一、惺惺惜惺惺
飛雪鋪天蓋地涌向東京,挾裹得人透不過氣來。改元嘉祐之后,天公并未給大宋帶來幾多吉祥。春天官府修成了六塔河,引來了黃河水,可是就在當(dāng)天晚上,六塔河就決了口,淹死百姓不計其數(shù)。修六塔河的主事李仲昌被流放英州,但卻仍解不了天怨,平不了民憤;自五月起,京城大雨不止,房倒屋塌無數(shù),街道上民眾以筏渡人。
這密密麻麻的雪花,合該是討債的冤魂吧!
包拯的眼窩又黑又青,狠狠地望著庭院內(nèi)漫天的飛雪,一滴冰涼的淚在臉頰掛了許久。他驀然回神,伸出袖籠狠狠地擦去,臉頰兒刮擦得生疼。
群牧司的年輕人說,苦就苦吧,如今天下幾乎是家家有喪,眼看該過年了,衙門都要放假了,還是備上爆竹、燒酒,好好崩崩霉氣,洗一洗晦光,祈求個天下太平吧!包拯想想也就同意了。恰逢高府到群牧司來慰勞,送了一些家釀的美酒,順便讓群牧司上上下下熱鬧一番。包拯于是讓人多置辦一些爆竹,希望來年兒換個新氣象。
群牧司的庭院內(nèi),雪地上鋪著厚厚的爆竹皮屑,紅紅綠綠地爍疼人眼。
酒宴開始時,包拯默默地往地上傾灑三杯酒,心中念叨:“天下百姓,那些遍野的尸骨,這酒,就算祭奠你們吧!天下父老們,包拯請罪了!”他一邊著人把官妓要唱的詞曲詳細(xì)過目。仆從拿過來詞譜冊,他翻了又翻,大多是李煜的《玉樓春》、《虞美人》、《相見歡》之類的艷曲兒,遂猛抓起往地上摔去。好半天,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回過神,換了語氣,溫和地對仆從說:“《玉樓春》!記住,不是李煜的‘晚妝初了明肌雪’,是錢惟演的‘城上風(fēng)光鶯語亂’。就要這個!”
眾人不知包拯是何意,只知齊聲叫好。歌兒如煙,裊裊從樂曲中飛起:
城上風(fēng)光鶯語亂,
城下煙波春拍岸。
綠楊芳草幾時休,
淚眼愁腸先已斷。
情懷漸覺成衰晚,
鸞鏡朱顏驚暗換。
昔年多病厭芳尊,
今日芳尊惟恐淺。
王安石聽著,猛地瞪大了雙眼。他從歐陽修那里知道,明道年間,吳越國王錢俶之子錢惟演因劉太后故,罷相隱居,寫下這首詞。自此,錢惟演每餐必飲,每飲必醉,醉時即讓歌妓唱這“今日芳尊惟恐淺”,直唱得滿面兒都是熱淚。錢家后院的小閣中,有一位老婦,是錢俶寵愛的妾,聽到這首詞時,說錢惟演作的是一首挽歌,命當(dāng)不久矣。果然,不出幾日,錢惟演就辭別了人間。包大人理應(yīng)知道這段往事,為何在這種場合,點下這樣不祥的詞曲呢?
窗外的雪繼續(xù)飛舞著,五顏六色的爆竹皮屑被埋在蒼白的雪被下。四周的樹木被雪裹著,如一根根幡棍。
王安石明白了,這是包大人的良苦用心。今年百姓遭災(zāi)甚重,包大人是在祭奠那些四野風(fēng)雪中倒斃的冤魂們。他不覺向包拯投去溫暖的目光,而此時,包拯正面帶愁容,用手輕拍幾案,強裝出一副與人同樂的樣子。
一曲終了,換上兩首詞,是梅堯臣的《蘇幕遮?草》。眾人以掌擊節(jié)相合,同聲唱著,唱到“落盡梨花春又了”一句,一個個在悠長的旋律中東倒西歪;待唱到“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座中有幾人唏噓不已。這首詞是梅堯臣和歐陽修相和之作。春二月時,歐陽修自契丹還,曾上《論修河第三狀》,極力反對修六塔河。當(dāng)時若真是準(zhǔn)了歐陽修的“狀”,六塔河恐怕也不會造成這么大的災(zāi)難,天下也不會有恁多冤魂了。
歐陽大人,此刻,你該無恙否?
王安石與人一同和著,一邊望著臉色紅潤起來的包拯,他想應(yīng)該是包拯在心中正惦念著歐陽永叔。王安石想起七月間,歐陽修因天降大雨,請立皇子,又請皇上重用包拯、張環(huán)、呂公著和王安石,想必包拯也知道歐陽大人的苦心。因為歐陽大人雖然作過《朋黨論》,倡言“君子以同道為朋”,但他從無私心,而是以國家為慮,秉公向朝廷推薦人才。慶歷新政時,歐陽修全力支持范仲淹;當(dāng)御史中丞王拱辰發(fā)難新政,陷害范仲淹,沾沾自喜,稱“吾一舉網(wǎng),盡矣”時,是歐陽永叔大人憤而上書,為新政辯護。來到京師后,自己一直沒有見到歐陽大人。等一些時日,一定去看看他。
“年輕人,包拯敬你們一杯!”包拯站立起,滿臉通紅,不時地催促他們把杯中的酒一氣兒喝干。他用誠懇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喝,喝呀!弟兄們。這酒,這香泉美酒,是當(dāng)今皇親、東京名門高家精心釀制的。好酒啊!喝足了時,你眼中便沒有云霧,你胸中便無塵埃?!崩^而,他大聲喊著“干”,一杯又一杯與人碰著,打量著面前每一個年輕人,強壓住醉意,喊道:“來,吾與爾等干杯!”
司馬光平時不勝酒力,他望了望身旁的王安石,急促而低聲說道:“介甫,包大人是吾儕最為敬重的人,此時一齊干了吧?!闭f完,他咬著牙兒,猛地把酒杯推向口中,立刻嗆得臉膛又紅又紫,但他卻使勁兒咬住牙,不使自己失態(tài)。
包拯打量著司馬光,知道這個年輕人前年曾上過《古文孝經(jīng)》,平時頗穩(wěn)重,便隨口夸他道:“真?zhèn)€是一位厚道之人?!?/p>
王安石一動不動,只是用一雙明亮的眸子向包拯送去敬意。他早就聽說過這位包大人,和那許許多多驚人的傳說,敬慕之情油然而生。
包拯來到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關(guān)切地問道:“年輕人,大家都喝了,如何只有你未曾動一下酒杯?”
王安石打了禮,異常平靜地說:“在下一向不曾飲用過烈酒。請大人原諒。”
“今天就改了規(guī)矩!”包拯大聲笑道,若銅鐘嗡嗡響亮,他再三相勸。最后親手抬起酒杯,雙手端著,讓王安石一定要喝下。
“不,不能!”
王安石迎著包拯頗帶慍怒的目光將酒杯接過來,重新放在桌上,再打了禮,低下頭,說道:“在下不曾壞了自己的信條。今日,不飲?!?/p>
此時,宴席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過來,刺得王安石渾身不自在。司馬光輕扯了下他的衣帶,示意他喝下;而他依然一動不動。
包拯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輕輕拍了拍王安石的肩頭,笑著說道:“這樣好。小兄弟身體有恙,不能飲下,就不要飲。我年少時,也是這股子脾氣,任你把刀架在脖頸上,也不動,也不變。好!弟兄們,來日爾等成為國家之棟梁,就是要具有這樣一股犟脾氣?!?/p>
眾人齊聲贊同,唱著一聲聲諾。有人在座上高高舉起酒杯,倡議為包大人的健康干杯。包拯應(yīng)和著,一邊悄聲安排人給王安石捎信,希望能在合適的時候兩人會個面。
司馬光看著包拯走遠(yuǎn)了一些,緊抓住王安石的手頓了再頓,眼向周圍掃了掃,頗為不滿地說道:“看你,介甫,為何連包大人的面子都不給呢?”
王安石望了望司馬光,誠懇地說道:“君實兄,介甫立志做一個真人。希仁(1)大人是不會怪罪的。”
司馬光心中不由得哼了一下。
眾人仍在交杯換盞,一個個把酒杯高高舉起,喊著為大宋安寧干杯,為皇上英明干杯,為包大人健康干杯,等等。一聲聲充盈著溫馨和甜蜜的贊美,在歌聲中、在舞樂聲中、在群牧司同僚共同的和諧中飄起,化作絢麗多彩的花朵,一簇簇盡情盛放著。
包拯掃視著眾人,眼光掃過王安石,他看到這個年輕人正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
他暗自點了點頭。
對于眼前這個年輕人,包拯曾有所耳聞其作為,知道這位年輕才俊酷愛讀書與思索,擁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是個好材料,寫過一篇文章叫《傷仲永》,得到過當(dāng)代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的夸獎。包拯還知道,王安石是慶歷二年春的進(jìn)士,原應(yīng)被點中狀元,卻以第四名及第。這年的進(jìn)士,諸科及第、出身和同出身者,浩浩蕩蕩竟有八百三十九人。這群人中文章氣勢逼人的有這個王安石,還有王珪和韓絳他們。此后王安石卓爾不群,簽書淮南判官,任大理評事,做過鄞縣知縣和舒州通判(2),前些年被朝廷授以集賢校理,步入“三館”(3),卻四辭離京,后改授這群牧判官,是個一心想做實事的人物。如今,王安石、司馬光、吳充、韓維這群年輕人,一個個氣宇軒昂,集結(jié)在我這養(yǎng)馬護馬的群牧司,真?zhèn)€是巧!古有“群賢畢至”,今有群牧司。啊,我大宋王朝啊,你有如此眾多的青年才俊,合該又一個中興的時代就要來臨!
群牧判官們高一聲低一聲的酒令,此刻在包拯的耳中都化作駿馬仰天嘶鳴!他胸中一熱,抓起酒杯一飲而盡,眼前分外寬敞、明亮起來,渾身不覺熱氣騰騰地,有了些許醉意?;实v以來,外有儂智高起反,西夏與契丹不斷騷擾,內(nèi)有京師大疫,水旱連年,憂國憂民的忠良之人范仲淹逝去,實實在在是內(nèi)憂外患??!自己有多少話想對人說,對人講,但是,滿朝的達(dá)官貴人們一個個搖頭晃腦,只知道唱贊歌、頌歌,沒一個人敢像范仲淹那樣講真話、做實事。這個王安石,看上去倒是塊兒好材料;再摸一摸,親手捏一捏他的身子骨,看他是否真硬朗。若是一塊硬石頭,不愁得來日為國家添一副好棟梁!大宋立國以來,修文偃武,休養(yǎng)生息,安內(nèi)攘外,頗有一番氣象。但是,為什么總不能讓人揚眉吐氣!朝中遠(yuǎn)沒有了大唐詩歌中的金戈鐵馬,只是你一句東我一句西的爭爭吵吵,國家積貧積弱,沒有了蓬勃的朝氣。積重難返,唉!
他不覺地長長嘆了口氣!
耳旁歌聲如潮,一聲聲贊美、頌揚的話兒,都化作退離堤岸的浪花遠(yuǎn)去。他的心岸上燃起一堆篝火,在這篝火中,一群年輕的身影影影綽綽,依稀見得有范仲淹、富弼、杜衍,還有劉巽、蘇舜欽、刁約、王洙、王益柔、周廷雋、宋敏求他們,正對酒高歌。顯然,他們的熱血為治世的激情所點燃,一個個意氣風(fēng)發(fā),慷慨激昂。那個殿中丞、集賢校理王益柔正蘸著自己的慷慨和向往,蘸著澎湃的酒和淚,大聲兒唱著心曲《傲歌》:
醉臥北極遣帝扶,
周公孔子驅(qū)為奴。
這心聲引起范仲淹他們的共鳴,和唱著把這用酒和淚煮沸的歌聲放飛滿天。慶歷的春天,因為這歌聲,陡然如春水沐浴,到處花開綻放。這群年輕人如醉如狂,在花叢間飛舞著,盡情謳歌著他們的新政。
但是,王拱辰、張方平、魚周詢、劉元瑜這一群臺諫,只一揮手,就那么輕輕地?fù)]了揮手,這歌聲便戛然而止!
臺諫們以為“希望沽激,深致其文”,稱此為“謗及時政”,“列章墻進(jìn),取必于君”。慶歷皇帝勃然大怒,罷了杜衍、富弼、范仲淹和韓琦他們。慶歷新政的春天,被灰蒙蒙的塵沙所掩,范仲淹他們一個個去了汾州、兗州、鄆州、揚州,天南地北,所有的花兒都敗落成為殘泥;更不用說那蘇舜欽、劉巽等人,被除名勒停,一個個落了職,全遭貶斥。慶歷新政曾轟轟烈烈,全都與王益柔醉唱的《傲歌》一起,成了江河中的泥沙。
王安石,來自臨川的王介甫,難道你是因為王益柔醉歌惹禍,才不飲半點酒嗎?
于是,包拯不禁轉(zhuǎn)過目光,認(rèn)真打量起王安石來。此時此刻,王安石也正向包拯這邊張望,那眼神充滿篝火火苗般的熱烈,亦如春天原野間一片明媚的坦誠。
兩人對視著,點了點頭。
“來!弟兄們,既然要喝得高興,就要唱酒歌!要喝個痛快,吾儕來唱起酒歌!”一位滿臉胡須的同僚大聲喊道。一邊撩起衣襟,將一只腳踏在坐墩兒上;立刻有數(shù)人同聲應(yīng)了,大聲喊道:“喝!”
這喝喊聲震得包拯和王安石的耳朵眼兒癢癢的,充滿激動、愉悅,也充滿恐慌。包拯的耳邊,猛地泛起了“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qū)為奴”的歌聲,他不禁打了個寒噤,用關(guān)愛的目光掃視著手下的幕僚們,在心中喊道,我的小兄弟,你們,萬不要鬧出什么事端。
幾杯酒落肚,換上了碗,眾人舉手摔碎了杯子,接著,又有人掄起臂膀摔碎了碗,一個個摩拳擦掌,分成兩列,各執(zhí)了酒壇,相峙而立,左右一齊大聲唱起來。王安石和包拯、司馬光恰被圍在中間,抑或他們這是有意讓這三個人成為今日鬧酒的裁判。
包拯明白了,這酒歌是汴京街面上流行的鬧酒大曲,有曲頭、曲令和曲尾,年輕人斗酒鬧酒,要比一比酒量大小,也要比一比酒令兒的高低。在街肆上、豪宅中,有許多人唱這鬧酒大曲兒。汴京百姓中說,酒不鬧不香,人不鬧不旺。今日是歲尾,群牧司忙活了一年,累了一載,個個兒都辛苦異常,鬧,就讓他們鬧吧!于是,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點了點頭,一手拉著王安石,一手拉著司馬光,向后退了退,留出來場地,讓他們盡情兒去鬧。
兩邊的人大喝一聲“嗨……”,長長的,震得廳堂一陣搖晃,然后眾人一齊唱著,并送上側(cè)身、轉(zhuǎn)首、舉手、投足的舞姿:
一個老頭他七呀七十七,
四年不見他八呀八十一。
他會呀會呀會呀么彈呀么彈呀彈琵琶,
他會呀會呀會呀么吹大笛,
嘀哩哇啦嘀哩哇啦嘀嗒嘀嗒嘀……
人們搖頭晃腦著,傳遞著酒壇,暢飲下,一邊做著仰臉朝天吹大笛(即胡管)的模樣兒。很快,酒壇被傳著喝了兩遍,又回到排頭人的手中時,兩側(cè)人中各跳出一個身強力壯的,兩人昂首挺胸,雙手掐腰,相互用肩頭撞向?qū)Ψ?,大聲喊唱著,人們紛紛相和道?/p>
一個小妞兒她才呀才十七,
四年不見呀她二呀二十一。
她涂呀么涂,涂呀么涂胭脂
她紋呀么紋,紋呀么紋秀眉,
她等呀么等,等著那個那個呀
她等呀么等著拉呀么個拉郎配
兩個年輕人碰撞著,儼然碰撞出一團團青春的火花,映得大廳一片明亮。隨后二人伸出手,握了握,又抱拳行了禮,然后開始唱媒,唱“一心敬你”,唱“兄弟倆好”,唱“桃園三結(jié)義”,唱“四季如春”,唱“五胡鬧春”,唱“六六大順”,唱“七巧會”,唱“八方英雄來相會”,唱“九九歸一”,唱“滿堂興旺”,每唱一媒都是一首歌兒,都是一段舞。他們唱著比著,劃著舞著,很快,一壇壇酒喝個精光……
第二日晚,王安石應(yīng)約來到包府。守門人接過王安石手中的信帖,只見他兩手空空,不太情愿地讓他進(jìn)去,嘴里不禁嘟囔著:“大過年的,連個線繩兒也不帶!”王安石卻站在那兒不動,守門人喚來宅院兒,引往廊廡中,王安石說:“還是直接到正堂吧。我是包大人請來的?!闭翰缓靡馑嫉匦α诵?,轉(zhuǎn)過方向。
趁著這會兒工夫,王安石著意打量著包府的庭落。滿院并不豪華,前院和后院之間,錯落著幾間粉墻黛瓦的房舍,房舍四周種滿了松樹和竹子,雪霰涂抹在松樹和竹子上,令人生出敬畏。院內(nèi)十分幽靜,幾聲木屐靴子的響動外,幾只鳥兒在寒冷中撲打著翅膀。廊廡間沒有燈籠照耀,寢殿也頗簡陋,臺階并不高,細(xì)看過去,階前是一片池,池內(nèi)有幾桿殘荷傲然挺立著,任雪壓滿荷葉兒。池旁有一眼磚砌的井,沒有轆轤,黑黝黝的井口靜靜地望著夜空。
遠(yuǎn)處人家零星的爆竹聲傳來,讓人倍覺這不是達(dá)官的宅第,而是荒涼的廟宇。
不知不覺中,宅院已將王安石引入寢殿。殿內(nèi),一個角落里燃著細(xì)小的蠟燭,微弱的燭光灑在破舊的幾案上,冷冷的。包拯無精打采地坐在那兒,滿臉疲倦。看見王安石,強撐著要站起,王安石忙上前扶住。
包拯的聲音頗為低沉,夾雜著嘶啞的廬州鄉(xiāng)間方言。他笑著對王安石說道:“介甫,你與我早就相識。今日才會?!?/p>
王安石連聲稱“失禮”。
包拯提高了聲音道:“我二人是‘?!瘯r兄弟呀!”
王安石更加不安,起身連稱“不敢”。
包拯笑得愈發(fā)響亮,大聲說:“介甫的詩中,有‘才疏命淺不自揣,欲與稷契遐相?!?;我字希仁。你說,這不是‘?!瘯r兄弟嗎?希字好啊,大賢范仲淹,他字希文。人說物以稀為貴,我們當(dāng)首先自重,自相珍惜啊。介甫兄弟,你說是不是???”
王安石頓覺渾身輕松了許多,向兩旁瞥去,屋內(nèi)也比方才進(jìn)屋時明亮了許多,但仍覺寒意嗖嗖。再細(xì)打量時,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連一般人家取暖的火爐都沒有。
乍想起不久前人們所說,包拯老年痛失愛子包,包
之子又死,包拯并不叫苦,前些天包拯還在令群牧司的人調(diào)查廣平監(jiān)。廣平監(jiān)在河北路邢州、洺州、趙州,占民田一萬五千頃;相鄰淇水監(jiān)衛(wèi)州卻占地不及五千頃;三州養(yǎng)馬,每匹馬占地一百一十五畝,而衛(wèi)州養(yǎng)馬,每匹馬只占地三十畝。廣平監(jiān)撤去一監(jiān),讓出牧地一半,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九千三百四十戶人家在此耕墾,一年得糧一十一萬八千七百石之多,還有五十五萬六千束稈草。朝廷恢復(fù)撤去的廣平監(jiān)一監(jiān),強令九千戶農(nóng)民讓田,漳河兩岸草茂水豐,又要變?yōu)槟翀觥腥苏f,馬吃人了。
包拯調(diào)查清楚這些情況,立即上書朝廷,請朝廷收回成命。天下因此又少了許多禍端。
想到這里,王安石渾身涌起一股熱流,再打了禮,鄭重說道:“包大人在上,介甫早就想聆聽您的教誨,懇請明示?!?/p>
包拯挪了挪身子,輕聲說道:“介甫,包拯倒是想認(rèn)真聽一聽,您以為天下如今最缺少的是何物?”
兩人對視許久。包拯手掐指頭,細(xì)數(shù)著如今是嘉祐元年,王安石是真宗朝天禧五年生人,今年整三十六歲。正是如日中天的年齡,難怪此前他屢請外任,不愿在朝廷中做舞文弄墨的小吏——包拯不覺點頭朝著王安石微笑,后又咧開嘴大笑。王安石愣坐在那里,不明白包拯如何笑個不止,卻也跟著傻笑。
片刻,客廳里陡生出許多暖意,愈發(fā)光亮起來。王安石稍稍向前挪動身體,輕聲說道:“不才以為,身為百姓父母官……”
突然,包拯大怒,厲聲喝道“住口”,騰地站起,眼中噴火,憤憤地說道:“左一個父母官,右一個父母官,都稱自個兒是百姓的父母官。你可知道,莊戶人家,成年累月地面朝黃土背朝蒼天,給國家種田,養(yǎng)育了多少官吏。他們從不索取,只希望有個太平年。吾儕動輒居于百姓之上,怎知道,吾儕本是百姓之子啊。怎能夠顛倒這天條呢?老百姓才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啊。他們養(yǎng)豬羊,可以吃肉,養(yǎng)狗可以看守宅院,養(yǎng)牛馬,可以拉車,可以種田。你說,老百姓養(yǎng)活天下這么多官吏,我們?nèi)舨荒転榘傩兆鲆患幸娴氖虑?,我等,我輩,我儕,能勝個豬,勝條狗嗎?”
包拯有些激動,臉又紫又紅,額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王安石頓覺熱氣撲面而來。說完后,他連喘著粗氣,胸膛一鼓一鼓地起伏,如憤怒的群山在起伏。
王安石深深地低下頭,額上也沁出了汗。
片刻安靜后,包拯自覺失態(tài),忙帶有歉意,十分溫和地對王安石說道:“小兄弟,莫生我氣。我也是一時性急,才這樣沖動。我的意思想必你是明白的。接著說吧,接著說下去。我要洗耳恭聽?!闭f著,他伸出小拇指,在茶盅里蘸了蘸,往耳朵處抹了又抹。
王安石不覺笑了起來。
他正了正衣襟,坐端正了,說:“包大人,我以為當(dāng)今天下,最要害者有二?!?/p>
包拯向前探了探身子,用溫暖的眼光催促王安石快點,詳細(xì)一點講。他在心里思忖,不知這年輕人,想的是否與自己一樣!
王安石平靜了氣息,頗為從容地說:“不才王介甫,已經(jīng)思索了許多天。當(dāng)今天下者,一應(yīng)速明法度,二應(yīng)速建賢才。其最為要害者,當(dāng)屬法度不修。如今朝野上上下下,一味間因循守舊,茍且偷安,沒有一點朝氣,皆在于法度不修。我有一比,比如對弈,棋子若滿天星辰,而棋路是一片模糊,誰有天大的本事能走得開?”說罷,他誠懇地望著包拯。
包拯心中暗喜,這不是一個庸才,與我想到了一起,不覺臉又熱了起來。
“天下之大,是至大,沒有大明法度,就不能夠維持這至大。但是,僅僅有大明法度,遠(yuǎn)遠(yuǎn)不夠?!蓖醢彩似鸩柚?,呷了一口,猛感到這茶水溫溫的,略帶了苦澀味兒,當(dāng)是陳年老茶,心中為包府的節(jié)儉感到不安,頓增幾絲崇敬,遂挺了挺胸膛,提高了聲音接著說:“法不自行,如車輪,依人而行。若無人才,法豈非空設(shè)?如今天下最最缺少者,不是征討四夷的兵馬,不是溫暖乾坤的金銀玉帛,而是天地間滋生的浩然之氣!是人才!”
包拯情不自禁地拊掌,連聲稱贊。
王安石接著說道:“等一些時日,我要將這些想法寫出來。大宋王朝,不舉人才,則百物不興,惟有舉大才,大舉才,才有大宋之大。在下不才,竊以為,人氣之旺,在于陶冶,而陶冶人才,在于四個方面?!?/p>
包拯愈發(fā)興奮,周身涌動著一股股熱流,胸中如萬頃云海翻涌。他想起昔日自己在《論取士》中對“人存政存,人亡政亡”的思索。自己曾思索過“治亂之原,在求賢取士得其人而已”,寫過《請依舊考試奏蔭子弟》,寫過《請依舊封彌謄錄考校舉人》,寫過《請先用舉到官》、《請選諫議大夫》等札子,一請再請,實在是顯得急就,是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眼前這個年輕人,貌似不經(jīng)心,卻有這般心力,便舉起茶盅對王安石說道:“介甫,希家兄弟,包拯以茶代酒,敬你一杯?!?/p>
兩人情不自禁想起前日群牧司酒宴上的事,同時笑起來。
王安石感到手心黏糊糊的,但渾身舒展了許多,才知道剛才過于緊張,出了這么多冷汗。他呷了一口茶,覺得陳茶也格外提神,比那些香氣四溢的茶葉強過許多,頭腦頓覺清醒,眼里也似乎冒著涼爽的氣息。他自覺從容了許多,接著說道:“此四事,四方面,即教之,養(yǎng)之,取之,任之。教之,即栽培,即教育而成,古今有學(xué)都是為了以先王法言德行治天下,所以人才濟濟。當(dāng)今州縣雖有學(xué),如同虛設(shè),只有太學(xué)才有教導(dǎo)之官,而且未嚴(yán)格人選,并且不教以禮樂刑政,只是講說章句,固然是少不了的,近歲只是教以課試文章。課試文章學(xué)成,在于博誦強學(xué),實在是害人,它哪里是有益于國家?只是使人耗精疲神,先王教民各專其興各得其用之義皆無矣!古之所學(xué),是文武并重,優(yōu)秀人才,居為六官之卿,出為六軍之將,今卻以為文武異事,重文而輕武,致使邊疆宿衛(wèi)之任多為奸悍無賴之人,如何保我社稷安穩(wěn)?教之非其道,禍患無窮盡也。教之以道,還當(dāng)足其財,提高待遇,裁之以法。如今官吏祿薄,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私營資產(chǎn),官小者,甚至販賣乞丐,無所不賣,無惡不為,實因當(dāng)今之法度不嚴(yán),養(yǎng)之非道的緣故啊。人才有教有養(yǎng),還當(dāng)有所取,即取賢,察試而選擇。如今取士,全無古代鄉(xiāng)黨庠序推舉而否加以察試之義,強調(diào)的是略通文辭,以嘗學(xué)詩賦者為進(jìn)士,以什么為九經(jīng)、五經(jīng)、學(xué)究、明法、明經(jīng)這六科來選取天下之才,哪里能盡選得出敢作敢為、利國利民的賢良之才呢?其他像那些恩澤子弟、流外之人,不教之道藝,不問其才能,朝廷就予之以官,任之以事,難怪風(fēng)俗流靡頹壞,百姓對國家失去信心!教養(yǎng)人才不易,取之亦不易,任之以才更不易。先王使德厚才高者為長,以德薄才下者為佐,長佐有序,天下井然;如今任人,只問出身先后和任職年限,卻不講個人的道德品質(zhì)與能力高低,而且不因其所長而授之以任,學(xué)非所用,全都是為了糊口養(yǎng)家。還有,頻繁調(diào)動,即使一人到一地,時間很短,上下不適應(yīng),如何有作為?天下之才若樹木叢生,教之,取之,任之,有一個方面出現(xiàn)錯誤,天下英才就會為貪鄙之徒所欺凌,而四野無一聲息,與荒涼墓場有何種差別呢?”
說到這,王安石攤開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接著,他又說,說個不停,滔滔不絕。
包拯眼中早已濕潤,緩緩站起,輕輕地用手指撣了撣衣衫,低下頭,抬起雙手,向王安石行了叉手禮,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道:“介甫兄弟,希仁向您致意,此廂有禮。”聲音分明帶著嘶啞。說著,他離開座位,向王安石走來,雙手抓住王安石的肩膀,半天才說道:“介甫,委屈你了。多少人誤會了你,誤了你的才識。若不嫌棄希仁無才,竊推薦你低就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zhèn)公事如何?我,明日就要去開封府了。”
他拉住王安石的手,親切地說道:“介甫兄弟呀,你的往事,我都知曉。吾儕都是不曾謀私之人,只有赤誠的心,鮮紅的肝膽。適才你所言,亦是吾所思,而你初入宦海,許多事理,待年深月久,才能夠明白。”
王安石的心怦怦地跳,抬眼望見包拯方正的臉膛,覺得一座巍峨的山峰,正矗立在自己的面前。
回去的路上,他暗自思忖。
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zhèn)公事?
這職務(wù)比群牧司終日忙忙碌碌要強一些,但仍在天子腳下,手腳都被人的眼光束縛著,又會有何作為呢?再說,這包大人的脾氣,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真的是能很好相處嗎?人生的春天,不是應(yīng)該像家鄉(xiāng)的江水……
他想起了家鄉(xiāng)流淌的春江,兩岸是茂密的修竹,參天的巨木,江水悠悠,涌動的是鴨聲鵝影,船兒飄過,如片片自天而落的羽毛,劃過江心,撥動起一陣陣漣漪。春江,繞過臨川的云煙匯入贛江,聚向鄱陽湖萬頃春潮,奔向長江、大海,日復(fù)一日地去沐浴東方金光閃閃的太陽!
王安石的耳畔,澎湃著春潮。
他聽到兒時母親呼喚自己的聲音,看見自己與表兄曾鞏一起玩耍,在烏柘岡如雪的木蘭花叢中嬉戲,滾爬,玩古詩“接龍”,比試誰背誦得多。
曾鞏,曾子固,如今還在南豐鄉(xiāng)下讀書嗎?《答袁陟書》為我辯誣,只有賢兄知曉,介甫力辭館職,確確實實是家窘!
過了些時日,歐陽修府第送來一封書信,邀王安石到府中一敘。王安石前日去看望曾鞏,剛回到家中。接到書信,連聲道“好矣”。曾鞏已到東京,準(zhǔn)備參加春天的殿試;想到他,他就來了,這難不成是心想事成的吉兆?歐陽修大人權(quán)知禮部貢舉,是天下有真才實學(xué)者的福音,看來,像曾子固這樣的俊杰,又會有一大批登上龍門了!
去,去拜望歐陽大人。
早就想去拜望這位自號醉翁的龍圖閣直學(xué)士,想親耳聆聽他講講撰就《五代史記》的感受。王安石想著,一邊穿戴整齊,一邊令家人備了些禮物。
家人卻遲遲不動作,低頭立在那兒。
王安石明白,家中甚為拮據(jù),實在拿不出像樣的禮物了。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起身趕往歐陽府第。
抬眼望去,歐陽府第門前,張燈結(jié)彩,來往賓客個個紅光滿面,寒暄聲聲。王安石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衫,愈發(fā)覺得寒酸,思忖片刻,還是挺直胸膛,向高大華麗的門樓走去。
“介甫!”一個聲音響起,讓他猛抖擻精神。歐陽修高聲喊著,正笑盈盈地站在臺階上相迎,一邊說著“我知道你會來”,一邊向周圍的賓客介紹道:“各位來見過,這就是臨川來的王安石,王介甫?!北娙穗S和著,問候著,一步步走進(jìn)院落。
歐陽府內(nèi)異常寬敞,川流不息的人在通幽處來往,便知有幾階院。院內(nèi)栽滿梅花,置放著許多花缸。新春的彩聯(lián)飄舞,仆人們正忙活著搬進(jìn)禮物,里里外外喜笑顏開;王安石越發(fā)顯得不自在,渾身燥熱,癢得難受。歐陽修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想他近幾年家中接連婚喪,在舒州、鄞縣任上也不會有什么積蓄,便笑吟吟地拉了他的手,與眾人一起向正堂走去。
正堂內(nèi)香煙裊裊,一片朦朧。墻壁上懸掛著巨大的《虎嘯圖》,圖中一只勁悍的花斑猛虎,四肢隱沒在花草和山石中,碩大而頎長的脖頸如攥緊的拳頭,直沖天穹!王安石覺得,虎的面孔上寫滿焦慮、憂愁和憤怒,流露出幾絲寂寞、孤獨和無奈;猛虎的背后,一片蒼涼中隱藏著淡淡的牡丹花叢。
眾人寒暄著,訴說著對歐陽修的仰慕,恨不得把滿心的溫暖捧出胸膛,頓時讓屋中充盈著甜蜜的熱氣。歐陽修順手接過這些溫馨的話語,緊緊捂在胸口,任其溢滿周身,變幻成流金、溢彩。他瞇著雙眼對周遭的人說道:“古人云,老而不死是為賊。我已半百,卻還不死,是不是賊?”眾人哄堂而笑。他接著說:“昨夜我夢見自己滿首白發(fā),牙齒全然脫落,醒來果然少了幾顆牙齒。看,這不是無恥嗎?”眾人訕訕笑著。
王安石從喧鬧中,分明看到歐陽修的臉上掛著些許沮喪;這沮喪夾雜著孤憤,與墻壁上仰天長嘯的猛虎,竟是一模一樣。
王安石明白,歐陽修胸有宏圖,曾因論救范仲淹,貽書切責(zé)高若訥而被貶。慶歷五年,范仲淹、杜衍、韓琦、富弼相繼罷官,歐陽修還是上疏辯之。這一年,適逢其外甥女張氏犯罪下獄,諫官錢明逸劾歐陽修私于張氏并欺其財,一再加以陷害,歐陽修罷都轉(zhuǎn)運使,以知制誥出知滁州,離開了朝廷。本應(yīng)歐陽修大顯身手的那幾年,他去了滁州、揚州、潁州、南京(4),回家為母親守喪,前前后后,離開朝廷十一年,白白浪費了年富力強的好時光。頭發(fā)白了、眼睛花了的歐陽修又回到了朝廷,那些人害怕皇帝再次起用歐陽修,刻意偽造了一份歐陽修要求懲除宦官的奏章,挑逗一眾宦官攻擊歐陽修!傷痕累累的歐陽修,身上的每一處傷痕不都是這猛虎身上的花斑嗎?在那道道斑紋深處,除了官場冷箭,還有情感隱秘處的創(chuàng)傷。歐陽修早年得胥偃提攜,娶胥偃之女為妻,只兩年,十七歲的胥偃之女便撒手人寰;再娶諫議大夫楊大雅之女,僅一年,十八歲的楊氏也撒手而去!而后,又娶了資政殿學(xué)士薛奎之女,方才有了安穩(wěn)的家室。幾年來,兒女輩有幾個早夭,都在他不得意之時,這無疑是雪上加霜。王安石仿佛感到歐陽修的牙齒閃著寒光,咬得咯咯作響!
王安石不禁望向墻上的猛虎。猛虎的額頭,一片斑白,雖瘦骨嶙峋,卻鋼鐵般堅硬,牙齒如長劍、短刀,逼向邪惡。王安石心中更加佩服歐陽修。
歐陽修向眾人行禮,介紹著梅堯臣等一行賓客,笑吟吟地說道:“早年,有王羲之曲觴流水,而寒舍間沒有清溪,依然是群賢畢至,群賢畢至?。∥易鬟^《朋黨論》,說過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君子之朋,為真朋,為大朋,其雖多而不厭矣!今日群賢皆真朋,皆大朋,皆高朋!”
眾人喜洋洋地附和著,有人大叫一聲:“好!”叫聲讓人們的面堂瞬間滋潤起來。王安石也仿佛頓時與這些人有了些許融和,感到分外溫暖、親切,隱隱約約覺得這情這景在以往的夢境中似乎出現(xiàn)過。
歐陽修指著墻上的《虎嘯圖》對眾人說道:“今日雖無曲觴流水,而我儕胸中自有暖流,我提議,諸位以此圖為題,各作一賦,不知如何?”
梅堯臣首先贊成,眾人嘖嘖稱贊此舉有新意,吵鬧著將熱酒潤了筆端。
稍靜片刻,人們鋪展開筆墨紙硯,凝神構(gòu)思。
王安石提起筆,如飛般閃動筆毫,一口氣寫成《虎圖》。
歐陽修輕輕走過來,抖了抖衣袖,雙手捧起,大聲朗讀道:
壯哉非羆亦非,
目光夾鏡當(dāng)坐隅。
橫行妥尾不畏逐,
顧盼欲去仍躊躇。
……
悲風(fēng)颯颯吹黃蘆,
上有寒雀驚相呼。
槎牙死樹鳴老烏,
向之俛噣如哺雛。
山墻野壁黃昏后,
馮婦遙看亦下車!
讀罷,他再三點頭,緩緩放下,帶頭擊節(jié);眾人齊聲稱嘆,接連擊節(jié)不已。
梅堯臣一手拉了歐陽修,一手拉了王安石,蹣跚著步子,向《虎嘯圖》走去,口中念念不停,說道:“永叔,有介甫輩英才,吾儕可以瞑目矣。”一邊回頭對王安石說道:“介甫,許多人都贊你有才思。我也曾讀過《傷仲永》,一直未曾謀面。前有南豐曾子固向永叔和我薦舉你,今果得謀一面。圣俞,可以瞑目矣!想如今,文風(fēng)浮靡不堪,以怪異奇澀為能,全不知文章之精神。讀過介甫之大作,不信此太學(xué)體能橫行無忌!”
二人一同握緊拳頭,回味著梅堯臣的話。
歐陽修道:“今日邀介甫來一聚,實在給了情面?!?/p>
王安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歐陽修瞥見眾人并未再動筆,知曉因王安石揮毫而就,令人不敢再作,心中格外歡喜。他覺察到,有人眼神中早已流露出嫉恨,一旁的王安石絲毫沒有造作的假意,心中嘆道,這個王介甫,來日少不了惹人攻擊啊。無論如何,大家的興致很高,王安石的《虎圖》確是一出好戲。
歐陽修示意上酒上菜。席間絲弦撥動,眾人的臉色很快舒展開來。歌妓們一個個風(fēng)情萬種,直撩得一眾人等心花怒放。
歐陽修低聲對王安石說:“介甫,等幾日我給你介紹一位文學(xué)之士,蜀人,叫蘇洵。他所作的《權(quán)書》、《衡論》等篇,辭辯閎偉,博古宜今,是個守道安貧、不營仕進(jìn)的人。他的兩個孩子,叫蘇軾和蘇轍,都非常聰明?!闭f罷,他向四周掃了一眼,見眾人在私語,便更壓低了聲音道:“介甫啊,看如今士子,個個崇尚險怪奇澀之文,以此雅號為太學(xué)體。我一定要煞煞他們的囂張,讓他們痛改文風(fēng);我要讓蘇洵、曾鞏等有真才實學(xué)者,得出頭之日!當(dāng)然,老夫也做好了挨罵的準(zhǔn)備,我可不怕他們報復(fù)我,羞辱我?!闭f罷,用力捏了捏王安石的手。
對歐陽修的信賴,王安石心中異常感激,再三用眼神表達(dá)謝意。他想起了曾鞏。慶歷元年,曾鞏入太學(xué),曾上書歐陽修,其文受歐陽修珍愛,被稱為“百鳥而一鶚”,“群獸出麟角”。曾子固確是不一般的人,十二歲作《六論》,天下皆稱贊其聰明,但慶歷年以來,他卻屢試不第,甚為人所惋惜。記得當(dāng)年二人同赴京師,自己進(jìn)士及第,簽書淮南判官,到了揚州——二人原是相約共游淮上的,曾鞏卻回了撫州。那年曾鞏遭人所誣,自己作《答段縫書》為其相辯,還作了《贈曾子固》,寫道:“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斗。挾才乘氣不媚柔,群兒謗傷均一口。吾謂群兒勿謗傷,豈有曾子終皇皇!假令不幸賤且死,后日猶為班與揚。”次年三月,自己自揚州歸臨川省親,在舅家見到曾鞏,暢談一宿。后來,曾鞏就了州學(xué),向蔡襄薦舉王介甫,又向歐陽修薦舉王介甫,才使自身得與歐陽大人相知相見。多少年來,二人不曾相忘,自己心中也一直惦念著南豐鄉(xiāng)下讀書、清貧中孜孜以求的曾子固!
聽著歐陽修的一席話,王安石心中涌起一股熱流,心中念叨道,子固,介甫祝福你,也替你謝謝歐陽大人了。他想著待曾子固這樣的英才出頭之日,自己一定要為其舉起酒杯!
天下將因為歐陽大人,要生出大森林了。
此時,梅堯臣滿口噴出逼人的酒氣,搖搖晃晃地舉著酒杯走過來,高聲喊著“介甫,我為你干杯!”
王安石忙扶住他坐下。他卻一把抓住王安石的胳膊,大聲說道:“介甫,介甫,我,我,梅圣俞我醉了嗎?我沒有醉!說實話,今日你做的《虎圖》,我只佩服你的聰明,佩服你的才智,我不佩服你的詩情。你知道我,我最喜歡你的什么詩嗎?介甫,我只喜歡你的‘家家養(yǎng)子學(xué)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喜歡你詩中的‘去秋東出汴河梁,已見中州旱勢強’。這,才是真詩?!?/p>
說罷,一揚手,幾案上的酒杯摔碎在地上,而他卻響起一陣悅耳的鼾聲,竟然生出幾分悠揚。
歐陽修望著梅圣俞梅堯臣的那副憨態(tài),再望望王安石滿臉逼人的英氣,禁不住悲喜交加。他悲的是,自己和梅堯臣一樣,多了幾分老態(tài),手腳麻木,才思枯竭;喜的是座中有王安石這樣的才俊,才思敏捷,風(fēng)流倜儻,從炯炯有神的雙眼,可以看出他胸中有沖天的氣象。是啊,歲月不饒人呀!
他在心中長長地嘆息著,用力把思緒拉長??墒?,任他如何,這思緒總是十分遲鈍。他感到自己僅僅有一副斑駁的虎皮……
王安石看得清,歐陽修的鬢角滿是花白的毛發(fā),一根根零零散散,亂攪在一起;那雙識得多少真才的雙眼,眼簾兒已經(jīng)松弛得疲憊不堪,像一層被塵土附著的油脂涂抹在上面。
歐陽修的周身在沸騰著,但他卻無可奈何地閉上了雙眼,任蒼老的淚在面頰上如毛毛蟲般蠕動。
他閉緊雙眼,就這樣走進(jìn)了夢鄉(xiāng)。
他想起了自己隨母親來隨州居住的日子。那時節(jié),父親早逝,母親二十多歲守寡,家貧無依,自己只好隨著那位做隨州推官的叔父歐陽曄生活。隨州有一大戶人家姓李,孩子叫李堯輔,和自己成了好友。李家的書真多,滿滿一座藏書樓,富麗堂皇。自己向李堯輔借得六卷韓愈文章,讀啊讀啊,竟能背得爛熟。李家的藏書樓后,是一片大花園,花園中就勢鑿成小山和數(shù)十畝見方的池塘。池塘的水多清啊,映著蔚藍(lán)的天空,像巨大的絲織的藍(lán)手帕,映著岸上叢叢紫的、紅的、黃的、粉的、雪白的牡丹;每到春日,李堯輔他們到戶外郊游,自己都會借得李家的藏書,一個人坐在池塘邊讀。
他走進(jìn)年少時的夢鄉(xiāng),在夢中走進(jìn)如花的歲月,但總覺得自己太奢侈。
那繁花似錦的春光,都留在江南的風(fēng)中,都化作東南的湖光山色,如今,如今到哪里去尋找呢?
曾記得多少回,在夢中見到那個身影,影影綽綽,卻看不清楚,那分明是兒時的伙伴雪蓮。
雪蓮啊,如今你還好嗎?
記得春末夏初的一天,自己正坐在小山的樹叢中讀書,池塘中蓮花朵朵,開得正艷。忽聽得一陣輕微的水響。定睛望去,那輕微的響處,探出一張水靈靈的臉兒,又大又亮的雙眼盯著荷花,正在用嫩嫩的粉唇去親那花瓣,接著向遠(yuǎn)處游去。那雪白的嬌軀,像魚兒一樣輕盈,自己當(dāng)時看呆了,忍不住咽了一口涎水。雪白的身體見四周無人,竟走上了岸,踏上岸邊的草地,讓明媚的陽光灑在身上。忽然,那身子停了下來,嬌美的臉龐,微微凸起的雙乳上掛著兩粒晶瑩的紅豆,纖細(xì)的腰肢兒下像兩具細(xì)長的蓮藕,隱隱露出一抹黛色。那身體越來越近,片刻,整個人兒馬上就要來到自己的面前!
自己當(dāng)時驚慌失措,啊的一聲,書掉在了地上。
雪蓮也驚慌地跑進(jìn)草叢中。
她是李家的外甥女兒,來舅家走親,尋了這片池塘玩耍。他訥訥地告訴她,自己家在吉州。她說她知道他,還知道他是一個愛讀書的窮孩子。
那年的上元節(jié),兩人手牽著手,在隨州城中觀燈。她說,咱們合巹吧,今日是天地安排了咱倆相合,就在眼前結(jié)下百年之好。說著,她把兩人的頭發(fā)緊挽在一起,兩人并肩跪在山上,對著天發(fā)誓,要永遠(yuǎn)在一起。
“把書放下,幫我挽發(fā)來?!弊约悍路鹇牭窖┥彽穆曇?。
那雙明亮的眼睛逼著他,毫無羞澀。她猛地拉了他沖向池塘,把他的衣服弄了個濕透,還咯咯笑著向他潑水,他連連求饒,他們約定來日由舅父提親,然后喜結(jié)良緣。
自己確也曾請叔父向小蓮家求親,叔父卻一再笑著說那是小孩子家玩的游戲,不能認(rèn)真。
幾年過去了,后來自己隨叔父輾轉(zhuǎn)各地,十七歲那年應(yīng)舉時因所撰的賦文有尖官韻而未能中,就潛心讀書,竟把當(dāng)年的盟誓和上元節(jié)的相約全忘了個干凈。二十五歲那年,自己娶了漢陽軍胥偃胥學(xué)士的女兒為妻。他全然想不起自己當(dāng)年內(nèi)心中的那份誠摯來。
當(dāng)年隨州李家的讀書樓,還有那曾令人心旌蕩漾的花園那山那水那花,如今還在嗎?
是啊,這些往事,王介甫他們不會知道。
歐陽修幸福地閉緊了雙眼。如今已是半百之人,生子有發(fā)、奕、棐、辮兄弟,最可愛者是第三子歐陽棐。家中人口眾多,詩書之聲不絕于耳。此時,無論如何,他忘不了心中最早開放的雪蓮,他和著淚水,和著座席中歌妓們彈奏的《生查子》曲調(diào),一字一拍地在心中默默唱道:
去年元夜時,
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
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
淚濕春衫袖。
他把“淚濕春衫袖”在心中撫摸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忍不住竟放聲大哭。胥家的女子走了,楊家的女子來了,也走了!一個十七,一個十八,她們都是妙齡。后來,娶來了薛家的女子,卻再沒有初見雪蓮的那種激動。
他嚎啕不止,無拘無束,如虎嘯龍吟,一旁驚醒了梅堯臣,驚得王安石呆呆地站立那里不知所措,座中人都驚愕不已。
歐陽修一手拉著梅堯臣的手,一手拉了王安石,淚流滿面。
歐陽修哽咽著說:“圣俞,圣俞,想當(dāng)年你出知襄城縣,謝絳出守鄧州,路過襄城,你二人偕行,正是牡丹盛開時,你兩人約我前行。我去了,去了襄城,在那里,咱們?nèi)艘贿B做了十天的牡丹會,醉臥在牡丹花叢之中!那年,我才三十剛出頭兒。如今老矣,再,再,再不見了當(dāng)年的牡丹。我心中舍不去的牡丹!”
來到了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zhèn)公事任上后,王安石乍感到百無聊賴。想起在群牧司的那些日子,有司馬光、吳充、韓維他們幾個,相談甚為投機,四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特別是吳充,與自己心心相印,共論及慶歷新政時,兩人竟抱頭痛哭。吳充說,他最恨的是庸俗,一恨天下蔭恩太多,是政俗,二恨天下文士碌碌無為,是人俗——政不通,人不和,萬般丑惡由此俗而生。那一天,吳充與自己談得最愜意,淚漣漣地說,介甫,介甫,吾儕前世未結(jié)為兄弟,今生以兄弟相逢,有兒女結(jié)為親家如何?
如今,吳充亦改任,也離開了京師。臨行前,他在送來的書信中,著重提起那年在鄞縣諫阻的事,還有貸谷與民,立息以償,使百姓渡過青黃不接的難關(guān)。前幾天,張載送來一封討論井田制的書信,說到“愿見井地平”,更激起他胸中的波瀾;在舒州做通判的往事,又浮現(xiàn)在眼前。是啊,世間貧富差距越來越大,貧民極仇視富人,這不都是豪強兼并所引起的嗎?兼并,兼并,使天下之財,兼并入幾個豪強家中,普天下的百姓越來越貧窮。兼并不除,國家何日能富強?百姓何日能夠平安呢?閑來無聊時,找來《孟子》和《韓非子》讀了幾遍,對兼并二字理會得更多。在值日餐飲中,王安石常常發(fā)呆,有幾次竟放下筷子,在地上不停地劃著“兼并”二字。一旁人見了,說給包拯,包拯點點頭,又搖搖頭,當(dāng)著人的面,連嘆幾聲“這個王介甫”。
這一天,有人傳話,說包拯著人讓王安石認(rèn)真調(diào)查一件民事,蒺藜村村民孫葫蘆,狀告親爹親娘,稱父母不該養(yǎng)活他長大成人。
“這樣的事太多了?!笔窒氯苏f。
王安石知道,這是包拯明白自己在提點任上感到?jīng)]趣,有意讓自己找一些事做。
“此小事,也是大事?!蓖醢彩瘜κ窒氯酥v,“天下無小事?!?/p>
手下人笑他太認(rèn)真,說:“找捕快提過來幾個人,問一問便是了。”
王安石想了想,對手下人說:“不。找?guī)讉€手腳利索的人,我?guī)銈內(nèi)ポ疝即?,現(xiàn)時立刻就去?!闭f完,他讓人當(dāng)下畫出蒺藜村的位置。手下人東張西望,不知說什么好。
王安石沉下臉,怒斥道:“蠹蟲!看你平日笑嘻嘻的,卻是個糊涂蟲兒。開封府縣鎮(zhèn)有多少街巷,有多少村寨,你連個譜都沒有,如何辦得了公事?”
手下人嘟噥著,翻了一個白眼,說:“幾任提點,都是這樣?!?/p>
王安石說:“你不必感到委屈。我做了提點,遇到事,就要認(rèn)真去辦。走,不用打點什么,這就走,立刻趕赴蒺藜村?!?/p>
手下人驚愕了,苦笑著說:“提點大人,我,我,我還想回家,瞅個空回家,給家中我老娘煎藥?!?/p>
王安石說:“詳細(xì)講,到底是害怕蒺藜村有什么毒蛇猛獸,還是你個人有難言之苦?”
手下人低下頭說:“提點大人,其實,其實,我每天都是這樣,有好多年了,我來到衙門點了卯,都要瞅個空,溜回家中,為老娘煎藥。老娘她臥床一十三載,估計,不會有多少時日了?!闭f罷,他嚶嚶地哭個不停。
王安石“唉”了一聲,說:“這樣的事,怎么不早講呢?”
手下人不再言語。
王安石拂了一下衣袖,說:“你這就去為你老娘煎藥。煎完藥,速去蒺藜村找我?!?/p>
手下人驚訝地望著王安石,耐心地說:“大人,我勸您不要太認(rèn)真。開封府這么大,諸縣鎮(zhèn)公事,也只是個閑職。大家都說,都說,千里來做官,為的是吃和穿。您,您就不要,不要太認(rèn)真了吧?!?/p>
王安石打量著手下人,好半天說道:“小兄弟,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歲?!笔窒氯诵÷暣鹆?,更小一些聲音說:“王大人,您來衙門這么長時間,想必有許多事情還不知道吧?”
“只管說?!蓖醢彩瘡娧b了笑臉對他講。
手下人小心翼翼地說:“王大人,在下一看就知道,您是個想有作為的人。您勤想著國家的大事,將來也一定會有所作為。但是,這衙門里,人人不思進(jìn)取,都在拿您當(dāng)笑柄。我實話說給您聽吧,剛才有人傳話,說包大人讓您調(diào)查蒺藜村的事,并不是真的。他們,他們是在取笑您,想捉弄您。您想,您身為提點大人,這樣的小事,怎么讓您去呢?再說,這方圓縣鎮(zhèn),也沒有什么蒺藜村呀?!?/p>
“啪!”王安石氣得一巴掌拍在幾案上,竟將手指拍得又青又腫。他強咬住牙,但無論如何也忍不住淚水涌出眼眶。
包大人!您身為權(quán)知開封府,就是這樣為官的嗎?王介甫我親耳聽您講什么官吏若不為百姓做事,是什么連豬馬牛羊都不如的東西,而你為何是這樣……
王安石感到非常委屈,以為自己受了無端的捉弄。這樣的恥辱,自己確實無法接受。
他仰望著頭頂上的井藻,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在心里說,包大人,包大人呀,我實在痛心,您讓王介甫失望到了頂點。我以后還會相信您、尊敬您嗎?開封府上上下下,烏煙瘴氣,人人是這樣的德性,您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知府呢?
手下人望著王安石痛苦的面容,頗為不安地說:“開封府衙有一段新詞,您想不想聽?”
王安石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手下人望了望左右,看此刻并沒有人進(jìn)出,湊近來壓低了聲音說:“這新詞大家是都知曉的,唱作:
五孬三窩囊,
九腳七巴掌,
六大賊孫六機靈,
十大雜種十神通,
三拱橋,四錦墩,
八大豬頭八家親。
若是不知道這新詞,便會在開封府栽下跟頭,被人絆倒摔破了鼻子,還以為是自個兒倒了霉呢?!?/p>
王安石隨口問了句“包大人知道嗎”,手下人遲疑了片刻,答道:“應(yīng)該知道的。據(jù)說,他自己作主,挑了兩個能做事的人在自己的身邊。誰也不知道,包大人究竟是什么心思。他來開封府之后,一直沒有說過話。有人說包大人是具黑泥塑的閻王胎??粗鴩樔?,不頂用?!?/p>
“您看呢?”
王安石打量著手下人,看他貌不驚人,想不到還挺有心計。
手下人狡黠地笑了,頗有把握地說:“王大人,在下會識相法,只看人臉上五官位置,看人舉止,便知道人的心腸。說實話,您和包大人,你們言談舉止,都不是那種歹人。這包大人忙中偷閑,曾經(jīng)微服私訪遍開封府十八縣二十四鎮(zhèn),京畿之地風(fēng)化,都在其胸中。在下說句斗膽的話,他包大人看起來臉黑,而他的心中其實亮堂得很,只不過是在等待時機罷了。”
王安石點了又點頭,瞇著眼說:“包大人問的官司多不多?”
手下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說:“好像沒有。這正是他令人琢磨不透的地方?!?/p>
王安石這才平息了適才發(fā)作的怒氣,以為自己可能冤枉了包大人。他指著手下人說:“快與我講來,這幾啦幾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手下人很后悔說了這些話,忙問:“王大人,您愿在開封府待下去嗎?”
王安石瞪了眼說:“讓你講,你就講,啰唆個什么?”
手下人膽戰(zhàn)心驚地說道:“王大人,我不小心講了這些。您知道也就是了,萬不要碰這些人,他們是惹不起的。幾任開封府都奈何不了他們,恐怕包大人也不會動他們。這七十九魔頭把持著上上下下開封府,如鐵桶一般,萬萬碰不得,惹不得的?!闭f著,他再三向外張望了,壓低聲音,湊近王安石的耳旁說:“這開封府七十九個魔頭,一個個都是狼心狗肺,惡毒得很。他們中的老大,叫熊大榜,是開封府衙中的光棍兒。他著人把前任衙役頭兒打傷致殘,網(wǎng)絡(luò)眾衙役,結(jié)成了死黨,喝過雞血酒。所以,盡管他一等人孬得掉渣兒,橫行霸道,人都對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王安石不動聲色地聽著,蘸著茶水在幾案上寫了“熊大榜”三個字。
手下人接著說:“孬也好,窩囊也好,還有那腳、巴掌、賊、機靈,什么賊種、神通、豬頭,都是官府一日日養(yǎng)成的。如今日積月累,樹大根深,要除掉,那就難上加難了。尤其是十大神通十兄弟,恐怕官家也奈何不了他們。總之,這七十九個賊,一個個都是千年萬年長成的王八,都不是好惹的。您王大人知道有這么一回事,也就行了,萬不要得不償失地同他們較勁兒,更劃不著去得罪他們。您看,連包大人都不吭不響,您是一個提點,又何必犯什么認(rèn)真呢?”
王安石狠狠地瞇起眼睛,寒光逼人,極其輕蔑地對手下人說:“給我講!我一定要知道,在這天子腳下,為何竟還有熊大榜之類的狗東西?為何一個開封府衙中,竟有七十九個魔頭無法無天!他們欺上瞞下,幾任開封府卻不敢睜眼看一看?講,給我講!講一講這幾啦幾的,到底都是一些什么鬼名堂!”
手下人連連點頭,左右瞅了,索性關(guān)了門,躬了腰,如蝦米一般,貼緊王安石耳邊說:“王大人,您知道了也好。來日,您好提防這些人,少受他們捉弄,少受他們的害。您可知道,開封府除了官最大的知府外,下面有四個判官、推官,是知府的屬官,下又有司錄參軍一人,六曹參軍六人,左右軍巡使、判官各二人,左右?guī)赂僧?dāng)官四人,總計十六個命官;再有,就是那吏人八百。要說開封府,實際上就管兩件事,一是官司,一是賦稅。官司最多,天天有,天天打,而問題就出在這官司上。我對您所講這七十九個魔頭,都出在這里頭,都是吃官司飯長胖的。”
說著,他掰開手指頭,一一數(shù)著說:“您看這五孬三窩囊,五孬確實孬,孬得很,不論是誰的案子,只要他們五個經(jīng)手,先拿錢財;若不然,直接判你個輸。三窩囊并不窩囊,窩囊的是那臉,是那身松松垮垮的打扮。你可別小看了他們!五孬望見他們也怕。所以,不僅他們自個兒收錢,而且五孬收的錢,也要分給他們一些。這五孬三窩囊是立案子的事,知府和推判官都被他們糊弄了——大人們再有本事,案子卷宗到不了你手里,你知道誰屈誰冤?九腳七巴掌是打,直打得人皮也不開,肉也不綻,就是骨子里邊生疼。開封府的官司叫打官司,就是打出來的意思。二廳三院,就是杖打的營生;誰該杖打,或檢法斷刑,送大理部、刑部判,都要看這九腳七巴掌的本事。開封府坐庭收狀,府吏坐門收狀,告狀的人先見的不是官,而是這六大賊孫六機靈,十大雜種十神通三十二個王八蛋。六大賊孫,比賊還精,一定要榨干你的錢財;六大機靈,是榨干你的錢財之后,訛干你的血肉,逼你為他做牛做馬;十大雜種靠的是教你如何叫屈,沒理也賴三分;十大神通則教你如何翻供,即使是全輸?shù)墓偎?,?jīng)他們運作,就可以全贏!做假證,他們?nèi)€雜種聯(lián)起手來,可以做得天衣無縫。狗日的熊大榜,是十大雜種的老大,貌不驚人,卻是個翻云覆雨的人物?!?/p>
手下人摸了摸嘴巴,再左右瞅了,見沒有動靜,便接著說:“這三拱橋,就是三院。您剛來任上,可能想著只是下人才壞,其實是里里外外全壞,上上下下都壞。聽老人們說,幾十年前,開封府有個劉寡婦,人長得漂亮,整日里偷雞摸狗,養(yǎng)不完的野漢子。她怕她的孩子李鬼方告了她,就讓婢婆子告孩兒李鬼方食中下毒罪。當(dāng)下有右軍巡院審案子,稀里糊涂地交給了左軍巡院;推典受了劉寡婦的賄賂,治李鬼方的罪。到后來,等劉寡婦死了,開封府過問,李鬼方說了實話,案子移給司錄司,李鬼方還是受不完的杖打。李鬼方的女人想了法子,直訴給了皇帝,官司最后大白天下,開封府的推官、左右軍的巡判官、左右軍巡使,這三院受了罰。這三院就是三拱橋,有一處走不到,人就掉進(jìn)奈河里?!?/p>
手下人稍微松了一口氣,再用眼瞥了門窗處,說:“三拱橋如今還是老樣子。這四錦墩嘛,更不用說了,就是說那左右?guī)赂僧?dāng)官,他們掌檢覆推問,斗訟官司聽他們論決,如果賄賂不到他們,或賄賂不足,就有人的好看處了。那八大豬頭八家親,也是說的胥吏,八大豬頭治人,什么法兒都使得出來,而且他們橫連成姻親,結(jié)拜成親上加親的干系,誰也斗不過他們。王大人,您知道什么叫豬頭嗎?”
王安石搖了搖頭。
手下人頗為得意地說:“豬頭,就是祭鬼祀仙的豬頭。他八人占了官位,擋了道,開封府的事就由他們說了算。王大人呀,開封府,開封府,這南衙內(nèi)外,都是賊人成精,容不得賢良,而您,您還是南方人,是從南方……”說到此處,他急忙停下來,支支吾吾。
王安石逼他接著說。
等了許久,手下人遲疑著說:“這就是下人的不是了。我不該講的,亂講了,王大人,您只當(dāng)我在胡說,別同我這下人一般見識。”他抬頭再三往周圍掃視后,細(xì)了嗓子說:“開封府中胥吏,大都是京城本地人,姻親相連,他們鑄成了鐵桶,外人,無論如何是攻不破的。再說,他們仇恨南方人,這已是好多年的事了?!?/p>
屋外陡地暗了下來,猛然間一道閃電劃過門窗,直刺向屋內(nèi)墻壁,緊接著咔嚓嚓一陣霹靂滾過屋頂。
王安石一動不動,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扶著幾案緩緩站起,走向門窗,一邊親手把窗戶打開,一邊對手下人說:“這屋子的霉味如何這樣濃烈!不知是幾百年了吧?還是把門窗開一開,讓風(fēng)和雨都進(jìn)來,好好地洗一洗,刷一刷,去掉這陳爛的家什!”
又一聲霹靂響起。手下人直捂住耳朵,早躲進(jìn)幾案下,一只腳在外邊亂蹬。
新春的暴雨從天而降,點點滴滴,漸漸化成密密麻麻,繼而化成激流,直瀉向大地。
王安石信步走向廊下,抬眼望著天穹,心中喊道,暴風(fēng)雨,再大一點吧!沖垮這霉味沖垮這一切,再造一輪明日,一輪明月,一片簇新的大地!
他雙手伸向雨中,喃喃地說:“千盅熱血萬盅酒……”
“發(fā)榜了!”
“放榜了!”
春風(fēng)灑著萬頃明媚,洗凈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今年的進(jìn)士第榜錄發(fā)放之后,滿城人笑著,議論著大宋又添了一群治世的良才。
歐陽修的轎子被攔住了,他笑嘻嘻地望著眼前這群落魄的士子,這等人!他在心中輕蔑地說,爾等迂腐之人,做什么太學(xué)體,東拈一句怪,西拈一句澀,逞什么怪異。這能是文章嗎?永叔我就是要治一治你們,讓你們明白做太學(xué)體是沒有用的。他傾耳聽人叫罵不休:
“醉翁,醉翁,你醉生夢死,如何不倒地便死?”
“歐陽修,歐陽修,你不識真才,應(yīng)該跳到汴河,變了王八再上得岸來!”
“嗚呼哀哉……歐陽永叔歐陽修,你這個糊涂老賊……”
人越聚越多,其中一個叫劉幾的青年,被人擁著,有人振臂高喊:“像劉幾這樣的天下大才子,也落黜于你歐陽修,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呀歐陽修?”嘈雜的叫罵聲越來越刺耳。
衙司邏吏們趕來了,他們撕扯著人群,為歐陽修解圍。無奈落魄的士子們太多,他們把胸中的憤懣全潑灑向歐陽修。他們高聲喊叫著,謾罵不已。邏吏們也有人惡意要看歐陽的笑話,原以為歐陽修會送來一些銀兩請求解救,卻遲遲不動作。于是,有人嘀咕著:“什么翰林學(xué)士,人罵你,圍你個水泄不通,看你逞什么威風(fēng)!”暗自得意。
歐陽修的隨從們開始很著急,看看歐陽大人一點也不慌亂,索性就停下來,把杠棒握在手中,準(zhǔn)備著哪個敢上前,先敲碎他的腦袋。士子們知道,只能喊一喊,擠向前面的又轉(zhuǎn)過身來向后退,誰也不敢往前靠近轎子。
歐陽修回味著士子們的試卷,他們生造什么“狼子豹孫,林林逐逐”,什么“周公平圖,禹操畚鍤,傅說負(fù)版筑,來筑太平之基”,全是狗屁不通。就是眼前這等人,讀書不知書之精神所在,出了個劉幾,號稱“國學(xué)第一人”,驟為怪險之語,若得人翕然效仿,成為時尚的文風(fēng)。于今試場,這劉幾大論什么“天地軋,萬物茁,圣人發(fā)”。我歐陽修一定要給你來個“紅勒帛”,給你判個“紕繆”!看一看那蜀地來的蘇氏兄弟,南豐來的曾氏兄弟,還有那程顥、張載、朱光庭等人,文筆多有生氣,令人拍案??窗?,等不了幾年,這群人必定是國家的棟梁。若不取這群英才,我歐陽永叔莫不是該天誅地滅嗎?
眼前的這群士子,真是太淺薄。你們叫吧,叫吧,只管叫個不停吧。
此刻,他的耳畔泛起童年在家鄉(xiāng)聽到的狗叫聲。只是有一陣風(fēng)刮過,狗們也會爭先恐后地叫。在那明月升上夜空時,狗們望著明月同樣是叫個不停。于是,他瞇起雙眼,想起故鄉(xiāng),有多少個清晨,自己走向田壟,望著遠(yuǎn)處無垠的霧靄,聆聽莊戶人家耕牛的叫聲“哞……”響徹天穹,久久在天邊徘徊,讓人回腸蕩氣。
“嘡……嘡……嘡……”,一陣靜街的鑼聲響起。有人在遠(yuǎn)處高喊著:“開封知府包大人回府!”士子們先是一愣,繼而哄地作鳥獸散。
歐陽修輕拂了面頰,發(fā)覺自己雖然不慌,但也流了一些汗水。他嘆息自己畢竟也只是一介書生,面對落第的士子,絲毫無發(fā)作的能力。
他的轎子剛剛啟動,包拯著人過來問候,并表示在開封府界發(fā)生此等無禮之事,向歐陽大人致以歉疚之意。
歐陽修說了“謝謝”,就讓人起步了。
他在想,鎖院期間,自己與韓絳、王珪、范鎮(zhèn)、梅堯臣一等人唱和,作詩百首,今日帶回府中,當(dāng)好好整理一番。再說,約好了曾氏兄弟、蘇氏父子,還有梅堯臣、王安石他們,今晚在家中小聚,也算是為王安石出知常州餞行。
他閉緊了雙眼,心中想著送給王介甫什么呢?
耳畔清靜得如夢般,沒有一絲聲響,轎夫們習(xí)慣了在歐陽修閉目養(yǎng)神時,踮起腳尖走路。
王介甫,王介甫!歷歷往事,在眼前浮動。歐陽修心中念著,撫摸自己的下頷。多年來,都是這樣,摸一摸下頷,他就感到心底舒緩許多。不知不覺,他在唇邊吟出:
翰林風(fēng)月三千首,
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憐心尚在,
后來誰與子爭先。
朱門歌舞爭新態(tài),
綠綺塵埃試拂弦。
常恨聞名不相識,
相逢樽酒盍留連。
吟著,吟著,他走進(jìn)了溫暖的夢鄉(xiāng)。自己正站立在贛江岸上,舉目遠(yuǎn)眺,一望無際的花海,成群的鳳凰展開翅膀,振翼飛向長空;長空映滿了云霞,如萬頃牡丹、芍藥、菊花、梅花、木蘭花、梨花,一簇簇爭相開放。
歐陽修的轎子停穩(wěn)了多時,安靜地停放在歐陽府第前院中。一只蜜蜂爬上他的鼻端,搔得他心中癢癢的。
睜開眼時,梅堯臣、王安石、曾鞏、曾牟、曾布、王無咎等人,正站立轎旁恭候。他揉了揉雙眼,向眾人答了禮,一手拉了梅堯臣,一手拉了王安石,與眾人一起向堂內(nèi)走去。庭院中的牡丹和芍藥都在怒放,流淌著嬌艷和芬芳。
家宴開始,歐陽修舉杯,邀眾人為王安石出知常州干杯,也為天下英才列于進(jìn)士榜而干杯。
王安石舉起了酒杯,做出小酌一口的樣子。
眾人望著這情景,異常興奮,交口稱贊道:“到底是歐陽大人的面子寬,連包大人都逼不下去的酒,如今王介甫飲下了?!?/p>
歐陽修再三邀大家舉杯。喝得太猛,他額頭上沁出了一層明亮的汗珠,自個兒解寬了衣襟,大聲笑著說道:“圣俞,介甫,子固,諸位知道今日我為何這般高興嗎?我大宋河山又添了新綠啊!今日在座的曾家四兄弟,同登進(jìn)士第;還有蘇家兄弟同登進(jìn)士第,那三蘇父子,蘇洵、蘇軾、蘇轍,父子兄弟都是名動京師??!眼前缺只缺他父子三人,只缺他父子三人……”
說著,他自個兒抓起酒杯,一杯一杯相接著飲起來!
梅堯臣笑著,和眾人一起笑著,指著歐陽修笑了好半天,說道:“永叔,蘇洵家室病重,急歸去,來不及告辭,已托我向您致歉?!?/p>
歐陽修故意乜斜著雙眼,怪聲怪調(diào)地說:“今日一早,我回家路途之中,遇見一群人爭相向我發(fā)難,那罵聲異常不堪。他們恨呀,恨什么呢?恨我,恨他們自個兒,恨蘇家,恨曾家。恨就讓他們恨吧!他們哪里知道,天下有眉山蘇家父子,攜了二十二篇蓋世華章來京師見過我,我獻(xiàn)給了朝廷,人人爭傳。數(shù)他曾家兄弟,曾鞏、曾布、曾牟,和他們的妹婿王無咎,同登進(jìn)士第。啊哈……來,干,干,干!今日不飲,不干,何日得飲,何日得干?”
梅堯臣嗆得滿臉通紅,說道:“此科得一蘇軾,足矣。更何況得了這么多的英才!來,干了這杯!”
說著,他也學(xué)著歐陽修的樣子,乜斜著眼說:“永叔,初讀蘇軾文章,你是如何對我說的?”
不等歐陽修相答,梅堯臣就模仿著歐陽修家鄉(xiāng)的吉州方言,搖頭晃腦地說:“讀軾書,不覺汗出??煸眨煸?!老夫當(dāng)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上玻上?!”
他把“可喜”狠狠地念成了“瞌睡”,惹得眾人大笑不已。
歐陽修抓起酒杯,猛飲下,指著曾鞏說:“此科差點誤了我的筆,都是你平日寫的文章,害得我膽戰(zhàn)心驚?!?/p>
曾鞏不明白,呆呆地望著歐陽修。
梅堯臣笑著說道:“初讀蘇軾文章,永叔疑為子固所作。此文本當(dāng)獲第一,永叔與我考慮再三,恐招物議,就只點了第二名。再讀,確實有子固文風(fēng)。最后才知曉,是蘇軾的文章!”
歐陽修說:“這個蘇子瞻,是個博學(xué)的人。他在文中舉例證,以論刑賞,稱皋陶日殺之三,堯日宥之三。我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這到底出自何處。”
梅堯臣說:“看昨日屈原、宋玉出于楚,揚雄出于蜀,如今蘇、曾亦出于楚蜀,是偶合,也是必然。我敢說,此科百年后當(dāng)為佳話。”
曾鞏想起翌日就要南歸,此時,帶著幾位弟弟告辭了。他滿臉都是憔悴,并沒有因為登了進(jìn)士第就興高采烈。
王安石也要告辭,被梅堯臣攔住了。
歐陽修醉醺醺地指著他們說道:“曾子固,王介甫,此刻,誰,誰也不許走?!?/p>
曾鞏和王安石只得重回座中。
梅堯臣說:“今日要飲,就飲個痛快!我提議,諸位分韻送王介甫出知常州,分何句?黯然銷魂惟別而已矣!”
眾人又是一陣興奮,依次做著所分字句。
王安石分得了“而”字,他開口吟道:“采鯨撫波濤,風(fēng)作鱗之而?!崩^而,他又脫口而出道:“傲兀何賓客,相忘我與而。”
歐陽修猛提起精神,抬首呆望著王安石,帶頭擊節(jié)贊其絕妙。
曾鞏皺了皺眉頭,想起寓所中有事必須自己去做,再提出告辭。眾人就不再強留,室內(nèi)只剩下了歐陽修、梅堯臣和王安石三人。
酒漸漸涼了許多,歐陽修從袖中掏出一軸紙,輕聲吟了“翰林風(fēng)月三千首”,王安石鄭重地接過來,反復(fù)誦讀,再三致謝,眼中閃爍著淚花,一旁梅堯臣唱道:“今君請郡去,預(yù)喜民將蘇。”接著說道:“介甫,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再相聚矣?!闭f罷,獨自低頭啜泣不已。王安石不知所措。歐陽修長嘆了一聲“吾儕皆不久矣”,拍了拍梅堯臣的手背,眼角也濕潤了許多。
王安石向兩人行了禮,平心靜氣地說:“介甫此去常州,但望民將蘇。介甫一到常州,就會送來書信的。”接著,他想起了幾天來王雱咳嗽不止,還有幼子王旁連著數(shù)日高燒不下,七弟安上病情不斷加重,心中更加不安,便提出告辭。同時,他也想到,對于眼前這兩位前輩,自己更多的是尊敬,卻不能像對包拯那樣能夠共商治國治世的策略,自己與歐陽修、梅堯臣終究是文友,吟風(fēng)月的朋友,遠(yuǎn)不是能比翼長空的隼友。
此刻,他想起了包拯對自己的囑咐。前幾日,自己要出知常州,包拯親自餞行,不找一人相陪。包拯說:“臨川王介甫,我早知道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zhèn)公事,遠(yuǎn)不合你意。但你也看到了,熟悉熟悉開封府的事,還是有好處的。你親眼看到開封府衙的黑暗,想必你也知曉開封府七十九魔頭的事。我能將他們斬盡殺絕嗎?不能呀。即使是那個熊大榜,我也奈何不得他。但是,我可以潛移默化,先改了坐庭收狀、坐門收狀的規(guī)矩,由府衙直接面對喊冤鳴屈的百姓,許多事,不就大白天下了嗎?不明法度,首在于不設(shè)法度。介甫啊,你我都是一介書生,手無寸鐵,如何整治府衙,用什么快刀斬亂麻呢?此去東南,得一州郡而治,介甫,會讓你展開宏圖。但是,介甫啊介甫,去了你就會知道,許多事是吾儕想不到的。此去常州,也好,孔雀東南飛。飛到常州,莫忘了寫封書信,或許希仁能幫上你什么忙?!?/p>
“介甫,不遠(yuǎn)送了。”歐陽修笑吟吟地對心不在焉的王安石說。
王安石才明白,此時已到前院。按規(guī)矩,歐陽修是不能把王安石送出大門的,能送到前院,也就是對王安石禮遇有加了。
這時,宅院正慌里慌張地收拾一大堆亂糟糟的紙。歐陽修走過去,隨手扯開一看,是人所作《祭歐陽修文》,再扯開一看,還是。宅院的臉色都嚇白了。
歐陽修卻大笑著說:“好啊,好?。√珜W(xué)體于今當(dāng)絕??窗?,下一科中,肯定沒有誰再去做什么搜奇抉怪的文章了!天下文風(fēng)將變矣。”說罷,他吩咐宅院搬來焚紙鐵爐,把這些咒罵他的文章都集中來,親手將酒灑在上面后點燃了。
頓時,爐火熊熊,有幾片灰燼在空中跳躍著,翻飛不停。歐陽修與王安石兩人并肩而立,任爐火映照著。他緊拉著王安石的手,感慨道:“介甫呀,能夠被天下人所嫉恨,這應(yīng)該是我們的福分啊?!?/p>
王安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感覺到,與歐陽修并肩而立,是無比幸福的。他回味著歐陽修的贈詩,心中充滿感激。尤其是前兩句,“翰林風(fēng)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這應(yīng)當(dāng)是歐陽大人與介甫共勉的。
告別了歐陽修,已是夜半。王安石與仆人又沉入了黑暗,汴京人家的燈火都疲憊不堪地被風(fēng)卷去;街上不時有徼巡卒在叱罵行人。他聽到頭頂帆篷的雨打聲聲,陡想起兩位逝去的哥哥,眼睛又酸又澀,即使閉得再緊,淚水還是流淌出來。帆篷已相當(dāng)破爛,一直沒有修繕,風(fēng)刮得破布嗚嗚作響,更令他心中苦澀不堪。往事一幕幕翻滾在眼前,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和歐陽先生一樣,都是那樣孤獨,身邊有那么多人唱和,而真正的知己,卻是異常少。再想一想這些年來,自己受到歐陽修的提攜和教誨,實在是最能令人感到溫暖的。如何回贈給歐陽大人呢?
夜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王安石的心中卻越來越溫暖。他從歐陽修的眼神中感受到溫馨,像父親曾給予過的那種溫馨;此刻,他睜開雙眼,揉了又揉,眼前依舊是望不穿的黑暗。風(fēng)緩緩撫摸著他的面頰,那樣溫柔,又那樣甜蜜;他輕輕地唱著,在胸中伴著同歐陽修大人一樣的赤誠和坦蕩:
欲傳道義心雖壯,
強學(xué)文章力已窮。
他日若能窺孟子,
終身何敢望韓公。
摳衣最出諸生后,
倒屣嘗傾廣座中。
只恐虛名因此得,
嘉篇為貺豈宜蒙。
吟罷,胸中一陣空曠。他用力向東南望去,好像聽到春江的濤聲。是啊,春江,錦繡般的盱江,奔向贛江,奔向鄱陽湖,連著南豐鄉(xiāng)下的熏風(fēng),連著烏江畔廬陵人歐陽永叔大人的心潮。
人生能得此知己,便足矣!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介甫,你是多么幸福啊,有曾子固是你的朋友加兄長,有歐陽永叔這樣的先生,與他們拉過手,你的血液便與他們相通,這不僅因為你們都飲過贛江的水,而且因為你們都是胸懷寬闊的人。人,是以群相分的。
還有文彥博、富弼等人,他們都在熱忱地為國家效力,他們都曾薦舉過你;雖然你與他們并不相識。
(1) 包拯,字希仁。
(2) 鄞縣,今浙江寧波境內(nèi);舒州,今安徽安慶市轄區(qū)。
(3) 集賢院、昭文館、史館合稱“三館”,為當(dāng)時進(jìn)身最快的儲才之所。
(4) 南京:北宋四京是東京開封府,西京洛陽府,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縣),南京應(yīng)天府(今河南商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