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為什么棄醫(yī)從文
1902年春,魯迅由江南陸師學堂俞明震帶領(lǐng),去日本留學;1904年春,魯迅從弘文學院速成班畢業(yè),秋季,進入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學醫(yī);1906年,又是春天,魯迅放棄了醫(yī)學,離開仙臺,回到東京,開始了他的終生不渝的文學之旅。這就是“棄醫(yī)從文”事件。然而,在魯迅生平事跡中,“棄醫(yī)從文”事件的起因一直是個爭論不休的話題,成為魯迅生平的一個公案。
爭議的起因
其實,從魯迅本人的記述來看,本來并不復雜。按他說,他當時身在異國,本來刺激多端,恰巧在課堂上放映的影片中看到他久違的中國同胞,卻是使他極度難堪的一幕:同胞們被作為俄國奸細殺害,另一批同胞卻充當神情麻木的看客。在課堂里一起看畫片的其他所有人———都是日本人,一片歡呼聲,只有他一個中國人。在羞辱中,他猛醒道:“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睂崿F(xiàn)強國強種的第一要著在于喚起民眾,改變他們的精神,民族才有希望。而善于改變?nèi)说木竦?,首先要推文藝。于是,他決定,放棄自己的醫(yī)學事業(yè),投身于文學活動,以期喚起民眾,來堂堂正正地做中國人,不再充當這屈辱的角色。這也就是引起魯迅“棄醫(yī)從文”的所謂“幻燈事件”。
然而,有一些日本學者提出問題來了。他們說:當魯迅在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時,該校還沒有電影放映設(shè)施,他不大可能在課堂里看到電影。當時該校只有幻燈片,而該?,F(xiàn)存的日俄戰(zhàn)爭幻燈片中,并沒有魯迅所說的那樣的鏡頭。就連魯迅說的關(guān)于藤野先生與“講義風波”,也都與事實不符,因此,所謂“幻燈事件”,可能是一種想象,一種因經(jīng)??吹筋愃茍D片而引起的幻覺,或記憶錯位,因此,魯迅那些相關(guān)的記述是“詩”,而非真實。
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外景
對此,人們既難以進一步證實,也難以否定。因而,至今難下定論。
問題究竟出在哪里?魯迅究竟是否看到過那個影片中的鏡頭?是否魯迅自己“心造的幻影”?他究竟為什么要“棄醫(yī)從文”?根據(jù)我所掌握的最新材料,我想可以對此作一梳理,并重新來反觀這一爭議。
要弄清這個問題,我們不能不回到魯迅那里。魯迅對這事有一段經(jīng)典的記述:
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學的方法,現(xiàn)在又有了怎樣的進步了,總之那時是用了電影,來顯示微生物的形狀的,有時講義的一段落已完,而時間還沒有到,教師便映些風景或時事的畫片給學生看,以用去這多余的光陰。其時正當日俄戰(zhàn)爭的時候,關(guān)于戰(zhàn)事的畫片自然也就比較的多了,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jù)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吶喊〉自序》)
魯迅(左一)與仙臺醫(yī)專年級干部合影,攝于1906年3月
在課堂里一起看畫片的其他所有人———都是日本人,一片歡呼聲,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課堂上還有他一個中國人。魯迅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極度的傷害,從而決定“棄醫(yī)從文”。
但在另一篇文章———寫于1926年的《藤野先生》中,魯迅再次寫到這件事,記述卻又有些細微差別:
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zhàn)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在寫于1925年的《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中又這樣記載:
我于是進了仙臺(Sendai)醫(yī)學專門學校,學了兩年。這時正值俄日戰(zhàn)爭,我偶然在電影上看見一個中國人因做偵探而將被斬,因此又覺得在中國還應(yīng)該先提倡新文藝。我便棄了學籍……
在1930年寫的《魯迅自傳》中,再次提到此事:
我于是進了仙臺(Sendai)醫(yī)學專門學校,學了兩年。這時正值俄日戰(zhàn)爭,我偶然在電影上看見一個中國人因做偵探而將被斬,因此又覺得在中國醫(yī)好幾個人也無用,還應(yīng)該有較為廣大的運動……先提倡新文藝。我便棄了學籍,再到東京……
在這幾處談到此事的文字中,有幾處記述后來成為爭議的焦點:
①魯迅看的究竟是“電影”還是“畫片”?
②當時課堂上教的究竟是“微生物”還是“霉菌學”?
③魯迅究竟看到了什么———他所說的畫面究竟是否存在?
④畫面中殺人的手段究竟是“砍頭”(被斬)還是“槍斃”?
⑤整個事件究竟是虛構(gòu)的故事或“詩”還是真實的歷史?
⑥魯迅“棄醫(yī)從文”的真實原因究竟是什么?
為了弄清事情原委,我們還得從頭說起。
魯迅在課堂上看的究竟是什么?
在上述幾段文字中,魯迅每次談到當時教學用的手段,都說是“電影”,無一例外。本來,過去從沒有人對此發(fā)生懷疑,當然也就不去證實它。上世紀70年代中,日本仙臺醫(yī)專的后身———現(xiàn)東北大學的阿部兼也先生等一批師生,對此展開了調(diào)查。他們經(jīng)過內(nèi)查外調(diào),查明了許多事實,包括查到了魯迅在校期間,該校于1905年制作的一套反映日俄戰(zhàn)爭的幻燈片,內(nèi)容大體上正如魯迅所說是“時事”片,而且也確是反映日軍戰(zhàn)勝俄軍的情形。然而,在這套幻燈片中,卻怎么也找不到魯迅所說的那張“一個中國人被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的畫面。
況且,這根本不是“電影”呀!
那么,當時是否還有類似的電影片呢?電影發(fā)明于1895年,到1906年,已經(jīng)十年有余,因此,在日本使用也不會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是,據(jù)記載,當時仙臺醫(yī)專卻還沒有使用這種設(shè)備。畢竟,那時電影放映設(shè)備還是十分昂貴的。
據(jù)記載,仙臺醫(yī)專教魯迅這一班細菌學的是中川愛,他是北海道人,曾留學美國,又曾游學歐洲。他從德國帶回來一架幻燈機,用幻燈作為細菌學教學的輔助手段。中川在助手的幫助下,親自對畫面加以說明。當時日俄戰(zhàn)爭已將結(jié)束,并從1904年起,在日本因戰(zhàn)爭而引起了觀看戰(zhàn)爭幻燈的“幻燈熱”。例如,在1904年的《東北新聞》上,就有關(guān)于看幻燈的記載:“日俄戰(zhàn)爭教育幻燈會 黑川郡大衡村字駒場(在仙臺市北面),由立志學會會長瀨戶發(fā)起,于十三、十四兩日,舉辦日俄戰(zhàn)爭國民后援教育幻燈會,由吉岡高橋政助、大山源太郎兩氏擔任說明。來觀者三百余名,頗為盛大,軍人遺族甚至揮淚感奮云。”可見當時盛況。
在這樣的情勢下,思想前衛(wèi)的中川教授在細菌課上,使用幻燈是很自然的。《東北醫(yī)學會會報》第33號上《理化學教室落成》一文中曾報道魯迅這一班上細菌學課用的六號教室安裝幻燈情況:“特別是在教室后景上裝設(shè)的幻燈器,如接通電力進行放映,提供各種‘公開演示’,可以說于我等裨益不少?!?/p>
現(xiàn)已查明,中川用的幻燈片,有一套二十枚一組的以日俄戰(zhàn)爭為內(nèi)容的至今還保存著。雖然已不全。我在后面將專門談這套幻燈片。
仙臺醫(yī)專的做法還受到了文部省的獎勵。在1905年文部省發(fā)給該校的《戰(zhàn)時地方教育的經(jīng)營》一書中,有“戰(zhàn)時通俗講話會及幻燈會等”項,其中說:
由學校教員、教育會或其他志愿團體發(fā)起組織,利用歷來經(jīng)常舉行的父兄懇談會等形式,或新辦戰(zhàn)時通俗講話會、幻燈會,召集公眾,就列國大勢、開戰(zhàn)的理由、戰(zhàn)爭的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狀況、忠勇的美談、國民的覺悟等給以最通俗的講述與說明,用以鼓勵忠君愛國之志操,獎勵勤儉博愛之美德,或授予有關(guān)戰(zhàn)時之知識……
根據(jù)日本《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記載,1905年5月,日本文部大臣還專門視察了仙臺醫(yī)專。他在山形仲藝校長陪同下,來到片平校區(qū)時,首先觀看了中川教授細菌幻燈,然后再看別處。事實上,細菌學幻燈授課被列為這次視察的特別對象。顯然因為利用幻燈授課在當時是一種新式的授課方法,已經(jīng)引起了政府的注目。另外,中川教授從德國買來的珍奇、精巧的幻燈機,也引起了人們的興趣。
從這些記載,已經(jīng)可以看出:當時該校放的確是幻燈,而非電影。
還有兩個細節(jié),也有助于說明此點。
第一,當時該校買一臺幻燈機已很覺重負了。中川這臺幻燈機從德國買來,價值四百元,在當時是很貴的。1904年的仙臺《河北新報》就刊有“幻燈器械”廣告,“瓦斯照射幻燈價格五十元,附二重連轉(zhuǎn)價格三十五元”。要買電影放映機,顯然不是該校所能承受的。
疑為魯迅所說“砍頭”幻燈片
第二,在上述《河北新報》上有“日俄戰(zhàn)爭幻燈映畫”的產(chǎn)品介紹。其中有:“旅順陷落、遼陽占領(lǐng)之翌日制出映畫十二枚二元……”,“映畫”翻譯成中文就是“電影”??梢姡盎脽粲钞嫛笔且换厥?。因此,可以認為,魯迅說了多次的“電影”實為幻燈。
至于問題二:當時課堂上教的究竟是“微生物”還是“霉菌學”?這不是大問題。魯迅在不同的文章中說的名稱不同。但這極容易查明。根據(jù)仙臺醫(yī)專當時的課程表,魯迅所在班第二學年第二學期課程有解剖學實習、局部解剖學、組織學實習、細菌學理論、生理學、病理學理論、病理解剖學、診斷學、外科總論、藥物學、德意志學,共十一門。這就很清楚地說明,魯迅上的是細菌學。至于他說的“微生物”和“霉菌學”,與“細菌學”只不過是同一個概念的不同表達而已。
魯迅究竟看到了什么?———幻燈片的真實性問題
按照魯迅說的,他“棄醫(yī)從文”最主要的誘因在于,他看了那部殺頭“畫片”。因此,這“畫片”的真實性,就成為問題的焦點。而認定魯迅的回憶究竟是“詩”還是真實,這畫片也是極重要的證據(jù)。20世紀70年代中期,日本東北大學發(fā)現(xiàn)了魯迅在校期間,該校1905年制作的一套反映日俄戰(zhàn)爭情況的幻燈片。情況與魯迅所說的已經(jīng)十分接近了。
然而,在這套幻燈片中,卻找不到魯迅所說的那張中國人被當作俄軍偵探殺頭(或槍斃)的畫片。
東北大學所藏的這套幻燈片的底版,是由該校醫(yī)學部細菌學教授石田名香雄博士在細菌學教室發(fā)現(xiàn)的。全部應(yīng)為20張,但現(xiàn)存15張,收藏在一只桐木盒子里。底版是玻璃的,高82毫米,寬103毫米,畫面部分高50毫米,寬70毫米,色彩相當鮮艷。底版上有“鶴淵幻燈踑”字樣。這15張幻燈片的內(nèi)容是:
①踏查地理的決死隊;
③犬竹騎兵一等兵奮戰(zhàn)龍王廟;
⑥勝彥市與敵人拼刺刀;
⑦破壞金州城門的決死工兵;
⑧吉田小隊長、石田一等兵生擒敵兵十三人;
⑨血染的命令書;
⑩決死的裸體工兵;
瑏瑡兩士兵挺身保護聯(lián)隊長;
瑏瑣高橋海門艦長與艦共存亡;
瑏瑤吉井少尉奮戰(zhàn)摩天嶺;
瑏瑥某炮兵少尉負傷忍痛發(fā)號令;
瑏瑧吉川騎兵上等兵被敵捕獲,得到獎金;
瑏瑨橋本步兵一等兵背負長官尸體戰(zhàn)斗;
瑏瑩山岡看護兵光榮地戰(zhàn)死;
瑐瑠伏見若宮殿下奮勇作戰(zhàn)。
看這套幻燈的內(nèi)容,都是取材自日俄戰(zhàn)爭前期的場面。其內(nèi)容大都是1905年5月至7月期間的事。當時制作底版是很快的,一事發(fā)生,第二天就能制作出幻燈片。而且,這15張之間內(nèi)容也是不連貫的,看不出所缺的五張可能是什么內(nèi)容。但可以確定的是:類似的反映日俄戰(zhàn)爭的幻燈片絕不止一套。上面已經(jīng)提到的在報上登廣告的就有好幾套。除了上述“旅順、遼陽占領(lǐng)”一套12張,還有“得利寺大激戰(zhàn)中烏港艦隊的野蠻行為七枚一元二角,占領(lǐng)金州城時南山南關(guān)嶺的激戰(zhàn)十枚一元六角”。魯迅當時的同學鈴木逸太這樣回憶:
幻燈的解說由中川教授親自進行。也許有中國人被日本軍殺死的場面。在上映的幻燈中,好像有喊萬歲的場面。學生大體卻是靜靜地看著。后來才聽說這件事成了周樹人退學的理由,當時周樹人卻沒有
說過這件事。日俄戰(zhàn)爭的幻燈原版可能是中川教授自己買的。槍上是上著刺刀。這種幻燈,四、五回是看過的。
這里,他顯然是在向調(diào)查者回答這樣幾個問題:
①幻燈片原版是誰的?幻燈由誰解說?
②有沒有中國人被日軍殺死的場面?
③看幻燈時,畫片上或看的人中有沒有人喊“萬歲”?
④日軍殺中國人時用怎樣的方式?用槍還是用槍上的刺刀?
⑤一共看過幾次?
⑥當時他們是否知道這事造成周樹人退學?
他們曾看過四五次幻燈,所看的內(nèi)容肯定是不同的。那么也就應(yīng)該有四五套以上。照他所說,魯迅的說法有的被證實了:他們在課堂上確實看幻燈。這一基本事實成立了,但在最關(guān)鍵的問題上出現(xiàn)了與魯迅不同的說法:魯迅說是看的人喊“萬歲”,而鈴木說是幻燈中人喊的,學生只是靜靜地看。他們也沒有聽說過這事給周樹人很大刺激,以致造成他下決心退學。這話給人的印象是:幻燈片雖然有類似的內(nèi)容,但現(xiàn)場既沒有人喊萬歲,這事本身在當時的后果也并不像魯迅后來說的那么嚴重。更不用說,現(xiàn)存的幻燈片中并沒有魯迅說的那張畫面。
于是,人們開始懷疑魯迅文中記述的真實性。
整個事件究竟是虛構(gòu)的故事或“詩”,還是真實的歷史?
但是,幻燈片是無聲的,片中人怎么喊法呢?而且現(xiàn)存的幻燈片中也看不出有喊萬歲的場面。照魯迅的說法是因為有日軍戰(zhàn)勝俄軍的場面,所以要喊萬歲?,F(xiàn)在既然沒有看到這樣的場面,就不能排除魯迅說的情況。至于當時魯迅沒有表示出他的情緒,那也絕對正常:周圍全是日本人,他的忿懣,能向誰訴說?當時在整個仙臺只有兩個中國人,也許只有那個在第二高等學校讀書的中國人施霖能夠了解他的想法。
尤其是,就我所知,除了日本以外,在韓國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幻燈片。1987年前后,我曾在一本由法國人出版的韓文畫冊中,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幻燈片。不同的是,它現(xiàn)存17張,比東北大學所存多兩張,而且其中恰恰就有魯迅說的那一張有殺頭場面的幻燈!其中情形與魯迅說的完全相同。(錫榮按:可惜那本韓文畫冊的書名已記不得,當時我曾請上海外國語學院一位老師把相關(guān)說明翻譯出來。當時因關(guān)于魯迅X線片與魯迅死因探討引起的風波剛剛平息,不便發(fā)表,就壓下了。后來經(jīng)幾次搬家,這張圖片竟不知被我塞到哪里去了,至今沒找到,極為遺憾。但我相信,在韓國的圖書館里一定可以找到這本書。)
這張畫片的出現(xiàn),證明了魯迅所說不假。魯迅確實看到了他所說的畫面,至少,這畫面是存在于幻燈片中的。
據(jù)日本現(xiàn)存的史料,當時有很多中國人為俄軍當“俄探”,而且常有因此被殺的。這類記載不少。如日本《實記》1905年1月3日第47期有《新年一題(俄探嫌疑者的幸運)》有這樣的記載:
捕獲了一個中國人,他是犯有沖破旅順包圍圈,為敵人秘密運送糧食、彈藥的俄探。
這是個相貌頗為不凡的華人,目光炯炯,一見就足以知道不是平常人物。
這個華人兩度試圖逃跑都失敗了,在即將行刑的時刻,出乎意料地,鳩灣附近村落的村民,全部出來“請命”了。
該刊第83期(7月23日)有:“為耶穌教會英、法教士使役的中國人,因傳教士等蒙有××(系指“俄探”二字———錫榮按)嫌疑,也被日軍綁去,已經(jīng)處刑。越向北進,俄國卵翼下的中國人越多。”第99期(10月23日)有《取締俄探》一文,說:“中國人通曉彼我軍略,從事間諜工作者甚多。因此,我軍往往蒙受不測之危害”,因此嚴厲處置。
在仙臺最主要的報紙《河北新報》上,也有類似的報道。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7月28日有署名“風云兒”的《俄探四名被斬首》一文,詳細記載了中國人充當“俄探”被殺的場面:
聽說今天(十七日)下午三點,有俄探被斬首,我恰好走在從兵站部回來的路上,就也跑去看。地點在鐵嶺街市南面約有五?。s合一華里多)的墳地里……看熱鬧的還是那些華人(“中國佬”),男女老少大約五千多人,擠得風雨不透。蒜臭撲鼻而來。令人非常難受,無法可想。不
久時刻到了,被定為俄探的四名中國人,看來都是四十左右,被我憲兵牽著綁繩,像屠宰場的羊似地走來了。憲兵又在看熱鬧的人的眼前,拉著轉(zhuǎn)了幾遭讓人看;這時那四個人臉色變青,沒有一點血色??礋狒[的人一聲不響地凝視著,不消說,罪人更是沒有咳嗽一聲,一直悄然地向下耷拉著頭。一打聽他們所犯的罪狀,原來五六天之前的夜間,曾到距當?shù)卮蠹s七里(一日里等于三千九百米———譯者)左右的兵站司令部的糧秣倉庫和彈藥倉庫去放火……據(jù)他們自白,俄國人讓他們把第師團(東北)根據(jù)地附近的兵站部倉庫燒掉,先領(lǐng)百元的動手錢,成功之后再從某人手里領(lǐng)取約定好的款項。其心地實屬可憎,更令人吃驚的是,聽說這些俄探直到事發(fā)前一天,還領(lǐng)取七角錢的按日工資,受雇給那個兵站部干活。不管怎么說,他們還是被牽回看熱鬧的人正面,駐兵站部某憲兵拔出宛如秋水的刀,從一側(cè)開始,利落地斬掉了他們的腦袋??稍鞯乃膫€家伙,終于像新戰(zhàn)場的露珠似地消逝了。
(見《魯迅在仙臺的記錄》)
這里的描寫,與魯迅在《〈吶喊〉自序》中的描寫,簡直如出一轍。只不過這里載體是報紙而非幻燈。而且類似的報道在當時日本報刊上是很常見的。又由此,有人認為,由于當時魯迅經(jīng)常看到寫有或畫有這種場面的資料,所以有可能是他把在別處看過的場面資料所留下的印象,在回憶時張冠李戴,說成是在幻燈中看到的了。
但是,魯迅是在至少四個地方反復談到這件事,而說法大體相同,這就絕不是偶然的了。
由于當時制作幻燈片很容易,所以,魯迅當時在幻燈片中看到這樣的畫面是極有可能的,不需要搞混后才有此記憶。魯迅自己記載說,“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不是偶然一次。這就不可能是把別處看來的印象錯記成是幻燈中看到。像上面所引的這種描寫,讓日本人看了覺得解氣、痛快,因而大喊“萬歲”,也正是當時日本很多人的自然反應(yīng)。“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嗚呼,無法可想!”作為一個血氣方剛、懷有救國救民遠大理想的青年人,因這刺激而改變自己的人生選擇,也正是十分自然的。在此之前魯迅由學海軍轉(zhuǎn)而學路礦,到日本又想學軍事,后又改為學醫(yī),這證明魯迅為了祖國民族的強大,是不惜斷然改變自己的學業(yè)的。因此,由于受到幻燈事件的刺激而改變自己學醫(yī)的志向,應(yīng)當是真實而非“詩”。
魯迅在仙臺學醫(yī)時的解剖學筆記,顯示他記錄清晰,繪圖精細,上面有藤野的批改
至此,問題四———畫面中殺人的手段究竟是“砍頭”還是“槍斃”———已經(jīng)不成為問題了。魯迅雖然自己曾用“槍斃”的提法(僅見于《藤野先生》,其他三次提到此事都用“砍頭”或“被斬”),但幻燈片本身已確切無疑地告訴我們:確是砍頭。而且當時所有的資料都表明:當時對人處極刑用的方式都是殺頭。雖然日本軍在戰(zhàn)爭中使用槍,但作為處決犯人的手段,卻還是殺頭。在中國,辛亥革命以前,也都是殺頭,大約之后就改為槍斃了。可能魯迅在寫《藤野先生》時為通俗而使用了“槍斃”的字眼。
但是,這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盎脽羰录敝徊贿^是整個事情的爆發(fā)點。真因遠不止此。
另一真因:“漏題事件”
其實,在這以前半年多,有一件事已經(jīng)嚴重地傷害了魯迅的自尊心,種下了放棄醫(yī)學的心因。這就是所謂“漏題事件”。
事情的起因,是魯迅碰上了一個好老師,這就是藤野嚴九郎先生。本來,魯迅作為該校第一個中國留學生,在該校是受到大家的禮遇和多方照顧的。無論是老師、同學還是房東,待他都很客氣。尤其是解剖學老師藤野嚴九郎。他對其他學生可說是十分嚴厲,而對魯迅,卻用日本人所特有的認真和細致,呵護有加。他自己說,他看魯迅學習似乎很是吃力,“因此,下了課,我就留下來看看周君的筆記,修改補充他聽錯、記錯的地方”(《謹憶周樹人君》),甚至“在同學交往、公寓生活之安排、學習方法、日本語之說法、筆記之記法諸方面”,“都曾盡量給予幫助”(藤野致小林茂雄的信)。
藤野為什么這樣熱心幫助魯迅呢?他說:“我小的時候,曾跟福井藩校出身的野坂先生學過漢文,對中國的先賢總是很尊敬,同時也覺得應(yīng)該高看那一國的人,或許這就是周君感到特別親切和值得感謝的原因吧?!彼J為日本傳統(tǒng)道德觀念受到了中國文化的刺激和感化,他在一封書信里說:“故總該以中國為道德先進之國而敬重之。吾親近周君,以為對其殷勤指導乃本人唯一可為之事,此非僅愛周君一人也?!敝两裨谔僖跋壬示永镞€保存著他練習漢字時抄寫的《論語》。
但他對魯迅也并不遷就或姑息。他對魯迅的解剖圖要求同樣很高,對他的筆記錯誤也嚴加糾正。對他的考試,分數(shù)也給得很緊。雖然在兩次學期考試中魯迅都是剛好60分,而學年成績則是58分,在魯迅一學年結(jié)束后的總成績中,解剖學是最差的(59.3分),也是他七門專業(yè)課中唯一僅差0.7分而不及格的課程。可見藤野的嚴格,對魯迅毫不例外。
盡管這樣,謠言還是暗暗地流傳起來。那理由,就因為藤野先生對魯迅關(guān)心備至,而仿佛友善的態(tài)度一定造成偏袒。同時也因為這門課程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不及格。因此一些人對魯迅的考試成績也竟懷疑起來。
關(guān)于追查的經(jīng)過,1974年阿部兼也等先生在向魯迅當年的同學、年級總代表鈴木逸太了解此事真相時,鈴木這樣回憶:
調(diào)查者問:關(guān)于泄露試題的流言,這事的情況……
鈴木答:有這事。我們已經(jīng)說過了“哪有這種沒有根由的事”,這樣澄清過了。又對藤野先生說:“我當然不相信,可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樣的謠傳,先跟您打個招呼?!碧僖跋壬f:“喔,是嗎?謝謝你??墒菦]有這回事呀,同學?!痹谶@種場合,我是大家的所謂匯總?cè)税?,才參與了這件事?!侵{傳哪,因為不管怎么說人家考了個中等成績啊。任什么也不懂就不可能有中等成績?!耙欢ㄊ翘僖跋壬鯓釉鯓恿恕?,就真有這么傳說,也有這么說過的家伙嘛!所以我說:“哪有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反正出了這種事,這可太可憐了,所以,我對大家這么說了,對藤野先生也說了,說:這種事純粹沒有呀!把大家集合起來說過,這事我還記得。
調(diào)查者問:關(guān)于很厚的匿名信……
鈴木答:這事可不知道啊。
調(diào)查者說:托爾斯泰做的那件關(guān)于日俄戰(zhàn)爭的事,在報紙等等上
面……
鈴木答:有這么回事。
調(diào)查者:關(guān)于在黑板上寫通知這件事……
鈴木:哪天哪天要干什么,這事是有的。
調(diào)查者:說是在“漏”字那個地方加過圈……
鈴木:這還是可能發(fā)生的呀。特別是在希望全部參加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谖覀冞@些人之外,有些從上一班降下來的人,任意地干各式各樣的,對所謂下級,因為是自己的后輩吧,還是有些對后輩干各種事情的家伙的。我想恐怕是這樣的瞎胡鬧、惡作劇吧!
(見《魯迅在仙臺的記錄》)
鈴木的證言,對于了解事件的真相很有幫助。但是,從中我們無法了解到誰是寫信的人,也無法了解到誰是那個“干事”,因此無法了解他們的真實想法和真實情況。因為直到最近,我還聽到有人明明是猜測而又很肯定地說:當時大概藤野先生確實把題目告訴了魯迅。但是說者也并沒有提出任何證據(jù)。如果確有證據(jù)表明藤野漏題給魯迅,那對魯迅的偉大和藤野的高尚也并沒有多大的損害。問題是,倘若真是那樣,魯迅又為什么要把這不光彩的一頁寫出來,自己來揭自己的傷疤,出自己的洋相呢?難道他會愚蠢到以為自己的同學都死光了,無法對證了嗎?
在魯迅被檢查講義,并收到那封“托爾斯泰式”的信之后,雖經(jīng)追查,流言消滅了,但是,這件事對魯迅的自尊心的打擊,其嚴重性不應(yīng)低估。魯迅在二十年后提起這事,在筆下還是充滿了屈辱感:“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边@當然是反話,因為魯迅的解剖學成績確有兩次都是剛好六十分。
盡管十分氣憤,但最后,魯迅還是把那封“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給“他們”了。按照魯迅的倔強性格,他是不會這樣做的。但為什么他還是退還了?按照上面的情況,他也不可能出于心虛而使然。這里,我們不能不注意到,他的生存環(huán)境迫使他這樣做。在某種角度上,可以說:“身在矮檐下,不能不低頭。”它給人的心理體驗就是———屈辱。究其根源,就不能不對魯迅的生存環(huán)境作進一步考察。我們將在后面進一步揭開這個謎底。現(xiàn)在,我們先得敘說另一件使魯迅深受刺激的事件。
還有恨事:《取締規(guī)則》事件
就在“漏題事件”發(fā)生之后不久,魯迅又遭受了第二次精神刺激。
1905年底,魯迅回東京度寒假。這時,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卻正在鬧學潮。事情的起因是,這年,由于中國留日學生已猛增到萬人,同盟會在其中聯(lián)絡(luò)學生,宣傳反清活動,清政府要求日本政府加以管束。六七月間,日本報紙紛紛披露,文部省將頒布《清韓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留學生獲悉后,激憤異常,紛紛向駐日公使和日本外部提出質(zhì)問,日本外部答:無此事。可是到了11月2日,日本當局突然以文部省十九號令頒布了所謂《關(guān)于供清國人入學之公私立學校規(guī)程》,其中規(guī)定了“清國人生徒校外監(jiān)督方法”,全部共15條,而有五條引發(fā)爭議:
第一條規(guī)定:“入學時須交中國公使館的介紹信?!?/p>
第四條規(guī)定:“轉(zhuǎn)學、退學時須附有中國公使館的認可信?!?/p>
第六條規(guī)定:“退學時須將其理由通報中國公使館?!?/p>
第九條規(guī)定:“公私立學校應(yīng)使中國留學生居住于寄宿舍或?qū)W校監(jiān)督下的公寓,監(jiān)督其校外生活?!?/p>
第十條規(guī)定:“在他校因品行不良被責令退學之中國人,不得準許入學。”
這個《規(guī)程》雖然沒有使用“取締”字樣(“取締”一詞在日語中是“監(jiān)督、管束”之意),但內(nèi)容實質(zhì)未變。所以留學生仍把它稱為“取締規(guī)則”。日本政府的意圖是借此遏制中國學生的反清活動。留學生們?nèi)呵榧ぐ?,痛斥當局玩弄欺騙手段,并以停課和退學來抗議這一法令。11月28日,留日學生總會以評議部決議上書公使,請中國駐日公使與日本政府交涉,要求取消該規(guī)程中的第九、十兩條。其中說:“向來所設(shè)之寄宿舍等,亦未必盡適宜。故吾國學生,常有不愿居住者?!?/p>
但日本政府不予理睬,12月2日,礦路學堂學生印發(fā)傳單,呼吁廢除“大辱國”的規(guī)程,弘文學院學生響應(yīng),并聯(lián)合各校相繼停學,隨后,各校成立了聯(lián)合會,提出取消規(guī)程的全部,向全體學生發(fā)出通告,宣布“日本設(shè)特別法以待我,是奇恥大辱,寧棄學問以全國體,爭之不得,當悉歸國”,甚至成立了糾察部、敢死隊。秋瑾發(fā)表了“烈火一般激烈”的演講,陳天華則因憤于《朝日新聞》誣稱學生的行為是“放縱卑劣”而投大森海自殺,秋瑾、田桐、易本羲等組織兩千(一說二百)多學生回國,成立了中國公學。而留下來的學生則組織了維持留學界同志會,先后十次向國內(nèi)外發(fā)表意見書,歷數(shù)留學生遭受的歧視和凌辱,及《規(guī)程》中不利于學界的條款,據(jù)理力爭。同時,流亡中的孫中山也發(fā)來電報,支持學生的主張。12月9日,日本文部省對《規(guī)程》內(nèi)容作了重新解釋,對前項約束作了部分讓步。維持留學界同志會遂發(fā)表公啟,對此表示歡迎,并開始組織復課。學生的有理有節(jié),也贏得了輿論的同情,一些政界人士也紛紛發(fā)表看法,希望政府撤銷、停止實行《規(guī)程》。政友會的首領(lǐng)犬養(yǎng)氏、長岡氏等人還出面調(diào)解,請政府延期或取消第十九號令。最后,《規(guī)程》終于中止和延期,最后等于不取消的取消了。
在這一事件中,魯迅又經(jīng)歷了一回精神的強烈刺激。在屈辱和憤激交織的氛圍中,魯迅也參加了“維持留學界同志會”,并在其中積極活動。
就在風潮轉(zhuǎn)向?qū)W生有利的過程中,日本的輿論中卻還有部分令人難以忍受的譏諷。12月17日,仙臺的《東北新聞》,還在頭版上發(fā)表了《中國人教育的意義》和《中國留學生問題》兩篇文章,所持觀點認為:事情由學生的“誤解”而引起,解決的途徑也即是“教育中國人”,教育者則是日本人,意味著中國人是低能兒。這種帶著優(yōu)越感的侮辱性的論調(diào),使魯迅的心情雪上加霜。其實,魯迅從踏上日本國土起,心情就是很復雜的:一方面,深為日本的發(fā)展、日本民族的朝氣所興奮,為“奔逸至迅”的如潮新知識而亢奮;而另一方面,又為無所不在的民族屈辱感所包圍,所壓抑。而接連發(fā)生的“漏題事件”“取締規(guī)則事件”和“幻燈事件”,只是火上加油,從而引發(fā)了魯迅的痛下決心棄醫(yī)從文。因此———
根本深因:民族屈辱感
魯迅本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浙東人的硬氣與生俱來,而又從小受到了種種精神挫折,更加強了他倔強性格。他13歲家庭遭變故,從小康墜入困頓,后來在侮蔑里遭盡白眼,使他漸生“復仇”心理,并影響其一生。
魯迅到日本時,已是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八年,兩國力量對比剛剛發(fā)生了一系列的重大變化。中國在軍事上和外交上都一敗涂地。日本人普遍對中國人產(chǎn)生蔑視感,并由此產(chǎn)生了自我優(yōu)越感。魯迅到日本后,開始被小孩呼為“鏘鏘波子”,已覺血氣上攻。而報刊上的言論、報道更是叫他輾轉(zhuǎn)難眠。就以仙臺報紙的言論而言,已足使他忿忿———
1904年4月1日的《河北新報》社論《戰(zhàn)勝后的日本(二)》:
(中日)此兩國半個世紀以來,一向立于相互平等之地位……今日
為日本博得對俄戰(zhàn)爭之勝算,則將上升為世界之一等國,且將占據(jù)中國保護之位置,……日清兩國一面銳意防遏俄國之南進,同時日本將于未來一世紀中,教導中國,使其得以沐浴近世文明之德澤,兩國各因之享受顯著之利益。
其中還說,“日中兩國應(yīng)作為同盟國雄飛遠東”,而日本將成為“一大海國”“不可攻陷的東海盟主”,而“覺醒之中國將成一陸軍國,維持與其文明母國相應(yīng)之地位及主權(quán),其力悉足制土地劫奪者之死活”。
這還算是對中國人說得客氣的。而對中國人的描繪,就更叫人氣短。就看看魯迅到仙臺后的當?shù)貓蠹堅趺凑f———
1904年10月13日,《實記》第35期的《陣中札記》說,所見中國人:“這些都是目不識丁的人物的行徑,這樣的糊涂蟲太多,因此中國衰弱。教育這些糊涂蟲,使之成為出色的人,也是日本國必須做的。”《河北新報》1904年12月10日松原傅吾的《滿洲見聞錄》說:滿洲人“因其國土上不具備法制教育機關(guān)”,已成為“愚昧之民”?!秾嵱洝返?7期(1905年1月3日),有作家田山花袋的《征塵》一文說:“西洋人視中國人為動物,實際確乎不得不產(chǎn)生動物、下等動物之感覺,因此,他們在生理上已失去人類的資格?!边@種極度侮辱的言論,叫魯迅怎忍卒讀?
《實記》第88期(1905年8月13日)天華生的《邊塞形形色色》說:
在中國人眼中,再沒有比黃金勢力更大的東西了,但,導致他們?nèi)绱吮扒?,而且如斯個人主義的原因,與其說是他們自身的特性,毋寧說是制御此事的主權(quán)、乃至為政者的罪責,國體的罪責。
1905年1月25日《河北新報》第六版《出征軍人來信》說:
滿洲土民之婦人女子,僅蟄居家中,從不在屋外勞動。……因土民之房屋成為日本兵之宿舍,土民無處可住,不得已只有穴居,間或亦有急造小屋住入者。土民在住房之外,絕無倉房、畜廄、雜物間、小屋類多余之設(shè)。亦有日本軍人與土民同住之事,土民與犬貓同樣,其不潔無法言狀。不脫靴鞋即出入住房,不設(shè)廁所自不待言,彼等以為住處之外,皆為便溺之處也……土民目下無可事事,男子供日本人使役,一日取得一元左
右之工錢。彼等之常食為玉蜀黍,煮熟即行食用,如日本人之煮麥也。
又《河北新報》1905年5月30日的報道說:
地方上之中國人,一般不論有錢與無錢,皆著較日本乞丐尚且污穢之衣物,其棉絮敗露之狀,令人感覺異常,難以形容。無論何事,皆出以個人主義,令人一般地想像出較諸日本三十年前尚不開化之情景。……如無某一國家開導,即無法見到文明進化,雖近狂妄,小生乃作如是觀。……最低須以日本人為指導者施以教化……
7月3日的《經(jīng)營滿洲之管見》說:
風景如斯具有自然之美,形成大過之平坦原野,土質(zhì)到處肥沃,惟人智未臻發(fā)達,實為各個方面大有希望之天地。令人想像哥倫布時代之亞美利加亦如斯焉。
把中國看得像原始蠻荒地帶,等待著日本人的開發(fā)。
《東北新聞》1905年4月5日的一篇文章說得更加露骨:
日俄戰(zhàn)爭的根本動機,(是日本)立國的經(jīng)濟上的必要,……即欲為國內(nèi)過多的人口謀求殖民地,且為工商業(yè)開辟一大市場而已?!帧⑹⒕?、黑龍江三省……而且土壤肥沃,便于生產(chǎn)大豆、小麥之類,以此最適宜我們移住?!肋\不容許將如此天惠未開之寶庫,長此托付華人。(因此,)在軍隊之后,農(nóng)商工業(yè)家應(yīng)急速跟進,發(fā)展戰(zhàn)勝之效果,乃是我國實業(yè)家之職責。
觸目所見,盡是這樣的言論,將使魯迅作何感想!我們回想魯迅當時的一些言談,可見一斑:
1903年,魯迅在《中國地質(zhì)略論》中,語調(diào)鏗鏘地說:
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撿;可容
外族之贊嘆,不容外族之覬覦者也!
對那些深入我國腹地的冒險者,他質(zhì)問道:“然彼不憚重繭,入吾內(nèi)地,狼顧而鷹睨,將胡為者?”
1904年10月,來到仙臺一個月的魯迅,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傾訴了自己的壓抑心情。他說:
爾來索居住仙臺,又復匝月,形不吊影,彌覺無聊。昨忽由任君克任寄至《黑奴吁天錄》一部及所手錄之《釋人》一篇,乃大歡喜,窮日讀之,竟畢。拳拳盛意,感莫可言。樹人到仙臺后,離中國主人翁頗遙,所恨尚有怪事奇聞由新聞紙以觸我目。曼思故國,來日方長,載悲黑奴前車如是,彌益感喟。聞素民已東渡,此外浙人頗多,相隔非遙,竟不得會。惟日本同學來訪者頗不寡,此阿利安人亦殊懶與酬對,所聊慰情者,我舊友之筆音耳。近數(shù)日間,深入彼學生社會間,略一相度,敢決言其思想行為決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惟社交活潑,則彼輩為長。以樂觀的思之,黃帝之靈或當不餒歟。
(《致蔣抑卮》,見《魯迅全集》第11卷《書信》)
孤身一人偏居冷僻的仙臺,十分孤獨,而在這孤獨中,卻每天都要接觸令人倍感屈辱的“怪事奇聞”,讀了《黑奴吁天錄》后,更加感慨黑人的前車之鑒。日本的輿論對中國極為輕蔑,而恰恰有些指摘又確有事實為憑。這使魯迅陷入了痛苦的沉思。靈魂煎熬的劇烈,使他極為壓抑,但又并未絕望,自信中國人的能力并不在日本青年之下,故對前途仍抱樂觀。表明了不甘沉淪的信念。
在1905年,有一次從仙臺回東京度假,魯迅中途特地在水戶下車,專程拜謁了明末流寓日本的愛國者朱舜水的遺跡。朱舜水反清,百折不撓,發(fā)誓“非中國恢復不歸”,以至終老異域。魯迅在這時候前去憑吊,決不是偶然的。
正如許壽裳在回憶中說:“當時身在異國,刺激多端……”人民正在遭受苦難的煎熬,而無數(shù)人精神麻木,醫(yī)好了病體,養(yǎng)壯了骨骼,徒然充當無謂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又有何用?!學醫(yī),是無法繼續(xù)下去了。
正是在“風雨如磐暗故園”的時勢中,接連不斷遭受侮辱性的精神刺激,在學醫(yī)中,又接連遭到“漏題事件”“取締規(guī)則事件”和“幻燈事件”的強烈刺激,受盡屈辱的民族自尊心忍無可忍,才出現(xiàn)了1906年春天在東京面對驚愕的許壽裳的一幕。許壽裳記錄了當時的場面和對話:
“我退學了?!?/p>
“為什么?”我聽了出驚問道,心中有點懷疑他的見異思遷,“你不是正學得有興趣么?為什么要中斷……”
“是的,”他躊躇一下,終于說,“我決計要學文藝了。中國的呆子,壞呆子,豈是醫(yī)學所能治療的么?”
我們相對一苦笑,因為呆子壞呆子這兩大類,本是我們?nèi)粘U勗挼馁Y料。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
因此,魯迅“棄醫(yī)從文”的真實原因,并非單一的由于“幻燈事件”,也并非由于簡單的“漏題事件”,而是由多種因素、多重刺激、多元聚合,積累而至、積郁而生、激化而起,起于青萍之末,出于勢所必至,而達于山崩海嘯,因而一場重大人生轉(zhuǎn)折,就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然而,為什么不學醫(yī)就一定要學文藝呢?
答案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因為,善于改變?nèi)说木竦摹菚r認為———首先要推文藝。但是,倘再問:這又為什么呢?其實還是別有原因的。這就要追問:魯迅為什么要學醫(yī)?
追記:魯迅為什么學醫(yī)?
據(jù)魯迅畢生的摯友許壽裳說:
魯迅學醫(yī)的動機有好幾個,據(jù)他自己說,第一,恨得中醫(yī)耽誤了他的父親的病;確知日本明治維新是大半發(fā)端于西醫(yī)的事實。但是據(jù)我所知,還有第三個:救濟中國女子的小腳;又據(jù)孫伏園先生說,還有第四個:由于少年時代牙痛的難受。這也是確的,不是他那篇《從胡須說到牙齒》(《墳》)里便提到這件故事嗎?
(見《亡友魯迅印象記》)
但是,我認為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雖然魯迅確實說了前兩個原因,但是,如果這樣,那為什么他在國內(nèi)時沒有去學醫(yī)?如果說,在國內(nèi)沒有條件和機遇學醫(yī),那為什么他在弘文學院畢業(yè)時先選擇了去成城學園學軍事,而因有關(guān)部門規(guī)定不能進成城學園后,才選擇了學醫(yī)?
事實上,魯迅在早年志向多次轉(zhuǎn)移,一開始并沒有考慮學醫(yī)。南京求學時,從來沒有表示過要學醫(yī),也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對于醫(yī)學的興趣。即使他學了醫(yī),也曾經(jīng)對醫(yī)學產(chǎn)生過興趣,后來卻也并沒有表現(xiàn)出在醫(yī)學上的長處。他始而學軍(水師學堂,正規(guī)的軍校),繼而學工(礦路學堂,當時國家最注重的科學),到了日本,原來說好進成城學園學軍事的(魯迅到達東京后,還給家里寫信說“不日進成城學校”),因為該校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預(yù)備學校,根據(jù)清朝政府與日本政府所訂的“定例”,魯迅等雖然附屬江南陸師學堂,但學的不是陸軍,而是采礦,因此不準進入成城。之所以訂立這一“定例”,是由于清政府感到這批學生有反清傾向,擔心他們學了軍事反而于政府不利,故嚴加限制。這才進入弘文學院。1904年魯迅從弘文學院畢業(yè)后,按規(guī)定應(yīng)進東京帝國大學礦冶專業(yè),但似乎也不是直升的。而我們也看到:他對東京的頭上頂著“富士山”的、沉迷于跳舞、燉牛肉吃的中國留學生看膩歪了,產(chǎn)生了“東京也無非是這樣”,“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的想法,不如說,他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避開那些留學生,才去到偏僻的、還沒有中國留學生、冬天“冷得利害”的小市鎮(zhèn)仙臺。當然,也是為了學醫(yī)。
這又說明什么呢?這說明,魯迅在弘文學院畢業(yè)時才決定學醫(yī)。也說明,他是在兩年學習期間,才知道“新的醫(yī)學對于日本的維新有很大的助力”。還說明,青年魯迅對于自己將要終生從事的事業(yè)的選擇,還沒有最后決定方向。從根本上說,他的根本目標是救國救民,強國強種,是要改變中國的命運,改變中國人的生活狀況。他所以學水師、學礦路、學醫(yī),最后學文,無不圍繞這一目標。其實,這正是那一代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向西方尋求救國救民真理過程中的共同困惑,這些人后來有的投身革命活動,成為革命家;有的將所學科學付諸實施,成為實業(yè)家……而魯迅繼續(xù)深入思考,尋求著終極答案,成為思想家,又致力于改變中國人的精神,成為文學家。由于魯迅這種思路,因此,他的“棄醫(yī)從文”是他思想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追求,在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人生道路和事業(yè)類型之前,他是不會停止改換職業(yè)選擇的。表面看好像有點“見異思遷”,而實際是更加慎重的體現(xiàn)———一旦選擇了文學,他就終生執(zhí)著,再也沒有放棄。
也就是說,魯迅“棄醫(yī)從文”的真正原因,是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強國強種的途徑,也是尋找適合自己的個性、發(fā)揮自己長處的職業(yè)選擇需要。
參考文獻:
魯迅:《〈吶喊〉自序》。
魯迅:《藤野先生》,見《朝花夕拾》。
魯迅:《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見《集外集》。
魯迅:《魯迅自傳》,見《集外集》。
《魯迅在仙臺的記錄》,日本東北大學1974年編印。本文所引日本仙臺《河北新報》《實記》《東北新聞》等均轉(zhuǎn)引自該書。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
《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二輯),薛綏之主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關(guān)于供清國人入學之公私立學校規(guī)程》,見《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二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