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剛八歲，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去當(dāng)東西。我知道，若是當(dāng)不來錢，我們娘兒倆就不要吃晚飯，因為媽媽但分有點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準(zhǔn)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里必是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干凈得像個體面的寡婦。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鏡子。只有這件東西似乎是不必要的，雖然媽媽天天得用它。這是個春天，我們的棉衣都剛脫下來就入了當(dāng)鋪。我拿著這面鏡子，我知道怎樣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當(dāng)鋪是老早就上門的。

我怕當(dāng)鋪的那個大紅門、那個大高長柜臺。一看見那個門，我就心跳?？墒俏冶仨氝M去，似乎是爬進去，那個高門檻兒是那么高。我得用盡了力量，遞上我的東西，還得喊：“當(dāng)當(dāng)！”得了錢和當(dāng)票，我知道怎樣小心地拿著，快快回家，曉得媽媽不放心?？墒沁@一次，當(dāng)鋪不要這面鏡子，告訴我再添一號來。我懂得什么叫“一號”。把鏡子摟在胸前，我拼命地往家跑。媽媽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東西。我在那間小屋住慣了，總以為東西不少，及至幫著媽媽一找可當(dāng)?shù)囊挛?，我的小心里才明白過來，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

媽媽不叫我去了?？墒牵皨寢屧蹅兂允裁茨?？”媽媽哭著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只有這一件東西是銀的。我知道，她拔下來過幾回，都沒肯交給我去當(dāng)。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F(xiàn)在，她把這末一件銀器給了我，叫我把鏡子放下。我盡了我的力量趕回當(dāng)鋪，那可怕的大門已經(jīng)嚴(yán)嚴(yán)地關(guān)好了。我坐在那門墩上，握著那根銀簪，不敢高聲地哭，我看著天，啊，又是月牙兒照著我的眼淚！哭了好久，媽媽在黑影中來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嘔，多么熱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處，連餓也忘了，只要有媽媽這只熱手拉著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說：

“媽！咱們回家睡覺吧。明兒早上再來！”

媽一聲沒出。又走了一會兒，“媽！你看這個月牙兒。爸死的那天，它就是這么歪歪著。為什么它老這么斜著呢？”媽還是一聲沒出，她的手有點顫。

1. 但分：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