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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幾番教館,飽經(jīng)冷暖

江蘇歷代名人傳記叢書:鄭板橋 作者:王同書 著; 宋林飛,王慶五 編


六、幾番教館,飽經(jīng)冷暖

鄭板橋二十五歲時,叔叔省庵生下兒子鄭墨。板橋妻徐氏先后也為板橋生下一雙兒女,家中人口驟增,負擔加重,父親又多病,板橋也只好步父親后塵“教幾個小小蒙童”了。板橋的教館生涯先是在故鄉(xiāng)興化東鄉(xiāng)竹泓港,在得勝湖之東,管阮莊之西。這里曾是書帶草堂鄭氏一些族人聚居點(板橋《家書》中曾談到這里有同族十八家,要墨弟分送官俸與他們)。

鄭板橋在這里坐館時間不長,可能是年少氣盛,為當?shù)馗粦舨幌?,也可能生員不足,束脩微薄,一年后就結(jié)束了。

鄭板橋新的教館的地方是儀征,但不是父親當年的毛家橋,而是江村。江村在儀征鎮(zhèn)上,游擊署前,是當?shù)馗粦魪埦柦ㄔ斓乃饺藙e墅。鄭板橋在這里當張家的塾師。這是富戶自辦的家塾,管教師吃住,年終有一定薪俸,學生以東家子弟為主,還有些親屬鄰人子弟隨讀。同樣,鄭板橋在這里和在竹泓港一樣,深感寄人籬下的窮窘不安。有二詩可參看:飄蓬幾載困青氈,忽忽村居又一年。得句喜拈花葉寫,看書倦當枕頭眠。蕭騷易惹窮途恨,放蕩深慚學俸錢。欲買扁舟從釣叟,一竿春雨一蓑煙。(《村塾示諸徒》)

教館本來是下流,傍人門戶度春秋。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jié)冤仇。而今幸得青云步,遮卻當年一半羞。(《教館詩》)前者寫于江村的可能性大,因為該詩列在《寄許生雪江三首》之后,許生雪江是江村學生。又詩中“忽忽村居又一年”,很明顯是在這里不只一年了。而在竹泓港一年后就離開了,無從談“又”字。后者是別人作的,板橋發(fā)跡后(有“青云步”句)抄寫,表達自己境況、心情。但不管自作的,抄人的,都確乎能表達出鄭板橋教館的真實心態(tài)。不過比較起來,在江村還有點樂趣和用武之地,尚教到一兩個好學生,如“許生雪江”者,鄭板橋曾贈詩三首:詩去將吾意,書來見爾情。三年俄夢寐,數(shù)語若平生。雨細窗明火,鴉棲柳暗城。小樓良夜靜,還憶讀書聲。

金紫人間事,縹緗我輩需。閑吟聊免俗,極賤到為儒。妙墨疑懸漏,雄才欲唾珠。時時盼霄漢,待爾入云衢。直把許生當知己友朋看待,既追憶教讀歲月,又寄予厚望,更傾訴心頭憤懣。三年師生誼,一片知音情。特別是第三首,顯示了鄭板橋在江村教書、讀書、書畫之外的樂趣:不舍江干趣,年來臥水村。云揉山欲活,潮橫雨如奔。稻蟹乘秋熟,豚蹄佐酒渾。野人歡笑罷,買棹會相存。(《寄許生雪江三首》)江村秀色提高了他的書道畫藝。江村是美麗的,鄭板橋在《賀新郎·西村感舊》詞里還記憶如新:“最是江村讀書處,流水板橋籬落,繞一帶煙波杜若,密樹連云藤蓋瓦,穿綠陰折入閑亭閣,一靜坐,思量著?!苯迕烂畹淖匀痪坝^,像毛家橋一樣,給了鄭板橋的書畫以深刻的啟示,他在后來的《題畫》中對江村給他的陶冶,作了科學的總結(jié):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傊耙庠诠P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云乎哉!這個“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三大不同,兩大飛躍,是他對繪畫理論的重大貢獻,正是江村的大自然所賜!當然,江村也不知住過多少人,也許有其他文人學士,書手畫家來過這里,面對秀麗江村之景之竹,誰也沒有像鄭板橋能總結(jié)出這“三竹”理論,這正是鄭板橋之“化機”也,也是板橋的天才的顯示。只有天才加勤奮才能發(fā)現(xiàn)大自然豐富的寶藏!

鄭板橋的人生觀總的看來是儒家入世的,積極的。他要為國家、為人民做一番事業(yè)。但數(shù)十年人世滄桑使他清醒地認識到現(xiàn)實未必盡如人意,常常有志者事竟不成。他對天命、對現(xiàn)實都作了冷靜的思考和多方面的探索,提出自己的看法,確定自己立身行事的準則,既要“發(fā)憤自雄”,又要“難得糊涂”、“吃虧是福”,這才會有助立身和從藝?!翱炭桃蕴斓厝f物為心”,“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他人生的寫照,人生觀的說明。

這一階段是鄭板橋品質(zhì)、才能的養(yǎng)成階段,是他的人生觀、藝術(shù)觀養(yǎng)成的階段。

鄭板橋從小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雖然身處底層,但心存魏闕,信奉積極入世。不僅“君子固窮”,安貧樂道,更重要的,是在“窮”時想的仍然是“達則兼濟天下”,身處于窮,努力求達,達不忘窮,窮仍求達。“達”是他“自以心競”的目標,他親自編定的《家書》第一篇中就寫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說明鄭板橋認為自己可以做王侯將相。眾所周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是《史記》里陳勝起義時所說,一直被正統(tǒng)思想者認為是有“野心”,甚至還有點“大逆不道”,可是鄭板橋卻在《家書》第一篇中,用于對子弟的教育,可見鄭板橋胸中“我輩豈是蓬蒿人”(李白詩)的思想何等強烈,竟引用古代“強盜”的“口號”來作座右銘。但就鄭而言,這種王侯將相我亦能之的思想是積極的。

他的積極進取奮發(fā)有為人生觀,有幾點具體的做人原則:

(1)孝悌。他認為孔夫子的孝悌之道是做人的基本準則。《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中說:“我輩讀書人,入則孝,出則弟”,所以他對父親、叔叔、母親、后母等長輩,包括乳母都是十分孝敬的,從《七歌》、《乳母》等詩,可見孝敬之情,感情之深。對唯一的墨弟(堂弟)更是情同手足,親逾父子,將家里的一切委托弟弟,并且時寫家書叮囑。對子女,對學生,對其他人子女,也都是愛護周至,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孝悌二字,鄭板橋身體力行。

(2)光明正大,積德愛人、讓人。鄭板橋最痛恨的是遇事留一手,存心計算人,他在《家書》中說:“若事事預留把柄,使入其網(wǎng)羅,無能逃脫,其窮愈速,其禍即來,其子孫即有不可問之事,不可測之憂。試看世間會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別人一點,直是算盡自家耳!可哀可嘆”(《雍正十年杭州韜光庵中寄舍弟墨》)。提倡做人要寬厚,要能讓人。弟弟來信告訴他,鄰居砌墻占他家的地,要他找當?shù)乜h官干預一下,他卻回信:“讓他一尺又何妨”。鄭又提倡做事光明正大,不搞陰謀詭計,《詩鈔》借詠“比蛇”,說明搞陰謀者,連爬蟲也不如?!翱v然身死猶遺直,不是偷從背后量。”

(3)勤奮。不僅自己勤奮異常,還告誡后來者、學生要讀熟書,練好基本功,不要基本功還沒練好就來什么“寫意”,“創(chuàng)造”,這是會誤人的。勤奮還要貫徹人生始終,對人生不同階段有不同感悟和學習內(nèi)容。他在《詞鈔》的《自序》中說:“少年游冶學秦柳,中年感慨學辛蘇,老年淡忘學劉蔣……”

可貴的是,鄭板橋?qū)θ松形驅(qū)W習從不消極,即使到老了,也不是“甚矣,吾衰矣”,而是“莫以青年笑老年,老懷豪宕倍從前”,而是“富于筆墨窮于命,老在須眉壯在心!”

(4)勇于自我批評、自我總結(jié)。鄭板橋常常自我總結(jié),大膽地自我批評,自我暴露。例如說自己學詞:“年三十至四十,氣盛而學勤,閱前作輒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覺前作好,至五十外,讀一過便大得意。可知其心力日淺,學殖日退,忘已丑而信前是”。又說:“為文須千斟萬酌以求一是,再三更改,無傷也”(《詞鈔》序言),這是對藝術(shù)的反思,對人生道路也是如此。

再如對自己好罵人,也時時檢討,并要弟弟引以為戒,又要“老弟時時勸我”。自我批評最大膽的莫過于坦承自己“好色,尤多余桃口齒……”,極類盧梭的《懺悔錄》。比《孟子》里的“寡人好色”,宋玉賦里的“登徒子”要嚴重多了!可是由于真率,雖直陳己過,但仍是君子之過,“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論語》)。

這種坦陳自己過失,給人感受不是引人飾非,而是引人向善。

鄭板橋有如此人生觀,特別是嫉惡如仇,“怒不同人”且堅持不懈,仕途不通,就走藝途,但堅持為國為民不改初衷。在清朝是不可能讓他順利實現(xiàn)理想的,“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就可知世人對他的態(tài)度了。鄭板橋并不因受到冷漠、輕蔑、挫折而動搖,也不受外力的誘惑,《燕京雜詩》中說:“不燒鉛汞不逃禪,不愛烏紗不要錢?!倍啻闻霰谝院?,他總結(jié)出“難得糊涂”和“吃虧是?!钡娜松軐W,可是在諸多大是大非面前,仍然堅持我行我素?!靶小钡氖鞘裁茨??陳勝為了當王侯將相,舉兵造反。鄭板橋呢?卻是刻苦攻讀,精研藝術(shù)想以自己的滿腹經(jīng)綸、絕世才華來取得王侯將相之位!并且到老不輟,罷官回籍后,仍想能掌“生殺大權(quán)”。到杭州找楊四衙兒子等大算其命,這與其說鄭板橋迷信思想嚴重,不如說他積極奮發(fā),始終不渝!積極的“處窮求達”的人生觀堅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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