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運為何如此安排

01 體檢竟然有狀況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生活在一個不錯的城市，有份體面的工作和一個溫暖的家。

我和所有出身草根、通過奮斗和好運氣過上小康生活的人一樣，堅信通過努力就會得到想要的生活，我一度認為我的生活軌跡將幾十年不變。

命運吊詭，世事無常，一年一度的例行體檢中發(fā)現(xiàn)了藏在體內(nèi)的腫瘤。一夕之間，我被狠狠地拋出既定的軌道。像一輛十幾年來，始終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性能優(yōu)異的汽車，突然轉(zhuǎn)到服務(wù)站休息，并被告知需要進場維修，更換零件并且重做保養(yǎng)。眼看著和我并肩行駛的其他車輛頃刻間無了影蹤，止不住的心酸后卻突然想問一句：我原本要去哪里？

三個月前，我和別人一樣，過著十分規(guī)律的生活。工作和家庭是我生活中的主線。我有兩個鬧鐘，工作日是6:50，休息日是7:40。

工作日6:50起床后，用半個小時洗漱，然后騎上自行車，穿過城市里最繁忙的馬路去工作單位，大約20分鐘后到達。7:50，來到單位食堂，開始大約5分鐘的早餐。8:00，我已經(jīng)準時到達辦公室，倒上一杯水后，開始忙碌的工作。

午飯是12:00開始的，照例是單位食堂。13:30，開始下午的工作，直到17:00準時下班，自行車20分鐘趕到家門口的幼兒園，接上女兒，返回家中。

我和女兒的晚飯是在18:00開始的。工作更為繁忙的是孩子爸爸——小白是個常年上夜班的報社編輯，他會在中午煮好我和女兒的晚飯，然后奔赴職場，直到每天午夜才能返回家中。這導(dǎo)致我早上上班時，只能看到他在床上酣睡，他半夜下班回家也只能看到昏睡的我，除了周末，我們都看不到清醒的對方，相互溝通靠社交軟件，比如：QQ、微博、微信……

哦，接著說，我把晚飯在微波爐里加熱一下，開始和女兒吃晚飯，飯后陪女兒玩一會兒，吃水果、洗漱、講睡前故事。22:00，躺在床上玩40分鐘手機，然后進入睡眠狀態(tài)。

休息日7:40起床，收拾好自己，打車趕到Z大。兩年前，在女兒剛上幼兒園時，迫于職場壓力，以及圓夢——理科渣的文科夢，我挑燈夜讀若干夜晚，終于低空掠過錄取分數(shù)線，成為Z大的在職公共管理碩士，開始了周末的學(xué)生生活。

早上9:00，我坐在教室上課，大約在16:00下課，乘車趕回家。這個時間非常珍貴，一家三口終于可以團聚吃個晚飯。倘若趕上教授臨時換課，多出來不上課的一兩個小時，那絕對是驚喜，三個人可在校園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時間成本極為寶貴。

兩天的休息日很快就過去了。

看似忙碌枯燥的生活，我卻并沒有不滿，女兒伶俐，丈夫體貼，雙方父母以及兄妹都身體健康，家庭和睦，我對現(xiàn)有的生活表示滿意，對未知的生活充滿熱情，想去做沒做過的事情，想去看沒見過的風景……對一切躍躍欲試，卻苦于沒有更多的時間實現(xiàn)。

我想要的改變通常很簡單，去沒去過的地方旅行、學(xué)會游泳、換個發(fā)型、堅持鍛煉……愿望不僅多，而且不斷更新。我一度認為，所有的想要，只要不斷努力，不斷改變和提升，都會一點點實現(xiàn)。

我急匆匆、興沖沖地朝著更好的生活奔跑。

這一切突然被打亂，毫無征兆。

每年，我和小白都會帶著女兒外出度假。這次，我們選擇了馬來西亞的沙巴作為目的地，并且邀請我的同學(xué)金牙醫(yī)一家一同前往。為了能過上幾天迎著椰風、聽著海浪、感受自然脈動的生活，我們早早從單位申請調(diào)休，馬不停蹄地提前完成手頭的工作。

盡管總共只有五天行程，我們一家人都享受著幸福，終于可以三個人24小時在一起了。籌備度假的日子，我的內(nèi)心充盈著種種甜蜜，不斷與金牙醫(yī)交換各種信息，從酒店的選擇，到買什么款式的泳衣……所有的暢想都像是蜜色的陽光，為眼前的日子涂上了一層金色光芒。

在這光芒中，我必須去做一年一次的例行體檢。今年的單位體檢恰好安排在我度假的時段，抱著早去早輕松的心態(tài)，我要求提前體檢，畢竟體檢結(jié)束，我將開始一年中最值得期待的假期。

體檢那天是8月30日。這一天之后，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

我早早來到Z大的附屬醫(yī)院，這是一家以肝移植聞名于國內(nèi)的三甲綜合醫(yī)院。十樓的體檢中心早早地擠滿了某單位的退休職工。我擠在一群老年人當中排隊，耳朵里塞滿了各種對話：“退休金漲了多少？”“某某為什么沒來？”“某某的老公患了肺癌……”“某某的女兒去了國外……”嘈雜的聲浪里，我的心思早就飛走了，暢想著碧海藍天，忍不住地嘴角上揚。

在長長短短的隊伍中，X光片、心電圖、腹部超聲、化驗血液、測量血壓……一一進行，直到做外科檢查。女醫(yī)生例行檢查乳房，在我看來，不過是左右揉捏幾下，可她卻非常嚴肅地告訴我，馬上去做個乳房B超，今天就要去。

我絲毫想不到，乳房B超做得驚心動魄。

檢查中發(fā)現(xiàn)，我的左乳長了三個腫塊。對于其中一個腫塊，B超醫(yī)生頗為謹慎，請另外的B超醫(yī)生來觀摩，幾個醫(yī)生就腫塊的形狀、大小以及位置討論了一番，并拋下一句讓我無所適從的話：“我也不能確定是良性還是惡性，你還要做進一步的檢查?！?/p>

進一步的檢查是病理活檢。在乳腺科專家的建議下，我要對兩個腫塊進行病灶組織的抽取。

我沒有想到這個檢查蘊含的深意，沉浸在對度假幻想中的我只問了一句：“病理檢查后留了疤痕，我這幾天還能游泳嗎？”

當天下午，我側(cè)躺在B超室的就診床上。左乳被局部打了麻藥，有點兒痛。我對未知情況突然充滿恐懼，我看到醫(yī)生拿著一尺長的針站在我的左側(cè)，心里一下子就慌了。身體緊張，微微發(fā)抖，整個人變得冰冰冷，頭腦卻空前地冷靜。

我閉上眼睛，敏銳地捕捉所有的聲音。

左乳的腫塊很小，醫(yī)生們探進去的針很難找準位置，更別提取出病理組織了。

女醫(yī)生一邊調(diào)整刺進我體內(nèi)的針的角度，一邊要求電腦前的醫(yī)生：“某某，幫我拍一下……對，就是這個角度……”男助手調(diào)整儀器角度，“再側(cè)一點兒……對，就這樣……”

大約角度恰好，女醫(yī)生一邊操作手中的針，一邊說：“拍一下腫塊位置，打一下！”

我聽到“啪”的一聲，有點兒鈍。我不覺得疼，但身體受到了一點兒震動，我猜他們成功地抽取了病理組織。

抽出了針，幾個醫(yī)生卻都覺得不理想。他們互相溝通，總是有點兒遺憾，覺得病灶太小，很難抽到組織。

幾個人又打氣一樣地說：“再來一次，一定要做好?！?/p>

他們的“不理想”，讓我繼續(xù)充滿恐懼。我嘗試催眠自己，突發(fā)奇想地希望自己睡著，卻不自覺地收集到了所有的信息。每一秒鐘都格外清晰，絕沒有走神或者跳脫的情況。

醫(yī)生們又在繼續(xù)，某某拍一下照；再側(cè)面一點兒，轉(zhuǎn)一下位置，再平一點兒，稍微朝下面一點兒……可是，第二針仍舊不理想。

他們也有點兒急。

我也急了起來，畢竟他們抽到合適的組織，我會盡早結(jié)束煎熬。有時，我也有點兒擔心，怕他們由于操作太難而放棄，畢竟這種浸入式檢查關(guān)系到我的健康。胡思亂想中，我還在判斷病灶過小是喜還是憂。

事實上，他們對待工作的認真勁兒遠比我想象的更甚。

于是第三針開始了。

他們在商討：“盡量不要破壞胸腺，以及胸大肌……”

聽到這些專業(yè)對話，我更加緊張，醫(yī)生稍有差池，就可能破壞胸腺或者刺到胸大肌，會不會刺破我的肺部，刺破心臟，那么長的針管……

我這么好的身體，為什么要接受這種破壞性的檢查？

煎熬中，除了承受還有祈禱。不要太用力，一定要小心，不要穿透病灶，破壞胸腺……

醫(yī)生們還在扭轉(zhuǎn)、定位、拍照。終于感覺好起來，快速地打了一下。然后大家都很滿意。他們說成功了，這次抽出的標本很成功。

“好好保護啊，這個太珍貴了。”女醫(yī)生說。

男助手說：“汗都出來了?！?/p>

女醫(yī)生的電話一直在響。閉著眼睛的我提醒她：“快接一下吧。”

女醫(yī)生接起了電話，她的孩子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了出來。那男孩說：“媽媽，一個月有31天還是32天？”

女醫(yī)生回答：“31天……媽媽在忙……”

女醫(yī)生掛斷電話時，我竟然還笑出了聲。女醫(yī)生說：“這孩子真丟人?！比缓螅跉庹f：“我們繼續(xù)吧，這個結(jié)束，還有四個胸腺要穿，今天肯定要加班了?！?/p>

稍作休整，開始抽取第二個病灶。這個病灶也很小，直到第四次才成功。最后兩次時，麻藥可能快要失效，我開始感覺疼。我說有點兒疼了。醫(yī)生說：“很嚴重嗎？”我說：“還好。”最后一次，她下令說：“打！”“啪”的一聲，悶悶的疼。

女醫(yī)生一頭汗，說成功了，病理抽取結(jié)束了。

我冷得發(fā)抖，卻故作鎮(zhèn)靜，睜開眼睛，像做了一場夢。

對，就是一場夢。

護士拿來敷貼，還有膠布，貼到我的傷口上。她提醒我，兩針麻醉，兩個穿刺洞，今天你身上有四個傷口，最近幾天不要洗澡。然后我起身，醫(yī)護合力，快速用力地將腹帶綁在我身上。女醫(yī)生說：“勒得緊一點兒，免得血腫?！?/p>

我腳步虛浮，坐在簾子后面的椅子上。

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開始變化了，涌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不真實。

我?guī)е稽c兒僥幸，心想這一切只是一場虛驚。

只是這一次，似乎真的不能下水游泳了。

02 旅行如約而至

等病理報告的日子里，我們?nèi)缙陂_始了美妙的旅程。

金牙醫(yī)嫌棄海水不藍，不解我只孵酒店，沒去半個景點?？墒?，你知道，香格里拉的早餐時光，我至少聽到五種鳥的歌唱。之后的光陰，在巨大、濃綠的樹蔭下的吊床上“浪費”一小時，陽光正熱情明亮，而我什么都不想。

午間，從海景房的陽臺上看接天的海水，天空蔚藍，海面粼粼波光，波濤上像是傾倒了銀粉一般。每個中午會有兩個五彩降落傘在海面上漂蕩，所有的顏色都飽滿、熱烈，閃耀著最張揚的光芒。

午覺醒來，就趕著去海邊看夕陽了。海水的藍色更加深沉，天空卻常有烏云，透過烏云的光層次分明，黑的、紫的、亮的、暗的，云影天光，蔚為神奇。

傍晚必有一場急雨，在吃海鮮時突然降臨，風很大，急而密的雨滴，豆大的一顆顆，摧枯拉朽一般地來了，又在纏綿里走了。之后，夜就來了，哪怕一直都無星無月，陽臺呆坐，想著樓下花園里的落花鋪滿小路，綠毯一樣的草坪，還有掛著吊床的那棵樹，它的每一片葉子都曾在白日里閃著亮光，彼時彼刻，不言不語，卻柔情蜜意。

我知道它們，云在快速地走，風吹過的樹梢，雨打過的葉片，壁虎在墻壁上快速又無聲地爬過，鳥兒在樹上突然唱幾句，青蛙不斷聒噪，樹林森森的山上有紅毛的猩猩，或許也有提著光的螢火蟲……對于在整飭的都市中生活的人，這些就足夠了。不需要更藍的海水，不需要沒有烏云的天空，不需要更好的行程。

旅行中的一個晚上，小白和女兒在用iPad看《中國好聲音》。我不喜歡歌手姚貝娜。一個女人夠漂亮就讓人嫉妒，偏又生有一副好嗓子，完全找不到缺點。只是為什么要提自己是乳腺癌病人？是要多些同情分嗎？

良辰美景，看電視太浪費機票，我跑到陽臺上閑坐，聽水聲、蛙鳴，以及夜鳥的啼鳴。餐桌上有雞尾酒，酸甜的黑提子、紅蘋果，苦的橙子。為了防止蚊子和壁虎，我用火柴點上蚊香放置在腳下，溫暖的橘色燈下，笨拙地用圓珠筆寫明信片。

一時間，卻心緒亂起，除了地址之外無從下筆。我知道樓下的廊外，有花靜靜開，哪怕在暗得濃稠的夜里，依舊紅得勝火，紫得明亮；我知道我的面前是海，海上是翻滾的云，哪怕星月無光，它們依舊在那里奔涌、吼叫，不停息；我知道遠在國內(nèi)的、即將接到明信片的朋友會幫我取病理報告……

終究有隱憂，那個下午的病理檢查。

度假的時光終究是甜蜜的，那些你不想的、不喜歡的累和煩，不如以后再說。

享受酒店早餐是一件美妙的事，優(yōu)雅的就餐環(huán)境，周到的服務(wù)態(tài)度，椰林、鳥鳴、海風，斑斕的長裙、巨大的遮陽帽、餐桌上的太陽鏡，再加上種類齊全的風味餐點，處處洋溢著輕松閑適的度假氛圍。

那是歸程前一家三口最后一起悠閑的早餐時光。女兒曬得黑透，打算去兒童游樂區(qū)再玩兩個小時；我想再拍些照片，馬上就離開這里，卻感覺這個巨大的酒店里很多地方?jīng)]有逛過；小白想趁離開之前，去玩酒店的帆板、手劃船等免費項目。

狂歡快要結(jié)束了，人人卻都想抓住不放。

可是，海面上烏云驟起，黑壓壓的云讓人防不勝防，呼之欲來的雨馬上要從天而降。

返程的出租車上，亞庇暴雨。

我在車上對小白說，我接到了悠悠的短信，她說病理結(jié)果拿到了，我要做個小手術(shù)，床位已經(jīng)留好，明天我去住院。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幾個小時后，我將面對艱難的抉擇。

第二天一早，我趕到辦公室放好榴梿巧克力、白咖啡等旅行禮物，拿走放在辦公桌上的病歷卡，然后去Z院拿病理報告，辦理住院手續(xù)。我滿心輕松地想：只是一個小手術(shù)，應(yīng)該很快就能回來上班。

病理報告只是一張普通的A4紙，卻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沉重。那是全世界的冷和暗。我仿佛置身于冰山雪野，茫茫然一片，只我一人寂寂而行，忘記來路，又不知去向何方。我被卷入無邊的夜，星月無覓，夜風吹寒。

我保持一貫的成人模樣，冷靜地在Z院的入院服務(wù)中心，麻木地看悠悠幫我辦理手續(xù)，大腦一片死寂?！皩?dǎo)管癌”“保乳術(shù)”這六個字走馬燈一樣在我腦子里不斷地閃現(xiàn)，閃現(xiàn)，閃現(xiàn)。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所有的手續(xù)都辦好了，我心亂如麻，讓悠悠回去上班。其實，我需要冷靜，也需要一個喘息的時間。我獨自呆坐在入院服務(wù)中心的長椅上，止不住地無聲落淚。擦干了，又滾滾流下來。直到小白聞訊趕過來，我忍不住痛哭起來。為什么會這樣？

距離那美好的早餐不過24個小時，距離我一貫的生活軌跡不過相隔一次例行的體檢，我卻已身穿病號服，戴著6病區(qū)6床的腕帶住進了乳腺外科。

沒錯，我被確診為惡性腫瘤患者，即將面臨手術(shù)。至于我的人生是不是開始倒計時，沒有人告訴我答案。

術(shù)前，我并不需要照顧，也不許任何人來陪伴。

在病房里，我第一次面對義乳和再造乳的宣教材料，這些圖片讓我的神經(jīng)崩潰。義乳是一片接近膚色的硅膠；再造乳房是切除了所有乳腺組織以后，填充自體脂肪。

一想到這些圖片，在病房獨處的我除了飆淚，幾乎不能做任何事。我不能接受這些假體，卻和多數(shù)的乳腺癌患者一樣，必須面對切除乳房的現(xiàn)實。

作為一個女人，不太老的女人，愛漂亮的女人，相比怕死更怕老的女人，有誰能接受缺少一個乳房的現(xiàn)實？

我在醫(yī)生辦公室里擦淚：“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了，為什么要割掉胸部？”

醫(yī)生辦公室非常狹小。不到20平方米的辦公室里擠擠挨挨坐了二十幾個醫(yī)生。作為唯一的病人，我說出上面的話后，失聲痛哭，不能自已。除了我的哭聲，竟然所有人都毫無聲息，仿佛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世界因此而靜止，唯有我一個人的哭聲，我不斷地哭泣。

“你患有惡性腫瘤，一切以生命為最重要，美觀并不是第一位的?！痹捯魜碜晕覍γ娴睦潇o的年輕女醫(yī)生。

“為什么不能在治療的同時還能保證美觀呢？為什么要割掉乳房？為什么……”

在我不斷地問“為什么”之后，省內(nèi)著名的女專家文傲打斷了我的哭訴，她用近乎冷酷的聲音說：“不要給她留任何希望，把最壞的可能全部告訴她?！?/p>

于是，和我談話的男醫(yī)生說：“你有三個選擇，第一是在術(shù)中只切除病灶的保乳手術(shù)；第二是降低復(fù)發(fā)概率，乳房全部切除手術(shù)；第三是乳房全部切除同時進行重建手術(shù)。”

文傲并不理會我是否在思索，看著落淚的我，拋下一句：“你的手術(shù)暫停，一個沒接受現(xiàn)實的人，不適合接受手術(shù)?！比缓蠼Y(jié)束了術(shù)前談話。

我回到三人間的病房，拉好病床上的布簾躺在床上默默流淚。隔壁病床是個小姑娘，她拉開我病床邊的布簾，探過身來說：“不要哭，沒關(guān)系的，我也做過手術(shù)，都會治好的……”

我厭煩她把我看成病友，我無法接受自己是一個“病人”。

我無動于衷。她拉好簾子重新回到自己的病床。沒多久，女孩的媽媽又拉開我的簾子，勸我說：“都會好起來的，你看我女兒已做過一次化療，你也會沒事的……”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默默地對自己說，一定會沒事的，我和你不一樣。我愚蠢地認為，自己和其他的乳腺癌患者一定不同。

突然砸過來的現(xiàn)實，讓我來不及喘息。

我的同事們陸續(xù)看望我，為我打氣。我的領(lǐng)導(dǎo)岳海是最早知道我患病的人，為了讓我度過一個愉快的假期，他一直對我隱瞞了實情。

我很感激岳海的用心，也能感受到同事們對我真摯的感情。本來我尚能理性地應(yīng)答，可看到他們極力忍住淚水而紅了眼眶，突然破功，一邊流淚一邊笑著怪他們招惹我難過，用紙巾擦拭我止不住的淚水。

岳海說：“不要胡思亂想，一切以治療為重，其他的都不重要。這個坎兒跨過去，一切都會重新開始?！?/p>

他所說的“不重要”，是我最擔心出現(xiàn)的情況：棄乳保命。

躺在病床上，我像暴雨來臨前，海面上孤苦無依的小舟，隨時會被巨浪掀翻，可總覺得仍有希望。這種時候，心態(tài)十分微妙，我不能和任何家人或親密的朋友談起突如其來的疾病，以及我即將面臨的選擇，我卻給同事邰林發(fā)了一條信息。作為一起工作十年的同事，我與邰林相處的時間比任何一個家人都要多。共同見證了對方的點滴成長，經(jīng)歷了對方在這十年里結(jié)婚、生子等每一個人生變化。我短信問他：“我該怎么辦？”

他的短信回得很快：“作為同事，作為朋友，也作為一個女人的丈夫，我能理解你的傷心，我可能無法體會你作為女人的痛苦，可是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你的愛人，我將一切以生命為前提?！?/p>

“哦，我知道了。那你要把移動路由器借給我，我要在醫(yī)院里看韓劇。”

“好吧，好吧，你這個家伙總是挑人家最喜歡的東西，我會給你送過去的?！蔽液哇⒘值膶υ捯暂p松的話題結(jié)束。

一個那么活躍、健康的我突然成了惡性腫瘤患者，對我周圍的人何嘗不是一種打擊。我突然生病的事實，足以震驚同事和朋友，以人度己，都感凄冷。

作為一個成年人，一個在這個冷硬的世界里摸爬滾打過來的成年人，我的理智早已把現(xiàn)實分析透徹，只是始終不敢面對。邰林替我說出了答案，理智也迅速戰(zhàn)勝混亂。病理活檢刺破的病灶，正在迅速地分裂，早些手術(shù)或許對我更好些。任我如何不承認自己是個病人，也知道惡性腫瘤對我意味著什么。

既然做了決定，就不再為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而難過。我去找文傲，她在換藥室為病人檢查術(shù)后的情況。

“文主任，我想好了，您幫我盡快手術(shù)吧，如果病情允許我選擇保乳手術(shù)，若病情不允許我選擇全部切除，不重建?！?/p>

文主任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忙碌。這個省內(nèi)最著名的乳腺外科女醫(yī)生，年近60歲，不足一米六的身軀卻有著巨大的能量，一雙眼睛如鷹一般敏銳，好像什么也逃不掉她的法眼。

她的激將法起了好作用，我這種不接受現(xiàn)實的病人，大約她每天都會遇到。

她笑著說：“你再仔細考慮考慮，也和家里人多商量一下?！?/p>

我是一個凡事很有主見的人，尤其是自己的事。這一次是最不同的選擇，是無法回避的難關(guān)。我發(fā)短信給小白：“我選擇不重建。”他很快回短信：“以治好疾病為原則，不論你做什么選擇，我都愛你，永遠。”

那一天，看到這條短信，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無聲地哭泣，雙肩聳動，不能自已。

小白自從知道我生病后，就一直泰然自若，甚至沒有安慰我。對于乳腺癌，他比我了解得更多。時光退回到十九年前，在他上高二那年，他的媽媽接受過乳腺癌手術(shù)。那一年秋天，身為一個學(xué)業(yè)繁重的重點高中的學(xué)生，他獨自收割了家中所有的水稻。

我認為上蒼對他不夠眷顧，為什么要讓他承受這些打擊，他生命里最親的兩個女人都要患上惡性腫瘤，都需要他的照顧。

他卻說他覺得上蒼對他很好，能遇到這么勇敢的老婆，有這么可愛的女兒。這些看似肉麻的話，卻給了我很多的信心，讓我很感激。

倘若我的情況很糟糕，倘若我活不了多久，你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們的女兒；要把我們共同財產(chǎn)的一半分給我的父母；要讓女兒和我父母之間保持聯(lián)系；我去世一年之后你才可以再婚，要帶新人給我掃墓……

我提了很多條件，某些看似遺言卻荒誕不經(jīng)，他都說：“好！”

03 不能送給女兒的禮物

那天夜晚，突然醒來，躺在病床上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腫瘤患者，那種感覺很不真實。多希望這是馬上就會結(jié)束的噩夢，可噩夢似乎不會醒來，真實的一切都讓人疼痛。

我忍不住在深夜里滾滾落淚。

除了哭泣，我沒有任何能緩解悲傷的辦法。

所謂的尊嚴，讓我在面對他人時盡量保持理智而冷靜，可面對自己時，我無法隱藏絕望、恐懼，和止不住的淚水。

這一天是女兒的生日。想起五年前的這一天正準備迎接女兒來到這世間，因為胎位不正，和孕期持續(xù)孕吐導(dǎo)致羊水過少，醫(yī)生建議我提前生產(chǎn)。那一夜有煎熬、失落和盼望，有不確定的現(xiàn)實和不知道的未來，更多的是躍躍欲試的喜悅。而這一次，如此不同，不確定的現(xiàn)實和不知道的未來，和所有的悲傷。

想起去年體檢結(jié)束也是女兒的生日，我在微博上寫：“為娘的身體健康是給女兒最好的生日禮物?！倍瘢瓦@么簡單的禮物竟然做不到了。

女兒幼弱，我還能否陪她長大？

初見到女兒時，我剛剛做了剖宮產(chǎn)手術(shù)，闖過了人生第一次險關(guān)。醫(yī)生抱著剛出生的她，用她那張沾滿胎脂的、肉團團的臉輕輕地貼了貼我的臉，讓我們互相打了一個招呼，彼此第一次見面。哦，原來是個女兒，是一個肉團團的長得像包子一樣的女兒。

這個突然躺在我身邊的陌生人，我們相互間如此不了解，卻是千真萬確的血脈相連。我并不是很適應(yīng)當一個母親。

她又小又軟，只有吸奶時才拼盡全力，她吃著奶也會睡著；她甚至不會哭，她感覺饑餓，或是不舒服時，以一種低而輕的哼聲表示她的存在和她的不滿。

帶她來這個世界，是我一己之私，明知這并非是美麗新世界，卻依然讓她來這世間，只為給我們做伴、取暖，讓這幾百萬人的城市中多一個自己的親人。

她孤零零地來到這世間，大多數(shù)時間都要獨自品嘗生活甘苦、人間冷暖，她會有與別人分享的快樂，卻必須獨自面對痛苦。她會不會成為一個有力量的獨立個體？她會不會正大而光明，懂得體察這世間一切悲涼？

在她有力量之前，我必須教她成長，護她周全，給她平安，讓她健康、快樂。

五年里，女兒改變了我的生活。從一個一點兒家務(wù)都不做的“女王”，變成可以照顧孩子的“女仆”。為了成為一個有力量的媽媽，我做了一些嘗試和改變，以一種更適應(yīng)這個世界的方式生活。我想成為女兒的榜樣，想成為她最堅強的后盾，我要更加強大，能勇敢、從容、豐富地生活。

在養(yǎng)育女兒的過程里，我并不是合格的媽媽，有很多缺點，不夠耐心、不夠細心、過于嚴苛。作為媽媽，我只能給自己61分?？勺鳛樽晕?，在養(yǎng)育女兒的過程中，為了讓自己具備更多的能力，我努力嘗試不擅長、不喜歡的事情，修正自我，我變得比以往更勤奮，我的成長頗多，我為自己打80分。

這一次，我突然變成癌癥患者，真的感覺對不起我幼弱的女兒。我不想看到她因為媽媽生病而增添不愉快的童年記憶。如果時日無多，女兒會因為沒有媽媽，在這世間受到委屈和薄待。

我不斷對自己說，手術(shù)后我會一切如常的，我必須要看她長大成人。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