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巷
昨夜夢中,回了趟“故居”。今日清晨,一種抑制不住的思念就真的讓我去“故園”走了一趟。
當我從地鐵站出來,望見那片原來叫作達智橋、方壺齋的地界時,心里就隱隱開始激動。不過這里已為鋼筋水泥的現(xiàn)代化建筑“莊勝百貨”盤踞,好在它的后面,還是原來那些老胡同和破平房。
在豪華富麗的莊勝商場后,堆著一大片似乎永遠清理不完的垃圾。就在這垃圾旁邊,無數(shù)地攤形成了一個自發(fā)的“小市”。地攤上的舊物其破舊程度及物品之雜,讓人懷疑就是攤主順手從旁邊的垃圾堆里撿來的。賣主衣衫襤褸,買主也多是囚首垢面,讓人看了不禁生出“武大郎玩夜貓子,什么人玩什么鳥兒”的感慨。小市對面是個停車場,各式汽車擠得滿滿當當。
從車上下來的紅男綠女每經(jīng)過此地奔莊勝時,總是加快了腳步,生怕受到了污染。我沿攤巡看,想尋出逛破爛兒市的快樂,然而白費力氣。相反,倒隱隱有一種悲涼,平添了些許惆悵。
進海柏寺街經(jīng)后青廠便到了我的“故園”前青廠,今日已喚作“椿樹園”的地方。矗立在眼前的是一片四四方方整整齊齊的公寓樓,我家那兩進的四合院早已化為瓦礫沙石,埋葬在它的下面。我呆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離開了。
再向前走,過周家大院,到了柳巷口兒。那家當年我上小學時常在此買早點的早點鋪還在,我一瞧,有油餅兒和大火燒。賣油餅兒的中年婦女還挺親切,一句問話就把我?guī)Щ氐蕉嗄昵??!皝硪惶??”一套,即指一份兒大火燒夾油餅兒。如今賣早點的北方人不多,南方人做早點,炸油餅兒而不烙大火燒,更不懂什么叫“一套”了。我聽著這熟悉的話語和腔調(diào),不禁心頭一熱,來了“一套”,又來了碗“豆腐腦兒”,進了店,在臟兮兮的桌旁坐下來。
不知為何,我有時愛在這房屋潮濕、光線陰暗、桌上地上湯水淋漓的小店吃飯,因我覺得這里最富市民情調(diào)。我知道自己有一種深深的市民情結,市井生活對我來說有一種莫大的吸引力,在臟、暗、潮、破的小鋪里,看那些所謂引車賣漿者之流出出進進,聽著他們相互間高腔大嗓地笑鬧,和老板娘粗魯無羈地調(diào)情,以及老板娘回過來的笑罵,啃著火燒,吸溜著豆腐腦兒,我心里總有快樂和滿足。在這最嘈雜最市井最亂紛紛鬧騰騰的地方,我卻有了遠離塵囂的感覺,身心徹底輕松的感受。也許,這是我想象中的最真實最自然最去掉了浮飾和光環(huán)的生活,使我能直窺人心中最本質(zhì)的生活欲望。它樸實無華,就像店外那株枝葉婆娑的大槐樹,那近旁老屋的白墻灰瓦,那街巷拐角處,斷壁殘垣間生出的簇簇野草。
透過不甚明亮的玻璃,我凝望這街,這巷兩旁的樹,樹后的院門,門后的老屋,老屋的紙窗?;貞浐拖胂笾以?jīng)熟悉和從不相識的人們和他們的生活,進而想起了我自己在紙窗后度過的歲月和喜怒哀樂,出神兒一直到老板娘來喚我。從早點鋪出來,我并沒有照直向前走那條如今修建得富麗堂皇的明清仿古街,而是鉆進了旁邊的小巷,這些曲里拐彎的小胡同露出了這片兒民居的本來面目。道路坑洼,破房成片,磨磚對縫白墻灰瓦的老房沒有幾座保持完好,縱然是那些依然顯得高大的門樓,內(nèi)里一望,也已經(jīng)臟亂差一應俱全,且堆滿了破爛兒,一股股舊物的霉味兒和垃圾的臭味兒,在風中自由地吹拂,令人不敢自由地呼吸。一堵斷墻邊,緊靠著垃圾桶,停著輛閃閃發(fā)光的“大奔”,惡穢不堪且污水四溢的公廁門口,一位身著緊身夾克牛仔褲的青年女子如蹚地雷陣般地從里面小心翼翼地走出來。兩位五十多歲的大媽拎著剛買的菜從南邊過來,用北京人特有的拖著長腔拐著彎兒的唱花腔似的大嗓門兒聊著順心或不順心的事兒,那種旁若無人的樣子不禁令人想到皇城根下的人們的特有性格。
順著東琉璃廠一直走進了大柵欄。這條著名的商業(yè)街經(jīng)過整修,多少有點兒重睹“漢宮威儀”的感覺。但細細看去,也是力不從心了,只求個大面兒,細處仍露出不少陳舊的破綻。好在人們來此多半是買東西的,誰也不費精勞神尋找失落的世界。從西向東,很快走完,過了馬路,直對著來到鮮魚口。
當我來到便宜坊烤鴨店門前,眼見其門庭甚為冷落,簡直有些凄慘。而適才從全聚德門前走過時,那嵯峨如宮殿般之建筑,門前如軍營之方陣般排列的汽車,那人來人往所掀起的喧騰與笑語,比之于此處的靜無聲息,和門前貼出的“醬肉十三元一斤”的紙條,猶如朝陽之對夕陽,早霞之對暮色,少女之對老嫗。那一份清冷落寞,就像一部已逝的歷史,洗盡的鉛華,令人心中無限悲涼。這不僅因為兩地只相隔數(shù)十步,還因為老北京人都知道,說起烤鴨,先有便宜坊。而今,河東河西了。
再往里走,著名的炒肝店“天興居”也是無精打采的樣子。店堂陳舊,光線陰暗,設備簡陋。正中墻上,一塊講述此店光榮史的牌子上,頭一句話就錯了一個字,“名噪京城”寫成了“名躁京城”。那位看似經(jīng)理的中年人聽我說了后,回答道:“您是有文化的人。我們這牌子掛這兒好幾年了,沒人給指出來?!蔽艺f:“您想,這躁從足旁,是跺腳;那噪是口旁,是喊叫。要揚名你是拿腳踩啊還是拿嘴嚷??!”然后我坐下吃了兩碗炒肝,結賬,出店,繼續(xù)向前走。
胡同如今已顯得狹窄,兩旁是老舊的樓房,看那樣式都是民國甚至是更早些時造的,每座都很小,只有兩層,大多是中式的,也有中西合璧式的。所有的樓房都有個共同點,破。門窗歪斜,墻皮剝落,油漆斑駁,雕飾殘缺,感覺既昏暗又陰沉。樓頂倚里歪斜,時有傾圮之狀,黑洞洞的破窗戶有許多已用橫七豎八的板條釘死,似乎擔心里面隨時會跑出鬼怪和幽靈。
我在樓下駐足,仔細回味,覺得它們好像是一種見證,仿佛是一種訴說。見證著歷史,訴說著未來。它們也曾鮮亮過,也曾令人流連過,也曾令人艷羨過。它們有過輝煌,因為這是條著名的商業(yè)街,這些都是當年的鋪號。想當年此處商賈云集,車馬輻輳,士女摩肩,行旅如流。那一番奢華,那一種風流。而今呢?已被雨打風吹去,順著歷史的潮流,衰落再衰落,面臨著灰飛煙滅。盡管下面能用的房子仍然茍延殘喘,包給外地人賣著大餅,開著發(fā)廊,將各種真假不分的食品、日用品兜售,但也只是這些房子回光返照時發(fā)出的最后余熱。望著它們,我不禁想到古老的格言,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更難。而我想再說的是,守成就要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更難。也許它們的主人正是因為單純的守成,它們今天才一個個落成了這般模樣。
沉沉天幕下,我起了興亡之感?!短一ㄉ取分谐溃骸澳憧此w高樓,你看他宴賓客,你看他樓塌了。”時光荏苒,歲月遷延,滄桑巨變,一項事業(yè),一個家族,一座江山,如何長久得了?
在這樣思緒的指引下,我邊向前走邊看那兩邊的舊房,在每一幢老房的建筑上尋找韻味尚存的遺跡。在搖搖欲墜的樓頂,有時我會為發(fā)現(xiàn)一段雕花欄桿而止步;在殘破不堪的門廊,我也往往會為尚存的一塊磚雕圖案而凝神;有時,會為一扇普普通通的格子窗戶而引動思緒;更多的卻是面對那些再也找不出一點兒韻味,簡直是一堆大垃圾的破房,從中竟涌起一陣陣悲傷。
在這狹長的胡同里,墻根兒下堆積了無數(shù)雜物,這些破東爛西的雜物,使胡同窄上加窄。然而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迎面撞來的板兒爺們,一邊使勁瞪著大眼,嘴里“嘿嘿”叫著,一邊把鈴兒搖得山響,腳底下仍舊把車蹬得飛快,左躲右閃猶如武術里的左右騰挪,煞是好看。說話間,我已快走到東興隆街盡頭,正這時,只見一位蹬三輪兒的板兒爺風馳電掣般地闖過來,座上似乎坐著母女二人,在與我擦肩而過時,蹬車的漢子旋風般地把車往邊上一兜,拿手一點,嘴里一嚷:“瞧!瞧!這就是北京的老房子!”母女倆剛一欠身,他已經(jīng)腳底下一使勁,一抹頭,又朝剛來的繁華的崇外大街方向奔去。
我走上前,看了看那板兒爺指點的房子。這房早無人居住,破爛的門窗,歪斜的門框,剝落的墻皮后面顯示出砌房用的碎磚,墻頭上的秋草迎著秋陽在秋風中飄蕩。唯一可觀的是,門廊處隱隱殘留著一些雕刻,雖然模模糊糊看不出是什么圖案,但它終歸是一種什么圖案,僅此而已。如果這娘兒倆的目的是為了看看京都的老房子,可讓這位板兒爺賺了不少黑錢去。我想。
當我就要走上燈紅酒綠一派現(xiàn)代化的崇外大街時,我又回頭望了望那漸漸模糊的興隆街。天空凄清,秋陽慘淡,低矮的平房上,荒草搖曳。街道彎曲而漫長,不知能把人引向何方。不知那遠方的盡頭,是否合乎我的夢想。但那無窮無盡的街巷,卻仿佛凝聚了遙遠的歲月和廣闊的生活,凝結了歷史和滄桑,凝結了我對吾鄉(xiāng)吾土的眷戀和一種深深埋藏的希望。
我知道,人們厭惡、詛咒這些破房,這惡劣的生活條件,向往著富麗堂皇。是的,時代在發(fā)展,人們應該享受,也有權享受。破房,該拆,拆個一干二凈;該消滅,消滅得無影無蹤。而歷史,不能隔斷。歷史是民族的見證,盡管這見證曾伴有那么多沉重。今天,當人們把目光轉(zhuǎn)向西方的時候,就我個人來說,我的目光更多地凝視東方。這里是我的故土,我的家鄉(xiāng)。我不以民族主義相標榜,然而我對民族的愛,對民族傳統(tǒng)、對民族生活的愛,隨著歲月的加深,仿佛已融入了我的生命,我的靈魂。
崇外大街,高樓摩天,街寬路暢,是胡同中人們對未來的向往。我卻希望,當最終人們實現(xiàn)了理想,不要忘記在先人們居住過的地方,也曾有文化的燦爛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