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的黑,是夜
黑這是黑字的小篆字形,上面是古“囪”字,即煙囪;下面是“炎”字,表示焚燒出煙之盛。合起來是說煙火熏黑之意。所以為黑。黑是被火燒出來的——是一個悲劇。
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用它去尋找光明。
而余光中曾翻譯過一首寫地鐵里的人的詩:
人群中,這些面孔的鬼影;
潮濕的黑樹枝上的花瓣。
——那地鐵的黑,只是為了襯托那花樣的臉龐,這個詩人在這最單調(diào)的顏色里看見了最斑斕的存在。
斯皮爾伯格曾說過,從一開始,他就感到要把《辛德勒的名單》拍成黑白電影,因為記憶是黑白的,特別是歷史的記憶——所以黑是一種回憶,也意味著一種開始。
而中國的古人以玄為黑,此寓意起于玄武。玄武是由龜和蛇組合而成的一種靈物。玄武的本意就是玄冥,玄冥起初是對龜卜的形容,意思是請龜?shù)节らg去問袓先,將答案帶回來,以卜兆的形式顯給世人。而龜背是黑色的,冥間也是黑色的,這冥冥之中黑暗的底處,賦予了黑神秘的力量。所以以玄為黑時,似乎懷著一種敬畏的心思在拜服。
老子倡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而這大色也當在這黑暗的深處。所以老子說:“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這個玄,讓人遐想到那無窮無盡的黑里所蘊涵的“綿綿瓜瓞,民之初生”的力量。
黑是一種包容,也是一種吞沒,而白是一種襯托,黑白分明的時候,就是人間最清楚的所在。
黑,可以多種層次,每一種層次就是一種意境的表達,所以一種黑,就可以把中國的山水畫盡。
唐岱說:
“古人之作畫也,以筆之動而為陽,以墨之靜而為陰;以筆取氣為陽,以墨生彩為陰。體陰陽以用筆墨,故每一畫成,大而丘壑位置,小而樹石沙水,無一筆不精當,無一點不生動?!?/p>
如此以筆墨之自然合乎天地之自然,所以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彩;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施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綷。只用一點黑墨的深淺層次,就讓人于滿紙云煙中見到人間天上的生息吐納。
西洋喜歡黑白分明的剪紙,要的是明確,求的是唯一。而中國人,喜歡黑白無間幻化而出的萬象,求的是在濃淡相宜的無窮效果間有理有據(jù)的自然之道。所以東方的哲學是玄的,似有卻更難以唯一的邏輯關(guān)系去求證,但是,卻能說盡山的千態(tài)、水的萬勢和人間的姿色。所以西洋,說一的時候就是一;而中國的老子,說一的時候,卻是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西洋人,做的是人,純粹的人,中國人做的是萬物。從萬物來歸萬物去。所以山水畫里,山總是很高,人總是很小,小到幾乎只是山水的一個裝飾。所以,曾幾何時,我們始終對自然存著敬畏之心,山水之情總高于人情,也養(yǎng)了人情。
所以我們沒有雄心把煙花變成大炮,把指南針變做征服世界的指向。我們只是想與山水一起存在而已。
所以從中國的山水畫來講,東方的思維就要比具體而微的油畫式的西方思維要遠大,更能體現(xiàn)人精神存在的姿態(tài)。所以,我會驚喜于西方色彩斑斕的油畫,但我也會沉靜于中國的水墨山水里感悟心靈馳騁的美妙,唯聽風聲側(cè)耳呼嘯……
黑色歸一,又生萬物,所以秦是黑色,是夏日里最短暫的那個夜,秦始皇吞沒了人間的顏色,他要一種新的秩序,所以就要從頭開始。
先秦以來的百家爭鳴,百花齊放,被他一把火燒了,剩下一地的煙灰碎屑,又被他挖土埋了。
秦朝,那個時候秦朝的天下好大,大而不婉,因為它的秦法之嚴,嚴而不親。那些曾經(jīng)撩水濯足擊壤而歌的人到秦的天下也因法重心駭而威尊命賤。所以,他們張嘴不敢再唱出詩來,只有一個小女子出來哭,哭倒了一段城墻。
秦朝制定了一系列制度,只因為它的底色是黑的,它無法做到那黑白分明,所以太子扶蘇與將軍蒙恬死得不明不白,而連牽到朝廷上的鹿,眾人也不能認得,趙高說是馬,大家也點頭說是馬。如此黑白不能清明,民不知所去就。不讓民有詩亦不讓民有情,害得思夫的孟姜女要去長城那哭。她哭,只是為了自己那小小的私情而已。
就是這點小小的私情,可以被先秦的人們唱成一本詩經(jīng)的,在秦,她竟然不能得到。女人不能有情,而男人也不敢再有荊軻之義,只有那被驅(qū)使干活干累了的民,撂下挑子,說不干了,憑什么啊,還是先秦那點心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p>
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我不能自己在家好好地過過自己的小日子,非要跋山涉水去建造別人奢華的宮殿,他們憤怒了:“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秦把民逼到了要做壯士的地步,那么他也就無民開道而無路可走了。
但是秦終究用秩序?qū)⒅袊Y(jié)成了一個整體,從此就沒有再分開過。即使偶爾幾次的分開,就像一粒石頭落入水中,濺起些喧囂的水花之后,終究都沉入水底,一切又重歸入平靜,依然是那么的博大精深。
所以,如果說中國是一幅畫的話,那么先秦,磨好了墨,鋪開了紙張,而秦始皇拿起筆來在紙上起了一個黑色的色塊,他不像以往的人再畫一朵花,讓人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幅百花齊放。見慣了百花那花瓣的曲線的人們,困惑了,所以不能分明,連鹿也要說成是馬。
而劉邦明白秦始皇的意思,他知道這是一座山,于是他順勢在山下畫上了水,水映照著藍天,山上畫上了云,云行在天下,人們終于才明白,原來這是一幅山水的大畫卷。所以一個朝代一個朝代的人都開始任意潑墨于此。
百花齊放的角度終究是近視,人們再畫只能再起一朵花,間或再停一只鳥,是絢爛的花鳥畫,但終究不能宏大。
而山水畫,是遠觀,也可近視,亦可在見不著的地方寫意。什么都不想畫的時候,反而是更意味深長的留白。而百花依然可以齊放在山下,流水邊,茅窗之下。
所以秦的心胸遠大,所以起筆的時候也早從百花之上看到了那遠方的山景,所以他也想要畫一幅可以無限綿延風景萬重的畫卷。
只是他不是一個好畫家,光見到山,沒見到水,也不知留白,光知道潑墨,竟?jié)姵闪艘埂?/p>
而秦的夜很短,因為按捺不住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生長的力量。
所以秦始皇還沒來得及巡視完他的王土,他的兒子還未建完那奢華的阿房宮,詩人還沒來得及存在,英雄的振臂一呼,就過去了。
迎來了藍色的漢的黎明。
大漢用情讓民懂得了他們?yōu)槭裁匆袷剡@個秦的秩序,所以董仲舒說:“黑白分明,然后民知所去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