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孔子對“生死”問題的思考
上
一 孔子說“生死”
(一)“生”——生命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問死?!痹唬骸拔粗芍??”(《論語·先進》)
楊伯峻譯文:“子路問服事鬼神的方法??鬃拥溃骸钊诉€不能服事,怎么能去服事死人?’子路又道:‘我大膽地請問死是怎么回事?!鬃拥溃骸牡览磉€沒弄明白,怎么能夠懂得死?’”(《論語譯注》第113頁)王按:“問事鬼神”,不僅是問“方法”,語義可包括“態(tài)度”、“看法”。譯為“侍奉鬼神的事”似更妥帖。“未”,不等于“不”;還有“沒”的意思。如“未雨綢繆”、“未亡人”中的“未”不能譯為“不”;“未能”和“不能”有區(qū)別。這里最好譯為“沒能侍奉人,怎能侍奉鬼”。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b>(《論語·為政》)
李澤厚譯文:“孔子說,‘不是自己家族的鬼而去祭祀,這是諂媚。遇見正義的事情而不做,這是無勇氣。’”(《論語今讀》第74頁)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b>(《論語·八佾》)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祭祀祖先就象祖先真在面前,祭神就象神真在面前??鬃诱f:‘我如果不親自參加祭祀,那和不祭是一樣的?!保ā丁凑撜Z〉批注》第54頁)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論語·顏淵》)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司馬牛憂愁地說:‘別人都有兄弟,唯獨我沒有。’子夏說:‘我聽說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本樱ㄖ灰鍪虑椋﹪烂C認真而不出差錯,對人恭敬而合乎周禮。那么,天下的人都是自己的兄弟了。君子何愁沒有兄弟呢?’”(《〈論語〉批注》第257頁)
王按:“君子敬而無失”,多家譯文均指做事,惟李澤厚譯為“做一個君子,嚴謹而不放縱”(《論語今讀》第281頁)。這是以怎樣律己與待人來翻譯這句話;而多家以做事與待人來翻譯這句話。生活中,一個人律己其實就是待人,待人也就是律己,是相輔相成、一個硬幣的兩面。而“敬而無失”,不僅僅限于“做事”,待人也就在“做事”之中?!熬炊鵁o失”是從負面說,不違背禮數(shù);“恭而有禮”是從正面說,要有禮數(shù)。似以不切割更妥帖。
(二)“生”——活著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論語·為政》)
李澤厚譯文:“孟懿子問如何是孝?孔子回答說,‘不要違背?!t替孔子趕車,孔子對他說,‘孟懿子問我如何是孝,我回答說不要違背?!t問道:‘這是什么意思?’孔子說,‘父母親活著,按照禮制來事奉;死了,按照禮制來安葬,按照禮制來祭祀?!保ā墩撜Z今讀》第54頁)
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誠不以富,亦祗以異?!?/b>(《論語·顏淵》)
楊伯峻譯文:“子張問如何去提高品德,辨別迷惑??鬃拥溃骸灾艺\信實為主,唯義是從,這就可以提高品德。愛一個人,希望他長壽;厭惡起來,恨不得他馬上死去。既要他長壽,又要他短命,這便是迷惑。這樣,的確對自己毫無好處,只是使人奇怪罷了?!保ā墩撜Z譯注》第127頁)
王按:楊先生有“注釋”說:“誠不以富,亦祗以異——《詩經(jīng)·小雅·我行其野篇》詩句,引在這里,很難解釋。程頤說是‘錯簡’(別章的文句,因為書頁次序錯了,誤在此處),但無證據(jù)。我這里姑且依朱熹《集注》的解釋而意譯之?!保ā墩撜Z譯注》第127—128頁)錢穆保留“誠不以富,亦祗以異”而未翻譯。李澤厚引錢穆見解,干脆將它從這一段刪去。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為“(正如《詩》所說的:)‘即使不是嫌貧愛富,也是喜新厭舊?!?/p>
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為恭也,仲尼豈賢于子乎?”子貢曰:“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論語·子張》)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陳子禽對子貢說:‘你對仲尼太恭敬了吧,難道他真比你強嗎?’子貢說:‘君子說一句話可以表現(xiàn)出他的聰明,說一句話也可以表現(xiàn)出他的不聰明,所以說話不可不慎重。我的老師是無人能比得上的,就象天不能搭著梯子爬上去一樣。我的老師如治理一個國家,他要老百姓立于禮,老百姓就會立于禮;要引導老百姓,老百姓就會跟著走;要安撫老百姓,老百姓就會歸順;要發(fā)動老百姓,老百姓就會同心協(xié)力。老師他活著十分榮耀,老師死了令人十分悲哀。我怎么能趕得上老師呢?’”(《論語批注》第438頁)
王按:“子為恭也”句,多家均指子貢對孔子的態(tài)度,錢穆甚至說是:“言子故為恭敬以尊讓于師”(《論語新解》第500頁)。惟李澤厚譯為“你太謙虛了”,似更妥帖。蓋“子為恭也”不一定專指對待孔子也。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b>(《論語·衛(wèi)靈公》)
李澤厚譯文:“孔子說,‘志士仁人不茍全性命而損害仁,寧肯犧牲生命來完成仁。’”(《論語今讀》第359頁)
(三)死——不輕死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乎!”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論語·述而》)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對顏淵說:‘用我,我就去干,不用我,我就隱藏起來,惟獨我和你能夠做到這樣吧!’子路問孔子說:‘如果你統(tǒng)帥三軍,那么你和誰在一起呢?’孔子說:‘空手和虎搏斗,蹚水過河,死了都不后悔的人,我不和他在一起。必須是遇事小心謹慎,善于謀劃而能完成任務(wù)的人(才行)?!保ā丁凑撜Z〉批注》第145頁)
王按:“臨事而懼”句,多家均指出有“恐懼”意;“小心謹慎”不足以表達遇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恐懼態(tài)度。楊伯峻譯為“恐懼謹慎”,李澤厚譯為“謹慎恐懼”,更加妥帖。
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論語·先進》)
錢穆譯文:“先生在匡被圍,顏淵落在后。先生說:‘我當你已死了?!仠Y說:‘先生尚在,回哪敢輕易去死呀!’”(《論語新解》第295頁)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唬骸肮苤傧嗷腹?,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論語·憲問》)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子貢說:‘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桓公殺了管仲的主人公子糾,他不僅沒有自殺,反而去輔佐桓公?!鬃诱f:‘管仲輔佐桓公,使齊國在諸侯中稱霸,并使天下走上正道。老百姓到了今天還享受到他的好處。如果沒有管仲,恐怕我們也要披著頭發(fā),衣襟向左開了。難道他也要象一般老百姓那樣遵守小節(jié),在小山溝中自殺也沒有人知道嗎?’”(《〈論語〉批注》第314—315頁)
王按:“被發(fā)左衽”,李零解釋最到位。他說:“‘被’同披,披頭散發(fā),衣襟向左,是夷狄的特點,華夏,是束發(fā)右衽。”
(四)死——為“道”為“仁”為“德”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
錢穆譯文:“先生說:‘人若在朝上得聞道,即便夕間死,也得了。”(《論語新解》第92頁)
王按:這是一段非常有名的話,但翻譯頗多不安。錢穆的譯文比各家保留了“道”不譯,是妥帖的;因為這個“道”是孔子所認可的“道”,并非中性的。多家將“道”譯為“真理”,變成中性的,不符合孔子的原意。李澤厚翻譯為“早晨體認了真理,當晚死了也行”之后,特地加了“記”,說明:“用‘真理’譯‘道’,只因‘真理’已是今天日常用語,并非必指西方哲學的truth也。中國恐亦無西方那種純客觀的truth。”中國有無西方的純客觀的truth另當別論,正因為“真理”已是日常用語,更不宜這樣翻譯,因為更能夠誤導讀者。還有就是“聞”字的翻譯。李澤厚由于有上述特別的考量,故意譯為“體認”。其余各家或不譯,或譯為“得知”、“聽說”。這恐怕語義有點輕忽。聽到“道”就可以死,太容易了?!奥劇庇小敖邮堋绷x?!奥劻睢笔恰敖邮芙陶d”;“聞命”是“接受命令或教導”。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是“早晨聽懂了(圣人的)道理,就是晚上(為它)死去也心甘情愿”。我不喜歡它的加字和把“道”譯為“道理”,所以還是選用了錢穆的譯文。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
李澤厚譯文:“曾子說,‘知識分子不可以不弘大而剛毅,因為責任重大,路途遙遠。將仁作為自己的責任,這不是責任重大嗎?到死才能終止,這不是路途遙遠嗎?’”(《論語今讀》第202頁)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論語·衛(wèi)靈公》)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說:‘老百姓對于仁(的需要),比對水火(的需要)更迫切。(但是)我看見過蹈水火而死的,卻沒有看見過實行仁而死的?!保ā丁凑撜Z〉批注》第356頁)李澤厚譯文:“老百姓對于‘仁’,比水、火還重要。我看見走入水火而死的人,卻沒見過實踐‘仁’而死的。”(《論語今讀》第378頁)楊伯峻譯文:“孔子說:‘百姓需要仁德,更急于需要水火。往水火里去,我看見因而死了的,卻從沒有看見踐履仁德因而死了的?!保ā墩撜Z譯注》第169頁)錢穆譯文:“先生說:‘人生有賴于仁,尤甚有賴于水火。吾只見蹈火蹈水而死了的,沒見蹈仁而死的呀!’”(《論語新解》第421頁)
這一段話,選錄了四家譯文,因為它很重要,而譯文雖然語義都正確,但都增加了原文中沒有的“需要”,我都覺得不夠完善。其實,這一段話的意思是清楚的:仁對于老百姓比水火還重要;我見過為水火去死的,沒有見過為仁去死的。翻譯為什么不夠完善?關(guān)鍵在對“水火”與“仁”,和“蹈”字的理解?!八蹦苎退廊耍盎稹蹦軣廊?;“水火”都是可以死人的東西。孟子說:“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它哉?避水火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敖裱嗯捌涿?,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是說“水火”死人的一面,把老百姓從“水火”中也即從死里拯救出來。成語“赴湯蹈火”就是不怕去死的意思。但是,“水”能活人,人沒有水,比沒有糧食更容易死去?!盎稹币材芑钊耍哼@是自從發(fā)現(xiàn)了“火”,人類由生食改為熟食,更有利于生存、繁衍以后,人就不能離開“火”了。所以孟子又說:“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孟子·盡心上》)因此,孔子說“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是指“水火”能夠“活人”的一面??鬃诱J為老百姓需要“仁”,更甚于需要“水火”。他把他的“仁”看得高于“水火”。老百姓怎么看呢?“活命”、“生存”是老百姓的第一愿望和第一需要;也是“人”的第一需要。這是本能,是天性。要老百姓澌滅“本能”、“天性”的“活命”、“生存”欲望,去遷就“仁”,老百姓是不干的。于是乎他就慨嘆:“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這里有兩個“蹈”字,怎么講?怎么翻譯?“蹈”有多義。其中可用于這里的,可以是“赴”的意思,“走入”的意思;也可以是“踐履”的意思,“實行”的意思;也可以是“遵循”的意思。但是“赴湯蹈火”已經(jīng)是成語,是不怕危險,甚至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意思?!八鹞嵋姷付勒咭印?,不是“赴湯蹈火”的意思。邏輯地分析,理應是“我看見老百姓為了活命而去‘赴’死的”的意思;下面的比較是“我沒有看見老百姓為了仁而去‘赴’死的”。這一段話不好翻譯,還在于句式。它的關(guān)鍵是“仁”與“水火”的比較。如果用“仁”作主語,“仁之于民,甚于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我覺得比較好懂。是不是呢?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其斯之謂與?(《論語·季氏》)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齊景公有四千匹馬,但到他死的時候,老百姓找不出他有什么美德可稱頌的。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下,但老百姓到現(xiàn)在還稱頌他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論語〉批注》第379頁)
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論語·微子》)
錢穆譯文:“微子避而去,箕子囚為奴,比干諫而死。先生說:‘殷在那時,有三位仁人了。’”(《論語新解》第467頁)
(五)死——為政可“去食”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弊迂曉唬骸氨夭坏靡讯?,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弊迂曉唬骸氨夭坏靡讯?,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b>(《論語·顏淵》)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子貢問怎樣治理國家。孔子說:‘糧食充足,軍備充足,老百姓信任統(tǒng)治者?!迂曊f:‘如果不得不去掉一項,那么在這三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呢?’孔子說:‘去掉軍備。’子貢說:‘如果不得不再去掉一項,那么在這(剩下的)兩項中去掉哪一項呢?’孔子說:‘去掉糧食。自古以來人總是要死的,如果老百姓(對統(tǒng)治者)不信任,(國家)就立不住腳了?!保ā丁凑撜Z〉批注》第260頁)
(六)死——為政與殺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b>(《論語·顏淵》)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季康子問孔子如何治理政事,說:‘如果殺掉無道的人,而成就有道的人,怎么樣?’孔子說:‘您治理政事,哪里用得著殺人呢?您要是想做好事,老百姓也會跟著做好事的。君子的品德好比是風,小人的品德好比是草,風吹到草上,草就必定跟著倒。’”(《〈論語〉批注》第270頁)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哉是言也!”(《論語·子路》)
李澤厚譯文:“孔子說,‘好人管理國事一百年,就可以消除各種暴行,去掉死刑?!@話不錯呀。”(《論語今讀》第309頁)
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b>(《論語·堯曰》)
楊伯峻譯文:“子張道:‘四種惡政又是什么呢?’孔子道:‘不加教育便加殺戮叫做虐;不加申誡便要成績叫做暴;起先懈怠,突然限期叫做賊;同是給人以財物,出手慳吝,叫做小家子氣。’”(《論語譯注》第211頁)
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論語·子路》)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說:‘如果不先對老百姓施行教練,便叫他們?nèi)ゴ蛘?,這就叫拋棄他們?!保ā墩撜Z批注》第301頁)
附錄:孔子說“天命”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b>(《論語·季氏》)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說:‘君子有三怕:怕天命,怕地位高貴的人,怕圣人的話。小人不懂天命而不怕,輕視地位高貴的人,蔑視圣人的話?!保ā丁凑撜Z〉批注》第372頁)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
楊伯峻譯文:“孔子說:‘我想不說話了?!迂暤溃骸偃舨徽f話,那我們傳述什么呢?’孔子道:‘天說了什么呢?四季照樣運行,百物照樣生長,天說了什么呢?’”(《論語譯注》第188頁)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論語·季氏》)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說:‘生來就知道的人,是上等人;經(jīng)過學習然后知道的人,是次一等的;遇到困難然后學習的人,是再次一等的;遇到困難不學習,老百姓就是這樣的下等人。’”(《〈論語〉批注》第374頁)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b>(《論語·述而》)
楊伯峻譯文:“孔子說:‘我不是生來就有知識的人,而是愛好古代文化,勤奮敏捷去求得來的人?!保ā墩撜Z譯注》第72頁)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
00李澤厚譯文:“孔子說:‘上天給了我品德,桓魋能對我怎么樣?’”(《論語今讀》第186頁)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
李澤厚譯文:“孔子被囚禁在匡地,說:‘周文王已經(jīng)死了,文化不就在我這里嗎?如果上天真要消滅這文化,那么后人也就不會有這文化了。如果上天不愿消滅這文化,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樣?’”(《論語今讀》第218頁)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b>(《論語·為政》)
李澤厚譯文:“孔子說,‘我十五歲下決心學習,三十歲建立起自我,四十歲不再迷惑,五十歲認同自己的命運,六十歲自然地容受各種批評,七十歲心想作什么便作什么,卻不違反禮制規(guī)矩?!保ā墩撜Z今讀》第51頁)楊伯峻譯文:“孔子說:‘我十五歲,有志于學問;三十歲,(懂禮儀,)說話做事都有把握;四十歲,(掌握了各種知識,)不致迷惑;五十歲,得知天命;六十歲,一聽別人言語,便可以分別真假,判明是非;到了七十歲,便隨心所欲,任何念頭不越出規(guī)矩?!保ā墩撜Z譯注》第12頁)錢穆譯文:“先生說:‘我十五歲時,始有志于學。到三十歲,能堅定自立了。到四十,我對一切道理,能通達不再有疑惑。到五十,我能知道什么是天命了。到六十,凡我一切聽到的,都能明白貫通,不再感到于心有違逆。到七十,我只放任我心所欲,也不會有逾越規(guī)矩法度之處了?!保ā墩撜Z新解》第30頁)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說:‘我十五歲立志學習(周禮),三十歲能按周禮辦事,四十歲能不(受違反周禮言行的)迷惑,五十歲懂得了天命,六十歲能順從天命,七十歲心里怎樣想就怎樣做,都不會越出(周禮的)規(guī)范?!保ā丁凑撜Z〉批注》第26—27頁)
王按:這一段話很重要,中國的讀書人大多知道的。但怎樣解讀,還是有問題。這里排列四家的譯文,以備比較;分析四家譯文的異同,是很有趣味的。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拜見了南子,子路不高興??鬃影l(fā)誓說:‘我假如做了什么不正當?shù)氖碌脑?,老天爺譴責我吧!老天爺譴責我吧!’”(《〈論語〉批注》第132頁)
王按:這段話也很有名。原因在南子很美,是衛(wèi)靈公夫人,史書記載她與人有染,名聲不好?!白右娔献印痹谥氐赖碌目鬃蛹捌涞茏又g,自然容易引起負面的看法。后人要揭露孔子的道貌岸然,也用它來加以奚落。這種道德批判自然也是咎由自取。翻譯的關(guān)鍵在“予所否者”,是什么意思?“做了什么不正當?shù)氖隆庇悬c含糊:是去見本身就不正當呢,還是見她的時候有不正當?shù)氖履??李澤厚譯為“我如果做了錯事”;楊伯峻譯為“我假若不對的話”;錢穆譯為“我所行,若有不合禮不由道的”,都同樣含糊。錢穆并作了詳細注解,指出歷來有各種解讀。李零認為“‘否’指非禮。孔子發(fā)誓說,如果我有非禮之舉,就讓老天拋棄我吧?!保ā秵始夜贰易x〈論語〉》第140頁)直截了斷。子路為什么“不說”?有三種可能。一是出于孔子不應該去見“這樣的女人”;二是甚至連女人都不應該見,但當時有見小君的禮節(jié);三是懷疑老師的德行。子路沒有明說,也只好見仁見智了。不過從道理和心理上來推測,是頗有意味的吧?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b>(《論語·八佾》)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王孫賈問道:‘(人家都說)與其奉承奧神,不如奉承灶神,這話是什么意思?’孔子說:‘不對。如果得罪了老天爺,就沒有可以祈禱的地方了。(奉承誰也沒有用。)’”(《〈論語〉批注》第55頁)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
李澤厚譯文:“顏淵死了,孔子說,‘啊,天老爺毀滅我啊,天老爺毀滅我啊?!保ā墩撜Z今讀》第257頁)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說:‘沒有人了解我?。 迂曊f:‘怎么能說沒有人了解您呢?’孔子說:‘我不埋怨天,也不責備人,下學禮樂而上達天命,了解我的只有天吧!’”(《〈論語〉批注》第326頁)楊伯峻譯文:“孔子嘆道:‘沒有人知道我呀!’子貢道:‘為什么沒有人知道您呢?’孔子道:‘不怨恨天,不責備人,學習一些平常的知識,卻透徹了解很高的道理。知道我的,只是天罷!’”(《論語譯注》第156頁)
王按:楊有注釋,說明“下學而上達”古今頗有不同解釋。他的譯文只作參考。又引皇侃義疏:“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我既學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達天命,天命有窮有通,故我不怨天也。”他認為這樣解讀意思是貫通了,但不敢說合于孔子本意。這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很值得尊敬和學習。事實上,孔子說“不怨天,不尤人”,這句話就很有怨氣。李零講得透徹:“請注意,孔子經(jīng)常說,別在乎別人知不知道自己,但這段話卻透露出,他對自己不為人知還是非常在乎的,而且有點酸酸的無奈。他雖說‘不怨天,不尤人’,但還是慨嘆,知他者只有老天?!保ā秵始夜贰易x〈論語〉》第263頁)對于“上達”,我懷疑是指“上達天命”;恐怕是“上達君王”吧?孔子的“下學”是為了為政,為了說動人主用他,他可以實踐自己恢復東周的理想政治??墒乔谇诳嗫?,周游列國,不為人用。所以才有“莫我知也夫”的嘆息。所以才說,“知我者其天乎!”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于臣之手也,無寧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論語·子罕》)
錢穆譯文:“先生病得很重,子路派使先生門人作為先生的家臣,來預備喪事。先生病減了。說:‘很久了呀,由的行此詐道呀!我沒有家臣,裝作有家臣,這將騙誰呢?難道要騙天嗎?而且我與其死在家臣們手里,還不是死在你們學生們的手里嗎?我縱使不得用君卿大夫們的葬禮,難道我就死在道路上,沒人來葬我嗎?’”(《論語新解》第234頁)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病重,子路派(孔子的)門徒去作孔子的家臣,(負責料理后事。)后來孔子的病好了一些,便說:‘仲由很久以來就干這種騙人的勾當了!我明明沒有家臣,卻一定要裝作有家臣。我騙誰呢?騙上天嗎?而且我與其在家臣的侍候下死去,寧肯在你們這些學生的侍候下死去,(不更好嗎?)而且我即使不能以大夫之禮來安葬,難道就會丟在路上沒人埋嗎?’”(《〈論語〉批注》第195頁)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弊釉唬骸暗乐畬⑿幸才c,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論語·憲問》)
李澤厚譯文:“公伯寮向季孫毀謗子路。子服景伯告訴說,‘季孫他老人家已經(jīng)被公伯寮迷惑了,但我還有力量把這個壞蛋干掉?!鬃诱f,‘道義能夠?qū)崿F(xiàn),是命運;不能實現(xiàn),也是命運。公伯寮又能把命運怎么樣?’”(《論語今讀》第347頁)
王按:“道”,譯為“道義”,楊伯峻和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為“主張”,都并不妥帖?!暗馈笔莻€專門術(shù)語,是不可翻譯的。“道”不只孔子使用,先秦諸子大多使用,雖然各家所說的“道”并不相同,恰如孔子說的“道不同不相與謀”。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道”是不好翻譯的;錢穆就不翻,他的譯文是:“道若將行,這是命。道若將廢,亦是命?!保ā墩撜Z新解》第385頁)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論語·雍也》)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伯牛有病,孔子去探望他,從窗戶外握著他的手,說:‘(看樣子)要死了,這是命里注定的吧!這樣的人竟會得這樣的病呀,這樣的人竟會得這樣的病呀!’”(《〈論語〉批注》第117頁)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
錢穆譯文:“子貢說:‘先生講詩書禮樂,是可以聽到的。先生講性與天道,是難得聽到的了?!保ā墩撜Z新解》第122頁)楊伯峻譯文:“子貢說:‘老師關(guān)于文獻方面的學問,我們聽得到;老師關(guān)于天性和天道的言論,我們聽不到。’”(《論語譯注》第47頁)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論語·子罕》)
錢穆譯文:“先生平日少言利,只贊同命與仁?!保ā墩撜Z新解》第220頁)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很少談到利益,卻贊成天命和仁德?!保ā墩撜Z批注》第185頁)李澤厚譯文:“孔子很少講利。許命,許仁。”(《論語今讀》第213頁)楊伯峻譯文:“孔子很少(主動)談到功利、命運和仁德?!保ā墩撜Z譯注》第86頁)
王按:這段話的解讀,有重大歧義。其實只要統(tǒng)計一下《論語》談“利”、“命”和“仁”的次數(shù)并加以分析,就可以解決。《論語》談到“利”十次,其中作“利益”講的六次。談到“命”的二十四次,其中作“命運”講的十次。談到“仁”的一百零九次??梢娍鬃诱劇懊迸c“仁”比“利”都多,怎么能說“很少談到”呢?尤其是,孔子是重“義”而輕“利”,信“命”而倡導“仁”的,這種態(tài)度,足可以讓學生感受到“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的事實。從文獻中尋求內(nèi)證,是理解文獻本意的必要且重要的方法。
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弊勇勚唬骸疤字液??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論語·子罕》)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太宰問子貢:‘孔夫子是位圣人吧?為什么這樣多才多藝呢?’子貢說:‘這本是上天讓他成為圣人,而且使他多才多藝?!鬃勇牭胶笳f:‘太宰怎么會了解我呢?我少年時由于低賤,所以會干許多卑賤的技藝。真正的君子會有這樣多的技藝嗎?是不會多的?!保ā丁凑撜Z〉批注》第189—190頁)
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睆恼咭娭?。出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儀這個地方的長官請求見孔子,說:‘凡是君子到這里來,我沒有不能見的。’隨從孔子的學生帶他去見了孔子。他出來后(對孔子的學生們)說:‘你們何必害怕沒有官做呢?天下無道已經(jīng)很久了,上天必將以孔子為圣人來號令天下。’”(《論語批注》第64頁)
王按:“儀”,李澤厚直譯為“開封”,這里沒有譯出,但在“注釋”中說在河南蘭考縣境內(nèi)。楊伯峻認為,“儀,地名,有人說當在今日開封市內(nèi),未必可靠?!保ā墩撜Z譯注》第33頁)又:“封人”,李澤厚認為是“小官”,多家以為是“鎮(zhèn)守邊疆的官”,乃至“長官”。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
北京大學哲學系1970級工農(nóng)兵學員譯文:“孔子說:‘真?zhèn)ゴ笱剑蜻@樣的君主。多么崇高啊!只有天是最高大的,只有堯才能效法天。他的(恩德)多么廣大呀!老百姓真不知道怎樣稱贊他。他的功績多么崇高呀!他的典章制度多么光輝呀!’”(《〈論語〉批注》第182頁)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b>(《論語·堯曰》)
李澤厚的譯文:“堯說,‘?。∧?,舜!上天的使命已落到你的身上了,要好好把握那中庸之道。如果天下老百姓貧窮困難,那你的地位也就完結(jié)了?!保ā墩撜Z今讀》第448頁)
二 問題與解讀
孔子對“生死”問題的思考,今天來研讀,在理解上存在三個問題。
第一個,孔子為什么沒有直接回答子路問怎樣事奉“鬼”和“敢問死”的問題?“敢問死”恐怕又有兩種含義:生物性的死亡問題和人死亡之后怎么樣的問題,即有沒有“鬼”的問題??鬃訛槭裁床恢苯踊卮?,而強調(diào)“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是因為要強調(diào)現(xiàn)實世界的人事,強調(diào)學生要注重“事人”和“知生”呢,還是自己也不知道,或自己不便吐露心聲,即像魯迅理解的那樣:孔子是不信鬼神的,又不愿意在鬼神信仰旺盛的時代直接表示反對?魯迅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孔丘先生確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zhàn),因為一宣戰(zhàn)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見一月份《晨報副鐫》)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目張膽的破壞者,所以只是不談,而決不罵,于是乎儼然成為中國的圣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
(《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如果是這樣,那么,孔子是不信鬼和神的,是自己知道而不便明明白白教給學生,沖淡或消解當時的信仰鬼神的風氣。但是孔子的真意是不是這樣,我還是有點懷疑。因為孔子還說過這樣的話:“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這僅僅是“為禮而禮”,徒有“禮”的空洞形式呢,還是同時認為人死以后,會成為“鬼”,活動在另外的一個空間?“禮”是一種文化,它理應由人生前死后的“事實”決定的,決不會無中生有,或相反??鬃佑终f:“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薄凹廊缭?,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鼻罢吖倘皇桥u濫祭,見鬼就祭,亂攀關(guān)系的歪風,但是,是根本否定鬼的存在呢,還是肯定鬼是存在的,是應該祭的,只是不能濫祭呢?后一句,似乎也不能肯定就是表示“反對”,只是用了非常規(guī)的筆法;好像也可以表達一種嚴肅、莊重、認真的態(tài)度??梢允侨绻e行祭祀,就要像祭祀對象就在眼前一樣。有如當年總結(jié)出來的大慶作風中的“四個一樣”,其一是“領(lǐng)導在場和領(lǐng)導不在場干工作一個樣”:鬼和神是看不見的,所以要強調(diào)一種“就在眼前”的誠懇的祭祀態(tài)度。因之,自己不參加的祭祀,就是沒祭祀;不能搞派代表那一套。要之:孔子信不信鬼,信不信神,在解讀他的原話的時候,不是毫無疑義的,是可以有多種解讀的。
第二個,孔子的“生死觀”是不是“天命論”的?一句關(guān)鍵的話:“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是孔子的弟子聽來的。他聽誰說的?雖然,古人如王充、朱熹、劉寶楠都是“蓋聞之夫子”,是聽孔子說的;今人如錢穆、李澤厚也說是聽孔子說的。但也可以有疑問?!墩撜Z注疏》就認為是:“子夏,商名。謙,故云‘商聞之矣’。”自然,還可以是聽別的人說的;甚至是一個成語、俗語?!八郎忻?,富貴在天”今天依然活在人們的口頭,深深扎根在許多人的心里。是不是在孔子之前,就像今天一樣,已經(jīng)流行呢?
自然,如果這是孔子的話,最簡潔明了不過,可以一語斷定孔子的“生死觀”是“天命論”的。既然它可以有不是孔子的話的解讀,就必須有其他證據(jù),來辨析孔子的“生死觀”的內(nèi)涵和性質(zhì)。特別是當今舉國弘揚傳統(tǒng)文化、禮拜孔子、復興“儒學”,那種在大庭廣眾面前公然宣講“認命”、“知足常樂”、“安貧樂道”的心靈雞湯的教授、學者,將“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論語·陽貨》)中的“女子”,解讀為“你們小子”,“小人”解讀為“小孩子”的時代,對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版權(quán)既然本來就有異議,那么,它所表達的語義和實質(zhì)意義更有辨析的必要了。
事實是研究問題的依據(jù)和出發(fā)點。價值判斷是第二步,而且是建立在事實的根基上的。然而,事實是一種復雜的現(xiàn)象,特別是人文和社會科學中的事實。它不但有個別、個體和多數(shù)和普遍性的區(qū)別,即使在個別、個體本身也還有常態(tài)與變態(tài)的區(qū)別。對于文本的研究,解讀又是一個問題。而解讀是理解文本內(nèi)涵的第一步。不過,孔子的“天命論”的“生死觀”,并不僅僅系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惟一的一句話??鬃幼孕抛约骸拔迨烀保梢姟疤烀笔谴嬖谟诳鬃由硗獾囊环N東西??鬃诱J為,“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同樣表達了“天命”的客觀存在。不僅僅這樣,孔子認為自己的“生死”、“命運”決定于“天”:“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甚至“道”的通行與湮滅也決定于“天”:“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這類肯定“天命”的存在,認為“天命”對人的決定作用的談話還多。自然,也有有爭議的文本。如:“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蔽覍⑺募业淖g文都羅列出來了,可見學者的解讀比較一致。其實,如果把其中的“與”解讀為“和”,譯作“孔子很少談利和性和仁”的話,有一個根本的矛盾是無法解開的,就是“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觀念,談得不是很少,而是很多。所以從邏輯上看,理應是:“孔子罕言利”;而“與性”,“與仁”??傊骈喿x孔子關(guān)于“生死觀”和“天命論”的言論,他是持有“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觀念的。
第三個,孔子心中一種很深的感慨,非常值得反思,非常值得研究。就是:“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和這類似的還有:“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薄白釉唬骸岩雍酰∥嵛匆姾玫氯绾蒙咭??!笨鬃右簧勾奖稚喑珜А叭省?,倡導“德”,弟子三千,賢者七十,周游列國,說動人主,到頭來深深感到失望。他認為“朝聞道,夕死可矣”,可人們偏偏不聽,或做不到。為什么?老百姓可以蹈水火而死,沒有蹈仁而死的,顯然,“水火”關(guān)乎生死,活命是根本,是首選;而“仁”,是學說,是教義,是意識形態(tài),是理想,它必須服從于當前的“生死”和永恒的“生死”問題。一個人,或少數(shù)人,可以不要性命,為“仁”去死,要眾多人,全體民眾都為“仁”去死,都“朝聞道,夕死可矣”,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寧愿“去食”而要“信”,作為執(zhí)政者,只有“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四人幫”之流才有這樣荒唐的思想,作為民眾,無論是個體,還是多數(shù),除了著迷的和變態(tài)的人,是不會這樣選擇的。事實上,即使倡導這樣干的人,如果真遭遇“死亡威脅”,他自己也是選擇“先”活命的;不過事后他有“說詞”,即他的不擇手段的不能“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是為了“實現(xiàn)理想”,是為了“事業(yè)最后的成功”之類。他大權(quán)在握,身為教主,沒有人敢去質(zhì)問他。魯迅譏諷孔子:“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吾聞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結(jié)纓而死’,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又有何妨呢,卻看得這么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陳蔡’,卻并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發(fā)的戰(zhàn)起來,也許不至于死的罷。但這種散發(fā)的戰(zhàn)法,也就是屬于我所謂‘壕塹戰(zhàn)’的?!保ā秲傻貢に摹罚┈F(xiàn)代的大人物也有這樣的?!耙粚⒊擅f骨枯”,成為枯骨的都是沖鋒陷陣的“兵卒”,也就是老百姓,“將”是在“二線”,越是高級的“將”,越在遠離戰(zhàn)壕的“工事”里;至于“帥”,是“運籌帷幄,決戰(zhàn)千里之外”的。
三 孔子“生死觀”的根本特質(zhì)
孔子對“生死”問題是重視的,他的思考內(nèi)容也是比較豐富的?!墩撜Z》一萬多字,談到生命、活著的“生”超過十次,談到“死”三十多次,涉及生前死后相當多的方面。重要的是三點:一是天命論的生死觀;二是為政與生死的關(guān)系;三是對于生死的終極價值的認定。這第三點即“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朝聞道,夕死可矣”,是孔子生死觀的根本特質(zhì)。為什么?
天命論是孔子時代的普遍觀念。距離孔子生活的時代越遠,越是盛行天命論,它非孔子的獨創(chuàng)。雖然比孔子小八十三歲的墨子已經(jīng)作《非命》批駁天命論,但墨子卻又作《明鬼》肯定鬼的存在,認為鬼對現(xiàn)實生活起到了重要作用。所以,不必苛求于孔子。魯迅認為:“蓋凡論往古人文,加之軒輊,必取他種人與是相當之時劫,相度其所能至而較量之,決論之出,斯近正耳?!保ā犊茖W史教篇》)畢竟孔子當時,天命論盛行著;非天命論雖然興起,不但既不普及,又沒有確鑿的證明。何況,迄今為止的人間世,人的愿望與現(xiàn)實之間有太多的未知事物,有太多的困惑,不得已尋求一點“預測”的心理安慰,無可奈何地相信“天命”、“命運”,希望得到什么“保佑”,實在是不能厚非的事;自然,知識者恐怕要開明一點,不能再裝神弄鬼、信神信鬼了吧?他有現(xiàn)代知識,理應明白物理,承擔道義。宣誓信仰無神論的,又求神拜佛,這所謂“信仰危機”,其實是精神崩潰、思想腐敗。在兩千多年之前,孔子重視“生”,即使信鬼,但“敬鬼神而遠之”,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
孔子反對為政以殺,贊揚“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的名言,是他的“仁者愛人”、“為政以德”的根本思想派生出來的。惟有他的志士仁人、君子乃至老百姓,都應該為他的“道”,為他的“仁”,為他的“德”,為他的“信”,而活著,而死去,顯示出他對“生死”思考的獨創(chuàng),是他這一思考的根本特質(zhì)。這是他對人的生命的終極價值的認定。
孔子的這一生死觀根本特質(zhì),有兩個問題值得研究。第一個是:人的生命價值是什么?人的生命的終極價值又是什么?這種終極價值是無條件的嗎?是絕對的嗎?第二個是:孔子的“道”、“仁”、“德”、“信”,是非利害優(yōu)劣功過又如何?孔子的學說、思想,值得仁人志士、君子乃至老百姓為之犧牲生命嗎?這個問題極大,也超出了我的這篇文章規(guī)定的范圍,姑不論。我只想說一句:反對的不必說。贊成的,特別是信奉的,不要說有誰為了孔子的學說犧牲自己的生命,甘愿去死的,就是像孔子稱贊的賢者:“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在學者、教授、袞袞諸公中今天也一人難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