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績·二首
王績(585—644),字無功,自號東皋子,祖籍太原祁(今山西祁縣),生于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隋代曾任秘書正字、六合縣丞,后辭官,唐武德年間應(yīng)征待詔門下省,貞觀初年即辭職回鄉(xiāng),當了十幾年隱士。
不少詩史或詩選都把王績作為唐代詩人的開端,把他的《野望》作為唐詩的開篇,這當然無可非議,因為他恰好是初唐最年長的杰出詩人,《野望》恰好是初唐最早的優(yōu)秀詩篇。但是,有時歷法意義上的時間順序會引起人們對詩史意義上的時間順序的誤解,不知什么時候起,人們就把王績看成是開唐一代詩風的詩人,把《野望》看成是“第一首真正的唐詩”,覺得這樣一來王朝斷代與詩史分期就可以取得一致。其實,這種沿襲了明、清人現(xiàn)成說法的觀點并沒有多少根據(jù)(參見明楊慎《升庵詩話》卷二、清吳喬《圍爐詩話》卷二),因為王績的詩雖然不大有六朝繁縟密麗的風氣,但有的是魏晉人尤其是阮籍、嵇康特別是陶淵明的影響,還不能算是詩史意義上的“唐詩”—盡管他人與詩在時間上都已入了唐朝—何況,學(xué)習與模擬的榜樣并不能以年代早晚分出等級高下。詩歌語言不是釀造的酒漿,窖藏越久就越好,詩史上創(chuàng)辟新風也不是尋源溯流,回復(fù)越古老的時代就越新,在這一點上或許可以參照中國古老的故事“五十步與百步”。當然,王績越過六朝去學(xué)習魏晉人的詩,使他的詩歌語言比較樸素質(zhì)直,詩歌意境比較自然恬淡,所以在讀慣了六朝以來的秀辭麗句之后,人們突然讀到這樣的詩,就好比差不多吃膩了大魚大肉想吃蔬菜或看膩了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后突然看到一片樸素的田園風光一樣,驚喜之馀要格外贊嘆。像那個清代的賀裳就想把陶(淵明)、王(維)并稱的“王”換成王績的“王”,覺得“輞川誠佳,太秀,多以綺思掩其樸趣,東皋瀟灑落穆,不衫不履”(《載酒園詩話又編》),但他沒有看到王績與陶淵明的不同,王績的回歸田園多來自道家追求自然的理念,他的退隱醉鄉(xiāng)也出于全身養(yǎng)性的理想,他祖?zhèn)鞯摹皷|陂馀業(yè)”、“園林幸足”(《游北山賦序》),也使他的隱士生活過得悠閑舒適,因此他詩里那種“亂頭粗服”就和真正衣衫襤褸的農(nóng)夫不同,他詩里的田園鄉(xiāng)村仿佛是大觀園里“隱隱露出一帶黃泥墻,墻上皆用稻莖掩護”,掛著“杏簾在望”酒旗的稻香村,他詩里那種著意恬淡的意境就仿佛當著官的賈政卻說“(稻香村)未免勾引起我歸農(nóng)之意”(《紅樓夢》第十七回)。所以,雖然王績的詩風在唐初的確令人耳目一新,但既不能說他回歸到了魏晉時代,也不可說他已開創(chuàng)了唐代詩風,而《野望》盡管平淡自然讓人讀來流暢上口,但它的意境情調(diào),既不能等同于陶淵明式的淳厚樸淡,它的語言形式也不能等同于唐人五言律詩的整齊圓熟。王績和他的詩仍然處在六朝詩向唐代詩的過渡之中。
野望
東皋薄暮望①,徙倚欲何依②。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③。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④。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⑤。
① 東皋:王績隱居處,皋是水邊高地。阮籍《奏記詣蔣公》“方將耕于東皋之陽”,陶淵明《歸去來辭》“登東皋以舒嘯”,都以東皋當躬耕隱居之地的象征,王績最佩服這兩個人,所以東皋未必是真的地名,可能是王績給自己隱居處取的名字。
② 徙倚:徘徊。
③ 王勃《山中》“山山黃葉飛”似乎把這兩句的意思更推進了一步,不光是樹樹秋色,還招來了秋風,吹得滿天黃葉亂飛。王維《歸嵩山作》“落日滿秋山”似乎把這兩句并成了一句,而儲光羲《田家雜興》之三“落日照秋山,千巖同一色”則仿佛把這兩句又重新排列了一番,變成了另外兩句。
④ 這兩句不光是寫鄉(xiāng)村黃昏景象,而且是用“返”、“歸”二字反襯自己“徙倚欲何依”的彷徨與“相顧無相識”的孤獨。從陶淵明以來,寫鄉(xiāng)村田園的詩都愛用“返”、“歸”這種字詞,像陶淵明詩里的“日入相與歸”(《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二)、“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帶月荷鋤歸”(同上其三)、“斂翮遙來歸”(《飲酒》之四),這個“歸”字暗示的是人的歸宿,人能歸家便意味著溫馨的到來和漂泊的結(jié)束,當人漂泊時看到別人歸家,則又意味著孤獨與惆悵,感到自己的肉體與精神都無所依憑,而幾乎所有的田園詩在古代中國的深層含義都是尋找家園,尋找歸宿。
⑤ 采薇:《詩經(jīng)·召南·草蟲》“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詩經(jīng)·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史記·伯夷列傳》(伯夷、叔齊作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上面三段涉及“采薇”的典故分別有不同含義,《草蟲》可以移來表現(xiàn)懷念友人的苦悶,《采薇》可以借來暗示不得回歸漂泊無定的痛苦,《伯夷列傳》可以指代世道變亂時的絕望,無論用哪一種含義來解釋這首詩都可以說通。從前面“徙倚欲何依”和“相顧無相識”兩句的意思推下來,似乎懷念友人和難以回歸的含義更切合一些,但明人唐汝詢《唐詩解》卻認為“此感隋之將亡也”,好像他贊成“采薇”用的是《伯夷列傳》的典故。后來不少人都同意這一說法,可也有人,如清人吳昌祺《刪訂唐詩解》因為“王(績)嘗仕唐”而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王績既然又當了唐代的官就不會自比叔齊、伯夷這樣忠于舊朝的人。
夜還東溪
石苔應(yīng)可踐,叢枝幸易攀①。
青溪歸路直,乘月夜歌還。
① 石頭上長了苔蘚,本來很滑,但可以踩上去,因為幸好有一叢叢的枝條可以供人攀牽。明人楊慎《升庵詩話》卷三曾指出這兩句詩的來龍去脈:“謝靈運詩:‘苔滑誰能步,葛弱豈可捫’,此反其意。唐杜審言詩:‘攀崖踐苔易,迷路出花難’,又順用無功詩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