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事了去無痕
忽必烈?guī)ьI他的兵馬在亞歐大陸肆意馳騁、英姿赫赫的時候,未曾料到幾十年拼死打回來的江山在他死后轉瞬崩潰。蒙古帝國迅速分裂成了欽察汗國、察合臺汗國、伊利汗國和中原的元王朝,而統(tǒng)治漢人的元王朝亦迅速由極盛轉衰。
生活在這個年代的文人們,開始走向了兩個極端,一是身在紅塵玩世不恭,淪落為蕓蕓眾生里的螻蟻一族;另一種便是遁入山林尋覓桃源仙境。就連那些希冀借助終南捷徑上位的士人也大多意識到朝廷不能給他們真正的出路,便安靜下來實實在在地過著平民生活。不過,那時仍有一些人走上了歷史舞臺,在退居幕后之前,留下了風光的“倩影”。
姚燧,字端甫,是元代初期最為出名的學士,雖身居京城,但馳名中原各地,許多士人聞其名而奔赴大都,欲瞻仰他的風采。如此知名的士人,卻有著非常不幸的童年。
姚燧出生不到三年時,父親便去了彼岸觀花,丟下他一人在塵世飄零。伯父姚樞見他可憐,便帶他移居到邊境,過著仰望蒼天厚土為生的平民生活。
姚燧的文學素養(yǎng)可能是在那段時間培養(yǎng)出來的,因為沒有俗世的叨擾,他可以專心徜徉書海,年紀輕輕時便精通詩、詞、曲、書、畫,回到京城之后,迅速成為文壇的新星一顆,很快便被人推舉到秦王府做文學,后來進入朝廷擔任翰林學士承旨。翰林學士承旨官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如果論階品應是三品,論職責則類似皇帝的秘書,與宮內中人算是俯首帖耳的那種關系。元成宗時期,姚燧當了江西行省參知政事,與宰相之職只有一步之遙。
幼抱文才、仕途順利,按理說姚燧不應該痛苦,至少物質生活有保障,什么都不缺,應該快活才是。但這些年來他看到了無數(shù)的政治風波,仕宦內暗潮洶涌。在如此的宦海里浮沉,并非姚燧所愿,然而過得過不得,不是他能選擇,也由不得他選擇。
十年書劍長吁,一曲琵琶暗許。月明江上別湓浦,愁聽蘭舟夜雨。
——姚燧《醉高歌·感懷》
這首曲是姚燧在九江巡視時寫的。從中不難看出他經歷了十年宦海生活后,所剩的只是長吁短嘆,終日在皇權之下掙扎匍匐,在各種勢力的斗爭間搖擺,未曾得到些許痛快。他漫步于江岸,直到暮色退去,月上枝頭,便來到江上乘舟聽雨,閑極無聊彈了首琵琶樂,樂聲哀婉,以寄托他的哀愁。
一些名家在解讀姚燧這段曲子時,認為姚燧的琵琶曲暗示的是當年白居易和琵琶女偶遇的經歷。白居易與琵琶女于江上邂逅,不過是白氏一生的小段插曲,但馬致遠寫下了《青衫淚》一劇,卻將二人的偶遇變成了一段風流韻事。所以姚燧的“琵琶暗許”,意思大有可能指琵琶女芳心暗許白氏,而他用這個典故,證明姚燧的心中也有思念的人。
不過,有關姚燧“芳心暗許”誰人的猜測,完全是人們想當然,而且古人借典成文,多存在移情作用,即便姚燧真的在思念何人,是男是女都說不準。而且根據(jù)姚燧的經歷而言,此曲《醉高歌》更像是發(fā)生活的牢騷,“琵琶暗許”,“許”的該是姚燧不滿現(xiàn)狀的心緒,這從最后一句“愁聽蘭舟夜雨”可以得到證明。蘭舟聽夜雨,不過因為一個“愁”字而已。愁的是何物?便是有關“十年書劍”的生涯。
事業(yè)亨通、情海無波,姚燧的生活當是美滿。但他沒有因幸福生活而變得沉淪,反而思路越發(fā)清晰,對事態(tài)看得更加通透。越是美滿的一生,讓他所見所聞所感越是強烈和現(xiàn)實,對仕途的批判越加有力。他比那些尚未嘗到仕宦滋味,便去批判官場黑暗的人更有資格為“功名”定位。
是非感極強的姚燧認為,知識分子懷才未必得用。例如他的朋友雷損之,是個非常有能力的人,但為官三十年,一直是個小縣令而已。在雷損之還做官的時候,姚燧就預言他馬上便要辭官歸隱。果不其然,雷損之一滿三十年官宦生涯,便淡然歸田了。對于此等情況,姚燧深感不平,寫了篇傳記大罵官場無道。
姚燧不但對仕途唾棄,對黎民百姓的苦難生涯也飽含同情,他總試圖去改變什么,可以一人之力,如何回天?
一次,在游宦江南時,姚燧在路邊遇到一個縫衣的婦人。那婦人差人將做好的衣物送去給前線的丈夫,旋即又把衣服要了回來,如此翻來覆去,行為古怪。在他的詢問之下,婦人才哭哭啼啼地說,她寄衣服給夫君,是怕后者在邊疆受凍,可是她又怕對方已經回程了,衣服寄不到,因此心思矛盾。姚燧聞言黯然垂淚,回到寄居的府中,落筆寫下了《憑闌人·寄征衣》一曲。
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姚燧《憑闌人·寄征衣》
在寄與不寄間,女人心靈充滿掙扎的痛苦。她每一次躊躇,每一次反復,對親人的思念就多了一重。千百重壓下來,叫她難以透過氣來。
有人評價姚燧的詩詞歌賦,總是能用簡單、純粹、真摯的語言來彰顯最現(xiàn)實的殘酷。這曲《憑闌人·寄征衣》,雖無華麗的描寫,卻是元散曲現(xiàn)實作品中的魁首之一,其奧妙在于極易上口,而后韻無窮,話雖短少,重見字數(shù)達十三處,然意境已經到了極其深遠的境界。
就這樣一面批駁政治的灰暗,一面同情著世上的可憐人,姚燧在人世流浪了一個十年再一個十年,流了無數(shù)的血淚,終于在縱浪大化的過程中,不再“書劍長吁”,也不再“琵琶暗許”,而是來到一處山高水美的地方,如蘇軾觀赤壁般,仰天長笑,泰然頓生。
天風海濤,昔人曾此,酒圣詩豪。我到此閑登眺,日遠天高。山接水茫茫渺渺,水連天隱隱迢迢。供吟嘯,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
——姚燧《滿庭芳》
這曲《滿庭芳》沒有了《醉高歌》的長吁短嘆,也不要了《憑闌人》的傷心難過,開篇便直逼蘇軾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有種天高海闊的氣魄在其中。在酒圣詩豪頻臨的江南勝景面前,姚燧的情緒被迅速調動起來,他登高而招,遠眺江山,山水迢迢,煙波浩渺,心胸豁然開朗,抬眼仰天長笑,什么功名利祿、榮辱富貴,都可以拋于腦后。他此刻的心境所容納的只剩下眼前此刻的美景,這一回他可以徹底拋卻一切歸隱,不必什么老僧、老道前來奉勸,自己愿去哪便去哪,心無牽掛,了無一痕。
一代文豪,在留下了諸多供人瞻仰的作品之后,悄悄地消失在了世人的眼中。他的離去,是在幾經折磨下的選擇,與白樸、貫云石都那么相似。只能說,一個時代決定了它的士人普遍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