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夢幻之航
當我起身到艾倫·懷特(Alan White)入住的酒店去與他會面時,天空愈加清澈,霧號聲也漸漸稀疏。自從艾倫于1935年幫助出版我的第一本英文書《中國之眼:中國繪畫新詮》(The Chinese Eye:An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Painting)以來,他就成了我在倫敦的出版商兼朋友。該書是伴隨倫敦伯靈頓大廈(Burlington House)的一次國際中華藝術展(1935—1936)而推出的。首次與他見面時,我才剛到英國不久,而他是梅休因出版社(Methuen&Co.)的七位董事之一。他逐漸升職為執(zhí)行董事,如今是這家百年出版社的總裁,并親自細心地監(jiān)督制作了我迄今出版的二十一本書中的十六本。在我離開英國前往波士頓的那天(1952年12月),他曾攜夫人瑪杰麗和他們的兩位公子理查德和朱利安到滑鐵盧火車站(Waterloo Station)為我送行。我們就是在那時約好,等他稍后作一次環(huán)球商務旅行時,在舊金山見面。此刻我得知他已經(jīng)從墨爾本抵達舊金山了。
艾倫在舊金山并無公事需要處理,他必須在飛往紐約的途中停留一站,于是決定在此休息幾天,趁我在這里,來游覽美國西部的這座名城。我提出次日搭船游覽灣區(qū),他答應了。午后,我們來到漁人碼頭,剛好趕上第二班灣區(qū)游船。那是一個陽光明媚又不太熱的日子,舒適宜人。錨索剛一松開,喇叭里就開始冗長沉悶地介紹周圍能夠看到的各種建筑和地標。艾倫和我正站在船首注視著前方的金門大橋,并不為喇叭里的聲音隨風飄走感到遺憾。海灣里的水并非一平如鏡,我聽說,自從首位來到此地的西班牙船長堂·曼努埃爾·德·阿雅拉(Don Manuel de Ayala)于1775年駛?cè)肱f金山灣以來,這里就不是那么平靜。正因為如此,站在我們這艘小游船上望去,岸上的建筑才會那么歡快地搖晃不已。
艾倫當時留著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式發(fā)型。風把他的頭發(fā)刮到臉上,又刮到他腦后,飄動飛揚,與他身旁那面小小的星條旗爭鋒。他對自己被刮得蓬亂的頭發(fā)不以為意,因為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直視前方,望著迎面而來的風景,除了三個在船上跑來跑去的孩子,所有人都注視著前面。這座城市的天際線對成年人產(chǎn)生了一種催眠般的效果。在游船駛過海洋館附近那些長長的垂釣碼頭后,成千上萬只翅膀烏黑的鳥兒飛來,以幾乎觸碰到海水的高度,在海面上低空飛行,就像我“二戰(zhàn)”期間看到的那些出現(xiàn)在倫敦上空的轟炸機編隊那樣,一群接一群地飛掠而過。但從遙遠的地面上觀看轟炸機編隊會讓眼睛極度緊張疲勞,而從水面上方近距離地觀察這些動作敏捷的水鳥卻讓眼睛保持警覺,不斷轉(zhuǎn)動。它們在我們周圍,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從不停息,只是不斷地飛翔。每一群都快如閃電,但這些鳥兒似乎一直在此,因為另一群會很快飛過來,取代剛剛飛走的那一群。要弄清它們有多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而且水面上是多么生氣勃勃?。∧侨齻€孩子不斷在船上前后左右地奔跑,仿佛有個看不見的催眠師在指揮他們。其中一個看到又一群飛過的水鳥,突然大叫一聲,伸出胳膊跳了起來;另外兩個孩子立刻效仿他,他們就這樣跳個不停。如果他們朝氣蓬勃的大腦沒有受到某種催眠術的影響,那他們?yōu)楹螘磸妥鐾瑯拥氖虑??有人告訴我說海灣里有很多太平洋潛鳥。或許這些鳥兒是些瘋子。太平洋潛鳥以瘋狂而聞名,因為它們會發(fā)出狂野如魔鬼的叫聲。我沒聽見它們叫過,不過它們會以整齊如軍隊的迅捷動作,漫無目的地到處移動,看起來確乎有些瘋狂。
艾倫的眼睛依然緊盯著正前方,他的長發(fā)依然在風中飄蕩。在風塵仆仆地乘坐飛機從英國飛往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又接著來到舊金山之后,他看起來略顯疲憊,但又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們現(xiàn)在即將到達金門大橋,不過離它仍然有很長一段距離。我們中的每個人,包括小孩子們,似乎都在發(fā)呆——全都望著那個位于兩座石頭山丘之間的巨大豁口,它越來越近,看起來就像被一條細長如金屬絲的繩子連接起來,而那根繩子又仿佛被兩根插在水里的竹竿繃得緊緊的。我們的船逐漸靠近那兩座在水波中跳動的石頭山丘,而那兩根竹竿以及它們之間那條長長的繩索則變得越來越粗,露出一座紅色大橋的形狀。我頗能理解為何將金門大橋刷成朱紅色。如果刷成海灣大橋那樣的銀色,那么它大部分時間都會難以辨別,因為太陽光下光亮的水面以及晨霧暮靄會模糊它的形貌。另一方面,如果海灣大橋被刷成紅色,那么在周遭那些色彩艷麗的建筑中間,就會顯得過于惹眼甚至刺眼。

艾倫·懷特在巡游海灣的游船上
突然,我看見一片如白棉花般濃稠但又蓬松的云霧舒展開來,跟我們前方的所有景物一起上下?lián)u擺,然后逐漸靠近,仿佛想鉆到金門大橋的橋底去,頂著我們出發(fā)以來就一直肆虐的寒風,將我們整個包裹起來。實際上,它試圖擠到橋下去,隨即膨脹起來,覆蓋了橋底的整個河床,以及兩座橋塔的下面部分——我起初還把橋塔當作竹竿呢。此刻,橋塔的上面部分懸浮于半空之中,就像兩只紅色的中國燈籠。我們的領航員將船略微向北拐去,而后又向東一拐,以避開那艘迎面而來的汽船。當我們拐彎時,我看見位于塔瑪佩斯山前面的天使島(Angel Island)正為晚宴梳妝打扮,穿上一襲薄薄的藍灰色絲袍。當我們的船繼續(xù)朝著東邊的海灣大橋轉(zhuǎn)過去時,不知從何處飄來幾片神秘的面紗,旋即化為小島的一塊黑色天鵝絨披肩。天使島和圣拉斐爾(San Rafael)顯得溫和又冷漠,籠罩在夢幻般的神秘氣氛中。
喇叭里傳來的一聲大叫“惡魔島!”對我們所有人產(chǎn)生了一種最奇怪的催眠效果。海灣北面出類拔萃的可愛風景被荒蕪、嚴酷的惡魔島造成的恐怖感所取代。艾倫和我隨著船上的其他人一起來到船的另一側(cè),伸長脖子,看能否發(fā)現(xiàn)什么人在那塊12英畝(約48562平方米)的巨大巖石上移動。觀看作惡之徒而非循規(guī)蹈矩之人并樂在其中,這難道不是人類的一種天性?自從1933年以來,惡魔島便作為一座永遠沉默的監(jiān)獄而臭名昭著。據(jù)說它對囚犯嚴懲不貸,憑借一種能夠探測囚犯身上任何金屬物質(zhì)的“電子眼”,建立起一套精細復雜的防止越獄系統(tǒng)。12英畝的島嶼整個被高墻聳立的建筑覆蓋了。
我曾想造訪那塊巖石,但那位答應為我安排此事的朋友不幸去世,我只好改變行程,前往圣昆?。⊿an Quentin)。畢竟,這些監(jiān)獄里的囚徒都是人類。這塊巖石四周都被尋歡作樂、宜人風景與舒適生活的人間煙火所包圍,為什么把他們關押在這樣一個花花世界中間嚴加看守?殖民時代西班牙人在這里修筑防御工事,到了19世紀中期,它又被用作軍事監(jiān)獄,這都可以理解。但它緣何在1933年被選中設立聯(lián)邦監(jiān)獄卻令人不解。把它改建成一個供所有人使用的迷人游樂場豈不是更好?在此設立監(jiān)獄難道是為了提醒人們:人世間存在著無可救藥的作惡之徒?我聽說這塊巖石得名于《阿爾卡特茲的養(yǎng)鳥人》(The Birdman of Alcatraz),一本被改編成電影的著名小說,因此,當我們從島嶼前經(jīng)過時,我也如同被催眠一般隨著其他人移動,向它投去犀利的目光。
下一個進入我們視野的焦點是一個巨大的金屬浮標,上面系著一只鈴鐺,隨著灣里起伏的海水而叮咚作響。吸引目光的除了那只在水面上自動鳴響的鈴鐺,還有一些肥碩的鸕鶿,停在上下漂動的浮標上,不時搖搖晃晃。公元10世紀以來,鸕鶿就出現(xiàn)在很多中國水墨畫中。這些海鳥擅長游泳,有狼吞虎咽的習性。中國的漁人把它們加以訓練,帶它們出去捕魚。它們會靜靜地站在船舷上,漁人一聲令下,它們便潛入水中,用長長的喙叼住一條魚回到船上。如果魚很大,兩三只鸕鶿就會有條有理地合作捕捉。有一次,我在倫敦介紹宋代大師馬遠的一幅風景畫,上面畫著鸕鶿站在隨波逐流的小船上,這時人群中有一位女士拒絕欣賞這幅畫,聲稱如此對待鳥兒實在是最殘忍不過。我對她的話感到訝異,問她看到英國大畫家蘭西爾(Landseer)的作品有何感受。這位畫家以擅長動物繪畫而著稱,其作品描繪了成堆鮮血淋漓的牡鹿、野兔和雉雞。人有時會多么缺乏邏輯。我很高興看到海灣浮標上的鸕鶿依然悠閑自在,就像中國風景畫里的鸕鶿一樣適于入畫。
在游船上,我們的談話一次又一次地轉(zhuǎn)向人類的行為,又把西海岸居民與美國其他地方的居民作比較。我鮮少沉溺于歸納概括。我認為,當為自己的生意忙得團團轉(zhuǎn)時,一個紐約人會顯得脾氣暴躁甚至相當粗魯,不過,如果我們遇到他時他恰好在家里,且身心都很放松,那么他也會像其他任何人一樣顯得親切友好。然而,我也不由自主地想起顧問工程師約翰·古爾丁·里特爾在帶我參觀金門大橋時跟我說起的舊金山人。他于20世紀初在舊金山開始自己的職業(yè)生涯,經(jīng)歷了1906年大地震和火災的浩劫?!澳鞘侨祟愂飞系闹匾录?,”里特爾先生說,“它給舊金山市留下一種永恒的精神,指引我們所有人正確地評價自己的生活——盡管如今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彼J為,一夜之間,所有舊金山人都變得平等了:財富已經(jīng)毫無意義。在那場不期而至的巨大災難中,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每個人都變得通情達理起來,對他人也體貼關切。城里沒有明顯的恐慌,也罕有搶劫事件發(fā)生,因為所有人都同舟共濟。所有人都住在相同的帳篷里,從前的富人和依然貧窮的人分享衣食,照料幼齒、老人和病人。全市的人都成為一個友好的大家庭。里特爾堅信,那個可怕的夜晚造就的獨特友好氣氛仍然飄浮在海灣上空。實際上,我們雖然是初次見面,但他待我卻如同親友。艾倫頻頻點頭,同意里特爾先生的看法,舊金山的氣氛顯有獨特之處。
就在此時,仿佛有什么東西阻擋我們的游船從海灣大橋下穿過。我們前方出現(xiàn)混亂,五六條劃艇頂著浪頭,沖向那座巨大的建筑下方。艾倫畢業(yè)于劍橋大學,我也曾在牛津生活十六年;對我們來說,坐滿藍衣海員的劃艇都是熟悉的景象。然而,看到有人居然以牛津和劍橋的正統(tǒng)方式在舊金山灣里劃船,我們倆都不由得嘖嘖稱奇。
我們都顧不上看金銀島(Treasure Island),那是為1939年金門國際博覽會修建的人工島,如今是海軍的軍事禁區(qū)。直接從海灣大橋下經(jīng)過是一種獨特的體驗,而這讓我回想起哈得孫河(Hudson River)上的喬治·華盛頓大橋(George Washington Bridge)。但海灣不像河里那樣水流平穩(wěn),我不知道他們怎么能夠在這樣的水域舉行劃船比賽。海灣里不斷有風吹過,再加上潮水的漲落,一直波瀾起伏。
接下來喇叭里向我們介紹的景點是奧克蘭港(Oakland Harbor)和阿拉米達(Alameda),然后船只再次右拐,整個舊金山市的天際線都映入眼簾。盡管我直視前方,但我的眼睛似乎中了魔法。因為眼前這些高樓大廈仿佛忽而躥高,忽而縮短。乍一看,所有窗戶都一樣大小,不過須臾之間,有些變大,有些卻變小了,一些甚至變成幾乎看不清的小點。有些窗戶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當我們的船在水上搖擺不定時,它們不斷地眨著眼睛。在黃昏降臨之前,我似乎聽見一些無形的畫家忙碌的聲音,他們給這些純白色的墻壁涂上肉色,然后是粉紅色、紫紅色。所有建筑都搖著腦袋,蹦蹦跳跳——空氣中彌漫著音樂聲和歡樂的氣氛。我感到有些陶醉了。片刻之前,艷陽高照下的舊金山市富麗堂皇,令人眼花繚亂,此刻它又展示了自己的朦朧之美。我對艾倫說,太陽肯定正緩緩沉入雙子峰另一側(cè)。他點點頭,對我微微一笑,恍然若夢。他懶得理睬我說的話。他才在舊金山待了一天,又怎么知道雙子峰在哪里呢?

海灣里的劃船比賽
我們再次從海灣大橋下駛過,這一次是在小島耶爾巴布埃納(Yerba Buena)靠著舊金山的一側(cè),只有它提醒人們記起整個灣區(qū)從前的地名。有天早上,我的中國朋友董鳴鳳[12]——他是一名藝人,在舊金山最有名的夜總會之一工作——駕車帶我環(huán)繞耶爾巴布埃納島,但在到達人工島金銀島后,很快便折返了。因為美國陸軍和海軍占據(jù)了舊金山灣里風景最美的地點。
我們的游船繼續(xù)航行,進入籠罩著金門海峽、大橋、米爾谷(Mill Valley)丘陵、塔瑪佩斯山和天使島的薄霧中。惡魔島就快被遮住,變成一個云遮霧繞、恍如出自想象的地方,很適合仙子或國王。它隱約可見,卻無法靠近。霧靄不斷舒卷,我心里暗暗為它歡呼。從富麗堂皇化為云霧朦朧的一刻甚至比從云霧朦朧化為富麗堂皇更美?,F(xiàn)在浪頭泛白的大浪逐漸增多。從舷邊卷起的飛沫送來陣陣寒意,將我們?nèi)紡哪欠N催眠狀態(tài)中釋放出來。
然則被催眠后的影響難以消除。不管是艾倫還是我都無心談論剛剛看見的那一處處由碧海藍天與大地構(gòu)成的美景。艾倫反對在漁人碼頭的一家日本餐館盤腿而坐地進餐,而我又不愿讓他在格蘭特大道的一家中餐館去揮舞筷子——盡管他現(xiàn)在使用筷子已經(jīng)相當嫻熟。我們一致決定到電報山頂科伊特塔下的一家德國餐廳去嘗嘗,幾天之前,我發(fā)現(xiàn)那里食物可口而氣氛宜人。我們受到領班的熱情接待,他將我們引到靠窗的一張餐桌前,從那里我們可以看到海灣沿岸的燈光。每張餐桌上都點著一支只剩半截的蠟燭,奇形怪狀的蠟燭頭上滴著蠟油。為了牟取利潤,人們可以費盡心思,我們倆不禁對此會心一笑。當羅曼蒂克的一切動機都已失去之后,“營造浪漫氣氛”就成了必需。自從枝形吊燈的可愛燈光被閃耀的霓虹燈取代以來,一豆燭光就被用來滿足從不饜足的人類的需要了。大多數(shù)餐桌都被一對對年輕的情侶占據(jù)。艾倫對德國菜比較了解,他點的菜都美味可口。當然,在寒風瑟瑟的海灣里度過一個漫長的下午后,我們倆都胃口大開。我們邊吃邊聊,觸及各種各樣的話題,還經(jīng)?;貞浧鹞覀冊诎瑐悘那拔挥趥惗馗浇既R克希斯(Black Heath)的住處以及漢普頓宮(Hampton Court)、牛津和英國其他很多地方一起度過的時光?!坝信f金山這樣的一個海灣,”艾倫評論道,“誰也不想橫沖直撞?!薄翱墒悄阒?,紐約也有一個海灣?!蔽姨嵝阉?。盡管環(huán)境可能會影響人,不過一個人的真正本性才是影響最大的。很多人都傾向于盡可能地安于現(xiàn)狀,但也有一些人根本無法這樣。為了娛樂我的朋友,我講述了一個著名的中國笑話:從前有兩個人,一個性子急躁,另一個卻慢條斯理。有一天,他們圍坐在一個老式中國火盆——也就是把銅盆放在一個木架上,盆里燒著木炭——旁小酌片刻。正當性子急躁的那個人扭頭欣賞墻上的一幅畫時,他的長袍碰到火盆,被燒著了。而慢條斯理的那個人看見他衣服著火,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彬彬有禮地緩緩說道:
“有件事情我理應告訴你,但因為你脾氣暴躁,我不知道當不當講。不過對我而言,說與不說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
“什么事?什么事?快說!”
“喔,是這樣的,你那件長袍的衣角掉到火盆里,現(xiàn)在被燒著了?!?/p>
“你干嗎不早說?”性子急躁的人一把扯出袍子,將火弄滅,然后便沖著他的朋友暴跳如雷。
“人人都說你脾氣暴躁,果不其然!”那個慢條斯理的人回答說。[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