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志
北宋時,有一種喚作“天水碧”的絲帛染色名,色澤近似淺青。相傳南唐后主李煜的妃嬪在一次染色時,把未染好的絲帛置于露天過夜。絲帛因沾上露水,竟染出綠意,若集江南煙水于一身。
古味園
村莊的沃野里,坐落著一座建于清乾隆時期的六角磚塔。塔高五層,呈黑白色調,建筑結構玲瓏古樸,將這座寧靜的小村襯出古意。舊日有詩云:一塔凌霄起,晴云足下浮。遙天連碧野,遠水抱村流。
環(huán)繞塔身走上一圈,饒富趣味的是六個角的角尖處皆墜有一枚鈴鐺。因年代久遠,鈴鐺內部腐蝕生銹,已發(fā)出不了任何聲音。但站在塔下,若有風吹來,仍能依稀感受到那個立于舊時光里的它,自近及遠蕩漾起的清靈聲響。在一切舊式的建筑面前,時間都在呈現某種倒退之勢。人亦如此,長久浸染熏陶,內心格局、眼界、審美將會隨之發(fā)生變化。
沿柏油小路向前走,途經六角磚塔,一小片在深冬依然碧綠的竹林,數百米之外,相鄰著幾家房舍。其中一家,屋院外的右側門邊上懸一塊牌匾,白底黑字,最下方六個字寫著“古味園食品廠”,舊日氣息撲面而來。推門而入,院中挖有一口池塘,一只健壯黃狗慵懶地趴在池邊曬太陽。其余周邊,凌亂地栽種形狀各異的藤蘿灌木,布放崚嶒山石。也養(yǎng)花,菊和杜鵑在陽光里熱鬧地盛放。院中一片蓬勃之景,顯露出店主人對于日常生活懷有的某種秘而不宣的熱忱。
三層現代化小洋樓,一樓設為生產間。人至中年的朱師傅與妻子從清早就在房間里忙碌著。朱師傅是碧山一位售賣果品糕點的手藝人。因制作過程沿襲古法,口味傳統,在碧山周遭的街坊鄰里間享有知名度。
徽州人所食糕點,從外觀及口感上偏向一種“寡淡”之味。此地被綿延山巒環(huán)抱,許多地方仍維持著較為天然原始的生活狀態(tài),人的欲望小,來自外界的影響和侵襲亦小。所食之物皆就地取材,并不刻意追求外觀上的華美和口感上的細膩。粗樸、脆實、咸甜適中,搭配當地盛產的茶葉來食,更添一抹山林木樹的滋味。
走進生產間,朱師傅正在土灶臺前的大鐵鍋里熬煮糖汁。糖汁的配方有講究,需兩種糖混合融化,取白砂糖的脆和飴糖的甜而不黏,飴糖則從大米里提煉而出。選用木柴做燃料,成本昂貴,價錢遠超過電和煤氣,但為了做出舊時口感,甘愿傾付其他生意人不愿付出的成本代價。一塊矩形銅片置于鐵鍋旁的灶臺上,他解釋道這是用來檢測糖汁熬煮狀態(tài)的小工具。滾燙的糖汁滴在冰冷銅片上迅速凝結,他僅用食指和中指在上面摩擦幾下,憑借常年累月鍛煉出的手感就能判斷出糖汁此刻的狀態(tài)。
此時妻子端來兩大盆剛出鍋的黑芝麻,在明亮的光線下蒸騰起熱氣,香味撲鼻。把黑芝麻倒入鐵鍋中,用木棍翻滾攪拌,拉出細絲。這是一項需要花力氣和巧勁的步驟,動作要快而均勻。隨即迅速出鍋,團成塊置于案板上。趁著芝麻糖尚未冷卻凝固,用一根長方體木塊按壓塑形,再用菜刀切成勻稱的條狀,齊整地擺放在切割機的暗槽內,發(fā)動機帶動起刀片,快速起落中,黑芝麻糖被切成大小適中的規(guī)格落入竹簍中……
夫婦二人穿戴護袖、圍裙在房間里有條不紊地工作。朱師傅不斷運動中的手指,不像每天從事大量手頭工作的人。但聯系起院中的木、花、石,一切又都合理起來。只有這樣一雙手才能建造出如斯院落。雖看似雜亂無章,毫不精巧,但其中隱藏的野趣非旁人能夠輕易體會。就像他仍然愿意選擇一項許多人明知它的好處卻不愿付出行動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工作,他持有舉重若輕的尋常心。聊起那個現代化式樣粗糙的切割機也是近年才買,更早之前,連切片也需手工完成。問他平時幾點起來做活?他靦腆地笑了笑,答:六點多才起,現在不用起太早?,F已入深冬,徽州地區(qū)早晚濕冷愈重。待到春節(jié),愈要每天起早貪黑地忙碌。但從他的話語里聽不出絲毫抱怨之意,這里的人對于辛勞的工作持有一份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
嘗一塊黑芝麻糖,不油不黏,脆而密實,口感極好。店里還做桂花墨酥、麻酥糖、方片糕、小桃酥等各種在徽州常見的小點心。尤其到了春節(jié),家家都會備上一些,既可用來供奉先祖,也可作親友間走動時的家常點心。用來裝點心的包裝袋,左邊的圖案是一枝盛開的臘梅,右邊則是那座在碧山最具標志的六角磚塔,仿佛一次舊日風骨的傳習。
一對兒女學業(yè)有成,留在城市工作。每年只有春節(jié)時才回來。不知他們是否懂得父母從事手作的意義為何?至少對于年輕人來說,那是一項枯燥、寂寞,甚至看不到任何前景的工作。但假以時日,相信他們會從這些手作的點心中,領受出里面蘊藏的那份由手抵心的情感。
想及,這方是手作物真正的價值及秘義所在。
說茶
四月初,江南冗長的梅雨季尚未到來,徽州的雨就已酥潤地下起來。無風時,雨絲直直地自瓦檐向下落,水滴而不斷。百無聊賴之際,孤立于廊廡下,用手接雨玩耍,觸感清涼,如咀嚼院隅栽種的薄荷葉。
徽州山多地少,雨水豐沛,地勢與氣候俱應一則古諺:“自古秀山,多出靈草,江南濕溫,尤宜種茶?!贝遄永镉形魂P系熟絡的姐姐,家里數畝茶地。每年清明前夕,無論晴雨,凌晨四點就要起床去采茶。一直勞作到下午三點,用尼龍口袋兜盛當日現摘的茶芽,騎電瓶車趕去縣城通往屯溪的路口,那里聚滿集中買茶的商販。去晚了價錢則被降得極低。農人靠土地、時令吃飯,作物不等人。不追趕質量上乘的時間采摘,付出的辛苦將無法跟收獲成正比。
此地首要種植的茶葉品種為綠茶,聲名在外的如毛峰、猴魁、屯綠之類?!鹅h志》內有一段關于黃山毛峰的撰記:“毛峰,芽茶也,南則陔源,東則跳嶺,北則黃山,皆地產,以黃山為最著,色香味非他山所及。而紅茶則以祁門為最?!?/p>
唐代張途《祁門縣新修閭門溪記》載,祁門地區(qū)“千里之內,業(yè)于茶者七八矣”,但當時祁門一代以栽種綠茶為主。直至光緒初年,從福建罷官歸里的黟縣人余干臣,發(fā)現“櫧葉種”茶樹適宜制作紅茶,便仿閩紅的制作法改制紅茶。于歷口、閃里開設分莊,向園戶傳授紅茶制法,祁紅聲譽,從此鵲起。
與祁門縣一家甜品店店主閑談,獲知當地人的平均工資水平基本在兩千元左右,普通家庭難消受高價位的祁紅。住在山里的徽州人日常飲茶皆是些無需刻意打理的山野粗茶,從采摘、殺青、揉捻、干燥,全部自給自足。雖日日布衣蔬食,未見他們臉上有何愁容。
聊到盡興處,對方送我一杯自家栽種的高山黃菊。香味清雅,口感甘潤,與市面上銷售的各類黃菊品種的確不同。
采茶季伴隨清明的到來,終于食到心念已久的艾馃,它是一種南方清明食用的糕點。糯米水磨成粉,山中野艾入鍋加水熬汁,再和粉揉成面團。其后捏成中厚外薄的餅狀,包上黑芝麻醬或豆沙泥,最后將面餅按壓入模具,磕出即成。壓餅模具多為棗木制,其上雕刻的花色繁多,寫一些祈福禳災的吉祥話,無非為取個好兆頭。剛出籠的艾馃通體碧綠,隨時間流逝綠意逐漸變深,后成墨綠。食之有雨后青草香。
柳宗悅《工藝之道》一書中,曾提及“茶人”這項與茶有關的獨特職業(yè)。接觸不深者,大抵會片面地將“茶人”理解為特指熟練掌握采茶、制茶工藝,精于茶道之人。其實不然。能做到與“茶人”稱呼相配者,必然是茶對于他們個體的情操修養(yǎng),日常生活,乃至人生軌跡皆產生深遠影響的人。不僅擁有一項技能那么簡單。
結識一位茶人,他給自己取名“茶仆”。在春寒料峭的山塢設茶席,周圍鋪擺鮮花,身側傳來潺潺溪流聲。他是大理人,世代以種茶為生。外形似僧,自己種茶、采茶、制茶,茶葉用盡,就再回大理。偶爾因嗅覺較常人敏感而略感苦惱。茶是他的信仰,他經由茶去觀察世界,思考涉及生命的各種問題。
用他的話而言:這些席間落座的人,不管是一呼一吸的吞吐納氣,或每一秒轉瞬即逝的神情,亦或一舉一動間,你是哪種性格的人,是否安住此刻,都將泄露無疑。面對茶,沒有人能夠說謊。這的確是一段頗為新鮮奇妙的說法,印象深刻,遂記錄于此。那日被編成辮狀的茶葉,喚作“千葉”。
回想自己飲過的絕品茶是一位長輩收藏的陳年普洱,僅那張破舊的包裝紙便價格不菲。個人偏愛普洱,半發(fā)酵茶,溫醇濃郁,體寒或減肥者宜飲。好普洱的滋味卻難以形容,不過聽到一個非常生動恰當的比喻,出自與我同飲普洱的長輩。他形容道:“像不像墻根土味兒?!闭Z畢,我們二人相視著大笑起來。
一次去山中徒步,偶遇一片茶園。席地坐在園中的一段蜿蜒石階上,晾干身上的汗。“我詳細揣摩山的形款、水的流法、人的笑容是不是跟你一樣那么美麗”。一路聆聽林生祥彈唱的《種樹》,神清氣爽地下山去。
漫道盡這些涉茶的回憶。
西遞
冬日午后,坐在一座由明代徽派屋舍改造的院落里,埋頭食一碗熱面。
白瓷碗里被依次倒入鹽、醬油、醋、蔥花,再夾進剛出鍋的細面,用筷子攪拌均勻,末了再臥上一個圓潤雪白的溏心荷包蛋。碗面上的朱紅喜色艷麗奪目,碗里的面條很快見了底兒。
一串串尖銳的冰溜子墜于瓦檐下。面前的陶盆內,杜鵑在滴水成冰的深冬無法開花,空剩下幾片發(fā)蔫的綠葉垂搭在梗上。另外一盆,細長的臘梅枝頭冒出數株嫩黃薄脆的花骨朵。
冬日的陽光在潮濕的徽州顯得珍貴,團團積云在被馬頭墻切割的方形碧天里快速移動,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這樣窣靜的時刻,回想自己做出的選擇仍感到安心。
很多人出于好奇問過我:你為何而來,在這里生活會覺得寂寞嗎?
在鎮(zhèn)上的老街,用五十元買的二尺花布,做過一條夏日穿的薄裙,裙面上印染奇花異草的紋案。這樣褪淡的境況置于今日似乎不再真實,但在此處依然發(fā)生著。我沉浸在這些舊地舊物中尋找一些無根無著的答案,無論怎樣虛度,幾十年仿若從橋的這頭踱至那頭,荒涼有力的始終是逝去的記憶與時間。
就像西遞的古老,身處其中能夠感受到來自時間的重力。因每一秒流動的時間里都壓縮著厚重的歷史記憶。仿佛有無數個時間段在此交匯流通,疊加重合,使人恍若出世。但它卻與我心臟頻率保持一致,陳舊而緩慢地跳動著。它識別出我,我知道自己曾是它的一小節(jié)記憶編碼。
這里有過最仁德的心,最智慧的頭腦,最縝密的邏輯,最豐富的學識,最勤勞的雙手,最高雅的審美,最和諧的社會制度……它的建造者把對理想家園的幻想在此付諸實踐,它來自一場內心的描繪和構建,它同樣是一座封閉的心城。
走進飄著細雨的巷弄,青石板路面被雨水和雪水沖刷得光潔如冰。婦人們在流經各家各戶的溪澗旁冒雨浣衣,白衣洗得分外潔白。水在盛行“風水觀念”的徽州具有豐富意象,“聚財”“聚氣”,且有“防火”之用。當地人極少打傘,雨對于他們是親密的尋常。再次走到村口唯一一座牌坊樓下,原先此處建有十三座牌坊樓,在山腳下依次排開,場面十分壯闊。后因歷史原因,其余十二座均被炸毀,眼前這座作為反面教材才得以幸存下來。
兜轉一圈回到住處,見木梯旁的陶罐里插入一大枝葉綠果紅的南天竹,在徽州它有“平安喜樂”的寓意。古文人清供時會用到它,與臘梅一同供于瓶中。置案頭,賞之可喜。據說它的枝干有避免鳥兒患病的功效,也可做鳥籠里的棲木,對生活細節(jié)里不時閃爍出的美感漸漸“無動于衷”,大概是日夜?jié)櫧渲?,見多不怪的緣故吧?/p>
逾午出去閑逛,融雪天,山中路滑,沒有登上位于半山腰的觀景亭觀覽西遞全貌。這樣也好,我更喜歡獨處時微末的觀察。行至一處拱形老橋邊,石梁上用綠色顏料描繪“會源橋”三字,散發(fā)出清淡的人文氣息。橋畔一側聚積幾只覓食的土雞,肥嘟嘟的圓身體,模樣可掬。一側立著三只鵝,通體雪白,喙和腳掌上的橘色鮮艷明亮。我著迷于它們的形態(tài)和色彩,看了半響兒,才遲遲離開。
數米之外修整過的草坪上,被安置了數臺不合時宜的居民健身器材。不遠處斑駁的粉墻外掛著空調機。這又是西遞的另一面,侵入無可避免。
走進敬愛堂,前后來過數次。祠堂往古為村民用來祭祀祖先和處理族中重要事務的場所。伴隨宗族體系的瓦解,遺留下的祠堂早已失去設計的功能,但莊嚴肅穆的場氣卻延綿至今時。整個建筑空間高大空曠,融化的雪水如水簾一般齊整地順瓦檐滴落下來,堂內寒意逼人。
見木墻板上懸置一則舊日家訓,其上書:“讀書,起家之本;勤儉,治家之源;和順,齊家之風;謹慎,保家之氣;忠孝,傳家之方?!蔽也唤妓鳌凹摇笔鞘裁??欲望的都市,“家”或許僅是一個被扭曲變異的空洞概念,是隨時會崩壞消失的臨時暫居地。唯有心的路途,可以一直向前,沒有盡頭。
另一間祠堂的天井下方整飭地堆放數塊石碑。圓環(huán)形的石面一邊浮雕麒麟戲球,另一邊刻華美的鳳凰,皆屬祥瑞的靈性神物。又湊近觀覽墻壁兩側懸掛的石板畫。一幅幅看過去,先人以圖代字,講“忠孝廉正”,但圖像未免有些夸大之意。其中一幅石版上,一婦人撩開衣衫的前襟,露出雙乳喂養(yǎng)一老婦,丈夫跪于一旁,侍候左右。唯有一黃發(fā)小兒哭泣著拽住母親的衣角。看時只覺觸目驚心,像被當頭打了一棒。
猶記一部介紹莫高窟壁畫的紀錄片中,有一窟畫描繪佛陀圓寂時,前來送行的各國君王皆割鼻挖耳,以示心中的悲痛之情。寫字需要邏輯理性,但圖像卻可以發(fā)散思維,任意想象,仿佛夢境漫游。這竟成為古人通用的慣例。
西遞,即使它的每一個空間都聚滿人,依然靜而空。那是時光訓練出的素質。我的指端曾一遍遍拂過冰冷的青磚石柱,石碑上的民間傳奇,木門框里的幽谷蘭草,與之靜默相對,濕涼的空氣里都能嗅到歷史的幽香。它有殘酷一面,但也有溫柔。我在此流連徜徉,感覺即刻蒼老,滅了癡念,換來一顆晶瑩剔透的尋常心,一個沉靜無聲的老靈魂。
背一臺舊單反,在此像午夜的幽魂一樣游蕩。隱去一切過往,什么也不說,走走停停,隨時可消失,露水般蒸發(fā)干凈。若某天我走進森林,關掉一切通訊設備,也許會幻化成一只白鳥在林中自由翱翔。當我發(fā)覺自己具備決離心后,便意識到自己可以隨時上路,步入下一段長途。去看更高的山、大海、沙漠、叢林、舊城、古堡……讓生命的長河多繞幾道彎,蜿蜒流淌,直至干涸。
回去的路上,買下一支綠檀木簪,十分喜愛它尾部雕工樸拙的琵琶紋樣。經過一間售賣茶葉的店鋪時,看到玻璃杯中凍結著一朵綻開的金絲皇菊,像琥珀一樣被定格在微雨的空巷里。
瓷都
陶瓷施釉的方法種類浩繁。澆釉、蕩釉、浸釉、刷釉、蘸釉、噴釉、滾釉……博物館偌大的一樓展廳,我是少數幾位被制陶工藝吸引,為之駐足的游人。
走了很遠的路,仿佛此刻才算觸及一座千年瓷都舊日生活的肌理。但這種曾經滲透到每一抔高嶺土、每一塊磁石的真實與日常,卻在時光里與人的雙手漸趨脫節(jié)。如今殘存下的那部分,有的被束之高閣,有的則登上高高的展臺,淪落為世人表演的道具。如抵達之前隱約預感到的現狀:時間使此地改頭換面,難尋往昔痕跡。
在祁門汽車站換乘巴士時,看到開往浮梁縣的車輛。白樂天曾在《琵琶行》中寫下:“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备×罕闶俏锤暗木暗骆?zhèn)。
唐時曾是全國最大的茶葉集散地。至宋時在士大夫階層風行“斗茶”的娛樂活動。所謂“斗茶”即比較茶葉優(yōu)劣和烹煮時所用茶具的精美程度。當時素有“饒玉”之稱的青白瓷因潤瑩剔透的品相成為上等的斗茶器皿之一。
在館內目睹了各式造詣精妙的青白瓷,亦有白瓷、青瓷、茶葉末釉、磚紅釉、霽藍釉、雨過天青等各色瓷。或清然侘寂,或豐盈明艷,皆各具性格。滿目琳瑯繽紛,心中蕩漾起快樂。一時間沒辦法全部消化,回味將是緩慢而持久的。但令我沮喪的是一座曾憑靠勞動者的智慧與手藝聞名于世的古都,現今僅能從一座博物館內尋覓舊日記憶,“村村窯火,戶戶陶埏”的往昔已形跡杳然。館外不知何時下起暴雨,撐開一把長柄黑傘決定離開。
曾在798參加過一個創(chuàng)作分享會,嘉賓是一位畢業(yè)于清華美院的年輕人,三寶陶藝村的壁畫皆出于她手。當時就告訴自己:你會去那里,看一看那些壁畫。
后來抵達那里,步入一座庭院。院內搭起木橋,引一曲清流,種蔥郁芭蕉,建鑲嵌瓷片的泥巴房舍,挖一池睡蓮荷塘。自然看見她的壁畫,以《山海經》為創(chuàng)作背景,作畫意境詭譎艷麗,個人風格獨到鮮明。
但我對這座友人推薦的院子略感寡味。在路途中遇見數座未得到及時維護修繕的徽派屋舍,孤零零地兀立于群山間,顯出一種渾然天成與自然萬物交融為一體的質地。破敗可以是種美,拙樸也可以是。但奪人眼目的不一定為美,刻意雕琢的華麗更非。漸漸了然自己為何鐘愛三國前,魏晉及宋——那是絕對日常、目的單純、款式清簡的手工藝的時代。
市中心的商場櫥窗內擺放著標價動輒成千過萬的華美瓷器。有高仿的愛馬仕瓷,曲線優(yōu)雅的下午茶骨瓷器皿,及整套紋樣寫意的東方茶具。聽一位做過制陶工人的當地司機閑聊,制作材料沒有不同,不過是品牌的差異影響價位的高低,大部分仍是粗糲的流水線作業(yè)產物。直到在朋友的帶領下走進一間不對外開放的私人作坊里,見木架上陳設一組由陶藝人用柴窯燒制的瓷器作品時,才算真正體悟到什么叫做美的器物。
細觀這些被揉進人類情感和自然力量的瓷器,雖然價錢昂貴,但識物者買回去便可使用一生,離開后也能留給后人。識物、用物、惜物,一代代良性地傳承下去。過去這是習以為常的觀念,不用去教。而今大多覺得困惑的是,怎么可能一輩子只用一件好物?或與一個認定的人相伴到老呢?于是不斷地淘汰、丟棄。時間還是同等密度的時間,唯我們仍覺太慢太慢。
一位對自己的技藝毫無信心的制陶工匠不會選擇使用柴窯。柴窯不僅成本昂貴,還存在諸多不可掌控的因素。一窯燒得好,也許會收獲一兩件罕世精品。若燒壞,之前的辛苦都將付之東流。隨著制造業(yè)的發(fā)展,可控又便宜的氣窯逐漸取代柴窯將成為必然的趨勢。但試想一下,相同的磁石和高嶺土,經由雙手、柴窯燒制與由機器、氣窯生產的器物會有何不同?
《浮梁縣志》曾載下舊日盛景:“景德一鎮(zhèn),則固邑南一大都會也。業(yè)陶者在焉,貿陶者在焉,海內受陶之用,殖陶之利,舟車云屯,商賈電騖,五方雜處,百貨聚陳,熙熙乎稱盛觀矣……”
暮雨中,我再一次撐傘離開。以淡淡失落和沉默結束了這段旅途。
篁竹
冬日,一行人進山吃殺豬飯。車子沿盤山公路向地居密林深處的美溪打鼓嶺駛去。流動中的時刻總令我感覺放松,如把自己拋擲在外,不管不顧。自我的意識逐漸淡化時,對周遭物色的感知隨之清明起來。
飯前有人建議進山挖冬筍,聽后暗自躍躍欲試。動起寫一篇描述徽州小說的念頭,文章里應出現這樣一位少年。他兼具純良品性,明亮精神,健壯體魄。他獲取的知識與技能均通過自己的雙手實踐而得。他仿佛山神附體,安住于靈丘幽峻中,獨守這片山林。他會挖筍、采茶、種地、伐木、釀酒、建房(徽州遍地可見這般能人)……希望他能像農人一樣勤勞,且擁持思想。后來將這個念頭擱置,它似與少女心境并無二致。
下過雨的山地泥濘不堪,黃泥甩滿靴面。行至一處,停頓下來,回頭展目眺覽遠山近景。蒼綠山林,裊裊炊煙,現出古詩文中的清和意境。進入竹林,清爽空氣里夾雜陣陣植被的腐壞氣。男人們脫掉外套,扛起鋤頭,在林中各自散去。我跟隨一位經驗豐富的當地村民,見他在雜草叢中隨意拔弄一番,筍尖從濕土里冒出頭。爾后用鋤頭清理完周圍的土,再沿筍的根部輕輕往上一帶,動作利落地挖出一塊完整的冬筍來,此行收獲頗豐。下山時,諸位成年人紛紛撿拾起如一根形狀奇特的樹枝,一塊紋理多姿的石頭,山澗邊緣瘋長的綠藻,帶回去裝點庭戶。
此時年關將至,各家各戶開始著手置辦年貨。腌制雞鴨魚,懸于竹竿架上晾曬。冬至過后,從豬欄里挑一頭肥豬來宰殺,遂把“肉訊”張貼在老墻上,消息散布皆由街坊鄰里口口相傳。我將之抄錄于下:“本戶于某年某月某日,在家殺豬賣肉,屆時歡迎大家選購。”內容樸實,富有鄉(xiāng)野趣味。余下豬肉或灌制成香腸,或腌制為臘肉。
殺豬菜用土灶臺燉煮,新鮮豬肉配搭干筍衣、干豆角、干蕨菜、干蘿卜絲等作墊菜的野簌,它們可吸取湯中油脂。小菜是農家腌制的泡姜、鮮紅辣椒和鮮紅蘿卜條。眾人圍坐一團大快朵頤。我不太吃葷,專撿被油脂滋潤后變得朗潤起來的鍋邊菜。米飯極香,用柴火蒸熟,顆粒分明。又飲一杯主人家泡釀的獼猴桃酒佐膳,胃里感到十分清爽。
那日趕上一個冬日里鮮見的陽光明媚的好天氣,飯后大家圍在院中休憩聊天。我覺得熱,臉頰發(fā)燙,于是躲進一條背光處的巷內來回踱步。
忽憶有位騎者對我談過自己途經古格王朝遺址時的感受心得:當你的生理感觀處于極度不舒適的自然環(huán)境中,那么當下的環(huán)境絕對有震懾心魄之美。即“眼睛在天堂,身體在地獄”。
若不具備登崖涉澗的信念與勇氣,自然難體驗到日月河山的浩瀚壯麗?!叭嗽谝簧斨袘撟哌M荒野體驗一次健康而又不無難耐的絕對孤獨,從而發(fā)現只能依賴絕對孤身一人的自己,進而知曉自身潛在的真實能量?!?/p>
照相
去縣城拍照,走進一家位于老街盡頭的照相館。
拍照地點位于二樓。狹窄過道,水泥樓梯,右側發(fā)污的粉墻上用朱紅色油漆刷寫四字“照相登樓”。走上二樓,另一番景象展現在眼前。
長條形木相框里嵌黑白老照片——若干紅妝的面龐。年少時不論姿色如何,眼眸尚清澈,皮膚尚光潔,僅需寸絲光線,畫面顯現出的質感都如凝脂般細膩柔和。但她們如今都在哪里呢?
冗長歲月將漸漸淡化她們的顏色,扭曲她們的身形,一種無法停止的衰退正在她們周身蔓延侵蝕。如果這些從女孩蛻變成母親、祖母的女人們再次步入這家照相館,見此照片,心中又會作何感想……雖然這樣的假設過于牽強,但照相館的確是一個能夠使人感到快樂,抑或留戀感慨的地方。
目光一件件掠過在幼時記憶里閃閃發(fā)亮的物品:粗制簡易的人工布景墻,幼童的學步小車,長條木板凳,塑料假花盆景,可以打出倫勃朗光(三七光)的照明燈。此刻仿佛立在一處時光的中轉站,只要輕微邁出一小步,便能一腳踏進另一段時光中。
小時候每年過生日會被父母領去相館拍照留念。彼時留烏黑齊耳短發(fā),穿白紗蓬裙,眉心中間點一抹俏皮紅印。在每一位小女孩的記憶深處都會有這樣快樂的時刻。對于美麗的憧憬,甜蜜芳香。那種快樂,似一張口,從心中飛出蝴蝶。
換上一件臟舊的藏式藍色盤扣小襖,與同行的J君拍照,并戲言這會是張別具一格的“鄉(xiāng)土結婚照”。照片里,男孩神情微妙難測,女孩被彼此的裝扮逗得眼笑眉飛。熱烈笑的女孩大抵不是我,而是那位愛穿白紗蓬裙的小女孩。她表里如一,用不著隱藏與掩飾。畫面被定格的一瞬間,成像恰是內心最真實情緒的一種外相表達。省略掉后期處理,讓相片回歸到最自然的面貌。
照片打印出來后,邊緣被切割成令人懷念的鋸齒輪廓。以前人們會親自給照片上色,或在一角署上拍照日期和紀念緣由。對照片存有珍惜之情。相館老板提及這家1974年開業(yè)至今的老相館也將難逃被拆除改造的厄運。

若把這條雖舊敗,但卻鮮活多姿的街道改造成過度PS后的規(guī)整模樣,將會失去動人之處。就像普通人的一張臉,雖不完美,卻獨一無二,具有認識度。無論是人,一間店,還是一條街,只有最真實的表露,才能產生共鳴的情感,才有七情六欲在此流淌,延綿流長。
默默注視這張相片,時間一去無回,我到底不再是那個小小女孩。于是我立于時光的這頭見她朝我揮手道別,轉身跑回記憶的深處。


我的房間內有一扇八十年代式樣的窗戶,木框上刷藍漆。透過它,我覽雨賞雪,聽被大風吹起的香樟發(fā)出潮水一般密實、洶涌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