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

煻滵

王利發(fā)——

男。最初與我們見面，他才二十多歲。因父親早死，他很年輕就作了裕泰茶館的掌柜。精明、有些自私，而心眼不壞。

唐鐵嘴——男。三十來歲。相面為生，吸鴉片。

松二爺——男。三十來歲。膽小而愛說話。

常四爺——

男。三十來歲。松二爺?shù)暮糜?，都是裕泰的主顧。正直，體格好。

李 三——男。三十多歲。裕泰的跑堂的。勤懇，心眼好。

二德子——男。二十多歲。善撲營當(dāng)差。

馬五爺——男。三十多歲。吃洋教的小惡霸。

劉麻子——男。三十來歲。說媒拉纖，心狠意毒。

康 六——男。四十歲。京郊貧農(nóng)。

黃胖子——男。四十多歲。流氓頭子。

秦仲義——

男。王掌柜的房東。在第一幕里二十多歲。闊少，后來成了維新的資本家。

老 人——男。八十二歲。無倚無靠。

鄉(xiāng) 婦——女。三十多歲。窮得出賣小女兒。

小 妞——女。十歲。鄉(xiāng)婦的女兒。

龐太監(jiān)——男。四十歲。發(fā)財(cái)之后，想娶老婆。

小牛兒——男。十多歲。龐太監(jiān)的書童。

宋恩子——男。二十多歲。老式特務(wù)。

吳祥子——男。二十多歲。宋恩子的同事。

康順子——女。在第一幕中十五歲?？盗呐畠骸１毁u給龐太監(jiān)為妻。

王淑芬——女。四十來歲。王利發(fā)掌柜的妻。比丈夫更公平正直些。

巡 警——男。二十多歲。

報(bào) 童——男。十六歲。

康大力——男。十二歲。龐太監(jiān)買來的義子，后與康順子相依為命。

老 林——男。三十多歲。逃兵。

老 陳——男。三十歲。逃兵。老林的把弟。

崔久峰——

男。四十多歲。作過國會議員，后來修道，住在裕泰附設(shè)的公寓里。

軍 官——男。三十歲。

王大拴——男。四十歲左右，王掌柜的長子。為人正直。

周秀花——女。四十歲。大拴的妻。

王小花——女。十三歲。大拴的女兒。

丁 寶——女。十七歲。女招待。有膽有識。

小劉麻子——男。三十多歲。劉麻子之子，繼承父業(yè)而發(fā)展之。

取電燈費(fèi)的——男。四十多歲。

小唐鐵嘴——男。三十多歲。唐鐵嘴之子，繼承父業(yè)，有作天師的愿望。

明師傅——男。五十多歲。包辦酒席的廚師傅。

鄒福遠(yuǎn)——男。四十多歲。說評書的名手。

衛(wèi)福喜——男。三十多歲。鄒的師弟，先說評書，后改唱京戲。

方 六——男。四十多歲。打小鼓的，奸詐。

車當(dāng)當(dāng)——男。三十歲左右。買賣現(xiàn)洋為生。

龐四奶奶——女。四十歲。丑惡，要作皇后。龐太監(jiān)的四侄媳婦。

春 梅——女。十九歲。龐四奶奶的丫環(huán)。

老 楊——男。三十多歲。賣雜貨的。

小二德子——男。三十歲。二德子之子，打手。

于厚齋——男。四十多歲。小學(xué)教員，王小花的老師。

謝勇仁——男。三十多歲。與于厚齋同事。

小宋恩子——男。三十來歲。宋恩子之子，承襲父業(yè)，作特務(wù)。

小吳祥子——男。三十來歲。吳祥子之子，世襲特務(wù)。

小心眼——女。十九歲。女招待。

沈處長——男。四十歲。憲兵司令部某處處長。

茶客若干人——都是男的。

茶房一兩個(gè)——都是男的。

難民數(shù)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大兵三、五人——都是男的。

公寓住客數(shù)人——都是男的。

押大令的兵七人——都是男的。

憲兵四人——男。

傻 楊——男。數(shù)來寶的。

第一幕

·人物 王利發(fā) 劉麻子 龐太監(jiān) 唐鐵嘴 康六 小牛兒 松二爺 黃胖子

宋恩子 常四爺 秦仲義 吳祥子 李三 老人 康順子 二德子

鄉(xiāng)婦 茶客甲、乙、丙、丁 馬五爺 小妞 茶房一、二人。

·時(shí)間 一八九八年（戊戌）初秋，康梁等的維新運(yùn)動失敗了。早半天。

·地點(diǎn) 北京，裕泰大茶館。

‘幕啟’這種大茶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見了。在幾十年前，每城都起碼有一處。這里賣茶，也賣簡單的點(diǎn)心與飯菜。玩鳥的人們，每天在遛夠了畫眉、黃鳥等之后，要到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鳥兒表演歌唱。商議事情的，說媒拉纖的，也到這里來。那年月，時(shí)常有打群架的，但是總會有朋友出頭給雙方調(diào)解；三五十口子打手，經(jīng)調(diào)人東說西說，便都喝碗茶，吃碗爛肉面（大茶館特殊的食品，價(jià)錢便宜，作起來快當(dāng)），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了。總之，這是當(dāng)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無事都可以來坐半天。

〔在這里，可以聽到最荒唐的新聞，如某處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擊。奇怪的意見也在這里可以聽到，像把海邊上都修上大墻，就足以擋住洋兵上岸。這里還可以聽到某京戲演員新近創(chuàng)造了什么腔兒，和煎熬鴉片煙的最好的方法。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個(gè)出土的玉扇墜兒，或三彩的鼻煙壺。這真是個(gè)重要的地方，簡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我們現(xiàn)在就要看見這樣的一座茶館。

〔一進(jìn)門是柜臺與爐灶——為省點(diǎn)事，我們的舞臺上可以不要爐灶；后面有些鍋勺的響聲也就夠了。屋子非常高大，擺著長桌與方桌，長凳與小凳，都是茶座兒。隔窗可見后院，高搭著涼棚，棚下也有茶座兒。屋里和涼棚下都有掛鳥籠的地方。各處都貼著“莫談國事”的紙條。

〔有兩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瞇著眼，搖著頭，拍板低唱。有兩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賞瓦罐里的蟋蟀。兩位穿灰色大衫的——宋恩子與吳祥子，正低聲地談話，看樣子他們是北衙門的辦案的（偵緝）。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據(jù)說是為了爭一只家鴿，惹起非用武力解決不可的糾紛。假若真打起來，非出人命不可，因?yàn)楸患s的打手中包括著善撲營的哥兒們和庫兵，身手都十分厲害。好在，不能真打起來，因?yàn)樵陔p方還沒把打手約齊，已有人出面調(diào)停了——現(xiàn)在雙方在這里會面。三三兩兩的打手，都橫眉立目，短打扮，隨時(shí)進(jìn)來，往后院去。

〔馬五爺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獨(dú)自坐著喝茶。

〔王利發(fā)高高地坐在柜臺里。

〔唐鐵嘴踏拉著鞋，身穿一件極長極臟的大布衫，耳上夾著幾張小紙片，進(jìn)來。

王利發(fā)：唐先生，你外邊遛遛吧！

唐鐵嘴：

（慘笑）王掌柜，捧捧唐鐵嘴吧！送給我碗茶喝，我就先給您相相面吧！手相奉送，不取分文?。ú蝗莘终f，拉過王利發(fā)的手來）今年是光緒二十四年，戊戌。您貴庚是……

王利發(fā)：

（奪回手去）算了吧，我送你一碗茶喝，你就甭賣那套生意口啦！用不著相面，咱們既在江湖內(nèi)，都是苦命人?。ㄓ晒衽_內(nèi)走出，讓唐鐵嘴坐下）坐下！我告訴你，你要是不戒了大煙，就永遠(yuǎn)交不了好運(yùn)！這是我的相法，比你的更靈驗(yàn)！

〔松二爺和常四爺都提著鳥籠進(jìn)來，王利發(fā)向他們打招呼。他們先把鳥籠子掛好，找地方坐下。松二爺文縐縐的，提著小黃鳥籠；常四爺雄赳赳的，提著大而高的畫眉籠。茶房李 三趕緊過來，沏上蓋碗茶。他們自帶茶葉。茶沏好，松二爺、常四爺向臨近的茶座讓了讓。

松二爺、常四爺：您喝這個(gè)?。ㄈ缓?，往后院看了看）

松二爺：好像又有事兒？

常四爺：

反正打不起來！要真打的話，早到城外頭去啦；到茶館來干嗎？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進(jìn)來，聽見了常四爺?shù)脑挕?/p>

二德子：（湊過去）你這是對誰甩閑話呢？

常四爺：

（不肯示弱）你問我哪？花錢喝茶，難道還教誰管著嗎？

松二爺：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說這位爺，您是營里當(dāng)差的吧？來，坐下喝一碗，我們也都是外場人。

二德子：你管我當(dāng)差不當(dāng)差呢！

常四爺：

要抖威風(fēng)，跟洋人干去，洋人厲害！英法聯(lián)軍燒了圓明園，尊家吃著官餉，可沒見您去沖鋒打仗！

二德子：甭說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動手）

〔別的茶客依舊進(jìn)行他們自己的事。王利發(fā)急忙跑過來。

王利發(fā)：

哥兒們，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話好說。德爺，您后邊坐！

〔二德子不聽王利發(fā)的話，一下子把一個(gè)蓋碗摟下桌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爺?shù)牟鳖I(lǐng)。

常四爺：（閃過）你要怎么著？

二德子：怎么著？我碰不了洋人，還碰不了你嗎？

馬五爺：（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風(fēng)??！

二德子：

（四下掃視，看到馬五爺）喝，馬五爺，你在這兒哪？我可眼拙，沒看見您！（過去請安）

馬五爺：有什么事好好地說，干嗎動不動地就講打？

二德子：

嗻！您說得對！我到后頭坐坐去。李三，這兒的茶錢我候啦?。ㄍ竺孀呷ィ?/p>

常四爺：

（湊過來，要對馬五爺發(fā)牢騷）這位爺，您圣明，您給評評理！

馬五爺：（立起來）我還有事，再見?。ㄗ叱鋈ィ?/p>

常四爺：（對王利發(fā)）邪！這倒是個(gè)怪人！

王利發(fā)：您不知道這是馬五爺呀！怪不得你也得罪了他！

常四爺：我也得罪了他？我今天出門沒挑好日子！

王利發(fā)：

（低聲地）剛才您說洋人怎樣，他就是吃洋飯的。信洋教，說洋話，有事情可以一直地找宛平縣的縣太爺去，要不怎么連官面上都不惹他呢！

常四爺：（往原處走）哼，我就不佩服吃洋飯的！

王利發(fā)：

（向宋恩子、吳祥子那邊稍一歪頭，低聲地）說話請留點(diǎn)神?。ù舐暤兀├钊?，再給這兒沏一碗來?。ㄊ捌鸬厣系乃榇善?/p>

松二爺：蓋碗多少錢？我賠！外場人不作老娘們事！

王利發(fā)：不忙，待會兒再算吧?。ㄗ唛_）

〔纖手劉麻子領(lǐng)著康六進(jìn)來。劉麻子先向松二爺、常四爺打招呼。

劉麻子：

您二位真早班兒?。ㄌ统霰菬焿?，倒煙）您試試這個(gè)！剛裝來的，地道的英國造，又細(xì)又純！

常四爺：唉！連鼻煙也得從外洋來！這得往外流多少銀子啊！

劉麻子：

咱們大清國有的是金山銀山，永遠(yuǎn)花不完！您坐著，我辦點(diǎn)小事！（領(lǐng)康六找了個(gè)座兒）

〔李三拿過一碗茶來。

劉麻子：

說說吧，十兩銀子行不行？你說干脆的！我忙，沒工夫?qū)Ｋ藕蚰悖?/p>

康 六：劉爺！十五歲的大姑娘，就值十兩銀子嗎？

劉麻子：賣到窯子去，也許多拿一兩八錢的，可是你又不肯！

康 六：那是我的親女兒！我能夠……

劉麻子：有女兒，你可養(yǎng)活不起，這怪誰呢？

康 六：

那不是因?yàn)猷l(xiāng)下種地的都沒法子混了嗎？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頓粥，我要還想賣女兒，我就不是人！

劉麻子：

那是你們鄉(xiāng)下的事，我管不著。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虧，又教你女兒有個(gè)吃飽飯的地方，這還不好嗎？

康 六：到底給誰呢？

劉麻子：我一說，你必定從心眼里樂意！一位在宮里當(dāng)差的！

康 六：宮里當(dāng)差的誰要個(gè)鄉(xiāng)下丫頭呢？

劉麻子：那不是你女兒的命好嗎？

康 六：誰呢？

劉麻子：

龐總管！你也聽說過龐總管吧？伺候著太后，紅得不得了，連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瑪瑙的！

康 六：劉大爺，把女兒給太監(jiān)作老婆，我怎么對得起人呢？

劉麻子：

賣女兒，無論怎么賣，也對不起女兒！你糊涂！你看，姑娘一過門，吃的是珍饈美味，穿的是綾羅綢緞，這不是造化嗎？怎樣，搖頭不算點(diǎn)頭算，來個(gè)干脆的！

康 六：自古以來，哪有……他就給十兩銀子？

劉麻子：

找遍了你們?nèi)鍍?，找得出十兩銀子找不出？在鄉(xiāng)下，五斤白面就換個(gè)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 六：我，唉！我得跟姑娘商量一下！

劉麻子：

告訴你，過了這個(gè)村可沒有這個(gè)店，耽誤了事可別怨我！快去快來！

康 六：唉！我一會兒就回來！

劉麻子：我在這兒等著你！

康 六：（慢慢地走出去）

劉麻子：

（湊到松二爺、常四爺這邊來）鄉(xiāng)下人真難辦事，永遠(yuǎn)沒有個(gè)痛痛快快！

松二爺：這號生意又不小吧？

劉麻子：也甜不到哪兒去，弄好了，賺個(gè)元寶！

常四爺：鄉(xiāng)下是怎么了？會弄得這么賣兒賣女的！

劉麻子：

誰知道！要不怎么說，就是條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

常四爺：劉爺，您可真有個(gè)狠勁兒，給拉攏這路事！

劉麻子：

我要不分心，他們還許找不到買主呢！（忙岔話）松二爺（掏出個(gè)小時(shí)表來），您看這個(gè)！

松二爺：（接表）好體面的小表！

劉麻子：您聽聽，嘎登嘎登地響！

松二爺：（聽）這得多少錢？

劉麻子：

您愛嗎？就讓給您！一句話，五兩銀子！您玩夠了，不愛再要了，我還照數(shù)退錢！東西真地道，傳家的玩藝！

常四爺：

我這兒正咂摸這個(gè)味兒：咱們一個(gè)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藝兒??！老劉，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煙，洋表，洋緞大衫，洋布褲褂……

劉麻子：

洋東西可真是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像個(gè)鄉(xiāng)下腦殼，誰還理我呀！

常四爺：我老覺乎著咱們的大緞子，川綢，更體面！

劉麻子：

松二爺，留下這個(gè)表吧，這年月，戴著這么好的洋表，會教人另眼看待！是不是這么說，您哪？

松二爺：（真愛表，但又嫌貴）我……

劉麻子：您先戴幾天，改日再給錢！

〔黃胖子進(jìn)來。

黃胖子：

（嚴(yán)重的沙眼，看不清楚，進(jìn)門就請安）哥兒們，都瞧我啦！我請安了！都是自家兄弟，別傷了和氣呀！

王利發(fā)：這不是他們，他們在后院哪！

黃胖子：

我看不大清楚?。≌乒竦?，預(yù)備爛肉面，有我黃胖子，誰也打不起來?。ㄍ镒撸?/p>

二德子：（出來迎接）兩邊已經(jīng)見了面，您快來吧！

〔二德子同黃胖子入內(nèi)。

〔茶房們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面送茶水。老人進(jìn)來，拿著些牙簽、胡梳、耳挖勺之類的小東西，低著頭慢慢地挨著茶座兒走；沒人買他的東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 三：

老大爺，您外邊蹓蹓吧！后院里，人家正說和事呢，沒人買您的東西?。樖謨喊咽２柽f給老人一碗）

松二爺：

（低聲地）李三?。ㄖ负笤海┧麄兊降诪榱耸裁词?，要這么拿刀動杖的？

李 三：

（低聲地）聽說是為一只鴿子。張宅的鴿子飛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還……唉，咱們還是少說話好，（問老人）老大爺您高壽啦？

老 人：

（喝了茶）多謝！八十二了，沒人管！這年月呀，人還不如一只鴿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秦仲義，穿得很講究，滿面春風(fēng)，走進(jìn)來。

王利發(fā)：

哎喲！秦二爺，您怎么這樣閑在，會想起下茶館來了？也沒帶個(gè)底下人？

秦仲義：來看看，看看你這年輕小伙子會作生意不會！

王利發(fā)：

唉，一邊作一邊學(xué)吧，指著這個(gè)吃飯嘛。誰叫我爸爸死得早，我不干不行??！好在照顧主兒都是我父親的老朋友，我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肯包涵，閉閉眼就過去了。在街面上混飯吃，人緣兒頂要緊。我按著我父親遺留下的老辦法，多說好話，多請安，討人人的喜歡，就不會出大岔子！您坐下，我給您沏碗小葉茶去！

秦仲義：我不喝！也不坐著！

王利發(fā)：坐一坐！有您在我這兒坐坐，我臉上有光！

秦仲義：也好吧?。ㄗ┛墒?，用不著奉承我！

王利發(fā)：

李三，沏一碗高的來！二爺，府上都好？您的事情都順心吧？

秦仲義：不怎么太好！

王利發(fā)：

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買賣，您的小手指頭都比我的腰還粗！

唐鐵嘴：

（湊過來）這位爺好相貌，真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雖無宰相之權(quán)，而有陶朱之富！

秦仲義：躲開我！去！

王利發(fā)：

先生，你喝夠了茶，該外邊活動活動去！（把唐鐵嘴輕輕推開）

唐鐵嘴：唉?。ù诡^走出去）

秦仲義：

小王，這兒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當(dāng)年你爸爸給我的那點(diǎn)租錢，還不夠我喝茶用的呢！

王利發(fā)：

二爺，您說得對，太對了！可是，這點(diǎn)小事用不著您分心，您派管事的來一趟，我跟他商量，該長多少租錢，我一定照辦！是！嗻！

秦仲義：

你這小子，比你爸爸還滑！哼，等著吧，早晚我把房子收回去！

王利發(fā)：

您甭嚇唬著我玩，我知道您多么照應(yīng)我，心疼我，決不會叫我挑著大茶壺，到街上賣熱茶去！

秦仲義：你等著瞧吧！

〔鄉(xiāng)婦拉著個(gè)十來歲的小妞進(jìn)來。小妞的頭上插著一根草標(biāo)。李三本想不許她們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難過，沒管。她們倆慢慢地往里走。茶客們忽然都停止說笑，看著她們。

小 妞：（走到屋子中間，立住）媽，我餓！我餓！

〔鄉(xiāng)婦呆視著小妞，忽然腿一軟，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秦仲義：（對王利發(fā)）轟出去！

王利發(fā)：是！出去吧，這里坐不住！

鄉(xiāng) 婦：哪位行行好？要這個(gè)孩子，二兩銀子！

常四爺：李三，要兩個(gè)爛肉面，帶她們到門外吃去！

李 三：

是啦?。ㄟ^去對鄉(xiāng)婦）起來，門口等著去，我給你們端面來！

鄉(xiāng) 婦：

（立起，抹淚往外走，好像忘了孩子；走了兩步，又轉(zhuǎn)回身來，摟住小妞吻她）寶貝！寶貝！

王利發(fā)：快著點(diǎn)吧！

〔鄉(xiāng)婦、小妞走出去。李三隨后端出兩碗面去。

王利發(fā)：

（過來）常四爺，您是積德行好，賞給她們面吃！可是，我告訴您：這路事兒太多了，太多了！誰也管不了?。▽η刂倭x）二爺，您看我說的對不對？

常四爺：（對松二爺）二爺，我看哪，大清國要完！

秦仲義：

（老氣橫秋地）完不完，并不在乎有人給窮人們一碗面吃沒有。小王，說真的，我真想收回這里的房子！

王利發(fā)：您別那么辦哪，二爺！

秦仲義：

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鄉(xiāng)下的地，城里的買賣也都賣了！

王利發(fā)：那為什么呢？

秦仲義：把本錢攏到一塊兒，開工廠！

王利發(fā)：開工廠？

秦仲義：

嗯，頂大頂大的工廠！那才救得了窮人，那才能抵制外貨，那才能救國！（對王利發(fā)說而眼看著常四爺）唉，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你不懂！

王利發(fā)：您就專為別人，把財(cái)產(chǎn)都出手，不顧自己了嗎？

秦仲義：

你不懂！只有那么辦，國家才能富強(qiáng)！好啦，我該走啦。我親眼看見了，你的生意不錯，你甭再耍無賴，不長房錢！

王利發(fā)：您等等，我給您叫車去！

秦仲義：用不著，我愿意蹓跶，蹓跶！

〔秦仲義往外走，王利發(fā)送。

〔小牛兒攙著龐太監(jiān)走進(jìn)來。小牛兒提著水煙袋。

龐太監(jiān)：喲！秦二爺！

秦仲義：龐老爺！這兩天您心里安頓了吧？

龐太監(jiān)：

那還用說嗎？天下太平了：圣旨下來，譚嗣同問斬！告訴您，誰敢改祖宗的章程，誰就掉腦袋！

秦仲義：我早就知道！

〔茶客們忽然全靜寂起來，幾乎是閉住呼吸地聽著。

龐太監(jiān)：您聰明，二爺，要不然您怎么發(fā)財(cái)呢！

秦仲義：我那點(diǎn)財(cái)產(chǎn)，不值一提！

龐太監(jiān)：

太客氣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誰不知道秦二爺！您比作官的還厲害呢！聽說呀，好些財(cái)主都講維新！

秦仲義：

不能這么說，我那點(diǎn)威風(fēng)在您的面前可就施展不出來了！哈哈哈！

龐太監(jiān)：說得好，咱們就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吧！哈哈哈！

秦仲義：改天過去給您請安，再見！（下）

龐太監(jiān)：

（自言自語）哼，憑這么個(gè)小財(cái)主也敢跟我斗嘴皮子，年頭真是改了?。▎柾趵l(fā)）劉麻子在這兒哪？

王利發(fā)：總管，您里邊歇著吧！

〔劉麻子早已看見龐太監(jiān)，但不敢靠近，怕打攪了龐太監(jiān)、秦仲義的談話。

劉麻子：

喝，我的老爺子！您吉祥！我等您好大半天了?。〝v龐太監(jiān)往里面走）

〔宋恩子、吳祥子過來請安，龐太監(jiān)對他們耳語。

〔眾茶客靜默一陣之后，開始議論紛紛。

茶客甲：譚嗣同是誰？

茶客乙：好像聽說過！反正犯了大罪，要不，怎么會問斬呀！

茶客丙：

這兩三個(gè)月了，有些作官的，念書的，亂折騰亂鬧，咱們怎能知道他們搗的什么鬼呀！

茶客?。?/p>

得！不管怎么說，我的鐵桿莊稼又保住了！姓譚的，還有那個(gè)康有為，不是說叫旗兵不關(guān)錢糧，去自謀生計(jì)嗎？心眼多毒！

茶客丙：一份錢糧倒叫上頭克扣去一大半，咱們也不好過！

茶客?。?/p>

那總比沒有強(qiáng)?。『盟啦蝗缳嚮钪?，叫我去自己謀生，非死不可！

王利發(fā)：諸位主顧，咱們還是莫談國事吧！

〔大家安靜下來，都又各談各的事。

龐太監(jiān)：（已坐下）怎么說？一個(gè)鄉(xiāng)下丫頭，要二百銀子？

劉麻子：

（侍立）鄉(xiāng)下人，可長得俊呀！帶進(jìn)城來，好好地一打扮、調(diào)教，準(zhǔn)保是又好看又有規(guī)矩！我給您辦事，比給我親爸爸作事都更盡心，一絲一毫不能馬虎！

〔唐鐵嘴又回來了。

王利發(fā)：鐵嘴，你怎么又回來了？

唐鐵嘴：街上兵荒馬亂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龐太監(jiān)：

還能不搜查搜查譚嗣同的余黨嗎？唐鐵嘴，你放心，沒人抓你！

唐鐵嘴：

嗻，總管，您要能賞給我?guī)讉€(gè)煙泡兒，我可就更有出息了！

〔有幾個(gè)茶客好像預(yù)感到什么災(zāi)禍，一個(gè)個(gè)往外溜。

松二爺：咱們也該走啦吧！天不早啦！

常四爺：嗻！走吧！

〔二灰衣人——宋恩子和吳祥子走過來。

宋恩子：等等！

常四爺：怎么啦？

宋恩子：剛才你說“大清國要完”？

常四爺：我，我愛大清國，怕它完了！

吳祥子：（對松二爺）你聽見了？他是這么說的嗎？

松二爺：

哥兒們，我們天天在這兒喝茶。王掌柜知道：我們都是地道老好人！

吳祥子：問你聽見了沒有？

松二爺：那，有話好說，二位請坐！

宋恩子：

你不說，連你也鎖了走！他說“大清國要完”，就是跟譚嗣同一黨！

松二爺：我，我聽見了，他是說……

宋恩子：（對常四爺）走！

常四爺：上哪兒？事情要交代明白了啊！

宋恩子：

你還想拒捕嗎？我這兒可帶著“王法”呢！（掏出腰中帶著的鐵鏈子）

常四爺：告訴你們，我可是旗人！

吳祥子：旗人當(dāng)漢奸，罪加一等！鎖上他！

常四爺：甭鎖，我跑不了！

宋恩子：

量你也跑不了?。▽λ啥敚┠阋沧咭惶耍教蒙蠈?shí)話實(shí)說，沒你的事！

〔黃胖子同三、五個(gè)人由后院過來。

黃胖子：得啦，一天云霧散，算我沒白跑腿！

松二爺：黃爺！黃爺！

黃胖子：（揉揉眼）誰呀？

松二爺：我！松二！您過來，給說句好話！

黃胖子：（看清）喲，宋爺，吳爺，二位爺辦案哪？請吧！

松二爺：黃爺，幫幫忙，給美言兩句！

黃胖子：

官廳兒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廳兒能管的事呀，我不便多嘴?。▎柎蠹遥┦遣皇?？

眾：嗻！對！

〔宋恩子、吳祥子帶著常四爺、松二爺往外走。

松二爺：（對王利發(fā)）看著點(diǎn)我們的鳥籠子！

王利發(fā)：您放心，我給送到家里去！

〔常四爺、松二爺、宋恩子、吳祥子同下。

黃胖子：

（唐鐵嘴告以龐太監(jiān)在此）喲，老爺在這兒哪？聽說要安份兒家，我先給您道喜！

龐太監(jiān)：等吃喜酒吧！

黃胖子：您賞臉！您賞臉?。ㄏ拢?/p>

〔鄉(xiāng)婦端著空碗進(jìn)來，往柜上放。小妞跟進(jìn)來。

小 妞：媽！我還餓！

王利發(fā)：唉！出去吧！

鄉(xiāng) 婦：走吧，乖！

小 妞：不賣妞妞啦？媽！不賣了？媽！

鄉(xiāng) 婦：乖?。拗?，攜小妞下）

〔康六帶著康順子進(jìn)來，立在柜臺前。

康 六：

姑娘！順子！爸爸不是人，是畜生！可你叫我怎辦呢？你不找個(gè)吃飯的地方，你餓死！我弄不到手幾兩銀子，就得叫東家活活地打死！你呀，順子，認(rèn)命吧，積德吧！

康順子：我，我……（說不出話來）

劉麻子：

（跑過來）你們回來啦？點(diǎn)頭啦？好！來見總管！給總管磕頭！

康順子：我……（要暈倒）

康 六：（扶住女兒）順子！順子！

劉麻子：怎么啦？

康 六：又餓又氣，昏過去了！順子！順子！

龐太監(jiān)：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

〔靜場。

茶客甲：（正與茶客乙下象棋）將！你完啦！

——幕落

第二幕

·人物 王淑芬 報(bào)童 康順子 李三 常四爺 康大力 王利發(fā) 松二爺

老林 難民數(shù)人 宋恩子 老陳 巡警 吳祥子 崔久峰 押大令的

兵七人 公寓住客二、三人 軍官 唐鐵嘴 劉麻子 大兵三、五人

·時(shí)間 同前幕。

·地點(diǎn) 與前幕相隔十余年，現(xiàn)在是袁世凱死后，帝國主義指使中國

軍閥進(jìn)行割據(jù)，時(shí)時(shí)發(fā)動內(nèi)戰(zhàn)的時(shí)候。

初夏，上午。

‘幕啟’北京城內(nèi)的大茶館已先后相繼關(guān)了門?！霸Ｌ笔谴T果僅存的一家了，可是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變了樣子與作風(fēng)。現(xiàn)在，它的前部仍然賣茶，后部卻改成了公寓。前部只賣茶和瓜子什么的：“爛肉面”等等已成為歷史名詞。廚房挪到后面去，專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與藤椅，桌上鋪著淺綠桌布。墻上的“醉八仙”大畫，連財(cái)神龕，均已撤去，代以時(shí)裝美人——外國公司的廣告畫?！澳剣隆钡募垪l可是保存了下來，而且字寫得更大。王利發(fā)真像個(gè)“圣之時(shí)者也”，不但沒使“裕泰”滅亡，而且使它有了新的發(fā)展。

〔因?yàn)樾蘩黹T面，茶館停了幾天營業(yè)，預(yù)備明天開張。王淑芬正和李三忙著布置，把桌椅移了又移，擺了又?jǐn)[，以期盡善盡美。

〔王淑芬梳時(shí)興的圓髻，而李三卻還帶著小辮兒。

〔二、三學(xué)生由后面來，與他們打招呼，出去。

王淑芬：

（看李三的辮子礙事）三爺，咱們的茶館改了良，你的小辮兒也該剪了吧？

李 三：改良！改良！越改越?jīng)?，冰涼?/p>

王淑芬：

也不能那么說！三爺你看，聽說西直門的德泰，北新橋的廣泰，鼓樓前的天泰，這些大茶館全先后腳兒關(guān)了門！只有咱們裕泰還開著，為什么？不是因?yàn)樗┳拥陌职侄酶牧紗幔?/p>

李 三：

哼！皇上沒啦，總算大改良吧？可是改來改去，袁世凱還是要作皇上。袁世凱死后，天下大亂，今兒個(gè)打炮，明兒個(gè)關(guān)城，改良？哼！我還留著我的小辮兒，萬一把皇上改回來呢！

王淑芬：

別頑固啦，三爺！人家給咱們改了民國，咱們還能不隨著走嗎？你看，咱們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凈，好看？專招待文明人，不更體面？可是，你要還帶著小辮兒，看著多么不順眼哪！

李 三：太太，您覺得不順眼，我還不順心呢！

王淑芬：喲，你不順心？怎么？

李 三：

你還不明白？前面茶館，后面公寓，全仗著掌柜的跟我兩個(gè)人，無論怎么說，也忙不過來呀！

王淑芬：前面的事歸他，后面的事不是還有我?guī)椭銌幔?/p>

李 三：

就算有你幫助，打掃二十來間屋子，侍候二十多人的伙食，還要沏茶灌水，買東西送信，問問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王淑芬：

三爺，你說的對！可是呀，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能有個(gè)事兒作也就得念佛！咱們都得忍著點(diǎn)！

李 三：

我干不了！天天睡四、五個(gè)鐘頭的覺，誰也不是鐵打的！

王淑芬：

唉！三爺，這年月誰也舒服不了！你等著，大拴子暑假就高小畢業(yè)，二拴子也快長起來，他們一有用處，咱們可就清閑點(diǎn)啦。從老王掌柜在世的時(shí)候，你就幫助我們，老朋友，老伙計(jì)啦！

〔王利發(fā)老氣橫秋地從后面進(jìn)來。

李 三：

老伙計(jì)？二十多年了，他們可給我長過工錢？什么都改良，為什么工錢不跟著改良呢？

王利發(fā)：

喲！你這是什么話呀？咱們的買賣要是越作越好，我能不給你長工錢嗎？得了，明天咱們開張，取個(gè)吉利，先別吵嘴，就這么辦吧！All right？（原注：“All right”在這里是“好吧”的意思。）

李 三：就這么辦啦？不改我的良，我干不下去啦！

〔后面叫：李三！李三！

王利發(fā)：崔先生叫，你快去！咱們的事，有工夫再細(xì)研究！

李 三：哼！

王淑芬：

我說，昨天就關(guān)了城門，今兒個(gè)還說不定關(guān)不關(guān)，三爺，這里的事交給掌柜的，你去買點(diǎn)菜吧！別的不說，咸菜總得買下點(diǎn)呀！

〔后面又叫：李三！李三！

李 三：

對，后邊叫，前邊催，把我劈成兩半兒好不好?。ǚ薹薜赝笞撸?/p>

王利發(fā)：拴子的媽，他歲數(shù)大了點(diǎn)，你可得……

王淑芬：

他抱怨了大半天了！可是抱怨得對！當(dāng)著他，我不便直說；對你，我可得說實(shí)話：咱們得添人！

王利發(fā)：

添人得給工錢，咱們賺得出來嗎？我要是會干別的，可是還開茶館，我是孫子！

〔遠(yuǎn)處隱隱有炮聲。

王利發(fā)：

聽聽，又他媽的開炮了！你鬧，鬧！明天開得了張才怪！這是怎么說的！

王淑芬：明白人別說糊涂話，開炮是我鬧的？

王利發(fā)：別再瞎扯，干活兒去！嘿！

王淑芬：

早晚不是累死，就得叫炮轟死，我看透了?。赝筮呑撸?/p>

王利發(fā)：

（溫和了些）拴子的媽，甭害怕，開過多少回炮，一回也沒打死咱們，北京城是寶地！

王淑芬：

心哪，老跳到嗓子眼里，寶地！我給三爺拿菜錢去。（下）

〔一群男女難民在門外央告。

難 民：掌柜的，行行好，可憐可憐吧！

王利發(fā)：走吧，我這兒不打發(fā)，還沒開張！

難 民：可憐可憐吧！我們都是逃難的！

王利發(fā)：別耽誤工夫！我自己還顧不了自己呢！

〔巡警上。

巡 警：走！滾！快著！

〔難民散去。

王利發(fā)：怎么樣啊？六爺！又打得緊嗎？

巡 警：

緊！緊得厲害！仗打得不緊，怎能夠有這么多難民呢！上面交派下來，你出八十斤大餅，十二點(diǎn)交齊！城里的兵帶著干糧，才能出去打仗啊！

王利發(fā)：

您圣明，我這兒現(xiàn)在光包后面的伙食，不再賣飯，也還沒開張，別說八十斤大餅，一斤也交不出??！

巡 警：

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命令，你瞧著辦吧?。ㄒ撸?/p>

王利發(fā)：

您等等！我這兒千真萬確還沒開張，這您知道！開張以后，還得多麻煩您呢！得啦，您買包茶葉喝吧?。ㄟf鈔票）您多給美言幾句，我感恩不盡！

巡 警：（接票子）我給你說說看，行不行可不保準(zhǔn)！

〔三、五個(gè)大兵，軍裝破爛，都背著槍，闖進(jìn)門口。

巡 警：老總們，我這兒正查戶口呢，這兒還沒開張！

大 兵：屌！

巡 警：王掌柜，孝敬老總們點(diǎn)茶錢，請他們到別處喝去吧！

王利發(fā)：

老總們，實(shí)在對不起，還沒開張，要不然，諸位住在這兒，一定歡迎?。ㄟf鈔票給巡警）

巡 警：

（轉(zhuǎn)遞給兵們）得啦，老總們多原諒，他實(shí)在沒法招待諸位！

大 兵：屌！誰要鈔票？要現(xiàn)大洋！

王利發(fā)：老總們，讓我哪兒找現(xiàn)洋去呢？

大 兵：屌！揍他個(gè)小舅子！

巡 警：快！再添點(diǎn)！

王利發(fā)：

（掏）老總們，我要是還有一塊，請把房子燒了?。ㄟf鈔票）

大 兵：屌！（接錢下，順手拿走兩塊新桌布）

巡 警：

得，我給你擋住了一場大禍！他們不走呀，你就全完，連一個(gè)茶碗也剩不下！

王利發(fā)：我永遠(yuǎn)忘不了您這點(diǎn)好處！

巡 警：可是為這點(diǎn)功勞，你不得另有份意思嗎？

王利發(fā)：

對！您圣明，我糊涂！可是，您搜吧，真一個(gè)銅子兒也沒有啦?。ㄏ破鸸幼?，讓他搜）您搜！您搜！

巡 警：

我干不過你！明天見，明天還不定是風(fēng)是雨呢?。ㄏ拢?/p>

王利發(fā)：

您慢走！（看巡警走去，跺腳）他媽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媽的什么呢？

〔唐鐵嘴進(jìn)來，還是那么瘦，那么臟，可是穿著綢子夾袍。

唐鐵嘴：王掌柜！我來給你道喜！

王利發(fā)：

（還生著氣）喲！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ù蛄?，有了笑容）你混得不錯呀！穿上綢子啦！

唐鐵嘴：比從前好了一點(diǎn)！我感謝這個(gè)年月！

王利發(fā)：這個(gè)年月還值得感謝！聽著有點(diǎn)不搭調(diào)！

唐鐵嘴：

年頭越亂，我的生意越好，這年月，誰活著誰死都碰運(yùn)氣，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說對不對？

王利發(fā)：

Yes，（原注：“Yes”即“對”的意思。）也有這么一說！

唐鐵嘴：聽說后面改了公寓，租給我一間屋子，好不好？

王利發(fā)：唐先生，你那點(diǎn)嗜好，在我這兒恐怕……

唐鐵嘴：我已經(jīng)不吃大煙了！

王利發(fā)：真的？你可真要發(fā)財(cái)了！

唐鐵嘴：

我改抽“白面兒”啦。（指墻上的香煙廣告）你看，哈德門煙是又長又松，（掏出煙來表演）一頓就空出一大塊，正好放“白面兒”。大英帝國的煙，日本的“白面兒”，兩個(gè)強(qiáng)國侍候著我一個(gè)人，這點(diǎn)福氣還小嗎？

王利發(fā)：

福氣不??！不小！可是，我這兒已經(jīng)住滿了人，什么時(shí)候有了空房，我準(zhǔn)給你留著！

唐鐵嘴：你呀，看不起我，怕我給不了房租！

王利發(fā)：

沒有的事！都是久在街面上混的人，誰能看不起誰呢？這是知心話吧？

唐鐵嘴：你的嘴呀比我的還花哨！

王利發(fā)：

我可不光耍嘴皮子，我的心放得正！這十多年了，你白喝過我多少碗茶？你自己算算！你現(xiàn)在混得不錯，你想著還我茶錢沒有？

唐鐵嘴：

趕明兒我一總還給你，那一總才幾個(gè)錢呢?。ù钣樦庾撸?/p>

〔街上賣報(bào)的喊叫：“長辛店大戰(zhàn)的新聞，買報(bào)瞧，瞧長辛店大戰(zhàn)的新聞！”報(bào)童向內(nèi)探頭。

報(bào) 童：掌柜的，長辛店大戰(zhàn)的新聞，來一張瞧瞧？

王利發(fā)：有不打仗的新聞沒有？

報(bào) 童：也許有，您自己找！

王利發(fā)：走！不瞧！

報(bào) 童：

掌柜的，你不瞧也照樣打仗?。▽μ畦F嘴）先生，您照顧照顧？

唐鐵嘴：

我不像他，（指王利發(fā)）我最關(guān)心國事！（拿了一張報(bào)，沒給錢即走）

〔報(bào)童追唐鐵嘴下。

王利發(fā)：

（自言自語）長辛店！長辛店！離這里不遠(yuǎn)啦?。ê埃┤隣?，三爺！你倒是抓早兒買點(diǎn)菜去呀，待一會兒準(zhǔn)關(guān)城門，就什么也買不到啦！嘿?。牶竺鏇]人應(yīng)聲，含怒往后跑）

〔常四爺提著一串腌蘿卜，兩只雞，走進(jìn)來。

常四爺：王掌柜！

王利發(fā)：誰？喲，四爺！您干什么哪？

常四爺：

我賣菜呢！自食其力，不含糊！今兒個(gè)城外頭亂亂哄哄，買不到菜；東抓西抓，抓到這么兩只雞，幾斤老腌蘿卜。聽說你明天開張，也許用得著，特意給你送來了！

王利發(fā)：我謝謝您！我這兒正沒有轍呢！

常四爺：

（四下里看）好啊！好啊！收拾得好啊！大茶館全關(guān)了，就是你有心路，能隨機(jī)應(yīng)變地改良！

王利發(fā)：

別夸獎我啦！我盡力而為，可就怕天下老這么亂七八糟！

常四爺：像我這樣的人算是坐不起這樣的茶館嘍！

〔松二爺走進(jìn)來，穿得很寒酸，可是還提著鳥籠。

松二爺：

王掌柜！聽說明天開張，我來道喜?。匆姵Ｋ臓敚┌眩∷臓?，可想死我嘍！

常四爺：二哥！你好哇？

王利發(fā)：都坐下吧！

松二爺：王掌柜，你好？太太好？少爺好？生意好？

王利發(fā)：

（一勁兒說）好！托福！（提起雞與咸菜）四爺，多少錢？

常四爺：瞧著給，該給多少給多少！

王利發(fā)：對！我給你們弄壺茶來?。ㄌ嵛锏胶竺嫒ィ?/p>

松二爺：四爺，你，你怎么樣??？

常四爺：

賣青菜哪！鐵桿莊稼沒有啦，還不賣膀子力氣嗎？二爺，您怎么樣啊？

松二爺：

怎么樣？我想大哭一場！看見我這身衣裳沒有？我還像個(gè)人嗎？

常四爺：二哥，您能寫能算，難道找不到點(diǎn)事兒作？

松二爺：

嗻，誰愿意瞪著眼挨餓呢！可是，誰要咱們旗人呢！想起來呀，大清國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國，我挨了餓！

王利發(fā)：

（端著一壺茶回來。給常四爺錢）不知道您花了多少，我就給這么點(diǎn)吧！

常四爺：（接錢，沒看，揣在懷里）沒關(guān)系！

王利發(fā)：二爺，（指鳥籠）還是黃鳥吧？哨得怎樣？

松二爺：

嗻，還是黃鳥！我餓著，也不能叫鳥兒餓著?。ㄓ辛它c(diǎn)精神）你看看，看看，（打開罩子）多么體面！一看見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

王利發(fā)：

松二爺，不準(zhǔn)說死！有那么一天，您還會走一步好運(yùn)！

常四爺：

二哥，走！找個(gè)地方喝兩盅兒去！一醉解千愁！王掌柜，我可就不讓你啦，沒有那么多的錢！

王利發(fā)：我也分不開身，就不陪了！

〔常四爺、松二爺正往外走，宋恩子和吳祥子進(jìn)來。他們倆仍穿灰色大衫，但袖口瘦了，而且罩上青布馬褂。

松二爺：

（看清楚是他們，不由得上前請安）原來是你們二位爺！

〔王利發(fā)似乎受了松二爺?shù)母腥?，也請安，弄得二人愣住了?/p>

宋恩子：

這是怎么啦？民國好幾年了，怎么還請安？你們不會鞠躬嗎？

松二爺：

我看見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兒！不能不請安！

王利發(fā)：我也那樣！我覺得請安比鞠躬更過癮！

吳祥子：

哈哈哈哈！松二爺，你們的鐵桿莊稼不行了，我們的灰色大褂反倒成了鐵桿莊稼，哈哈哈！（看見常四爺）這不是常四爺嗎？

常四爺：

是呀，您的眼力不錯！戊戌年我就在這兒說了句“大清國要完”，叫您二位給抓了走，坐了一年多的牢！

宋恩子：您的記性可也不錯！混得還好吧？

常四爺：

托福！從牢里出來，不久就趕上庚子年；扶清滅洋，我當(dāng)了義和團(tuán)，跟洋人打了幾仗！鬧來鬧去，大清國到底是亡了，該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說公道話！現(xiàn)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繞到十點(diǎn)來鐘就賣光。憑力氣掙飯吃，我的身上更有勁了！什么時(shí)候洋人敢再動兵，我姓常的還準(zhǔn)備跟他們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國人哪！您二位怎么樣？

吳祥子：

瞎混唄！有皇上的時(shí)候，我們給皇上效力，有袁大總統(tǒng)的時(shí)候，我們給袁大總統(tǒng)效力；現(xiàn)而今，宋恩子，該怎么說啦？

宋恩子：誰給飯吃，咱們給誰效力！

常四爺：要是洋人給飯吃呢？

松二爺：四爺，咱們走吧！

吳祥子：

告訴你，常四爺，要我們效力的都仗著洋人撐腰！沒有洋槍洋炮，怎能夠打起仗來呢？

松二爺：您說的對！嗻！四爺，走吧！

常四爺：

再見吧，二位，盼著你們快快升官發(fā)財(cái)?。ㄍ啥斚拢?/p>

宋恩子：這小子！

王利發(fā)：

（倒茶）常四爺老是那么又倔又硬，別計(jì)較他！（讓茶）二位喝碗吧，剛沏好的。

宋恩子：后面住著的都是什么人？

王利發(fā)：

多半是大學(xué)生，還有幾位熟人。我有登記簿子，隨時(shí)報(bào)告給“巡警閣子”。我拿來，二位看看？

吳祥子：我們不看簿子，看人！

王利發(fā)：您甭看，準(zhǔn)保都是靠得住的人！

宋恩子：你為什么愛租學(xué)生們呢？學(xué)生不是什么老實(shí)家伙呀！

王利發(fā)：

這年月，作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職，作買賣的今天開市，明天關(guān)門，都不可靠！只有學(xué)生有錢，能夠按月交房租，沒錢的就上不了大學(xué)??！您看，是這么一筆帳不是？

宋恩子：

都叫你咂摸透了！你想的對！現(xiàn)在，連我們也欠餉啊！

吳祥子：是呀，所以非天天拿人不可，好得點(diǎn)津貼！

宋恩子：

就仗著有錯拿，沒錯放的，拿住人就有津貼！走吧，到后邊看看去！

王利發(fā)：二位，二位！您放心，準(zhǔn)保沒錯兒！

宋恩子：不看，拿不到人，誰給我們津貼呢？

吳祥子：

王掌柜不愿意咱們看，王掌柜必會給咱們想辦法！咱們得給王掌柜留個(gè)面子！對吧？王掌柜！

王利發(fā)：我……

宋恩子：

我出個(gè)不很高明的主意：干脆來個(gè)包月，每月一號，按陽歷算，你把那點(diǎn)……

吳祥子：那點(diǎn)意思！

宋恩子：對，那點(diǎn)意思送到，你省事，我們也省事！

王利發(fā)：那點(diǎn)意思得多少呢？

吳祥子：

多年的交情，你看著辦！你聰明，還能把那點(diǎn)意思鬧成不好意思嗎？

李 三：

（提著菜筐由后面出來）喝，二位爺?。ㄕ埌玻┙駜簜€(gè)又得關(guān)城門吧！（沒等回答，往外走）

〔二、三學(xué)生匆匆地回來。

學(xué) 生：三爺，先別出去，街上抓夫呢！（往后面走去）

李 三：（還往外走）抓去也好，在哪兒也是當(dāng)苦力！

〔劉麻子丟了魂似的跑來，和李三碰了個(gè)滿懷。

李 三：怎么回事呀？嚇掉了魂兒啦！

劉麻子：（喘著）別，別，別出去！我差點(diǎn)叫他們抓了去！

王利發(fā)：三爺，等一等吧！

李 三：午飯?jiān)趺撮_呢？

王利發(fā)：

跟大家說一聲，中午咸菜飯，沒別的辦法！晚上吃那兩只雞！

李 三：好吧?。ㄍ刈撸?/p>

劉麻子：我的媽呀，嚇?biāo)牢依玻?/p>

宋恩子：你活著，也不過多買賣幾個(gè)大姑娘！

劉麻子：

有人賣，有人買，我不過在中間幫幫忙，能怪我嗎？（把桌上的三個(gè)茶杯的茶先后喝凈）

吳祥子：

我可是告訴你，我們哥兒們從前清起就專辦革命黨，不大愛管販賣人口，拐帶婦女什么的臭事。可是你要叫我們碰見，我們也不再睜一眼閉一眼！還有，像你這樣的人，弄進(jìn)去，準(zhǔn)鎖在尿桶上！

劉麻子：

二位爺，別那么說呀！我不是也快挨餓了嗎？您看，以前，我走八旗老爺們、宮里太監(jiān)們的門子。這么一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現(xiàn)在，人家總長次長，團(tuán)長師長，要娶姨太太講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戲班里的女名角，一花就三千五千現(xiàn)大洋！我干瞧著，摸不著門！我那點(diǎn)芝麻粒大的生意算得了什么呢？

宋恩子：你呀，非鎖在尿桶上，不會說好的！

劉麻子：得啦，今天我孝敬不了二位，改天我必有一份兒人心！

吳祥子：你今天就有買賣，要不然，兵荒馬亂的，你不會出來！

劉麻子：沒有！沒有！

宋恩子：

你嘴里半句實(shí)話也沒有！不對我們說真話，沒有你的好處！王掌柜，我們出去繞繞；下月一號，按陽歷算，別忘了！

王利發(fā)：我忘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您二位這回事！

吳祥子：一言為定啦?。ㄍ味髯酉拢?/p>

王利發(fā)：劉爺，茶喝夠了吧？該出去活動活動！

劉麻子：你忙你的，我在這兒等兩個(gè)朋友。

王利發(fā)：

咱們可把話說開了，從今以后，你不能再在這兒作你的生意，這兒現(xiàn)在改了良，文明了！

〔康順子提著個(gè)小包，帶著康大力，往里邊探頭。

康大力：是這里嗎？

康順子：

地方對呀，怎么改了樣兒？（進(jìn)來，細(xì)看，看見了劉麻子）大力，進(jìn)來，是這兒！

康大力：找對啦？媽！

康順子：沒錯兒！有他在這兒，不會錯！

王利發(fā)：您找誰？

康順子：

（不語，直奔劉麻子去）劉麻子，你還認(rèn)識我嗎？（要打，但是伸不出手去，一勁地顫抖）你，你，你個(gè)……（要罵，也感到困難）

劉麻子：你這個(gè)娘兒們，無緣無故地跟我搗什么亂呢？

康順子：

（掙扎）無緣無故？你，你看看我是誰？一個(gè)男子漢，干什么吃不了飯，偏干傷天害理的事！呸！呸！

王利發(fā)：這位大嫂，有話好好說！

康順子：

你是掌柜的？你忘了嗎？十幾年前，有個(gè)娶媳婦的太監(jiān)？

王利發(fā)：您，您就是龐太監(jiān)的那個(gè)……

康順子：

都是他（指劉麻子）作的好事，我今天跟他算算帳?。ㄓ忠?，仍未成功）

劉麻子：

（躲）你敢，你敢！我好男不跟女斗?。S說隨往后退）我，我找人來幫我說說理?。ㄈ鐾韧竺媾埽?/p>

王利發(fā)：（對康順子）大嫂，你坐下，有話慢慢說！龐太監(jiān)呢？

王利發(fā)：

（坐下喘氣）死啦。叫他的侄子們給餓死的。一改民國呀，他還有錢，可沒了勢力，所以侄子們敢欺負(fù)他。他一死，他的侄子們把我們轟出來了，連一床被子都沒給我們！

王利發(fā)：這，這是……？

康順子：我的兒子！

王利發(fā)：您的……？

康順子：也是買來的，給太監(jiān)當(dāng)兒子。

康大力：媽！你爸爸當(dāng)初就在這兒賣了你的？

康順子：

對了，乖！就是這兒，一進(jìn)這兒的門，我就暈過去了，我永遠(yuǎn)忘不了這個(gè)地方！

康大力：我可不記得我爸爸在哪里賣了我的！

康順子：

那時(shí)候，你不是才一歲嗎？媽媽把你養(yǎng)大了的，你跟媽媽一條心，對不對？乖！

康大力：

那個(gè)老東西，掐你，擰你，咬你，還用煙簽子扎我！他們?nèi)硕?，咱們打不過他們！要不是你，媽，我準(zhǔn)叫他們給打死了！

康順子：

對！他們?nèi)硕啵蹅冇痔蠈?shí)！你看，看見劉麻子，我想咬他幾口，可是，可是，連一個(gè)嘴巴也沒打上，我伸不出手去！

康大力：

媽，等我長大了，我?guī)椭愦?！我不知道親媽媽是誰，你就是我的親媽媽！

康順子：

好！好！咱們永遠(yuǎn)在一塊兒，我去掙錢，你去念書！（稍愣了一會兒）掌柜的，當(dāng)初我在這兒叫人買了去，咱們總算有緣，你能不能幫幫忙，給我找點(diǎn)事作？我餓死不要緊，可不能餓死這個(gè)無依無靠的好孩子！

〔王淑芬出來，立在后邊聽著。

王利發(fā)：你會干什么呢？

康順子：

洗洗涮涮、縫縫補(bǔ)補(bǔ)、作家常飯，都會！我是鄉(xiāng)下人，我能吃苦，只要不再作太監(jiān)的老婆，什么苦處都是甜的！

王利發(fā)：要多少錢呢？

康順子：有三頓飯吃，有個(gè)地方睡覺，夠大力上學(xué)的，就行！

王利發(fā)：

好吧，我慢慢給你打聽著！你看，十多年前那回事，我到今天還沒忘，想起來心里就不痛快！

康順子：可是，現(xiàn)在我們母子上哪兒去呢？

王利發(fā)：回鄉(xiāng)下找你的老父親去！

康順子：

他？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就是活著，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對不起女兒，女兒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發(fā)：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過來）她能洗能作，又不多要錢，我留下她了！

王利發(fā)：你？

王淑芬：難道我不是內(nèi)掌柜的？難道我跟李三爺就該累死？

康順子：掌柜的，試試我！看我不行，您說話，我走！

王淑芬：大嫂，跟我來！

康順子：

當(dāng)初我是在這兒賣出去的，現(xiàn)在就拿這兒當(dāng)作娘家吧！大力，來吧！

康大力：

掌柜的，你要不打我呀，我會幫助媽媽干活兒?。ㄍ跏绶?、康順子下）

王利發(fā)：

好家伙，一添就是兩張嘴！太監(jiān)取消了，可把太監(jiān)的家眷交到這里來了！

李 三：（掩護(hù)著劉麻子出來）快走吧?。ɑ厝ィ?/p>

王利發(fā)：就走吧，還等著真挨兩個(gè)脆的嗎？

劉麻子：我不是說過了嗎，等兩個(gè)朋友？

王利發(fā)：你呀，叫我說什么才好呢！

劉麻子：

有什么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開茶館，我老得干我這一行！到什么時(shí)候，我也得干我這一行！

〔老林和老陳滿面笑容地走進(jìn)來。

劉麻子：

（二人都比他年輕，他卻稱呼他們哥哥）林大哥，陳二哥?。赐趵l(fā)不滿意，趕緊說）王掌柜，這兒現(xiàn)在沒有人，我借個(gè)光，下不為例！

王利發(fā)：她（指后邊）可是還在這兒呢！

劉麻子：

不要緊，她不會打人！就是真打，他們二位也會幫助我！

王利發(fā)：你呀！哼?。ǖ胶筮吶ィ?/p>

劉麻子：坐下吧，談?wù)劊?/p>

老 林：你說吧！老二！

老 陳：你說吧！哥！

劉麻子：誰說不一樣??！

老 陳：你說吧，你是大哥！

老 林：那個(gè)，你看，我們倆是把兄弟！

老 陳：對！把兄弟，兩個(gè)人穿一條褲子的交情！

老 林：他有幾塊現(xiàn)大洋！

劉麻子：現(xiàn)大洋？

老 陳：林大哥也有幾塊現(xiàn)大洋！

劉麻子：一共多少塊呢？說個(gè)數(shù)目！

老 林：那，還不能告訴你咧！

老 陳：事兒能辦才說咧！

劉麻子：有現(xiàn)大洋，沒有辦不了的事！

老林、老陳：真的？

劉麻子：說假話是孫子！

老 林：那么，你說吧，老二！

老 陳：還是你說，哥！

老 林：你看，我們是兩個(gè)人吧？

劉麻子：嗯！

老 陳：兩個(gè)人穿一條褲子的交情吧？

劉麻子：嗯！

老 林：沒人恥笑我們的交情吧？

劉麻子：交情嘛，沒人恥笑！

老 陳：也沒人恥笑三個(gè)人的交情吧？

劉麻子：三個(gè)人？都是誰？

老 林：還有個(gè)娘兒們！

劉麻子：

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辦，我沒辦過！你看，平常都說小兩口兒，哪有小三口兒的呢！

老 林：不好辦？

劉麻子：太不好辦啦！

老 林：（問老陳）你看呢？

老 陳：還能白拉倒嗎？

老 林：

不能拉倒！當(dāng)了十幾年兵，連半個(gè)媳婦都娶不上！他媽的！

劉麻子：

不能拉倒，咱們再想想！你們到底一共有多少塊現(xiàn)大洋？

〔王利發(fā)和崔久峰由后面慢慢走來。劉麻子等停止談話。

王利發(fā)：

崔先生，昨天秦二爺派人來請您，您怎么不去呢？您這么有學(xué)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作過國會議員，可是住在我這里，天天念經(jīng)；干嗎不出去作點(diǎn)事呢？你這樣的好人，應(yīng)當(dāng)出去作官！有您這樣的清官，我們小民才能過太平日子！

崔久峰：

慚愧！慚愧！作過國會議員，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過自誤誤人而已！唉！現(xiàn)在我只能修持，懺悔！

王利發(fā)：您看秦二爺，他又辦工廠，又忙著開銀號！

崔久峰：

辦了工廠、銀號又怎么樣呢？他說實(shí)業(yè)救國，他救了誰？救了他自己，他越來越有錢了！可是他那點(diǎn)事業(yè)，哼，外國人伸出一個(gè)小指頭，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王利發(fā)：您別這么說呀！難道咱們就一點(diǎn)盼望也沒有了嗎？

崔久峰：

難說！很難說！你看，今天王大帥打李大帥，明天趙大帥又打王大帥。是誰叫他們打的？

王利發(fā)：誰？哪個(gè)混蛋？

崔久峰：洋人！

王利發(fā)：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國奴！我干過革命，我的話不是隨便說的！

王利發(fā)：

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賣賣力氣，別叫大家作亡國奴？

崔久峰：

我年輕的時(shí)候，以天下為己任，的確那么想過！現(xiàn)在，我可看透了，中國非亡不可！

王利發(fā)：那也得死馬當(dāng)活馬治呀！

崔久峰：

死馬當(dāng)活馬治？那是妄想！死馬不能再活，活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濟(jì)寺去，秦二爺再派人來找我，你就說，我只會念經(jīng)，不會干別的?。ㄏ拢?/p>

〔宋恩子、吳祥子又回來了。

王利發(fā)：二位！有什么消息沒有？

〔宋恩子、吳祥子不語，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看著劉麻子等。

〔劉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頭去。

〔老陳、老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視無言。

〔靜默了有一分鐘。

老 陳：哥，走吧？

老 林：走！

宋恩子：等等?。⑵饋?，擋住路）

老 陳：怎么啦？

吳祥子：（也立起）你說怎么啦？

〔四人呆呆相視一會兒。

宋恩子：乖乖地跟我們走！

老 林：上哪兒？

吳祥子：

逃兵，是吧？有些塊現(xiàn)大洋，想在北京藏起來，是吧？有錢就藏起來，沒錢就當(dāng)土匪，是吧？

老 陳：你管得著嗎？我一個(gè)人揍你這樣的八個(gè)。（要打）

宋恩子：

你？可惜你把槍賣了，是吧？沒有槍的干不過有槍的，是吧？（拍了拍身上的槍）我一個(gè)人揍你這樣的八個(gè)！

老 林：都是兄弟，何必呢？都是兄弟！

吳祥子：對啦！坐下談?wù)劙?！你們是要命呢？還是要現(xiàn)大洋？

老 陳：

我們那點(diǎn)錢來得不容易！誰發(fā)餉，我們給誰打仗，我們打過多少次仗?。?/p>

宋恩子：逃兵的罪過，你們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 林：咱們講講吧，誰叫咱們是兄弟呢！

吳祥子：這像句自己人的話！談?wù)劙桑?/p>

王利發(fā)：（在門口）諸位，大令過來了！

老陳、老林：?。。@慌失措，要往里邊跑）

宋恩子：

別動！君子一言，把現(xiàn)大洋分給我們一半，保你們倆沒事！咱們是自己人！

老陳、老林：就那么辦！自己人！

〔“大令”進(jìn)來：二捧刀——刀纏紅布——背槍者前導(dǎo)，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紅棍者在后。軍官在最后押隊(duì)。

吳祥子：

（和宋恩子、老林、老陳一齊立正，從帽中取出證章，叫軍官看）報(bào)告官長，我們正在這兒盤查一個(gè)逃兵。

軍 官：就是他嗎？（指劉麻子）

吳祥子：（指劉麻子）就是他！

軍 官：綁！

劉麻子：（喊）老爺！我不是！不是！

軍 官：綁?。ㄍ拢?/p>

吳祥子：（對宋恩子）到后面抓兩個(gè)學(xué)生！

宋恩子：走！（同往后疾走）

——幕落

第三幕

·人物 王大拴 明師傅 于厚齋 周秀花 鄒福遠(yuǎn) 宋恩子 王小花 衛(wèi)福

喜 小吳祥子 康順子 方六 常四爺 丁寶 車當(dāng)當(dāng) 秦仲義 王利

發(fā) 龐四奶奶 小心眼 茶客甲、乙 春梅 沈處長 小劉麻子

老楊 憲兵四人 取電燈費(fèi)的 小二德子 小唐鐵嘴 謝勇仁

·時(shí)間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國民黨特務(wù)和美國兵在北京橫行的時(shí)候。秋，

清晨。

·地點(diǎn) 同前幕。

‘幕啟’現(xiàn)在，裕泰茶館的樣子可不像前幕那么體面了。藤椅已不見，代以小凳與條凳。自房屋至家具都顯著暗淡無光。假若有什么突出惹眼的東西，那就是“莫談國事”的紙條更多，字也更大了。在這些條子旁邊還貼著“茶錢先付”的新紙條。

〔一清早，還沒有下窗板。王利發(fā)的兒子王大拴，垂頭喪氣地獨(dú)自收拾屋子。

〔王大拴的妻周秀花，領(lǐng)著小女兒王小花，由后面出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兒。

王小花：媽，晌午給我作點(diǎn)熱湯面吧！好多天沒吃過啦！

周秀花：

我知道，乖！可誰知道買得著面買不著呢！就是糧食店里可巧有面，誰知道咱們有錢沒有呢！唉！

王小花：就盼著兩樣都有吧！媽！

周秀花：

你倒想得好，可哪能那么容易！去吧，小花，在路上留神吉普車！

王大拴：小花，等等！

王小花：干嗎？爸！

王大拴：昨天晚上……

周秀花：我已經(jīng)囑咐過她了！她懂事！

王大拴：

你大力叔叔的事萬不可對別人說呀！說了，咱們?nèi)叶嫉盟?！明白吧?/p>

王小花：

我不說，打死我也不說！有人問我大力叔叔回來過沒有，我就說：他走了好幾年，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

〔康順子由后面走來。她的腰有點(diǎn)彎，但還硬朗。她一邊走一邊叫王小花。

康順子：小花！小花！還沒走哪？

王小花：康婆婆，干嗎呀？

康順子：

小花，乖！婆婆再看你一眼！（撫弄王小花的頭）多體面哪！吃的不足啊，要不然還得更好看呢！

周秀花：大嬸，您是要走吧？

康順子：

是呀！我走，好讓你們省點(diǎn)嚼谷呀！大力是我拉扯大的，他叫我走，我怎能不走呢？當(dāng)初，我剛到這里的時(shí)候，他還沒有小花這么高呢！

王小花：看大力叔叔現(xiàn)在多么壯實(shí)，多么大氣！

康順子：

是呀，雖然他只在這兒坐了一袋煙的工夫呀，可是叫我年輕了好幾歲！我本來什么也沒有，一見著他呀，好像忽然間我什么都有啦！我走，跟著他走，受什么累，吃什么苦，也是香甜的！看他那兩只大手，那兩只大腳，簡直是個(gè)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王小花：婆婆，我也跟您去！

康順子：小花，你乖乖地去上學(xué)，我會回來看你！

王大拴：小花，上學(xué)吧，別遲到！

王小花：婆婆，等我下了學(xué)您再走！

康順子：哎！哎！去吧，乖?。ㄍ跣』ㄏ拢?/p>

王大拴：大嬸，我爸爸叫您走嗎？

康順子：

他還沒打好了主意。我倒怕呀，大力回來的事兒萬一叫人家知道了啊，我又忽然這么一走，也許要連累了你們！這年月不是天天抓人嗎？我不能作對不起你們的事！

周秀花：

大嬸，您走您的，誰逃出去誰得活命！喝茶的不是常低聲兒說：想要活命得上西山？

王大拴：對！

康順子：

小花的媽，來吧，咱們再商量商量！我不能專顧自己，叫你們吃虧！老大，你也好好想想?。ㄍ苄慊ㄏ拢?/p>

〔丁寶進(jìn)來。

丁 寶：嗨，掌柜的，我來啦！

王大拴：你是誰？

丁 寶：

小丁寶！小劉麻子叫我來的，他說這兒的老掌柜托他請個(gè)女招待。

王大拴：

姑娘，你看看，這么個(gè)破茶館，能用女招待嗎？我們老掌柜呀，窮得亂出主意！

〔王利發(fā)慢慢地走出來，他還硬朗，穿的可很不整齊。

王利發(fā)：

老大，你怎么老在背后褒貶老人呢？誰窮得亂出主意呀？下板子去！什么時(shí)候了，還不開門！

〔王大拴去下窗板。

丁 寶：老掌柜，你硬朗?。?/p>

王利發(fā)：

嗯！要有炸醬面的話，我還能吃三大碗呢，可惜沒有！十幾了？姑娘！

丁 寶：十七！

王利發(fā)：才十七？

丁 寶：

是呀！媽媽是寡婦，帶著我過日子。勝利以后呀，政府硬說我爸爸給我們留下的一所小房子是逆產(chǎn)，給沒收啦！媽媽氣死了，我作了女招待！老掌柜，我到今天還不明白什么叫逆產(chǎn)，您知道嗎？

王利發(fā)：

姑娘，說話留點(diǎn)神！一句話說錯了，什么都可以變成逆產(chǎn)！你看，這后邊呀，是秦二爺?shù)膫}庫，有人一瞪眼，說是逆產(chǎn)，就給沒收啦！就是這么一回事！

〔王大拴回來。

丁 寶：

老掌柜，您說對了！連我也是逆產(chǎn)，誰的胳臂粗，我就得侍候誰！他媽的，我才十七，就常想還不如死了呢！死了落個(gè)整尸首，干這一行，活著身上就爛了！

王大拴：爸，您真想要女招待嗎？

王利發(fā)：

我跟小劉麻子瞎聊來著！我一輩子老愛改良，看著生意這么不好，我著急！

王大拴：

您著急，我也著急！可是，您就忘記老裕泰這個(gè)老字號了嗎？六十多年的老字號，用女招待？

丁 寶：

什么老字號?。≡嚼显讲恢靛X！不信，我現(xiàn)在要是二十八歲，就是叫小小丁寶，小丁寶貝，也沒人看我一眼！

〔茶客甲、乙上。

王利發(fā)：

二位早班兒！帶著葉子哪？老大拿開水去！（王大拴下）二位，對不起，茶錢先付！

茶客甲：沒聽說過！

王利發(fā)：

我開過幾十年茶館，也沒聽說過！可是，您圣明：茶葉、煤球兒都一會兒一個(gè)價(jià)錢，也許您正喝著茶，茶葉又長了價(jià)錢！您看，先收茶錢不是省得麻煩嗎？

茶客乙：我看哪，不喝更省事?。ㄍ杩图紫拢?/p>

王大拴：（提來開水）怎么？走啦！

王利發(fā)：這你就明白了！

丁 寶：

我要是過去說一聲：“來了？小子！”他們準(zhǔn)給一塊現(xiàn)大洋！

王利發(fā)：你呀，老大，比石頭還頑固！

王大拴：

（放下壺）好吧，我出去蹓蹓，這里出不來氣?。ㄏ拢?/p>

王利發(fā)：你出不來氣，我還憋得慌呢！

〔小劉麻子上，穿著洋服，夾著皮包。

小劉麻子：小丁寶，你來啦？

丁 寶：有你的話，誰敢不來呀！

小劉麻子：

王掌柜，看我給你找來的小寶貝怎樣？人材、歲數(shù)打扮、經(jīng)驗(yàn)，樣樣出色！

王利發(fā)：就怕我用不起吧？

小劉麻子：

老頭兒，你都甭管，全聽我的，我跟小丁寶有我們一套辦法！是吧，小丁寶？

丁 寶：要是沒你那一套辦法，怎會缺德呢！

小劉麻子：

缺德？你算說對了！當(dāng)初，我爸爸就是由這兒綁出去的；不信，你問王掌柜。是吧，王掌柜？

王利發(fā)：我親眼得見！

小劉麻子：

你看，小丁寶，我不亂吹吧？綁出去，就在馬路中間，磕喳一刀！是吧，老掌柜？

王利發(fā)：聽得真真的！

小劉麻子：

我不說假話吧？小丁寶！可是，我爸爸到底差點(diǎn)事，一輩子混得并不怎樣。輪到我自己出頭露面了，我必得干得特別出色。（打開皮包，拿出計(jì)劃書）看，小丁寶，看看我的計(jì)劃！

丁 寶：

我沒那么大的工夫！我看哪，我該回家，休息一天，明天來上工。

王利發(fā)：丁寶，我還沒想好呢！

小劉麻子：

王掌柜，我都替你想好啦！不信，你等著看，明天早上，小丁寶在門口兒歪著頭那么一站，馬上就進(jìn)來二百多茶座兒！小丁寶，你聽聽我的計(jì)劃，跟你有關(guān)系。

丁 寶：哼！但愿跟我沒關(guān)系！

小劉麻子：你呀，小丁寶，不夠積極！聽著……

〔取電燈費(fèi)的進(jìn)來。

取電燈費(fèi)的：掌柜的，電燈費(fèi)！

王利發(fā)：電燈費(fèi)？欠幾個(gè)月的啦？

取電燈費(fèi)的：三個(gè)月的！

王利發(fā)：再等三個(gè)月，湊半年，我也還是沒辦法！

取電燈費(fèi)的：那像什么話呢？

小劉麻子：

地道真話嘛！這兒屬沈處長管。知道沈處長吧？市黨部的委員，憲兵司令部的處長！你愿意收他的電費(fèi)嗎？說！

取電燈費(fèi)的：

什么話呢，當(dāng)然不收！對不起，我走錯了門兒?。ㄏ拢?/p>

小劉麻子：

看，王掌柜，你不聽我的行不行？你那套光緒年的辦法太守舊了！

王利發(fā)：

對！要不怎么說，人要活到老學(xué)到老呢！我還得多學(xué)！

小劉麻子：就是嘛！

〔小唐鐵嘴進(jìn)來，穿著綢子夾袍，新緞鞋。

小劉麻子：哎喲，他媽的是你，小唐鐵嘴！

小唐鐵嘴：

哎喲，他媽的是你，小劉麻子！來，叫爺爺看看！（看前看后）你小子行，洋服穿的像那么一回事，由后邊看哪，你比洋人更像洋人！老王掌柜，我夜觀天象，紫微星發(fā)亮，不久必有真龍?zhí)熳映霈F(xiàn)，所以你看我跟小劉麻子，和這位……

小劉麻子：小丁寶，九城聞名！

小唐鐵嘴：

……和這位小丁寶，才都這么才貌雙全，文武帶打，我們是應(yīng)運(yùn)而生，活在這個(gè)時(shí)代，真是如魚得水！老掌柜，把臉轉(zhuǎn)正了，我看看！好，好，印堂發(fā)亮，還有一步好運(yùn)！來吧，給我碗喝吧！

王利發(fā)：小唐鐵嘴！

小唐鐵嘴：別叫我唐鐵嘴，我現(xiàn)在叫唐天師！

小劉麻子：誰封你作了天師？

小唐鐵嘴：待兩天你就知道了。

王利發(fā)：

天師，可別忘了，你爸爸白喝了我一輩子的茶，這可不能世襲！

小唐鐵嘴：

王掌柜，等我穿上八卦仙衣的時(shí)候，你會后悔剛才說了什么！你等著吧！

小劉麻子：

小唐，待會兒我請你去喝咖啡，小丁寶作陪，你先聽我說點(diǎn)正經(jīng)事，好不好？

小唐鐵嘴：

王掌柜，你就不想想，天師今天白喝你點(diǎn)茶，將來會給你個(gè)縣知事作作嗎？好吧，小劉你說！

小劉麻子：我這兒剛跟小丁寶說，我有個(gè)偉大的計(jì)劃！

小唐鐵嘴：好！洗耳恭聽！

小劉麻子：

我要組織一個(gè)“托拉撕”。這是個(gè)美國字，也許你不懂，翻成北京話就是“包圓兒”。

小唐鐵嘴：我懂！就是說，所有的姑娘全由你包辦。

小劉麻子：

對！你的腦力不壞！小丁寶，聽著，這跟你有密切關(guān)系！甚至于跟王掌柜也有關(guān)系！

王利發(fā)：我這兒聽著呢！

小劉麻子：

我要把舞女、明娼、暗娼、吉普女郎和女招待全組織起來，成立那么一個(gè)大“托拉撕”。

小唐鐵嘴：（閉著眼問）官方上疏通好了沒有？

小劉麻子：當(dāng)然！沈處長作董事長，我當(dāng)總經(jīng)理！

小唐鐵嘴：我呢？

小劉麻子：你要是能琢磨出個(gè)好名字來，請你作顧問！

小唐鐵嘴：車馬費(fèi)不要法幣！

小劉麻子：每月送幾塊美鈔！

小唐鐵嘴：往下說！

小劉麻子：

業(yè)務(wù)方面包括：買賣部、轉(zhuǎn)運(yùn)部、訓(xùn)練部、供應(yīng)部，四大部。誰買姑娘，還是誰賣姑娘；由上海調(diào)運(yùn)到天津，還是由漢口調(diào)運(yùn)到重慶；訓(xùn)練吉普女郎，還是訓(xùn)練女招待；是供應(yīng)美國軍隊(duì)，還是各級官員，都由公司統(tǒng)一承辦，保證人人滿意。你看怎樣？

小唐鐵嘴：

太好！太好！在道理上，這合乎統(tǒng)制一切的原則。在實(shí)際上，這首先能滿足美國兵的需要，對國家有利！

小劉麻子：

好吧，你就給想個(gè)好名字吧！想個(gè)文雅的，像“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diǎn)點(diǎn)”那種詩那么文雅的！

小唐鐵嘴：

嗯——“托拉撕”，“托拉撕”……不雅！拖進(jìn)來，拉進(jìn)來，不聽話就撕成兩半兒，倒好像是綁票兒撕票兒，不雅！

小劉麻子：對，是不大雅！可那是美國字，吃香??！

小唐鐵嘴：還是聯(lián)合公司響亮、大方！

小劉麻子：有你這么一說！什么聯(lián)合公司呢？

丁 寶：缺德公司就挺好！

小劉麻子：

小丁寶，談?wù)?jīng)事，不許亂說！你好好干，將來你有作女招待總教官的希望！

小唐鐵嘴：

看這個(gè)怎樣——花花聯(lián)合公司？姑娘是什么？鮮花嘛！要姑娘就得多花錢，花呀花呀，所以花花！“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又有典故，出自《武家坡》！好不好？

小劉麻子：

小唐，我謝謝你，謝謝你?。崃椅帐郑┪荫R上找沈處長去研究一下，他一贊成，你的顧問就算當(dāng)上了?。ㄊ帐捌ぐ?，要走）

王利發(fā)：我說，丁寶的事到底怎么辦？

小劉麻子：

沒告訴你不用管嗎？“托拉撕”統(tǒng)辦一切，我先在這里實(shí)驗(yàn)實(shí)驗(yàn)。

丁 寶：你不是說喝咖啡去嗎？

小劉麻子：問小唐去不去？

小唐鐵嘴：你們先去吧，我還在這兒等個(gè)人。

小劉麻子：咱們走吧，小丁寶！

丁 寶：明天見，老掌柜！再見，天師?。ㄍ⒙樽酉拢?/p>

小唐鐵嘴：王掌柜，拿報(bào)來看看！

王利發(fā)：那，我得慢慢地找去。二年前的也許還有幾張！

小唐鐵嘴：廢話！

〔進(jìn)來三位茶客：明師傅、鄒福遠(yuǎn)和衛(wèi)福喜。明師傅獨(dú)坐，鄒福遠(yuǎn)與衛(wèi)福喜同坐。王利發(fā)都認(rèn)識，向大家點(diǎn)頭。

王利發(fā)：哥兒們，對不起啊，茶錢先付！

明師傅：沒錯兒，老哥哥！

王利發(fā)：唉！“茶錢先付”，說著都燙嘴！（忙著沏茶）

鄒福遠(yuǎn)：怎樣??？王掌柜！晚上還添評書不添??？

王利發(fā)：實(shí)驗(yàn)過了，不行！光費(fèi)電，不上座兒！

鄒福遠(yuǎn)：

對！您看，前天我在會仙館，開三俠四義五霸十雄十三杰九老十五小，大破鳳凰山，百鳥朝鳳，棍打鳳腿，您猜上了多少座兒？

王利發(fā)：多少？那點(diǎn)書現(xiàn)在除了您，沒有人會說！

鄒福遠(yuǎn)：

您說的在行！可是，才上了五個(gè)人，還有倆聽蹭兒的！

衛(wèi)福喜：

師哥，無論怎么說，你比我強(qiáng)！我又閑了一個(gè)多月啦！

鄒福遠(yuǎn)：可誰叫你跳了行，改唱戲了呢？

衛(wèi)福喜：我有嗓子，有扮相嘛！

鄒福遠(yuǎn)：可是上了臺，你又不好好地唱！

衛(wèi)福喜：

媽的唱一出戲，掙不上三個(gè)雜和面餅子的錢，我干嗎賣力氣呢？我瘋啦？

鄒福遠(yuǎn)：

唉！福喜，咱們哪，全叫流行歌曲跟《紡棉花》給頂垮嘍！我是這么看，咱們死，咱們活著，還在其次，頂傷心的是咱們這點(diǎn)玩藝兒，再過幾年都得失傳！咱們對不起祖師爺！常言道：斜不侵正。這年頭就是斜年頭，正經(jīng)東西全得連根兒爛！

王利發(fā)：唉?。ㄞD(zhuǎn)至明師傅處）明師傅，可老沒來啦！

明師傅：出不來嘍！包監(jiān)獄里的伙食呢！

王利發(fā)：

您！就憑您，辦一、二百桌滿漢全席的手兒，去給他們蒸窩窩頭？

明師傅：

那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而今就是獄里人多呀！滿漢全席？我連家伙都賣嘍！

〔方六拿著幾張畫兒進(jìn)來。

明師傅：六爺，這兒！六爺，那兩桌家伙怎樣啦？我等錢用！

方 六：明師傅，您挑一張畫兒吧！

明師傅：??？我要畫兒干嗎呢？

方 六：這可畫得不錯！六大山人、董弱梅畫的！

明師傅：畫得天好，當(dāng)不了飯吃啊！

方 六：他把畫兒交給我的時(shí)候，直掉眼淚！

明師傅：我把家伙交給你的時(shí)候，也直掉眼淚！

方 六：

誰掉眼淚，誰吃燉肉，我都知道！要不怎么我累心呢！你當(dāng)是干我們這一行，專憑打打小鼓就行哪？

明師傅：六爺，人總有顆人心哪，你還能坑老朋友嗎？

方 六：

一共不是才兩桌家伙嗎？小事兒，別再提啦，再提就好像不大懂交情了！

〔車當(dāng)當(dāng)敲著兩塊洋錢，進(jìn)來。

車當(dāng)當(dāng)：

誰買兩塊？買兩塊吧？天師，照顧照顧？（小唐鐵嘴不語）

王利發(fā)：當(dāng)當(dāng)！別處轉(zhuǎn)轉(zhuǎn)吧，我連現(xiàn)洋什么模樣都忘了！

車當(dāng)當(dāng)：

那，您老人家就細(xì)細(xì)看看吧！白看，不用買票！（往桌上扔錢）

〔龐四奶奶進(jìn)來，帶著春梅。龐四奶奶的手上戴滿各種戒指，打扮得像個(gè)女妖精。賣雜貨的老楊跟進(jìn)來。

小唐鐵嘴：娘娘！

方六、車當(dāng)當(dāng)：娘娘！

龐四奶奶：天師！

小唐鐵嘴：侍候娘娘?。ㄗ岧嬎哪棠套o她倒茶）

龐四奶奶：（看車當(dāng)當(dāng)要出去）當(dāng)當(dāng)，你等等！

車當(dāng)當(dāng)：嗻！

老 楊：（打開貨箱）娘娘，看看吧！

龐四奶奶：唱唱那套詞兒，還倒怪有個(gè)意思！

老 楊：

是！美國針、美國線、美國牙膏、美國消炎片。還有口紅、雪花膏、玻璃襪子細(xì)毛線。箱子小，貨物全，就是不賣原子彈！

龐四奶奶：

哈哈哈！（挑了兩雙襪子）春梅，拿著！當(dāng)當(dāng)，你跟老楊算帳吧！

車當(dāng)當(dāng)：娘娘，別那么辦哪！

龐四奶奶：

我給你拿的本錢，利滾利，你欠我多少啦？天師，查帳！

小唐鐵嘴：是?。ㄌ托”荆?/p>

車當(dāng)當(dāng)：天師，你甭操心，我跟老楊算去！

老 楊：娘娘，您行好吧！他能給我錢嗎？

龐四奶奶：老楊，他坑不了你，都有我呢！

老 楊：

是?。ㄏ虮姡┻€有哪位照顧照顧？（又要唱）美國針……

龐四奶奶：聽夠了！走！

老 楊：

是！美國針、美國線，我要不走是渾蛋！走，當(dāng)當(dāng)?。ㄍ嚠?dāng)當(dāng)下）

方 六：

（過來）娘娘，我得到一堂景泰藍(lán)的五供兒，東西老，地道，也便宜，壇上用頂體面，您看看吧？

龐四奶奶：請皇上看看吧！

方 六：

是！皇上不是快登基了嗎？我先給您道喜！我馬上取去，送到壇上！娘娘多給美言幾句，我必有份人心?。ㄍ庾撸?/p>

明師傅：六爺，我的事呢？！

方 六：你先給我看著那幾張畫！（下）

明師傅：

你等等！坑我兩桌家伙，我還有把切菜刀呢?。ㄗ废拢?/p>

龐四奶奶：王掌柜，康媽媽在這兒哪？請她出來！

小唐鐵嘴：我去！（跑到后門）康老太太，您來一下！

王利發(fā)：什么事？

小唐鐵嘴：朝廷大事！

〔康順子上。

康順子：干什么呀？

龐四奶奶：

（迎上去）婆母！我是您的四侄媳婦，來接您，快坐下吧?。ɡ淀樧幼拢?/p>

康順子：四侄媳婦？

龐四奶奶：是呀，您離開龐家的時(shí)候，我還沒過門哪。

康順子：我跟龐家一刀兩斷啦，找我干嗎？

龐四奶奶：

您的四侄子海順呀，是三皇道的大壇主，國民黨的大黨員，又是沈處長的把兄弟，快作皇上啦，您不喜歡嗎？

康順子：快作皇上？

龐四奶奶：??！龍袍都作好啦，就快在西山登基！

康順子：在西山？

小唐鐵嘴：

老太太，西山一帶有八路軍。龐四爺在那一帶登基，消滅八路，南京能夠不愿意嗎？

龐四奶奶：

四爺呀都好，近來可是有點(diǎn)貪酒好色。他已經(jīng)弄了好幾個(gè)小老婆！

小唐鐵嘴：娘娘，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可有書可查呀！

龐四奶奶：

你不是娘娘，怎么知道娘娘的委屈！老太太，我是這么想：您要是跟我一條心，我叫您老太后，咱們倆一齊管著皇上，我這個(gè)娘娘不就好作一點(diǎn)了嗎？老太太，您跟我去，吃好的喝好的，兜兒里老帶著那么幾塊當(dāng)當(dāng)響的洋錢，夠多么好啊！

康順子：我要是不跟你去呢？

龐四奶奶：??？不去？（要翻臉）

小唐鐵嘴：讓老太太想想，想想！

康順子：

用不著想，我不會再跟龐家的人打交道！四媳婦，你作你的娘娘，我作我的苦老婆子，誰也別管誰！剛才你要瞪眼睛，你當(dāng)我怕你嗎？我在外邊也混了這么多年，磨練出來點(diǎn)了，誰跟我瞪眼，我會伸手打?。⑵穑笞撸?/p>

小唐鐵嘴：老太太！老太太！

康順子：

（立住，轉(zhuǎn)身對小唐鐵嘴）你呀，小伙子，挺起腰板來，去掙碗干凈飯吃，不好嗎？（下）

龐四奶奶：

（移怒于王利發(fā)）王掌柜，過來！你去跟那個(gè)老婆子說說，說好了，我送給你一袋子白面！說不好，我砸了你的茶館！天師，走！

小唐鐵嘴：王掌柜，我晚上還來，聽你的回話！

王利發(fā)：萬一我下半天就死了呢？

龐四奶奶：呸！你還不該死嗎？（與小唐鐵嘴、春梅同下）

王利發(fā)：哼！

鄒福遠(yuǎn)：師弟，你看這算哪一出？哈哈哈！

衛(wèi)福喜：

我會二百多出戲，就是不懂這一出！你知道那個(gè)娘兒們的出身嗎？

鄒福遠(yuǎn)：

我還能不知道！東霸天的女兒，在娘家就生過……得，別細(xì)說，我看這群渾蛋都有點(diǎn)回光返照，長不了！

〔王大拴回來。

王利發(fā)：

看著點(diǎn)，老大。我到后面商量點(diǎn)事！（下）

小二德子：

（在外邊大吼一聲）閃開了?。ㄟM(jìn)來）大拴哥，沏壺頂好的，我有錢?。ㄌ统鏊膲K現(xiàn)洋，一塊一塊地放下）給算算，剛才花了一塊，這兒還有四塊，五毛打一個(gè)，我一共打了幾個(gè)？

王大拴：十個(gè)。

小二德子：

（用手指算）對！前天四個(gè)，昨天六個(gè)，可不是十個(gè)！大拴哥，你拿兩塊吧！沒錢，我白喝你的茶；有錢，就給你！你拿吧?。ù狄淮?，放在耳旁聽聽）這塊好，就一塊當(dāng)兩塊吧，給你！

王大拴：

（沒接錢）小二德子，什么生意這么好??？現(xiàn)大洋不容易見到?。?/p>

小二德子：

念書去了。

王大拴：把“一”字都念成扁擔(dān)，你念什么書啊？

小二德子：

（拿起桌上的壺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低聲說）市黨部派我去的，法政學(xué)院。沒當(dāng)過這么美的差事，太美，太過癮！比在天橋好得多！打一個(gè)學(xué)生，五毛現(xiàn)洋！昨天揍了幾個(gè)來著？

王大拴：六個(gè)。

小二德子：

對！里邊還有兩個(gè)女學(xué)生！一拳一拳地下去，太美，太過癮！大拴哥，你摸摸，摸摸！（伸臂）鐵筋洋灰的！用這個(gè)揍男女學(xué)生，你想想，美不美？

王大拴：

他們就那么老實(shí)，乖乖地叫你打？

小二德子：我專找老實(shí)的打呀！你當(dāng)我是傻子哪？

王大拴：小二德子，聽我說，打人不對！

小二德子：

可也難說！你看教黨義的那個(gè)教務(wù)長，上課先把手槍拍在桌上，我不過掄掄拳頭，沒動手槍啊！

王大拴：什么教務(wù)長啊，流氓！

小二德子：

對！流氓！不對，那我也是流氓嘍！大拴哥，你怎么繞著脖子罵我呢？大拴哥，你有骨頭！不怕我這鐵筋洋灰的胳膊！

王大拴：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不服你還是不服你，不是嗎？

小二德子：

喝，這么繞脖子的話，你怎么想出來的？大拴哥，你應(yīng)當(dāng)去教黨義，你有文才！好啦，反正今天我不再打?qū)W生！

王大拴：干嗎光是今天不打？永遠(yuǎn)不打才對！

小二德子：不是今天我另有差事嗎？

王大拴：什么差事？

小二德子：今天打教員！

王大拴：干嗎打教員？打?qū)W生就不對，還打教員？

小二德子：

上邊怎么交派，我怎么干！他們說，教員要罷課。罷課就是不老實(shí)，不老實(shí)就得揍！他們叫我上這兒等著，看見教員就揍！

鄒福遠(yuǎn)：（嗅出危險(xiǎn)）師弟，咱們走吧！

衛(wèi)福喜：走！（同鄒福遠(yuǎn)下）

小二德子：大拴哥，你拿著這塊錢吧！

王大拴：打女學(xué)生的錢，我不要！

小二德子：

（另拿一塊）換換，這塊是打男學(xué)生的，行了吧？（看王大拴還是搖頭）這么辦，你替我看著點(diǎn)，我出去買點(diǎn)好吃的，請請你，活著還不為吃點(diǎn)喝點(diǎn)老三點(diǎn)嗎？（收起洋錢，下）

〔康順子提著小包出來。王利發(fā)與周秀花跟著。

康順子：

王掌柜，你要是改了主意，不讓我走，我還可以不走！

王利發(fā)：我……

周秀花：龐四奶奶也未必敢砸茶館！

王利發(fā)：你怎么知道？三皇道是好惹的？

康順子：

我頂不放心的還是大力的事！只要一走漏了消息，大家全完！那比砸茶館更厲害！

王大拴：

大嬸，走！我送您去！爸爸，我送送她老人家，可以吧？

王利發(fā)：

嗯——

周秀花：

大嬸在這兒受了多少年的苦，幫了咱們多少忙，還不應(yīng)當(dāng)送送？

王利發(fā)：我并沒說不叫他送！送！送！

王大拴：大嬸，等等，我拿件衣服去?。ㄏ拢?/p>

周秀花：爸，您怎么啦？

王利發(fā)：

別再問我什么，我心里亂！一輩子沒這么亂過！媳婦，你先陪大嬸走，我叫老大追你們！大嬸，外邊不行啊，就還回來！

周秀花：老太太，這兒永遠(yuǎn)是您的家！

王利發(fā)：可誰知道也許……

康順子：

我也不會忘了你們！老掌柜，你硬硬朗朗的吧！（同周秀花下）

王利發(fā)：（送了兩步，立?。┯灿怖世实母墒裁茨兀?/p>

〔謝勇仁和于厚齋進(jìn)來。

謝勇仁：

（看看墻上，先把茶錢放在桌上）老人家，沏一壺茶來。（坐）

王利發(fā)：（先收錢）好吧。

于厚齋：勇仁，這恐怕是咱們末一次坐茶館了吧？

謝勇仁：以后我倒許常來。我決定改行，去蹬三輪兒！

于厚齋：蹬三輪一定比當(dāng)小學(xué)教員強(qiáng)！

謝勇仁：

我偏偏教體育，我餓，學(xué)生們餓，還要運(yùn)動，不是笑話嗎？

〔王小花跑進(jìn)來。

王利發(fā)：小花，怎這么早就下了學(xué)呢？

王小花：

老師們罷課啦！（看見于厚齋、謝勇仁）于老師，謝老師！你們都沒上學(xué)去，不教我們啦？還教我們吧！見不著老師，同學(xué)們都哭啦！我們開了個(gè)會，商量好，以后一定都守規(guī)矩，不招老師們生氣！

于厚齋：

小花！老師們也不愿意耽誤了你們的功課。可是，吃不上飯，怎么教書呢？我們家里也有孩子，為教別人的孩子，叫自己的孩子挨餓，不是不公道嗎？好孩子，別著急，喝完茶，我們開會去，也許能想出點(diǎn)辦法來！

謝勇仁：好好在家溫書，別亂跑去，小花！

〔王大拴由后面出來，夾著個(gè)小包。

王小花：爸，這是我的兩位老師！

王大拴：老師們，快走！他們埋伏下了打手！

王利發(fā)：誰？

王大拴：小二德子！他剛出去，就回來！

王利發(fā)：二位先生，茶錢退回，（遞錢）請吧！快！

王大拴：隨我來！

〔小二德子上。

小二德子：

街上有游行的，他媽的什么也買不著！大拴哥，你上哪兒？這倆是誰？

王大拴：喝茶的?。ㄍ诤颀S、謝勇仁往外走）

小二德子：站住?。ㄈ诉€走）怎么？不聽話？先揍了再說！

王利發(fā)：小二德子！

小二德子：（拳已出去）嘗嘗這個(gè)！

謝勇仁：（上面一個(gè)嘴巴，下面一腳）嘗嘗這個(gè)！

小二德子：哎喲?。ǖ瓜拢?/p>

王小花：該！該！

謝勇仁：起來，再打！

小二德子：（起來，捂著臉）喝！喝?。ㄍ笸耍┖龋?/p>

王大拴：快走?。ǔ抖讼拢?/p>

小二德子：

（遷怒）老掌柜，你等著吧，你放走了他們，待會兒我跟你算帳！打不了他們，還打不了你這個(gè)糟老頭子嗎？（下）

王小花：

爺爺，爺爺！小二德子追老師們?nèi)チ税桑磕强稍趺春茫?/p>

王利發(fā)：他不敢！這路人我見多了，都是軟的欺，硬的怕！

王小花：他要是回來打您呢？

王利發(fā)：我？爺爺會說好話呀。

王小花：爸爸干什么去了？

王利發(fā)：出去一會兒，你甭管！上后面溫書去吧，乖！

王小花：老師們可別吃了虧呀，我真不放心！（下）

〔丁寶跑進(jìn)來。

丁 寶：老掌柜，老掌柜！告訴你點(diǎn)事！

王利發(fā)：說吧，姑娘！

丁 寶：小劉麻子呀，沒安著好心，他要霸占這個(gè)茶館！

王利發(fā)：怎么霸占？這個(gè)破茶館還值得他們霸占？

丁 寶：待會兒他們就來，我沒工夫細(xì)說，你打個(gè)主意吧！

王利發(fā)：姑娘，我謝謝你！

丁 寶：我好心好意來告訴你，你可不能賣了我呀！

王利發(fā)：姑娘，我還沒老糊涂了！放心吧！

丁寶：好！待會兒見！（下）

〔周秀花回來。

周秀花：爸，他們走啦。

王利發(fā)：好！

周秀花：小花的爸說，叫您放心，他送到了地方就回來。

王利發(fā)：回來不回來都隨他的便吧！

周秀花：爸，您怎么啦？干嗎這么不高興？

王利發(fā)：

沒事！沒事！看小花去吧。她不是想吃熱湯面嗎？要是還有點(diǎn)面的話，給她作一碗吧，孩子怪可憐的，什么也吃不著！

周秀花：

一點(diǎn)白面也沒有！我看看去，給她作點(diǎn)雜和面疙瘩湯吧！（下）

〔小唐鐵嘴回來。

小唐鐵嘴：王掌柜，說好了嗎？

王利發(fā)：晚上，晚上一定給你回話！

小唐鐵嘴：

王掌柜，你說我爸爸白喝了一輩子的茶，我送你幾句救命的話，算是替他還帳吧。告訴你，三皇道現(xiàn)在比日本人在這兒的時(shí)候更厲害，砸你的茶館比砸個(gè)砂鍋還容易！你別太大意了！

王利發(fā)：

我知道！你既買我的好，又好去對娘娘表表功！是吧？

〔小宋恩子和小吳祥子進(jìn)來，都穿著新洋服。

小唐鐵嘴：二位，今天可夠忙的？

小宋恩子：忙得厲害！教員們大暴動！

王利發(fā)：二位，“罷課”改了名兒，叫“暴動”啦？

小唐鐵嘴：怎么啦？

小吳祥子：

他們還能反到天上去嗎？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抓了一百多，打了七十幾個(gè)，叫他們反吧！

小宋恩子：

太不知好歹！他們老老實(shí)實(shí)的，美國會送來大米、白面嘛！

小唐鐵嘴：

就是！二位，有大米、白面，可別忘了我！以后，給大家的墳地看風(fēng)水，我一定盡義務(wù)！好！二位忙吧?。ㄏ拢?/p>

小吳祥子：你剛才問，“罷課”該叫“暴動”啦？王掌柜！

王利發(fā)：歲數(shù)大了，不懂新事，問問！

小宋恩子：哼！你就跟他們是一路貨！

王利發(fā)：我？您太高抬我啦！

小吳祥子：我們忙，沒工夫跟你費(fèi)話，說干脆的吧！

王利發(fā)：什么干脆的？

小宋恩子：教員們暴動，必有主使的人！

王利發(fā)：誰？

小吳祥子：昨天晚上誰上這兒來啦？

王利發(fā)：康大力！

小宋恩子：就是他！你把他交出來吧！

王利發(fā)：

我要是知道他是哪路人，還能夠隨便說出來嗎？我跟你們的爸爸打交道多少年，還不懂這點(diǎn)道理？

小吳祥子：甭跟我們拍老腔，說真的吧！

王利發(fā)：交人還是拿錢，對吧？

小宋恩子：

你真是我爸爸教出來的！對啦，要是不交人，就把你的金條拿出來！別的鋪?zhàn)佣茧S開隨倒，你可混了這么多年，必定有點(diǎn)底！

〔小二德子匆匆跑來。

小二德子：快走！街上的人不夠用啦！快走！

小吳祥子：你小子管干嗎的？

小二德子：我沒閑著，看，臉都腫啦！

小宋恩子：掌柜的，我們馬上回來，你打主意吧！

王利發(fā)：不怕我跑了嗎？

小吳祥子：

老梆子，你真逗氣兒！你跑到陰間去，我們也會把你抓回來?。ù蛄送趵l(fā)一掌，同小宋恩子、小二德子下）

王利發(fā)：（向后叫）小花！小花的媽！

周秀花：（同王小花跑出來）我都聽見了！怎么辦？

王利發(fā)：快走！追上康媽媽！快！

王小花：我拿書包去?。ㄏ拢?/p>

周秀花：拿上兩件衣裳，小花！爸，剩您一個(gè)人怎么辦？

王利發(fā)：這是我的茶館，我活在這兒，死在這兒！

〔王小花挎著書包，夾著點(diǎn)東西跑回來。

周秀花：爸爸！

王小花：爺爺！

王利發(fā)：

都別難過，走?。◤膽牙锾统鏊械腻X和一張舊相片）媳婦，拿著這點(diǎn)錢！小花，拿著這個(gè)，老裕泰三十年前的相片，交給你爸爸！走吧！

〔小劉麻子同丁寶回來。

小劉麻子：小花，教員罷課，你住姥姥家去呀？

王小花：對啦！

王利發(fā)：（假意地）媳婦，早點(diǎn)回來！

周秀花：爸，我們住兩天就回來！（同王小花下）

小劉麻子：王掌柜，好消息！沈處長批準(zhǔn)了我的計(jì)劃！

王利發(fā)：大喜，大喜！

小劉麻子：

您也大喜，處長也批準(zhǔn)修理這個(gè)茶館！我一說，處長說好！他呀老把“好”說成“蒿”，特別有個(gè)洋味兒！

王利發(fā)：都是怎么一回事？

小劉麻子：

從此你算省心了！這兒全屬我管啦，你搬出去！我先跟你說好了，省得以后你麻煩我！

王利發(fā)：那不能！湊巧，我正想搬家呢。

丁 寶：

小劉，老掌柜在這兒多少年啦，你就不照顧他一點(diǎn)嗎？

小劉麻子：

看吧！我辦事永遠(yuǎn)厚道！王掌柜，我接處長去，叫他看看這個(gè)地方。你把這兒好好收拾一下！小丁寶，你把小心眼找來，迎接處長！帶點(diǎn)香水，好好噴一氣，這里臭哄哄的！走?。ㄍ毾拢?/p>

王利發(fā)：好！真好！太好！哈哈哈！

〔常四爺提著小筐進(jìn)來，筐里有些紙錢和花生米。他雖年過七十，可是腰板還不太彎。

常四爺：什么事這么好哇，老朋友！

王利發(fā)：

哎喲！常四爺！我正想找你這么一個(gè)人說說話兒呢！我沏一壺好的茶來，咱們喝喝?。ㄈテ悴瑁?/p>

〔秦仲義進(jìn)來。他老得不像樣子了，衣服也破舊不堪。

秦仲義：王掌柜在嗎？

常四爺：在！您是……

秦仲義：我姓秦。

常四爺：秦二爺！

王利發(fā)：

（端茶來）誰？秦二爺？正想去告訴您一聲，這兒要大改良！坐！坐！

常四爺：

我這兒有點(diǎn)花生米，（抓）喝茶吃花生米，這可真是個(gè)樂子！

秦仲義：可是誰嚼得動呢？

王利發(fā)：

看多么邪門，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動！多么可笑！怎樣??？秦二爺?。ǘ甲拢?/p>

秦仲義：

別人都不理我啦，我來跟你說說：我到天津去了一趟，看看我的工廠！

王利發(fā)：不是沒收了嗎？又物歸原主啦？這可是喜事！

秦仲義：拆了！

常四爺、王利發(fā)：拆了？

秦仲義：

拆了！我四十年的心血啊，拆了！別人不知道，王掌柜你知道：我從二十多歲起，就主張實(shí)業(yè)救國。到而今……搶去我的工廠，好，我的勢力小，干不過他們！可倒好好地辦哪，那是富國裕民的事業(yè)呀！結(jié)果，拆了，機(jī)器都當(dāng)碎銅爛鐵賣了！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這樣的政府找不到？我問你！

王利發(fā)：

當(dāng)初，我開得好好的公寓，您非蓋倉庫不可?？?，倉庫查封，貨物全叫他們偷光！當(dāng)初，我勸您別把財(cái)產(chǎn)都出手，您非都賣了開工廠不可！

常四爺：

還記得吧？當(dāng)初，我給那個(gè)賣小妞的小媳婦一碗面吃，您還說風(fēng)涼話呢。

秦仲義：

現(xiàn)在我明白了！王掌柜，求您一件事吧：（掏出一二機(jī)器小零件和一支鋼筆管來）工廠拆平了，這是我由那兒撿來的小東西。這支筆上刻著我的名字呢，它知道，我用它簽過多少張支票，寫過多少計(jì)劃書。我把它們交給你，沒事的時(shí)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們當(dāng)個(gè)笑話談?wù)劊阏f呀：當(dāng)初有那么一個(gè)不知好歹的秦某人，愛辦實(shí)業(yè)。辦了幾十年，臨完他只由工廠的土堆里撿回來這么點(diǎn)小東西！你應(yīng)當(dāng)勸告大家，有錢哪，就該吃喝嫖賭，胡作非為，可千萬別干好事！告訴他們哪，秦某人七十多歲了才明白這點(diǎn)大道理！他是天生來的笨蛋！

王利發(fā)：您自己拿著這支筆吧，我馬上就搬家啦！

常四爺：搬到哪兒去？

王利發(fā)：

哪兒不一樣呢！秦二爺，常四爺，我跟你們不一樣：二爺財(cái)大業(yè)大心胸大，樹大可就招風(fēng)啊！四爺你，一輩子不服軟，敢作敢當(dāng)，專打抱不平。我呢，作了一輩子順民，見誰都請安、鞠躬、作揖。我只盼著呀，孩子們有出息，凍不著，餓不著，沒災(zāi)沒?。】墒?，日本人在這兒，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兒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該緩一口氣了吧？誰知道，（慘笑）哈哈，哈哈，哈哈！

常四爺：

我也不比你強(qiáng)啊！自食其力，憑良心干了一輩子啊，我一事無成！七十多了，只落得賣花生米！個(gè)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國家像個(gè)樣兒，不受外國人欺侮?？墒恰?/p>

秦仲義：

日本人在這兒，說什么合作，把我的工廠就合作過去了。咱們的政府回來了，工廠也不怎么又變成了逆產(chǎn)。倉庫里（指后邊）有多少貨呀，全完！哈哈！

王利發(fā)：

改良，我老沒忘改良，總不肯落在人家后頭。賣茶不行啊，開公寓。公寓沒啦，添評書！評書也不叫座兒呀，好，不怕丟人，想添女招待！人總得活著吧？我變盡了方法，不過是為活下去！是呀，該賄賂的，我就遞包袱。我可沒有作過缺德的事，傷天害理的事，為什么就不叫我活著呢？我得罪了誰？誰？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單不許我吃窩窩頭，誰出的主意？

常四爺：

盼哪，盼哪，只盼誰都講理，誰也不欺侮誰！可是，眼看著老朋友們一個(gè)個(gè)的不是餓死，就是叫人家殺了，我呀就是有眼淚也流不出來嘍！松二爺，我的朋友，餓死啦，連棺材還是我給他化緣化來的！他還有我這么個(gè)朋友，給他化了一口四塊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看，（從筐中拿出些紙錢）遇見出殯的，我就撿幾張紙錢。沒有壽衣，沒有棺材，我只好給自己預(yù)備下點(diǎn)紙錢吧，哈哈，哈哈！

秦仲義：

四爺，讓咱們祭奠祭奠自己，把紙錢撒起來，算咱們?nèi)齻€(gè)老頭子的吧！

王利發(fā)：對！四爺，照老年間出殯的規(guī)矩，喊喊！

常四爺：

（立起，喊）四角兒的跟夫，本家賞錢一百二十吊！（撒起幾張紙錢）（原注：三、四十年前，北京富人出殯，要用三十二人、四十八人或六十四人抬棺材，也叫抬杠。另有四位杠夫拿著撥旗，在四角跟隨。杠夫換班須注意撥旗，以便進(jìn)退有序；一班也叫一撥兒。起杠時(shí)和路祭時(shí)，領(lǐng)杠者須喊“加錢”——本家或姑奶奶賞給杠夫酒錢。加錢數(shù)目須夸大地喊出。在喊加錢時(shí)，有人撒起紙錢來。）

秦仲義、王利發(fā)：一百二十吊！

秦仲義：（一手拉住一個(gè)）我沒的說了，再見吧?。ㄏ拢?/p>

王利發(fā)：再見！

常四爺：再喝你一碗！（一飲而盡）再見?。ㄏ拢?/p>

王利發(fā)：再見！

〔丁寶與小心眼進(jìn)來。

丁 寶：他們來啦，老大爺?。ㄍ葜袊娤闼?/p>

王利發(fā)：好，他們來，我躲開?。〒炱鸺堝X，往后邊走）

小心眼：老大爺，干嗎撒紙錢呢？

王利發(fā)：誰知道?。ㄏ拢?/p>

〔小劉麻子進(jìn)來。

小劉麻子：來啦！一邊一個(gè)站好！

〔丁寶、小心眼分左右在門內(nèi)立好。

〔門外有汽車停住聲，先進(jìn)來兩個(gè)憲兵。沈處長進(jìn)來，穿軍便服；高靴，帶馬刺；手執(zhí)小鞭。后面跟著二憲兵。

沈處長：

（檢閱似的，看丁寶、小心眼，看完一個(gè)說一聲）好（蒿）！

〔丁寶擺上一把椅子，請沈處長坐。

小劉麻子：

報(bào)告處長，老裕泰開了六十多年，九城聞名，地點(diǎn)也好，借著這個(gè)老字號，作我們的一個(gè)據(jù)點(diǎn)，一定成功！我打算照舊賣茶，派（指）小丁寶和小心眼作招待。有我在這兒監(jiān)視著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一定能夠得到大量的情報(bào)，捉拿共產(chǎn)黨！

沈處長：好（蒿）！

〔丁寶由憲兵手里接過駱駝牌煙，上前獻(xiàn)煙；小心眼接過打火機(jī)，點(diǎn)煙。

小劉麻子：

后面原來是倉庫，貨物已由處長都處理了，現(xiàn)在空著。我打算修理一下，中間作小舞廳，兩旁布置幾間臥室，都帶衛(wèi)生設(shè)備。處長清閑的時(shí)候，可以來跳跳舞，玩玩牌，喝喝咖啡。天晚了，高興住下，您就住下。這就算是處長個(gè)人的小俱樂部，由我管理，一定要比公館里灑脫一點(diǎn)，方便一點(diǎn)，熱鬧一點(diǎn)！

沈處長：好（蒿）！

丁 寶：處長，我可以請示一下嗎？

沈處長：好（蒿）！

丁 寶：

這兒的老掌柜怪可憐的。好不好給他作一身制服，叫他看看門，招呼貴賓們上下汽車？他在這兒幾十年了，誰都認(rèn)識他，簡直可以算是老頭兒商標(biāo)！

沈處長：好（蒿）！傳！

小劉麻子：

是！（往后跑）王掌柜！老掌柜！我爸爸的老朋友，老大爺！（入。過一會兒又跑回來）報(bào)告處長，他也不是怎么上了吊，吊死啦！

沈處長：好（蒿）！好（蒿）！

——幕落

附錄

此劇幕與幕之間須留較長時(shí)間，以便人物換裝，故擬由一人（也算劇中人）唱幾句快板，使休息時(shí)間不顯著過長，同時(shí)也可以略略介紹劇情。

第一幕 幕前

（我）大傻楊，打竹板兒，一來來到大茶館兒。

大茶館，老裕泰，生意興隆真不賴。

茶座多，真熱鬧，也有老來也有少；

有的說，有的唱，穿章打扮一人一個(gè)樣；

有提籠，有架鳥，蛐蛐蟈蟈也都養(yǎng)得好；

有的吃，有的喝，沒有錢的只好白瞧著。

愛下棋，（您）來兩盤兒，賭一賣（碟）干炸丸子外灑胡椒鹽兒。

講排場，講規(guī)矩，咳嗽一聲都像唱大戲。

有一樣，聽我說：莫談國事您得老記著。

哼！國家事（可）不好了，黃龍旗子一天倒比一天威風(fēng)小。

文武官，有一寶，見著洋人趕快跑。

外國貨，堆成山，外帶販賣鴉片煙。

最苦是，鄉(xiāng)村里，沒吃沒穿逼得賣兒女。

官兒闊，百姓窮，朝中出了一個(gè)譚嗣同，

講維新，主意高，還有那康有為和梁啟超。

這件事，鬧得兇，氣得太后咬牙切齒直哼哼。

她要?dú)ⅲ?，講維新的都是要造反。

這些事，別多說，說著說著就許掉腦殼。

〔幕徐啟。大傻楊入茶館。

打竹板，邁大步，走進(jìn)茶館找主顧。

哪位爺，愿意聽，《轅門斬子》來了穆桂英。

〔王利發(fā)來干涉。

王掌柜，大發(fā)財(cái)，金銀元寶一齊來。

您有錢，我有嘴，數(shù)來寶的是窮鬼。（下）

第二幕 幕前

打竹板，我又來，數(shù)來寶的還是沒發(fā)財(cái)。

現(xiàn)而今，到民國，剪了小辮還是沒有轍。

王掌柜，動腦筋，事事改良講維新。

（低聲）動腦筋，白費(fèi)力，胳臂擰不過大腿去。

鬧軍閥，亂打仗，白臉的進(jìn)去黑臉的上，

趙打錢，孫打李，趙錢孫李亂打一炮誰都不講理。

為打仗，要槍炮，一堆一堆給洋人老爺送鈔票。

為賣炮，為賣槍，幫助軍閥你占黃河他占揚(yáng)子江。

老百姓，遭了殃，大兵一到糧食牲口一掃光。

王掌柜，會改良，茶館好像大學(xué)堂，

后邊住，大學(xué)生，說話文明真好聽。

就怕呀，兵野蠻，進(jìn)來幾個(gè)茶館就玩完。

先別說，喪氣話，給他道喜是個(gè)好辦法。

他開張，我道喜，編點(diǎn)新詞我也了不起。（下）

（又上）老裕泰，大改良，萬事亨通一天準(zhǔn)比一天強(qiáng)。

王利發(fā)：今天不打發(fā)，明天才開張哪。

明天好，明天妙，金銀財(cái)寶齊來到。

〔炮響。

您開張，他開炮，明天準(zhǔn)唱《蠟廟》。

王利發(fā)：去你的吧！

〔傻楊下。

第三幕 幕前

樹木老，葉兒稀，人老貓腰把頭低。

甭說我，混不了，王掌柜的也過不好。

（他）錢也光，人也老，身上剩了一件破棉襖。

自從那，日本兵，八年占據(jù)老北京。

人人苦，沒法提，不死也掉一層皮。

好八路，得人心，一陣一陣殺退日本軍。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勝利大家有希望。

（哼）國民黨，進(jìn)北京，橫行霸道一點(diǎn)不讓日本兵。

王掌柜，委屈多，跟我一樣半死半活著。

老茶館，破又爛，想盡法子也沒法辦。

天可憐，地可憐，就是官老爺有洋錢。（下）

〔王掌柜死后，傻楊再上，見小丁寶正在落淚。

小姑娘，別這樣，黑到頭兒天會亮。

小姑娘，別發(fā)愁，西山的泉水向東流。

苦水去，甜水來，誰也不再作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