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之外:詩歌史上的月泉吟社
浙江師范大學 慈波
至元二十三年(1286),江南正式納入元朝疆土已經(jīng)十年。作為元廷“參用南人”a的標志性事件,此年三月程鉅夫“將旨江南蒐羅遺逸”b。同年十月,吳渭在浦江“【征】賦《春日田園雜興詩》,限五七言律體。以歲前十月分題,次歲上元收卷,凡收二千七百三十五卷。延致方鳳、謝翱、吳思齊評其甲乙,凡選二百八十人,以三月三日揭榜”c,這就是文學史上有名的月泉吟社征詩活動。吟社參與人數(shù)之多、活動范圍之廣,委實令人驚嘆。d
關(guān)于吟社的活動形式、成員組成、詩歌特色等,學界已有深入研究。e由于發(fā)起人、評詩者的宋遺民身份,吟社詩在接受視野中往往帶有“抗節(jié)季宋”f的鮮明政治色彩,“月泉吟社的征詩活動,主要表現(xiàn)為對杜詩愛國精神的發(fā)揚光大,尤其對陶淵明不事二姓之氣節(jié)的大力高揚,所以它的意義不僅僅在于有力地推動了此后詩社的蓬勃發(fā)展,更主要的還在于標榜民族氣節(jié)上”a,不失為代表性的觀點。
吟社的遺民色彩,自然不容否認,后人對吟社詩的肯定也主要是著眼于此。不過畢竟詩社首先不是作為一個政治組織而存在,征詩活動的核心價值更在于詩歌。如果過于突出道德評價,容易遮蔽詩社的文學特質(zhì)。實際上元人一般以為,在文學方面“南北混一之初,猶或守其故習”b,“國初學士大夫,祖述金人、江左余風”c,似乎吟社只能是江湖習氣的延續(xù)。人們往往卑視江湖詩風為“末流”,對吟社詩人則強調(diào)其忠義氣節(jié),所用標準并不相同。這一認識上的悖論提醒我們關(guān)注,在宋末江南江湖詩風盛行的背景下,僅僅十余年之后的吟社詩人們,在身份構(gòu)成上是否與江湖詩人形成了本質(zhì)差異?他們的活動是否促成了“詩道反振”的格局?或者說,對于宋季詩風而言,月泉吟社詩的出現(xiàn)具有何種意義,究竟是沿襲舊局面還是逗引了新氣象的產(chǎn)生?
一 易代之變下的吟社詩人
南宋覆亡之后,江南地區(qū)并未立即安定。就在吳渭征詩之前,浦江鄰境的永康還發(fā)生了縣民起義事件。d由于元廷的“內(nèi)北人而外南人”e的治理策略,南人在社會層級中地位低下,士氣悒而不舒,黍離麥秀之悲與個人身世浮沉之感相互交織,構(gòu)成了文人心態(tài)的重要方面。因此當吟社以“春日田園雜興”命題征詩,雖然“借題于石湖”,卻很難說是約請詩人們吟詠平靜安寧的田園生活。詩作的具體內(nèi)容,“使人誦之如游輞川,如遇桃源,如共柴桑墟里,撫榮木,觀流泉,種東皋之苗,摘中園之蔬,與義熙人相爾汝也;如入豳風國,耜者桑者,競載陽之光景,而倉庚之載好其音也;如夢寐時雍之世,出而作,入而息,優(yōu)游乎耕鑿食飲,而壤歌之起吾后先也”f。表面上看,吳渭稱頌的不外乎隱逸之趣、農(nóng)事之樂與太平之適,但是三者無一例外的是對古代的追慕,而且世外桃源、夢寐時雍,不免影射了現(xiàn)實的慘淡。至于說到欲相親近的偶像,特意點明了據(jù)說“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a的陶淵明,其用意已經(jīng)頗為顯豁了。
和這位前宋義烏縣令吳渭一樣,三位評詩者也都是堅定的宋遺民。方鳳曾游太學,后來以特恩授容州文學,盡管并未實際到任b,他卻在臨終時“屬其子樗題其旌曰容州,示不忘也”c,足見其心志。謝翱宋末追隨文天祥,其名作《登西臺慟哭記》被后人認為是“慟乎宋之三百年”d的瀝血之作。吳思齊曾任嘉興縣丞,后代攝縣事,宋亡后堅處不仕,屬于“知事君不以存亡貳其心者”。這三人關(guān)系莫逆,“劇談每至夜”e,又同時客寓吳渭家中,同聲相應的切劘無疑更會強化彼此本來就強烈的家國意識。以他們作為領(lǐng)袖人物的征詩活動,帶有遺民色彩并不讓人意外。那么,參加吟社的詩人們是否真的如四庫館臣所認知的那樣,“其人大抵宋之遺老”f呢?
當時應征的詩作多達二千七百多卷,雖然選中了280名,但是現(xiàn)在僅依賴《月泉吟社》一書存留前60名共74首詩,除去一人數(shù)卷而導致的重復,實際上只有53人。由于諸人采用寓名,實際生平仕履情況很難考實,另外附錄的摘句圖收錄了32聯(lián),作者情況更難確考。如果要了解宋元易代對于詩人們的沖擊與影響,進而體會他們參與詩社的心態(tài),他們生平仕履的資料當然非常重要。綜合目前學界的研究成果,除了聲名稍著的仇遠之外,歐陽光考述了連文鳳、梁相、劉應龜、魏新之、楊本然、楊舜舉、全璧、劉汝鈞、林子明、白珽、周暕、黃景昌、陳希聲、陳堯道、陳舜道、許元發(fā)、陳君用、陳養(yǎng)直等簡況;方勇考述出連文鳳、梁相、劉應龜、魏新之、陳堯道、陳舜道、陳希聲、劉汝鈞、何鳴鳳、林子明、白珽、周暕、黃景昌、陳公凱(君用)、劉邊等人生平;鄒艷則提出鄧草徑與田起東實為同一人,即劉汝鈞。
根據(jù)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仍然可以對已有的考證成果略加補綴。第十一名方賞,名下原注“桐江,徙居新城。方德麟,號藏六”。據(jù)此可知方賞真名為方德麟,桐江(今桐廬)人,后移居新城(今富陽)?!度卧姟蜂浧湓姸?,《全宋文》錄文一篇,《全元詩》錄詩一首,《全元文》錄文八篇。去除重復后,知其存詩二首,文章則還可依據(jù)《永樂大典》補入《問農(nóng)桑水利》《巢烏說》《資圣寺重建山門記》《禹鼎賦》《清明望祭先墓文》,以及《月泉吟社》卷三收錄的回送詩賞劄,共存十四篇?!顿Y圣寺重建山門記》作于泰定三年(1326),文稱“余兒時謁午庵日尊師于是”,后又稱“今五十年”,以“兒時”為十歲計算,方氏約生于1267年。《自有馀齋記》稱“延祐丁巳(1317)八月丁酉烖,會余倚席錢塘,時又方與江浙俊秀較藝場屋”,從“倚席”一語來看,他當時應當在杭州從事教職,而“較藝場屋”說明他參加了元代舉行的江浙行省第二次鄉(xiāng)試。a根據(jù)《新登縣志》卷一八的記載,他撰有“東岳行廟碑”,下記“元至元五年(1339)松江府儒學教授致仕白云方德麟撰記”,可知他仕至松江府儒學教授。如果他正好是此年致仕的話,則約生于1270年,與此前的推測沒有太大的矛盾;但參與詩社活動時則尚未成年,似乎有違常理,因而方氏此前也許就已致仕。他可知作年的文章,最晚為《三皇廟記》,作于至正元年(1341),此時已經(jīng)年逾七旬了。
第二十名趙必范(學古翁),號古一,“太宗十世孫”b,咸淳四年(1268)進士。c第四十一名蔡潭,方回《桐江續(xù)集》卷二九有《熙山箴》,稱“武林蔡君潭浚父”,“其居無山而榜曰熙山”,知其為杭州人,字浚父,齋名熙山。第五十五名九山人,小注“寓杭”。此人實即當時有名的詩僧崈古,“字太初,號竹深。族姓錢氏,邑之儀鳳里大族也。以詩名,有集曰《白云謠》。壯歲棄妻妾出家,館于小蒸曹氏數(shù)十年,竟守戒行以終”d。戴表元有《吳僧崈古師詩序》,稱之“生華亭錢氏世家”,二十年后的大德戊戌(1298)兩人重見時已出家為僧,“壯年歌游處所,一一無復故物”a,則其壯歲出家之舉應與宋亡之變有關(guān)。崈古曾為趙孟頫《枯樹圖》作跋:“木生天地間,為風霜之所夭折,不能竟其天年,不幸甚矣。而騷人名士形諸賦詠,著之翰墨,精彩百倍,垂于無窮,實枯中之榮也。余老且衰,撫卷為重一慨。九山人崈古。”b趙氏此圖作于大德三年(1299),崈古跋后又有龔璛至大二年(1309)跋,跋文應作于兩者之間。第五十九名君瑞,或即丁君瑞。吟社第一名連文鳳有《學魯齋記》,稱“錢塘丁君強父,文章士也,鄉(xiāng)之人咸譽之。初余游杭頖,君居前廡,與之識,且嘗與之爭功名于場屋間”“有子曰君瑞,讀父書,世其業(yè),心術(shù)氣質(zhì)不為習尚所變化。謙于己,恭以待人,言語動作、容止進退,無一不于魯之學得之。君瑞年方壯,籍籍有詩名”c。被吟社取中的“君瑞”也許就是這位詩名籍籍的年輕人吧。
以這些材料為基礎(chǔ),我們可以簡單認識吟社詩人們在宋末的大致情況。有些是曾經(jīng)出仕的,比如連文鳳曾入太學,后來“仕籍姓名除”;魏新之為咸淳辛未(1271)進士,初授慶元府學教授;全璧“宋時嘗官侍從”;林子明“咸淳九年癸酉(1273),兩浙漕解第三人”,曾“攝浙西安撫司干官”;高镕為婺州教官。有些可知曾入太學,如劉應龜咸淳間游太學,為博士弟子員;劉汝鈞咸淳間為太學生;白珽“十三受經(jīng)太學”。有些人身份較為特殊,如趙必范是宋宗室,且中進士;第三十名趙必拆,“太宗十世孫”d;全璧則是度宗全皇后族人,屬于后戚。有些可以確定一直未仕,如楊本然、楊舜舉父子,陳希聲與陳堯道、陳舜道父子,黃景昌,以及摘句圖中的劉邊。還有僧人,如第三十五名即為寶覺寺僧了慧岳重,不過他是否宋末就已出家難以考證。至于其他人,要么在宋季年齒尚少,要么文獻乏徵,從他們的樵逸山人、避世翁、吟隱之類寓名來看,在參與吟社活動之際,他們大約只是屬于地方中下層文人,或者是自我認同這一類生活。
然而即使是這有限的可知詩人們,他們在“生逢千劫后”e的巨大時代動蕩中,個人的出處選擇仍呈現(xiàn)出多元特點,“遺民”這一道德色彩濃郁的詞語尚難涵蓋。就在征詩當年,林子明就受到地方薦舉,“初,朝旨命翰林尋訪人才,馮提學夢龜舉君堪知制誥”,其結(jié)果是“至元中攝桐廬簿,尋為分水教諭”。f這一年白珽更受到程鉅夫的直接推薦,“程文憲公鉅夫、劉中丞伯宣前后交薦之”a。雖然他這一次以疾辭免,但此后終于出任太平路儒學正,轉(zhuǎn)常州路儒學教授,又升江浙等處儒學提舉司副提舉等職,官終蘭溪州判官。實際上如果考察詩人們?nèi)朐蟮倪x擇,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很多人選擇了與元廷合作。梁相大德年間任鎮(zhèn)江路教授,后為婺州知事;劉應龜任義烏教諭,調(diào)月泉山長,杭州路學正;周暕至元二十四年(1287)已任余姚學官;姜霖元貞元年(1295)任蘭溪州教諭;陳公舉至元末任浦江教諭,累遷江浙儒學副提舉,后為應奉翰林文字;陳公凱大德年間任月泉書院山長;何鳴鳳任分水教官;仇遠大德年間任溧陽教授;方德麟不但參加了元代的科舉考試b,后來還出任松江府儒學教授。
不難看出詩人中仕元的比例已經(jīng)較高。當然,像周暕那樣“以詩文游諸公間”“日汲汲道途”c的熱衷功名之士也許并不多見。特別是他們中不少人流轉(zhuǎn)于學職之間,與直接蒞民治事的行政官員有較大不同。這些人或是迫于生活壓力,或是出于“亡天下”的憂慮,而選擇振起斯文的學官一途。d由于元代重視根腳,南人獲得出仕的機會本來就少,而從士人的心理出發(fā),雖然由儒入吏不失為更便捷可行的入仕方式,其接受認可程度卻不高。因而“年來儒官赴選部如水赴壑”e的社會現(xiàn)象,實際上反映了文人仕元進路的逼仄,或者說出任學官是他們無奈之下的最佳選擇。如果從嚴格的“遺民”界定來說,出為學官仍應視作仕元行為,像趙文、劉壎等人,四庫館臣對之并無恕詞。a按照統(tǒng)一的標準,吟社詩人們“大抵宋之遺老”的說法,其實尚需斟酌。b既然吟社的遺民色彩沒有以往所認識的那樣濃郁,那么分析吸引詩人們廣泛參與征詩活動的原因,也許就不應局限于家國意識。
實際上詩人已經(jīng)自道心聲。被拔萃為第一名的連文鳳,在答謝的啟劄中明確點明:“撫景興思,慨唐科之不復;以詩為試,覬同雅之可追”c,提示了詩社興盛與科舉廢止的關(guān)聯(lián)。大概沒有人甘愿承受家國覆亡的悲痛而成為遺民,吟社詩人中的多數(shù)只是被宋元易代的時代巨變所裹挾。當時局漸漸安定下來,作為文人進身之階的科舉卻未能興復,他們在寄慨于科考停廢的同時,只得將過去花費在舉業(yè)的精力,轉(zhuǎn)移到作詩吟詠之上。元人文集中多見對這一現(xiàn)象的描述,如歐陽玄指出,“宋訖,科舉廢,士多學詩”d;劉辰翁發(fā)現(xiàn)“士無不為詩”,“科舉廢,士無一人不為詩,于是廢科舉十二年矣,而詩愈昌”e。如果考察征詩的具體形式,也會發(fā)現(xiàn)這是民間對科舉的一次戲仿。詩社十月命題、正月收卷、三月揭賞,和宋代科舉“秋取解,冬集禮部,春考試。合格及第者,列名放榜于尚書省”f的時序略無二致;給賞的五十名分為五等,和宋代進士五甲類似;詩體主張“律五七言四韻,馀體不取”,借鑒了省題詩律體的要求;至于題意中強調(diào)要敷繹題旨,評語中對起、承、轉(zhuǎn)、結(jié)的屢屢提示,也都不離科場評文習氣。頗有意味的是,“場屋科舉之弊俱革,詩始大出”g,而當詩人們競?cè)胍魃鐣r,科舉仍顯示了巨大的吸引力。這也提醒我們,在已經(jīng)給予“遺民”足夠多的關(guān)注之后,不妨將眼光投向他們的詩歌。
二 “雜興”與詩學追求
吟社征詩活動的前夜,正是江湖詩風大行于詩壇的時機。時人以為“自四靈后,天下皆詩人”a,大抵可見當時詩歌流行的狀態(tài),而“詩人”一詞在晚宋特定的環(huán)境下,約略等于“江湖詩人”的轉(zhuǎn)語。b四靈力效姚、賈,專攻近體;嗣接而起的詩人們雖然將學習對象推擴到晚唐詩人,但也往往造語雷同,意象近似,詩境淺狹,“詩至晚唐已厭,至近年[江]湖又厭,謂其和易如流,殆于不可莊語,而學問為無用也”c,形成了泛濫無歸的局面。作為“因詩取友”d的吟社,將如何因應這一詩學困境?
由于現(xiàn)存吟社詩是方鳳諸人評選之后的結(jié)集,這可以看作是領(lǐng)袖詩人們詩學觀點的體現(xiàn),不妨先考察一下他們的詩學見解。據(jù)說方鳳就對宋末的文學風氣很是不滿,“宋季文弊,鳳頗厭之”e,但是王次澄考察的結(jié)果則是“方鳳詩雖近江西,但晚唐江湖詩風仍然依稀可辨”f。方鳳詩歌散佚嚴重,今人大力搜集也僅存90首而已。這其中五律17首、七律20首,所占比例之高即已暗示了他的關(guān)注體裁,而這與江湖詩人的偏好并無太大差異。至于詩歌的語言風格、意象選擇與聯(lián)語運用等,也多是晚唐家數(shù)。不過他五古存有11首,七古存20首,體現(xiàn)出開拓詩境的努力,是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像《題鄭氏義門》密集用典,語句勁直;《三洞》結(jié)構(gòu)開闔,移步換形;《故宮怨》凄慘哀怨,用語艱險;《送吳立夫》俊爽灑脫,一氣直下,雖然僅窺一斑,但比起江湖之作,在風格、才力方面都杰然自異。在他身上,江湖詩風底色猶存,而變異之處也不難發(fā)現(xiàn)。
謝翱詩歌主要見于《晞發(fā)集》,存詩290馀首,近體近80首,顯示出重古體的傾向。不過他的近體詩,早就受到嚴厲的批評:“附《晞發(fā)道人近集》一卷,詩四十八首,刻畫晚唐,酸澀無足錄。唯‘山帶去年雪,春來何處峰’一聯(lián)差佳,豈才盡耶?抑刪去之詩,而后人摭拾之者耶?”a王士禛所不滿的,顯然是謝翱規(guī)摹晚唐的江湖近體。不過其集中大量古體詩卻展現(xiàn)了不同的風貌,鼓吹曲、琴操等刻意擬古之作固不待言,就是寫景詠物的平常題目,也都不乏奇奧氣象。如《冬青樹引別玉潛》奇幻沉痛,語詞撲朔,暗喻了楊璉真伽發(fā)陵事件對當時文人心理的強烈沖擊;《文房四友嘆》以寓言體寄慨亂世文人流落不偶,出語恢詭,惻怛激越;其他追跡楚辭、孟郊、李賀的詩作,也多開闊動蕩,一洗破碎淺近之弊。從其詩歌淵源來看,大抵得力于李賀為多。以致楊慎曾激賞,“謝翱《晞發(fā)集》詩皆精致奇峭,有唐人風,未可例于宋視之也。予尤愛其《鴻門?》一篇”,“此詩雖使李賀復生,亦當心服。李賀集中亦有《鴻門?》一篇,不及此遠甚,可謂青出于藍矣。元楊廉夫樂府力追李賀,亦有此篇,愈不及翱矣”b。而這些力追唐人之作,基本屬于江湖詩人較少涉足的樂府歌行。
有別集存世的吟社詩人們詩作取徑如何?連文鳳有《百正集》三卷存世,四庫館臣以為“大抵清切流麗,自抒性靈,無宋末江湖諸人纖瑣粗獷之習。雖上不及尤楊范陸,下不及范揭虞楊,而位置于諸人之間,亦未遽為白茅之藉。則當時首屈一指,亦有由矣”c。王次澄雖然不認同“流麗”之說,認為當改作“流利”,但實際上也承認連氏深受江湖體影響,而在五律之外復工七律,詩作內(nèi)容繁富,故而能夠“沾濡江湖而另辟蹊徑”d。
再看存詩600多首的仇遠,他曾經(jīng)明確提出“近體吾主于唐,古體吾主于《選》”e,這一口號在后來多被視為元詩的整體創(chuàng)作取向,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也頗有體現(xiàn)。他的近體詩多達近五百首,足見心力所在。詩作風格以平易閑遠為主,有取法郊、島,重視錘煉的一面,“詩格高雅,往往頡頏古人,無宋末粗獷之習”;不過他與江西殿軍方回游從頗密,在詩學觀念上也有相近之處f,對束書不觀、諱言用典多有不滿,四庫館臣以為“其言頗中江湖、四靈二派之病,今觀所作,不愧所言”a。合而觀之,仇遠浸染江湖詩風,卻能不流入纖仄;不廢江西,但也不失于粗豪。
與仇遠齊名的白珽有《湛淵遺稿》三卷,《全元詩》整理后共錄詩76首。他的詩作絕大部分是近體,有晚唐體清新工致的優(yōu)長,又能“不為雕刻苛碎,蒼然者不惟極塵外之趣,兼有云山韶濩之音”b。而在22首古體中,竟有十首《續(xù)演雅》,屬于明顯的山谷體;《題惠山》七律中頸聯(lián)“雨前茶有如此水,月里樹豈尋常花”,也是典型的以文為詩筆法。
從詩社領(lǐng)袖人物與代表詩人的作品來看,似乎能發(fā)現(xiàn)一個共同的現(xiàn)象:他們大都受到了其時流行的晚唐詩風影響,晚唐近體在其作品中所占比重明顯為多;但在創(chuàng)作與認識上他們也往往對“南渡自四靈以下,皆模擬姚合、賈島之流,纖薄可厭”c的江湖詩風有所警醒,力求突破其局限,故能與“但工近體,大抵以清雋雕琢為事,頗近四靈、江湖之派,終不脫宋人窠臼”d這一類的指摘保持距離;更有詩人在作品中流露出江西詩風的痕跡。由于他們的作品尚未細致編年,尚難判斷這一傾向發(fā)生的具體時段。但是從整個創(chuàng)作軌跡來看,大約可見這一出入江湖的趨勢。那么,這一進路與月泉吟社詩是否表現(xiàn)出一致性?
如果仔細研讀吟社的詩題和《詩評》,就會發(fā)現(xiàn)這次大型同題詩歌競賽的組織者最關(guān)心的,其實是如何“就春日田園上做出雜興”,因而雖然“凡是田園間景物皆可用”,“卻不是要將雜興二字體貼”。e脫離田園而直接遣興當然是離題,拘泥田園而僅詠風物則缺乏詩趣。于是《題意》中特意以《歸去來辭》為例,說明何為賦體、何為興體。吳渭提出:“有因春日田園間景物感動性情,意與景融,辭與意會,一吟諷頃,悠然自見其為雜興者,此真雜興也。不明此義而為此詩,他未暇悉論,往往敘實者多入于賦,稱美者多近于頌,甚者將雜興二字體貼,而相去益遠矣。”f組織者如此強調(diào)“雜興”,其著力點究竟在于什么?
其實以田園景物為歌詠對象的詩歌,在江湖詩人的作品中可謂俯拾皆是,這樣一個平常的題目該如何寫作,本不應成為切切丁寧的主題。組織者突出“雜興”,讓我們想起宋末嚴羽反對宋詩的有名論斷:“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sup>a這一標揭唐詩、推崇漢魏的態(tài)度,在元詩中多有踐行。吟社領(lǐng)袖們是否類似于嚴羽,有懲于宋詩的重理傾向,而用“雜興”加以補救?
不過這一推想有明顯的難解之處。江西詩風雖然在宋末仍有影響,但顯然已非主流,“近時東南詩學,問其所宗,不曰晚唐,必曰四靈;不曰四靈,必曰江湖”b,因而吟社詩人們恐怕不必再為此而苦費心神。筆者屢讀吟社詩作與評語,對這一問題頗感困惑;后重讀連文鳳詩評語,似有所悟。此詩被推為魁選,必然是最符合組織者標準的作品。評語稱:“眾杰作中求其粹然無疵、極整齊而不窘邊幅者,此為冠。”用“邊幅”來評定詩歌,似首見于張說對張九齡詩的評價:“張九齡如輕縑素練,實濟時用而窘邊幅。”c詩作“窘邊幅”,實即寬廣不足、境象狹仄,而這恰恰是四靈而下的眾多晚唐詩作的流弊。
實際上劉克莊早就指責“姚賈縛律,俱窘邊幅”d,把根源推溯到四靈的祖師那里。四庫館臣則指出:“四靈名為晚唐,其所宗實止姚合一家,所謂武功體者是也。其法以新切為宗,而寫景細瑣,邊幅太狹,遂為宋末江湖之濫觴。”e認為四靈、江湖都不免“邊幅太狹”。對于薛師石詩,又以為“邊幅太窄,興象太近,則與四靈同一門徑”。f在評述南渡之際陳棣詩作時,更點明了這一詩弊產(chǎn)生的原因:“棣詩乃于南渡之初,已先導宋季江湖之派。蓋其足跡游歷不過數(shù)郡,無名山大川以豁蕩心胸;所與唱和者,不過同官丞簿數(shù)人,相與怨老嗟卑;又鮮耆宿碩儒以開拓學識。其詩邊幅稍狹,比興稍淺,固勢使之然?!?sup>g所說的游歷、唱和、師友諸方面的局限,江湖詩人的情況也大致相差不多。需要注意的是,與“邊幅稍狹,已近江湖一派”h相關(guān)聯(lián)的,往往是“邊幅少狹,興象未深,數(shù)首以外,詞旨略同”i。聯(lián)系到晚宋流行模山范水、煙云月露的大量作品,應該不難體會詩人缺乏深衷,而僅僅執(zhí)著于景物錘煉所導致的興象淺近的缺失。方回曾厲言批評晚唐體的弊?。骸熬派郧?,四靈而后,專尚晚唐。五言古調(diào)、七言長句,皆不能不彼此相效。許渾水、鄭谷僧、林逋梅、魏野鶴,雪月風花,煙霅竹樹,無此字不能成四十字。四十字之中,前聯(lián)耳聞目見,后聯(lián)或全是聞,或全是見。”a語詞重疊,物象堆垛,層次單調(diào),想達到情、景、意、詞相融會的“興”的境界,當然不大可能。“雜興”的提出,其針對性或在于此。
不妨以具體作品為例。詩作被陳起刊入《江湖后集》的胡仲弓,斥退后浪跡江湖以終,他寫有《春日雜興》七律十五首,與吟社征詩題目切近,正好可以用作比較。隨意挑選一首來看:“高下云藏野老家,縱橫水潄竹籬斜。勤將春去許多雨,流出山來都是花。白首風煙三徑草,清時鼓吹一池蛙。身閑不耐閑雙手,洗甑吹香夜作茶?!鼻傲溆硯П绢}“春日”,后兩句為“雜興”;頷聯(lián)流利,頸聯(lián)工致;結(jié)語也帶有變俗為雅的趣旨,并不是下乘的江湖之作。然而意象選擇不離云、水、煙、雨,敷演景物無外耳目聞見,興會所至無非野老之閑,更不用說疏于點檢而導致的“閑”字重出了。再看被列為第五十九名的吟社作品:“白粉墻頭紅杏花,竹槍籬下種絲瓜。廚煙乍熟抽心菜,篝火新干卷葉茶。草地雨長應易墾,秧田水足不須車。白頭翁嫗閑無事,對坐花陰到日斜。”此作結(jié)構(gòu)上與前詩相似,意象選擇也涉及草、籬、花、雨,“雜興”同樣落筆于“閑”,聯(lián)句的推敲方面似乎還不及前詩講究。然而廚煙、篝火、墾地、車水的出現(xiàn),使詩作一下子變得鮮活而充滿田園生氣;白墻紅杏的對比鮮明、竹槍的語詞生新,都不見刻意痕跡;如此才使得對花對日的翁嫗之“閑”,與前部歌詠的田園生活密切融會,從而興味盎然。盡管排名已經(jīng)靠后,但本色生動,真氣淋漓,評語所評價的“此真‘雜興詩’,起頭便見作手”,確然不虛。再回轉(zhuǎn)過來看前詩,就會發(fā)現(xiàn)詩境難脫淺近,其中的“閑”,也恐怕與自述的“野老”身份尚隔一間。若聯(lián)系到評語中不斷出現(xiàn)的“說田園的而雜興寓其中”“末借言雜興,的是老手”“馀見雜興”“結(jié)有悠揚不盡之興”“前四句詠題,后乃述意,末二句亦不離春興,格韻甚高”“結(jié)句所引與興字相關(guān),尤有深味”“全篇是雜興本色”“末感興深”“以雅健語寫高潔操,悠然之興見于篇末”等等評述,則吟社征詩強調(diào)“雜興”的用意也就可以體會了。
由于現(xiàn)存吟社詩都是中選之作,是作為激賞對象而推出并供吟友觀摩的,因而這些作品在克服比興淺狹、窘于邊幅方面成就不俗,其實不難理解。這也可以被視為吟社組織者振救江湖末派詩弊努力的一次集中展現(xiàn)。不過這些優(yōu)選之作雖然在力去末俗上帶有共同追求,但對于江湖晚唐詩風其實熏染依然很深。在詩歌體制上,雖然選擇余地很小,但74首詩中五律僅有11首,遠遠低于七律的比重。四靈偏重五律,趙師秀“一篇幸止有四十字”a的說法為眾所知,江湖詩人則有所展拓而轉(zhuǎn)向?qū)9テ呗桑魃缭娙说倪x擇依循了這一好尚。江湖詩風有以摹寫風物來糾正江西詩派尚理而乏意興的傾向,吟社詩人同樣也避免了僅去體貼“雜興”的時文習氣。江湖詩風強調(diào)錘煉字句,對仗精工,吟社詩則特意設(shè)立“摘句圖”一項,而且起句、結(jié)句均僅錄四句,而以聯(lián)句獨重。b評選者特意選入了第五十名的兩首回文詩,表現(xiàn)出對文字技巧的重視。與此同調(diào),吟社詩也并未完全排斥江西風味。詩作中不乏用典之處;避世翁的七律“全效坡體”,卻并不妨礙成為第三十五名;摘句圖中“蠶一二眠催出伏,秧三四葉尚憂風”則是明顯的江西句法。甚至帶有理學氣息的詩歌也不在摒棄之列,第三十一名陳舜道的詩歌,各篇首尾均以“春來非是愛吟詩”成句,這是明顯的堯翁擊壤體,但也因為“摹寫各盡其妙”而得到欣賞,并成為一人入選十首的特例。
這些較為復雜的面相說明,吟社詩作為一個整體,在藝術(shù)手法的基本面上其實仍有宋末江湖詩風的深刻影響在。江湖詩人本來就是一個成員龐雜的群體,在詩歌取徑上也不盡相同。江湖詩風在主體上呈現(xiàn)出重晚唐的傾向,但仍有部分江湖詩人沾染江西風氣。從錢鍾書先生《容安館札記》中對江湖小家風格的細致分析,不難看出江湖詩人出入江西、晚唐的傾向?!八沃┠辏饕慌膳c四靈一派并合而為江湖派,猥雜細碎,如出一轍,詩以大弊”c,這是吟社詩人所面臨的宋末詩壇格局,他們標舉“雜興”的意圖,也不妨歸入到這一背景中去推求。
三 后吟社時代的元初詩壇
征詩活動之后,關(guān)于月泉吟社其他大型活動的記載,在文獻中就再難發(fā)見。這也許與主要組織者及經(jīng)濟贊助人吳渭在此后不久即謝世有關(guān),相隔不到十年謝翱又在杭州病逝,吟社主盟相繼零落,活動想必大受影響吧。不過經(jīng)由詩社而傳遞倡導的詩學精神,在后輩詩人那里卻并未消散。詩社中中堅力量實屬謝、方。謝翱詩奇麗恢詭,參入中唐,后人以為“元詩所以一變乎宋者,謝翱之功也”a,所注重的是其力矯詩弊的新變意識。方鳳“嘗與閩人謝翱、括人吳思齊為友。思齊則陳亮外曾孫,翱則文天祥客也,皆工詩,皆客浦陽,浦陽之詩為之一變”b,可見吟社主盟儼然已成為地域詩壇宗主。實際上“為之一變”的也不僅僅局限于浦陽。自方氏“開風雅之宗”后,“由是而黃晉卿、柳道傳皆出其門,吳淵穎又其孫女夫,宋潛溪、戴九靈交相倚重,此金華詩學極盛之一會也”c,而這一脈絡(luò)更已由元及明,蔚為大觀了。
方鳳弟子黃溍曾述及婺州詩學淵源。就浦江鄰縣義烏而言,黃溍以為“吾里中前輩以詩名家者,推山南先生為巨擘。傅君景文、陳君景傳,其流亞也”d。山南先生即劉應龜,高中吟社第五名,評語還特別引錄了他另外兩聯(lián),以為“律細韻高”“夐未易及”。而景傳為陳堯道字,其詩入選第八名??梢哉f,吟社詩人實際構(gòu)成了義烏詩壇的核心。至于年輩稍后的詩人,黃溍稱:“始予弱冠時學為詩,同郡柳道傳、王申伯、陳茂卿、方子踐、子發(fā)皆以能詩稱者也。柳初效粵謝翱,后自成一家。方受學尊父存雅先生,而雜出于謝。陳與謝不相識,乃酷似之?!?sup>e方樗、方梓傳承方鳳家學,同時旁參謝翱。元蔣易所編《皇元風雅》卷三〇錄陳茂卿《花石行》一篇,全從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與《將進酒》出,黃溍稱之與謝翱暗合,不為無據(jù)。
黃溍本人是劉應龜?shù)闹斜碜又?,早年多受劉氏教益;弱冠以后又從方鳳學詩,有轉(zhuǎn)益多師的長處,受吟社詩風浸染也更深。他前期作品中五律較多,與元人的習慣頗有差異。f這些作品大多是與吟社成員的唱和之作,表現(xiàn)出好尚的趨同性。他的古體作品學習晉宋,有大小謝幽峭之趣。在詩學主張上,他曾誨示王袆,提出“詩貴乎平實而流麗”a,平實即內(nèi)容的中和平正,流麗即語言的流暢清美,這與方鳳的看法近似,更符合元詩的時代主潮。
柳貫也是吟社詩風熏染的重要后學,“執(zhí)弟子禮于同里方先生鳳、括吳先生思齊、粵謝先生翱。三先生隱者,以風節(jié)行義相高。間出為古文、歌詩,皆憂深思遠,慷慨激烈,卓然絕出于流俗。清標雅韻,人所瞻慕。公左右周旋,日漸月漬,不自知其與之俱化也”b。柳貫所存六卷詩歌中,前三卷都是古體,可見他并不拘泥于晚唐近體。七古中他對李、杜、韓都有汲取,闊大與奇崛并存;五古多得力于魏晉。他不認同宋調(diào)以才學為詩的傾向,“詩成置我江西社,兔苑梁園隔幾塵”c,充滿了對堆垛典故習氣的不滿。但是對于宋詩勁健的句法也不全然排斥,“老不廢詩,視少作尤古硬奇逸而意味淵永”d。
至于吳萊,因為是方鳳孫婿,所承詩教更為真切。他的作品以樂府歌行體為多,才氣縱橫,以杜、韓為宗,故而胡應麟稱“吳立夫?qū)W杜大篇,氣骨可觀,而多奇僻字”。不過他壯歲早逝,詩境未及淬煉,負氣逞才處也不免粗豪之失,但在元詩中已稱鶴立,“元詩靡弱,自虞伯生而外,唯吳立夫長句瑰瑋有奇氣。雖疏宕或遜前人,視楊廉夫之學飛卿、長吉,區(qū)以別矣”e。吳萊重視古體也與吟社詩人互相交流有關(guān)。吳萊自稱:“始予弱冠,時從黃隱君游。隱君諱景昌,字明遠,世為婺之浦江人。自幼敦樸而開悟,及長益通五經(jīng)、諸子、詩賦、百家之言。巖南公嘗一再攜予詣隱君質(zhì)《春秋》?!?sup>f這位由方鳳帶領(lǐng)吳萊前去受教的黃景昌,就是征詩活動中的第二十五名“槐窗居士”。黃景昌“長從方鳳、吳思齊、謝翱游”“以古人論詩主于聲,今人論詩主于辭,聲則動合律呂,可以被之金石管弦,辭則文而已矣。乃集漢魏以來諸詩,各論其時代而甄別之,作《古詩考》”g。吳萊曾去信與黃氏專門討論此書,又為之作后序。他們之間的切磋影響,較然易見。
當黃溍、柳貫、吳萊等活躍于文壇時,元詩主體風貌已然形成,“虞楊范揭”四家稱名于時,宗唐崇古的詩學觀點漸次獲得時代認同。從仇遠提出甚獲方鳳認同的“近體吾主于唐,古體吾主于《選》”a,到楊載主張“詩當取材于漢魏,而音節(jié)以唐為宗”b,大約也正是吟社活躍到元詩興盛這一時段。從元詩發(fā)展的時序來看,元初的南方詩壇,基本處在江湖詩風的籠罩之下,“宋元之際的詩人,大多早年都受到江湖詩派的影響”“如果不是元一統(tǒng)天下,可以預見南宋詩壇上江湖派必將‘一統(tǒng)江湖’,成為人數(shù)眾多、壓倒一切的主流派”c。南宋與金南北分峙,造成了翁方綱所稱的“程學盛南蘇學北”的不同文化景觀。元初的北方詩壇大抵沿襲金源一脈,“詩人多學坡、谷”d。但是即使如此,其時的北人代表如王惲就已主張金詩“直以唐人為指歸”e。正如鄧紹基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南渡后的金詩以唐人為歸,那么與金代斯文一脈相承的蒙古王朝和元初詩壇,也就歸于唐音了”,或者說“元初詩壇出現(xiàn)了宗唐呼聲”。與南方宗唐的趨向類似,“從王惲傳遞的消息到盧摯、劉因的創(chuàng)作實踐,詩歌宗漢魏晉唐的風氣就在北方文壇上出現(xiàn)并形成了”f。盡管南北詩風的發(fā)展具有不完全同步性,但是至延祐時期元詩南北融合的進程基本完成,以元詩四家為主體的宗唐詩風成為時代主流。從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角度而言,元詩體現(xiàn)了元人力圖在唐音、宋調(diào)之外,別辟蹊徑的詩學努力方向。近體宗唐、古體崇《選》的“宗唐得古”之風,是為元詩主體風貌。而吟社詩人們標舉興象,振刷江湖末學的纖薄浮淺,并通過后吟社時代諸人傳遞這一詩學精神,不正代表了元詩初音的形成嗎?
如果我們不反對元人自我認同、以元詩有別于唐詩與宋調(diào)、而能自成一代文學的“元音”的話a,那么月泉吟社詩“雖不逮唐制,若曰元初夫自為一代,有唐之遺風”b。在元音形成的進程中,吟社詩人與有力焉。翁方綱曾說,“元初之詩,亦宋一二遺民開之”c,用意就在于此吧。
a 《元史》卷一四《世祖本紀》十一,至元二十三年三月己巳,第2冊,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87頁。
b 程鉅夫:《故建昌路儒學教授蔣君墓志銘》,《全元文》卷五三八,第16冊,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04頁。
c 《月泉吟社詩》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625頁。
d 楊鐮先生即指出:“一個有兩三千人實際參與的任何文化活動,特別是完全處于自發(fā)狀態(tài),起自民間,這在信息并不發(fā)達的宋元之間都是奇跡了?!保ā对娛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32頁)
e 吟社成員考訂諸方面,參見歐陽光《宋元詩社研究叢稿》(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方勇《南宋遺民詩人群體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專題的詩社研究有鄒艷《月泉吟社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f 全祖望:《跋月泉吟社后》,《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39頁。
a 方勇:《我卻為春愁——月泉吟社的文化情懷》,《光明日報》2015年2月26日。
b 歐陽玄:《此山先生集序》,《此山先生詩集》卷首,擇是居叢書本。
c 王理:《國朝文類序》,《全元文》卷一六四六,第54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6頁。
d 畢沅:《續(xù)資治通鑒》卷一八七:“八月辛酉,婺州永康縣民陳選四等謀反,伏誅?!保ㄖ腥A書局1979年版,第11冊,第5118頁)
e 葉子奇:《草木子》卷三《克謹篇》,乾隆五十一年刻本。
f 吳渭:《詩評》,《月泉吟社》卷一,金華叢書本。
a 沈約:《宋書》卷九三《陶潛傳》,第8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289頁。
b 宋濂《跋胡方柳黃四公遺墨》稱方鳳“后以特恩授容州文學,未上而宋箓已訖。終身思宋,一飯不能忘,每語及之,輒涕泗交頤,世稱為節(jié)義之士”(《宋濂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62頁)。
c 宋濂:《浦陽人物記》卷下《方鳳傳》,《宋濂全集》,第2265頁。
d 張孟兼:《釋登西臺慟哭記》,《全元文》卷一七六二,第58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頁。
e 宋濂:《吳思齊傳》,《宋濂全集》,第311—312頁。
f 《月泉吟社詩》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第2625頁。這一認識大抵反映了后人的認知,如明人田汝耔《刻月泉吟社詩敘》認為“今考吳溪社士,皆故宋人也”(《月泉吟社》卷首);稍早于館臣的趙信也以為“其間或有名或無名,大抵皆宋末遺老也”(《南宋雜事詩》卷七,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98頁)。
a 方德麟作有《禹鼎賦》,為此年江西鄉(xiāng)試古賦題。如果他參加江浙鄉(xiāng)試的自述沒有問題的話,則《禹鼎賦》當為擬作。
b 厲鶚:《宋詩紀事》卷八五《趙必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066頁。
c 《(雍正)浙江通志》卷一二九“咸淳四年戊辰陳文龍榜”,華文書局1967年版,第2150頁。
d 《(萬歷)青浦縣志》卷五《僧崈古》,萬歷刊本。崈古所館曹氏為曹知白貞素(1272—1355),見貢師泰《玩齋集》(嘉靖刻本)卷一〇《貞素先生墓志銘》。
a 《全元文》卷四一八,第1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頁。
b 汪珂玉:《珊瑚網(wǎng)》卷一《褚河南枯樹賦真跡》,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9頁。
c 連文鳳:《百正集》卷下,知不足齋叢書本。
d 《宋詩紀事》卷八五《趙必拆》,第2067頁。
e 連文鳳:《病后》,《百正集》卷上。
f 方回:《林東岡用晦墓志銘》,《桐江集》卷八,宛委別藏本。
a 宋濂:《元故湛淵先生白公墓銘》,《宋濂全集》,第1522頁。
b 連文鳳《有感》云:“年來懶作少年狂,一枕功名屬夢鄉(xiāng)。舉世相夸唐字學,幾人曾識漢文章。自憐晚歲桑榆景,敢入春風桃李場。到此相逢莫相笑,誰知臧谷兩亡羊。”王次澄以為“是指參與科舉未實施以前的吏進選拔,或元仁宗延祐二年回復開科取士的科舉考試”(參見《宋遺民詩人連文鳳及其詩析論》,《宋元逸民詩論叢》,大安出版社2001年版,第132頁)。此書中另有兩文論述方鳳及月泉吟社詩,注重從詩歌本身討論,深具啟發(fā)性。不過此處理解似不確?!案胰搿?/span>用于詩歌,取其輕度反問語氣,實即“不敢”,也就是感慨年紀老大,不能再去參加科考,所以有“功名屬夢鄉(xiāng)”之語。末句用《莊子》典故,略謂年輕時刻意功名,未能斬獲;而今已缺乏進取之意。雖然原因不同,“亡羊”的結(jié)果卻是一樣。
c 張伯淳:《送周方山序》,《全元文》卷三七七,第11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86頁。
d 關(guān)于這一問題,參見周祖謨《宋亡后仕元之儒學教授》(《周祖謨學術(shù)論著自選集》,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陳高華《元代的地方官學》(《元史研究新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版)。實際上,甚至連方鳳之子后來都出任學官。如方樗即任浦江學正,方梓則任義烏訓導。
e 張伯淳:《送白廷玉赴常州教授序》,《全元文》卷三七八,第11冊,第194頁。
a 如《青山集》提要批評趙文“滄桑以后獨不能深自晦匿,以遲暮余年重餐元祿,出處之際實不能無愧于諸人”(《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六,第2206頁)。
b 如果執(zhí)著于至元二十三年這一時間點,那么也許吟社詩人中絕大部分都尚未出仕新朝。但一方面此時入元時間還較短暫,另一方面,從靜止的視角考察詩人們的出處選擇,其實缺乏實際意義。
c 《回送詩賞劄·羅公?!罚对氯魃纭肪砣?。第十二名劉汝鈞詩中“年來夢斷百花場,安分農(nóng)桑萬慮降”、摘句圖中“田農(nóng)夫”的起句“桃李場中已免參,只將農(nóng)圃系頭銜”,表現(xiàn)的大約也是科舉不復之后寄跡農(nóng)圃的無奈。
d 歐陽玄:《李宏謨詩序》,《全元文》卷一〇九二,第34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43頁。
e 劉辰翁:《程楚翁詩序》,《全元文》卷二七〇,第8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52頁。
f 《宋史》卷一五五《選舉》一,第11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604頁。
g 戴表元:《陳晦父詩序》,《全元文》卷四一八,第12冊,第122頁。
a 劉克莊:《跋何謙詩》,曾棗莊、劉琳:《全宋文》卷七五八二,第32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65頁。其《毛振龍詩稿》中“詩料滿天地,詩人滿江湖。人人為詩,人人有集”,是江湖詩風盛行的更生動描述。
b 史偉:《中國古代文論中的“詩人”》,載《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14年第2期。
c 劉辰翁:《序》,《陳與義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頁。
d 栗里(楊本然):《回送詩賞劄》,《月泉吟社》卷三。
e 宋濂:《浦陽人物記》卷下《方鳳傳》,《宋濂全集》,第2265頁。
f 《宋遺民詩歌與江湖詩風——以連文鳳及方鳳詩作為例》,《宋元逸民詩論叢》,第30頁。
a 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卷六題識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142頁。
b 楊慎:《升庵詩話》卷一二《謝翱詩》,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第178—179頁。
c 《百正集》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五,第2194頁。
d 見前揭《宋遺民詩人連文鳳及其詩析論》,《宋元逸民詩論叢》,第168頁。
e 方鳳:《仇仁父詩序》,《方鳳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4頁。
f 如仇遠以為“近世習唐詩者以不用事為第一格,少陵無一字無來處,眾人固不識也。若不用事云者,正以文不讀書之過耳”,參見《山村遺稿》卷一末所附仇遠與盛元仁書(1278),清鈔本。
a 《金淵集》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六,第2211頁。
b 宋濂:《元故湛淵先生白公墓銘》,《宋濂全集》,第1524頁。
c 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49頁。
d 《谷響集》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六,第2209頁。
e 《春日田園題意》,《月泉吟社》卷首。
f 《詩評》,《月泉吟社》卷首。
a 嚴羽:《滄浪詩話·詩評》,見《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48頁。
b 張之翰:《跋王吉甫直溪詩稿》,《全元文》卷三八四,第11冊,第301頁。
c 《新唐書》卷二〇一《王勃傳》后,第18冊,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43頁。
d 《跋程垣詩》,《全宋文》卷七五七六,第329冊,第247頁。
e 《云泉詩》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五,第2185頁。
f 《瓜廬詩》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二,第2157頁。
g 《蒙隱集》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九,第2131頁。
h 《竹軒雜著》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八,第2121頁。
i 《云松巢集》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八,第2257頁。
a 《跋仇仁近詩集》,《桐江集》卷四。
a 劉克莊:《野谷集序》,《全宋文》卷七五六六,第329冊,第86頁。
b 摘句與偏重近體具有一致性,正像嚴羽《滄浪詩話·詩評》所說:“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保ā稖胬嗽娫捫a尅?,第151頁)
c 《唐詩品匯》提要,《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九,第2639頁。
a 謝肇淛:《小草齋詩話》卷二外篇上,收入張健輯?!墩浔久髟娫捨宸N》,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70頁。
b 宋濂:《浦陽人物記》卷下《方鳳傳》,《宋濂全集》,第2266頁。
c 朱琰:《金華詩錄序例》,《金華詩錄》卷首,乾隆癸巳刻本。
d 黃溍:《繡川二妙集序》,《全元文》卷九四〇,第29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94頁。
e 黃溍:《書王申伯詩卷后》,《全元文》卷九四三,第29冊,第131頁。
f 胡應麟即指出:“元人力矯宋弊,故五言律多草草無復深造?!保ā对娝挕吠饩幜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31頁)
a 王袆:《練伯上詩序》,《王忠文公集》卷二,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51頁。
b 黃溍:《翰林待制柳公墓表》,《全元文》卷九六五,第30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頁。
c 柳貫:《春盡日雨中宴坐次劉士幹憲史見貽之作》其二,《全元詩》第25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81頁。
d 黃溍:《翰林待制柳公墓表》,《全元文》卷九六五,第30冊,第110頁。
e 《帶經(jīng)堂詩話》卷四纂輯類,第96頁。
f 吳萊:《田居子黃隱君哀頌辭》,《全元文》卷一三七二,第44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74頁。吳萊《古詩考錄后序》則明確說“予嘗從黃子學詩”,見《全元文》卷一三六七,第44冊,第72頁。
g 宋濂:《浦陽人物記》卷下《黃景昌傳》,《宋濂全集》,第2266頁。
a 方鳳:《仇仁父詩序》,《方鳳集》,第64頁。
b 王袆:《練伯上詩序》,《王忠文公集》卷二,第51頁。
c 《元詩史》,第334、337頁。
d 元好問:《趙閑閑書擬和韋蘇州詩跋》,《金文最》卷二五,光緒乙未江蘇書局重刻本。
e 王惲:《西巖趙君文集序》,《全元文》卷一七六,第6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05頁。
f 鄧紹基:《元代文學史》第十七章第一節(jié)《元詩宗唐得古風氣的形成及其特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43頁。
a 從一代文學之角度對元代詩歌特點進行歸納與體認,在元末明初的文獻中即已較為普遍。堅定的元代遺民戴良在《皇元風雅序》中就提出:“唐詩主性情,故于風雅為猶近;宋詩主議論,則其去風雅遠矣。然能得夫風雅之正聲,以一掃宋人之積弊,其惟我朝乎?”(《九靈山房集》卷二十九,四部叢刊景明正統(tǒng)刊本)這是對元詩藝術(shù)成就的高度肯定,撇開其間的強烈文化歸屬意識不論,從對性情與議論的離合而言,實際上也可以看作對元詩宗唐整體風格趨向的追認。明初孫原理遴選元人詩作,纂成被四庫館臣稱作“于去取之間頗具持擇”的《元音》,其命名在詩歌認同上正不無與唐詩、宋調(diào)相頡頏之意。盡管詩人境遇不同,情懷各異,但是“其音節(jié)調(diào)度則未始有不同焉者,其可不類而輯之,以備乎一代之典也哉”(烏斯道《元音序》,《元音》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04頁),也體現(xiàn)了對作為“一代之典”的“元音”的整體認同。元人近體宗唐、古體崇《選》的詩學主張,藉手于一代詩作,以“元音”形式呈現(xiàn)出時代樣貌。學界早前所論,“如果就局部而言,元代的作家中,也有繼續(xù)堅持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作之風的,也有主張兼學唐宋的,但就整體而言,宗唐得古成為支配有元一代詩壇的潮流,因此元末人有‘舉世宗唐’之說”(鄧紹基:《元代文學史》第十七章第一節(jié),第345頁)正是對作為一代文學的元詩之整體藝術(shù)特征的高度概括。
b 田汝耔:《刻月泉吟社詩敘》,《月泉吟社》卷首。
c 《石洲詩話》卷四,第1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