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支離破碎的印跡
子夜,黑海邊的一座城堡里,面對星空,我試圖用記憶重塑父親。夜,無垠無際,我的努力一次次失敗。完完全全的父親已經(jīng)消失在空氣中。我依稀遇見的只是支離破碎的父親,漂在水面上,掛在樹梢尖,夾在落葉里,躲藏在地平線的另一側(cè)……父親!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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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匆匆趕回家中,為我們幾個孩子做午飯。母親做工去了。四個孩子,四雙眼睛,四張嘴巴,盼著父親。父親用手變出一道菜,通常只是一道素菜。四個孩子香噴噴地吃著。貧困的年代,一道青菜,竟那么好吃。偶爾,父親也會從飯館帶回一道菜:糖醋排骨或榨菜肉絲。哦,記憶中的糖醋排骨,那是我們的節(jié)日。父親不吃,父親只在一旁望著我們吃,不時地笑。
2
情緒好時,父親會唱上幾段京劇。幾段京劇,激活了家中的空氣,引來鄰居的喝彩。父親投入地唱,我們興奮地等,只等父親唱完,立即伸出小手:五分錢。這樣的時刻,父親準(zhǔn)給。
3
童年的五分錢,意味著一包橄欖,兩支彩筆,五粒玻璃球。童年的五分錢能確保一天的歡樂。父親拼命地工作,起早摸黑,就是為了能不時地給我們五分錢。
4
兒時的恐懼:倘若有一天父母死了,我們可怎么辦?我們被這樣的念頭嚇得膽戰(zhàn)心驚,尤其在父母外出的夜晚。好在這樣的念頭很快便會消逝。看到年輕、英俊的父親,我們想:父親怎么可能死呢?那時,我們藐視時間?;蛘撸鼫?zhǔn)確地說,我們還不懂得時間的分量。
5
父母好客,家里常常賓朋滿座,高談闊論。一杯清茶,幾包瓜子,燈火亮到深夜,孩子的心靈被燈火照亮。有時,叔叔伯伯來了。父親和幾個兄弟談著談著就會爭論起來。大人的話,孩子似懂非懂,但孩子絕對喜歡這樣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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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出差了,去南京或上海。父親不在,家里空空蕩蕩。母親總是說,父親很快就回來,也許明天,也許后天。我們就一會兒一趟輪流到弄堂口,使勁地張望。充滿懸念的時光。小橋上終于出現(xiàn)了父親的身影。一到家,父親的皮包便被我們拿到一邊,里面裝著五香豆,鹵汁豆腐干和無錫排骨。我們笑了。父親從童話里歸來,不,父親就是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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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一定有過哭泣的時刻,只是我們沒有看見。于是,我們的記憶留下了父親永不哭泣的假象。永不哭泣的父親卻有過幾次極度憂郁的時刻。一次是在“文革”中,有人想將他定為走資派。一次是哥哥幾天未歸。另一次是母親服錯了安眠藥,昏睡不醒。父親面色嚴(yán)峻,長久地沉默。時鐘滴答作響。我們偷偷注意著父親,不知能做些什么。后來,父親笑了,我們也笑了,日子重新變得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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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父親從未打過孩子。他會訓(xùn)斥,甚至?xí)R幾句,但從未動過手腳。家里幾個孩子中,弟弟小時候最蠻橫,最淘氣,最不愛學(xué)習(xí)。實在過分時,母親會用鞋幫抽弟弟幾下。弟弟大哭并躺在馬路中央,哭著哭著就會睡著。這時,父親會走上去,輕輕將弟弟抱回家。弟弟醒來后,父親什么也不追問,只是指著留下的飯菜說:快吃吧,要不就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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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孩子多,父母顧不上疼愛。母親常說,孩子個個都是父母的心頭肉,父母全都喜歡,全都一視同仁。只是當(dāng)某個孩子病了的時候,父母會給以一定的照顧:一碗餛飩,一盒點(diǎn)心,或者幾個水雞蛋。這樣的待遇弟弟享受得最多。有時饞了,我們會對父親說:有點(diǎn)發(fā)燒。父親伸出手,摸了摸我們的額頭,明知我們的小詭計,卻從不說穿:哦,是有點(diǎn),想吃肉絲面還是蛋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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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去外地當(dāng)兵。于是,盼信成為我們?nèi)业男那?。在那個沒有電話,沒有因特網(wǎng)的年代里,書信是一種極具美學(xué)意義的情感交流方式??上?,書信時代正在消失。我懷念那個時代。哥哥的來信會點(diǎn)亮我們?nèi)乙惶斓娜兆?。全家人圍坐桌旁,聽父親念哥哥的長信,那簡直是一種儀式。有時,哥哥會捎來一個郵包,一袋花生外加一封長信。那時,我們家鄉(xiāng)不產(chǎn)花生。吃花生是件奢侈的事。母親不緊不慢地炒著花生。炒好后,每人分那么一把,然后,我們就一邊吃花生,一邊聽父親讀信。我至今仍十分感激哥哥的那些長信。那些信帶給我們?nèi)乙环N特殊的溫馨,一種特有的親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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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是比較文藝的。父親愛唱京劇。姐姐喜歡唱歌。哥哥當(dāng)了文藝兵。我則迷戀配樂詩朗誦。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收音機(jī)里整天播放著兩段配樂詩朗誦:《理想之歌》和《雷鋒之歌》。我能大段大段地背誦,有時還會請姐姐合作,來上一段:藍(lán)天,白云……正是那種家庭氛圍,讓我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文學(xué)之路并且終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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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漸漸長大,父母的心事加重。哥哥要結(jié)婚,姐姐要出嫁,這都需要錢。為了攢錢,父母什么苦活都干過:夜晚就著燈光糊火柴盒,冬天在河里洗塑料袋,甚至還考慮過去賣血。實在沒辦法時,就去借錢,應(yīng)付一時的需要,然后便是長時間地還債。每次發(fā)工資時,父親都得把相當(dāng)一筆錢給別人。我曾不解地問:為什么要把錢給別人呢?父親說:這不是給,這是還。借錢是要還的,我們是在還別人錢。父母幫哥哥姐姐成了家,配上了縫紉機(jī)、自行車和家具,自己卻一輩子守著幾間舊平房和舊家具。每辦完一件事,父親總會說:下面還有呢。父母的肩頭始終扛著孩子的幸福。就這樣,孩子大了,父母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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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歲時,遠(yuǎn)離家門,去上大學(xué)。家里出了個秀才,父母驕傲。父親專程跑到蘇州為我置辦各種生活用品。母親則忙著包我喜歡吃的野菜餛飩。要走了,父親不放心,執(zhí)意要趕幾十里路把我送上火車。盡管硬朗,父親畢竟已年近六十?;疖囬_動,父親一遍遍招手。父親寬闊的手掌像一面旗幟鼓舞我上路,又隨時召喚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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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的奧妙:遠(yuǎn)離故鄉(xiāng),家竟變得清晰可辨,具體可感。
家是夜讀時母親遞上的一杯熱牛奶。家是炎熱時父親手中搖動的芭蕉扇。家是冬天的被窩里早就放好的暖水袋。家是放學(xué)回來后貼在門上的小字條:飯菜在櫥柜里,熱完后再吃!家是鄰居小女孩燦爛的笑容。家是兄弟姐妹間無惡意的爭吵。家是親人團(tuán)聚時屋子里溢出的一股股熱氣。
家是塵世的大歸宿。家是我們每個人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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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xué)時,每逢假期,一準(zhǔn)回家。在艱難困苦的讀書生涯里,回家成了一種永恒的盼頭和支撐。工作后,回家的機(jī)會漸漸少了??偸菦]有時間,總是顧不上回家。這是青春期的悲哀。
有一回,要陪團(tuán)到蘇州,和父母約好在蘇州文聯(lián)門前見面。我們從上海趕往蘇州,交通堵塞,竟晚了幾個小時。父親,母親,哥哥,還有姐夫,早早地到了,在風(fēng)中久久地等。我們終于見面,微微一笑,省略一切言語。外國朋友驚訝,我們幾年未見,竟沒有擁抱,沒有浪濤般的問候,沒有眼淚。一個民族很難理解另一個民族。我們將一切擱在心里。我們以無言的方式表達(dá)。
十幾分鐘的相聚后,我便同親人道別。我對父親和母親說:注意身體!父親和母親對我說:別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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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外工作和學(xué)習(xí)時,我會盡量多給家里打電話。接電話的通常都是父親。父親講完后,讓母親快講。國際長途很貴,他們讓我多多寫信。
可惜,我的信寫得并不多。
步入晚年的父親好幾次對家人表達(dá)了這樣的意思:家里幾個孩子,數(shù)我最苦,享受到的家庭溫暖最少,他因此而不安。姐姐后來將父親的話告訴了我。我的淚禁不住流了出來。我的年邁的父親和母親啊,這么多年,我始終沒有好好盡孝,你們不但不怪我,反而還在自責(zé)。我的年邁而善良的父親和母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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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里傳來姐姐的聲音:父親得了癌癥,晚期,估計時間不多了。
我怔住了。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刻。但當(dāng)這一刻終于到來的時候,心還是沒有做好準(zhǔn)備。
打點(diǎn)行李,趕緊回家,多在家里住些日子,多陪陪父親和母親。
父親精神不錯,只是消瘦了一點(diǎn),沒有任何重病在身的跡象,見我回家,極為高興,親手為我準(zhǔn)備洗臉?biāo)?,并沏上一杯熱茶?/p>
以往回家,總是家里待的時間少,出去見同學(xué)的時候多。這一回,母親說,多在家里吃飯。
一開始,父親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的精神一直很好,胃口也不錯,只是耳朵有點(diǎn)聾。晚年的父親格外體貼母親,每天幫母親洗菜,做飯,打掃屋子并照顧兩個孫女。一次散步時,父親對我說:你母親辛苦了一輩子,不容易啊!
我在家里住了半個多月,然后父親說:該回去了,別耽誤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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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后,我三天兩頭往家里打電話。父母總是說,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擔(dān)心。
從姐姐那里,能得到一些真實信息:父親的腳開始腫了,父親吃飯變得艱難了,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我心里隱隱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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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工作前,再度回家。
父親明顯瘦多了,但精神依然很好。我總覺得父親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說出來罷了。所有孩子忽然天天回家,陪他聊天,我又兩次從北京趕回家,他能不明白嗎?!
父親甚至讓我們?yōu)樗麥?zhǔn)備好了墓地,并堅持要去看看。陪父親看墓地,心情錯綜。父親看著自己的墓地,說:不錯!
離別時,父親一定要送我們到弄堂口。我?guī)状位仡^,父親依然站在那里,微笑著,沒有言語,沒做任何手勢。父親不愿道別。
這成為我記憶中父親最后的凝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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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消息傳來,父親渾身浮腫,已臥病在床。
有消息傳來,父親吃不下飯,靠打點(diǎn)滴維持生命。
有消息傳來,父親疼痛難忍,每天都得打杜冷丁。
我害怕往家里打電話,也害怕聽到電話鈴聲。
又有消息傳來,父親病危,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全家人二十四小時守候,等待最后的別離。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父親堅持著這一口氣,一直堅持了十二個日日夜夜。姐說,父親偶爾清醒時,便喚我的小名。父親在等我,十二個日日夜夜。我未能趕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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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海之濱,我在總領(lǐng)館忙國慶招待會的時候,父親走了,沒有見到當(dāng)外交官的兒子。母親說,父親知道我公務(wù)在身,能原諒我。但我不能原諒自己。
我不能原諒自己。時空不能原諒我?;貞?,點(diǎn)點(diǎn)滴滴,零零星星,試圖減輕我的負(fù)擔(dān)。但回憶畢竟是虛幻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回憶架不起時空。有時,父親會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朝我點(diǎn)頭,對我微笑,但片刻之后,又會消失。我明白,時空坍塌了,我唯一的父親沒有了,永永遠(yuǎn)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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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只要爭取,我是可以在父親彌留之際趕回家中的。但內(nèi)心深處,我無力面對父親的離去。我讓家人去承受這樣的殘酷,自己卻躲在另一片大陸,躲在父親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
我實在太自私了。我是個有罪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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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多月來,我竟無力拿起筆,寫父親。心靈太脆弱了,承受不住文字。文字是鞭子,字字句句抽在我的心尖。
可我還是得拿起筆,面對父親,接受文字的鞭打。父親,這一回,您別護(hù)著我了,就讓我接受鞭打吧。因為我是兒子,因為唯有通過接受鞭打,我才能一步步走近您……
2001年歲末于黑海之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