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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

風雨談(周作人散文自選系列) 作者:周作人 著


本色

閱郝蘭皋《曬書堂集》,見其《筆錄》六卷,文字意思均多佳勝,卷六有本色一則,其第三節(jié)云:

“西京一僧院后有竹園甚盛,士大夫多游集其間,文潞公亦訪焉,大愛之。僧因具榜乞命名,公欣然許之,數(shù)月無耗,僧屢往請,則曰,吾為爾思一佳名未得,姑少待。逾半載,方送榜還,題曰竹軒。妙哉題名,只合如此,使他人為之,則綠筠瀟碧,為此君上尊號者多矣。(《艮齋續(xù)說》八)余謂當公思佳名未得,度其胸中亦不過綠筠瀟碧等字,思量半載,方得真詮,千古文章事業(yè)同作是觀。”郝君常引王漁洋尤西堂二家之說,而《艮齋雜說》為多,亦多有妙解。近來讀清初筆記,覺有不少佳作,王漁洋與宋牧仲,尤西堂與馮鈍吟,劉繼莊與傅青主,皆是。我因《筆錄》而看《艮齋雜說》,其佳處卻已多被郝君引用了,所以這里還是抄的《筆錄》,而且他的案語也有意思,很可以供寫文章的人的參考。

寫文章沒有別的訣竅,只有一字曰簡單。這在普通的英文作文教本中都已說過,叫學生造句分章第一要簡單,這才能得要領。不過這件事大不容易,所謂三歲孩童說得,八十老翁行不得者也?!垛g吟雜錄》卷八有云:

“平常說話,其中亦有文字。歐陽公云,見人題壁,可以知人文字。則知文字好處正不在華綺,儒者不曉得,是一病?!逼鋵嵠匠Uf話原也不容易,蓋因其中即有文字,大抵說話如華綺便可以稍容易,這只要用點脂粉工夫就行了,正與文字一樣道理,若本色反是難。為什么呢?本色可以拿得出去,必須本來的質(zhì)地形色站得住腳,其次是人情總?cè)鄙僮孕牛胍蕾囆揎?,必須洗去前此所涂脂粉,才會露出本色來,此所以為難也。想了半年這才丟開綠筠瀟碧等語,找到一個平凡老實的竹軒,此正是文人的極大的經(jīng)驗,亦即后人的極好的教訓也。

好幾年前偶讀宋唐子西的《文錄》,見有這樣一條,覺得非常喜歡。文云:

“關子東一日寓辟雍,朔風大作,因得句云,夜長何時旦,苦寒不成寐。以問先生云,夜長對苦寒,詩律雖有剉對,亦似不穩(wěn)。先生云,正要如此,一似藥中要存性也?!边@里的剉對或蹉對或句中對的問題究竟如何,現(xiàn)在不去管他,我所覺得有意思的是藥中存性的這譬喻,那時還起了“煆藥廬”這個別號。當初想老實地叫存性廬,嫌其有道學氣,又有點像藥酒店,叫做藥性廬呢,難免被人認為國醫(yī),所以改做那個樣子。煆藥的方法我實在不大了然,大約與煮酒焙茶相似,這個火候很是重要,才能使藥材除去不要的分子而仍不失其本性,此手法如學得,真可通用于文章事業(yè)矣。存性與存本色未必是一件事,我卻覺得都是很好的話,很有益于我們想寫文章的人,所以就把他抄在一起了。

《鈍吟雜錄》卷八遺言之末有三則,都是批評謝疊山所選的《文章規(guī)范》的,其第一則說得最好。文云:

“大凡學文初要小心,后來學問博,識見髙,筆端老,則可放膽。能細而后能粗,能簡而后能繁,能純粹而后能豪放。疊山句句說倒了。至于俗氣,文字中一毫著不得,乃云由俗入雅,真戲論也。東坡先生云,嘗讀《孔子世家》,觀其言語文章循循然莫不有規(guī)矩,不敢放言高論。然則放言高論,夫子不為也,東坡所不取也。謝枋得敘放膽文,開口便言初學讀之必能放言高論,何可如此,豈不教壞了初學。”鈍吟的意見我未能全贊同,但其非議宋儒宋文處大抵是不錯的,這里說要小心,反對放言高論,我也覺得很有道理。卷一家戒上云:

“士人讀書學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論?!边@說得極妙,他便是怕大家做漢高祖論,胡說霸道,學上了壞習氣,無法救藥也。卷四讀古淺說中云:

“余生僅六十年,上自朝廷,下至閭里,其間風習是非,少時所見與今日已迥然不同,況古人之事遠者數(shù)千年,近者猶百年,一以今日所見定其是非,非愚則誣也。宋人作論多俗,只坐此病?!弊髡撝姿責o人知,禍延文壇,至于今日,馮君的話真是大師子吼,惜少有人能傾聽耳。小心之說很值得中小學國文教師的注意,與存性之為文人說法不同,應用自然更廣,利益也就更大了。不佞作論三十余年,近來始知小心,他無進益,放言高論庶幾可以免矣,若夫本色則猶望道而未之見也。廿四年十二月廿五日。

(1935年12月30日刊于《北平晨報》,署名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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