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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學與文字

文學與神明:饒宗頤訪談錄 作者:施議對,施志詠 著


第一章| 文學與文字

漢字之成為一棵大樹,枝葉蔥蘢,風華絕代,是由其自身的構成所造就的。

——饒宗頤

施議對:什么是文學?文學究竟是怎樣產生的?這問題說起來理論一大套,實際上卻很難說得明白。例如勞動起源說,以為扛木頭的叫喚聲——“杭育、杭育”,如記錄下來,就是文學。這一從蘇聯(lián)那里抄來的學說,長期以來頗為流行,也只是作為一種公式,隨所搬套而已。其余相關學說,諸如游戲起源說、宗教起源說等等,也都只是一種表層意義上的描述,并未深入本原。對于這類問題,不知如何論定?

饒宗頤:文學與勞動相關,體力活動是勞動,腦力活動也是勞動,不應當只是說體力活動。體力、腦力,兩個方面都牽涉起源問題,但活動,卻僅僅是一種動作,或者行為,皆并非實質之所在,而只是文學表現(xiàn)的一個要素。其他學說,亦莫不如此。

因此,對于起源問題,我并不那么說。我以為,應當從文字說起,由文字以探尋其本源。因為文學通過文字表達,文句由文字組成,弄清文字問題,文學才有著落。

一、語文分離與漢字功用

施議對:先生的《文轍》,乃中國精神史探究之一。這說明,探究文學問題,離不開精神史問題,而精神史的概念肯定比文學寬。從精神史的角度,鉤沉探賾,原始要終,闡發(fā)文學要義,途跡當中,必定隱藏著機鋒。例如,第一篇文章——《中國古代文學之比較研究》,首先說“名號與文字”問題,大概就是對于門徑的一種提示。

饒宗頤:這是我在日本所作講演,原載1980年京都大學《中國文學報》第三十二冊。屬于比較研究。記得講詞中有這么一句話:

名號為事物之稱謂,文字因之而滋生,文篇所由以構成,人類文明之基礎也。

這句話說明:從無名號到有名號,從無欲到有欲,從不著痕跡到著痕跡;其間,都與文字有一定牽連。懂得文字,才能講文明,講文學。這是十分要緊的。只可惜,許多人都將文字與文學搞脫節(jié)了。

(一)意符與音符

施議對: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章句》所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蔽膶W離不開文字;離開文字,也就沒有文學。這是研究文學的人,不能不面對的問題。

但是,研究文學的人,往往不研究文字;研究文字的人,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也不管文學。兩面都研究的,當甚為少見。因此,從文字的產生,看文學的產生,相關文章自然也就更加少見。

業(yè)師吳世昌教授以治文史著稱而兼治文字之學。1939年冬,在中山大學,與許壽棠合作編纂《中國文字學概要》,說及文字之構成,著重論象形,甚多新創(chuàng)之見。其后,吳曾指出,中國文字是“一種獨立于語言之外的意符文字”(《羅音室碎語》),亦甚精辟。

研究文史又精通文字之學,這是十分難得的。

饒宗頤:我不敢說,二者脫節(jié)就是一種失誤。不過,應當是一種忽略。文學與文字,二者之間有一定連帶關系。尤其是,講中國文學,更加不能離開文字。中國的文字(主要是漢字),因為與別的國家的文字,有很大區(qū)別,其對于文學,關系也就更加密切。別的國家,文學與文字距離非常大;他們用拼音字母,文學從語言中來。中國則不同。因為中國的文學是從文字當中來的;中國文學完全建造在文字上面。這一點,是中國在世界上最特別的地方。

施議對:中國文字與別國文字的區(qū)別,主要應體現(xiàn)在形、音、義上。一般以為:古代漢語,是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的一種語言。一部《康熙字典》,收字四萬七千余,除少數聯(lián)綿字外,多為單音節(jié)詞。漢字的構成,乃字形、音節(jié)、語素三位一體。每一個字,都有一定的形、音、義。因而,在運用過程中,語言千變萬化,而文字則保持一定的穩(wěn)定性。這一點,應是漢字最重要的特征。

饒宗頤:中國是個絕對不要言語化的國家。中國的文字,不走言語化的道路,不采用字母;其他國家的文字是從言語中來的,由字母拼寫而成。字母完全記音,漢字只是部分記音。因此,中國的文字不受言語控制,反而控制言語。尤其是古代,方國林立,方音復雜,言語難以溝通,只能依賴文字,一切以文字為依歸,這種控制,則更為加強。而別的國家的文字,卻在言語當中,隨著語言的變化而變化。

施議對:這一區(qū)別,令漢字產生一種特異功能,亦漢字美學特征的一種體現(xiàn)。這應當就是文學產生的一種憑借。就漢字本身的構成看,這種功能或特征,不知有無蹤跡可循?

饒宗頤:數年前撰寫《漢字與詩學》,我曾說及這一問題。以為:“漢字的音符部分在開始可能和語言有些關系。某一字可以使用某音符來注音(形聲),或者借用某字來代表它的聲音(假借),到了成為文字之后,與原有的語言,已完全脫離?!闭f明文字(漢字)與言語,很早就已出現(xiàn)很大的距離。

施議對:吳世昌說“獨立”(獨立于語言之外),先生說“分離”(語、文分離),應是同一意思。文字不作言語化,文字不隨語言的變化而變化。這種分離,不知如何造成?

饒宗頤:大概兩種趨勢:一是由單字向復詞的發(fā)展;二是形聲字的大量出現(xiàn)。兩種趨勢,促進了這種“分離”。

(二)單音字與復詞

施議對:一字一音,單文獨義。在其演化過程,某些狀況,似頗難辨識。如字、語、詞三者,經常被混淆。故此,唐蘭《中國文字學》(七、“中國原始語言的推測”)曾指出:

符定一的《聯(lián)綿字典》把“上帝”“中國”認為聯(lián)綿字(即雙音節(jié)語),固然是可笑的荒謬。就是王了一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語法》,把“糊涂”和“身體”“保養(yǎng)”“故意”“桌子”“石頭”“這么”“那么”“芥菜”“兄弟”“妻子”“先生”“妹妹”“慢慢”之類,都叫作雙音詞(上冊十一至十四頁),我們也覺得甚不妥當。唐蘭以為:“語”(word)和“詞”(即復合語,composite word)或者“語”(word)和“字”(character),舊式的訓詁學家,往往不懂得分辨。

饒宗頤:漢字基本上一字一音,音節(jié)結合容易取得齊整與和諧。但漢字與漢語是游離的:

第一,字和詞不能完全相對應,單音的字只是詞組成的一部分;

第二,漢字本身不能夠正確表示語言,許多口語沒有相應的字,已造出來的字,又有古今和地域的不同。

所以,形成語言與文字不一致的游離現(xiàn)象。

單音字不夠區(qū)別事物,且易引起混淆,需要復詞,以補其不足。復詞由兩個單音字組成。對于單音字而言,復詞的出現(xiàn),主要是增文以足義。由于單音字所代表的意義有其極限,在擴張意義,或者轉移意義及加強意義時,得增加另一個字在原來某一字上,構成一新的復詞。

施議對:依照唐蘭的意思,從單音到復音,所構成的復詞,仍屬于“字”,而非“詞”或者“語”。這應當也是語、文分離的一種體現(xiàn)。

饒宗頤:詩學上兩個常用術語——“風”“興”,以之為語干,下面另加一字就成復詞。如:

這些詞,雖由上字滋生,但它的意義,已大有不同。這些詞,有它的發(fā)展經歷。某一詞的出現(xiàn),亦有它的時代背景和形成的理由,還可作斷代研究。

這是一種趨勢,于西周為發(fā)軔期,至今尚在繼續(xù)發(fā)展。而殷周以來,形聲字出現(xiàn),于聲符附加形符,以便區(qū)別,即成為漢字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大主流。這是另一趨勢(兩種趨勢,后者將于第二章另加說明)。

施議對:前一種趨勢,復音化的出現(xiàn),令漢字自身形、音、義,因此發(fā)生變化。論者以為開始得很早,卜辭里連語雖然不多,卻已經有“往來”一類連語或詞。《詩經》里更有大量的疊字詞與雙聲疊韻詞(朱自清《中國文的三種型》)。這一變化,突破漢字單文獨義的局限,既大大增強其表意能力,亦為文學產生創(chuàng)造條件。

饒宗頤:形、音、義的變化,使意得以加強、擴張,或者轉移。相信,這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是十分要緊的。

(三)紙上材料與地下材料

施議對:以上對于漢字自身之所構成,進行了一番考察;而地下發(fā)掘,不知有何資料可為印證?

饒宗頤:近年陜西出土的史墻盤,周共王時器(公元前982年至公元前967年),盤銘大約六十四句,共二百八十字。多用四字句式。通篇除最后一段之外,都有押韻。如:

曰古文王,初戾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匍有上下,會受萬邦。嗣圉武王,聿征四方。

這是銘的一個片段,其中已有復詞。整體看,盤銘中所見復詞,已有下列各類:

1.同義平行。如:楚荊。

2.反義相對。如:上下。

3.名詞加上形容詞。如:上帝、懿德。

4.聯(lián)系形容字。如:舒遲。

這些就是后世所說的駢字,乃構成詩篇之一重要骨干。

這篇銘文,盡管并非一篇正式的頌,但卻已具備詩頌形式,乃最早一篇用韻的敘事詩??僧斨茼瀬碜x。而且,比起《詩經》中有關篇章,這篇銘文也頗具規(guī)模?!对娊洝分茼炞铋L的僅有《載芟》一章,共三十一句,此已倍之;大雅《皇矣》八章,每章十二句,共九十六句,與此相當。

施議對:這是文字出現(xiàn)后的具體事證。文字出現(xiàn)之前,包括出現(xiàn)過程,其發(fā)展趨勢,不知如何查考。

饒宗頤:最近,我有一本書出版,書名是《符號、初文與字母——漢字樹》(此書于1998年7月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2000年3月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書中探討了這一問題。包括上下兩篇。上篇說陶文符號,揭示漢字未形成前的狀況。下篇說漢字圖形化的使用,揭示漢字非言語化的奧秘。

這本書是在新加坡時開始寫的,到現(xiàn)在才拿出來出版。整整三十年。因為需要研究西洋的字母學,要看許多材料。東方和西方,兩相比較,我覺得中國的文字跟人家的不一樣,才有自己的體會。

施議對:先生對于陶文符號的探討,十分精細。

饒宗頤:近代的符號學家常常說:“人不僅是理性和道德的動物,亦是符號的動物?!比祟愃鶆?chuàng)造的文化,包括文學,都是一種符號。各自不同的一種符號形式。

在中土,自皇古以來,新石器時代人們就已使用一種簡單的符號,將其寫繪或刻畫在陶器上,這就是陶文符號。

據考古發(fā)現(xiàn):老官臺白家聚落遺址所出土彩陶,距今大約八千年,已有刻畫符號;而寶雞北首嶺及甘肅大地灣所出土彩陶缽,距今8170—7370年,亦繪有紅色符號↑+× / /等十余種。這是半坡類型刻符的前身。

半坡遺址所出土早期彩陶,除繪圖紋飾以外,還有符號標記。這些資料,為中國文字的產生,提供一種遠古的實物佐證,十分寶貴。

二、宇宙符號與宇宙眼光

施議對:有學者稱,上述符號在陶器上出現(xiàn),僅屬單文,并非有聯(lián)系的記載資料。若以此推斷其與后期中國文字的書寫有任何關系,仍缺乏充分物證。因提出:中國文字起源不應早于青銅時期。

先生以為,這種估計,未免過于保守。曾指出:“從半坡時期直至戰(zhàn)國、兩漢這一段漫長的年代中,今日已有許多不同地區(qū)出土的陶器上面刻著同樣的符號,就符號的本身已經足以證明,這是一條歷史的線索,并非孤立的現(xiàn)象。另一方面,這些符號雖然簡單,但大部分可以證明和文字形象有蛛絲馬跡的分不開的關系?!?/p>

因此,先生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中國文字的原始,應該從殷商再上推前一步,不應局限于青銅時代。

這是一個頗具建設性的論斷。不僅對于古文字學研究,而且對于文學藝術研究,相信都有重要意義。

有關種種,在方法論上,不知有何特別講究?

饒宗頤:主要是將關于古陶器上符號資料的分析、研究,當作“史前文字學”看待。以為:這是一門獨立的學科。在古代文化研究的領域內,除了器物形態(tài)之外,還可添入這一個嶄新的項目。因而,與一般古文字學相比,其著眼點,自然不盡相同。

(一)橫組合與縱類聚

施議對:看起來,應當還是個眼光問題,而不僅僅是方法。用先生的話講,就是一種宇宙的眼光。具備這種眼光,許多符號都能得到合理的解讀,不具備這種眼光,順著老路走,沿襲一般方法,就無法獲得新的認識。

饒宗頤:眼光問題,確實要緊。過去一段時間,不少學者運用甲骨文去解釋陶符,做出種種假說,最終大都被否定。

1988年11月,西安考古研究所舉辦半坡三十周年紀念國際會議,所印發(fā)《半坡遺址》畫冊,已注意到這一問題。在“刻畫符號總匯”中,有這么一段說明:

這是半坡遺址中發(fā)現(xiàn)的22種刻畫符號,共113個標本。……有的考古家……試圖把這些符號與我國商代的甲骨文聯(lián)系起來。如下圖首排的10分別被釋為11;第二排的12被釋為五、七;第三排的13被釋為最古的玉字。當然,這種解釋,未必盡如事實。

這就是一般方法所不能解決的例證。

施議對:1925年,王國維在清華研究院講授“古史新證”,標榜紙上材料與地下材料相印證的“二重證據法”,應屬于這一方法。先生將其當作一種“比附”,提倡另辟途徑,乃一種超越。先生有“三重證據法”,于文獻記載(紙上材料)與田野考古(地下材料)相結合以外,加上甲骨文,以為探索夏文化之依據(《談“十干”與“立主”——殷因夏禮的一二例證》)。如再加上域外記載,即成為“四重證據法”,而對于陶符探研,即當如此。這種超與越,不知如何實現(xiàn)?

饒宗頤:就符號學分布主義的方法看,這種超越,主要從時空兩個向度得以實現(xiàn)。

兩個向度,一為線性的橫組合,察看不同地區(qū)所出現(xiàn)符號的相互關系;另一為聯(lián)想的縱類聚,察看其轉換、生成過程。這是我的一種嘗試,希望能夠整理出一點頭緒來。

施議對:兩個向度,時空擴展。這是在“三重證據法”基礎之上,進一步的開辟。有學者指出,這是一種融會貫通,包括時代之貫通、中外之貫通及學科之交融(《饒宗頤先生與簡帛學》)。所謂宇宙眼光,應當就是這么一回事。在察看過程中,不知有何特別發(fā)現(xiàn)?

饒宗頤:最引人入勝的當屬周原西周建筑遺址中(在今陜西扶風召陳村)出土的蚌雕人頭像。這一人頭像頭頂刻有一個“14”字。這一符號,在甲骨文中出現(xiàn)數十次,大家將其確認是巫術的“巫”字,至今似已無有爭論的余地。但是,我發(fā)現(xiàn)殷周的這個“14”字和西亞的“14”,形構完全一樣。亦即,公元前5500年,西亞哈拉夫(Halaf)陶器上,已有此符號,且不止一見。此外,在同屬哈拉夫時期的女神肩上,亦刻有這個“14”的記號。

我個人認為,西亞的“14”和甲骨文“14”字的雷同,很值得研究。說明:與西周建筑遺址出土的蚌雕人頭像頭頂所刻這個“ ”的同形符號,其淵源可追溯到公元前5500年的哈拉夫時期。這是依據線性橫組合法則所進行的一種比較及追尋。

施議對:“14”這一符號,依甲骨文所載,曾被確認為“巫”字。然而,在彼邦,這一符號不知如何解讀?

饒宗頤:哈拉夫的地望接近土耳其,后代屬于突厥區(qū)域,為西亞早期重要史前文化之一。其女神肩上所刻“14”記號,在西方,一般稱為馬耳他的十字形(Maltese Cross)。據說,女神肩上該符號,染以紅色,即漢俗所謂涂朱。發(fā)掘者認為:必有某種宗教意義。可能代表豐饒(fertility)一類吉祥意義。

施議對:女神肩上的“14”符號作如是解,而蚌雕人頭像頭頂所刻“14”字,不知有何用意?

饒宗頤:周原出土蚌雕人頭像,在西周宮殿乙區(qū)遺址。人頭像頭戴尖帽,頭部只存大半,高2.8厘米。高鼻深目,系白色人種?;蛞詾榇笤率蠟鯇O人種。居留于今甘肅、寧夏之間,與周人常有來往。頭頂刻有一“14”字,標識職司。證明西周時在宗廟供職的巫師,有大月氏人充任。這是西亞與中國大西北,于遠古時代交流、接觸所留下的痕跡,亦可見當時華夷雜處的情形。

這一白色人種的族屬,由于人頭像之頭戴尖帽,故被認為希臘史家希羅多德(Herodotus)筆下的尖帽塞人。這是周初胡巫的重要物證。

施議對:依據先生的考察,“14”以外,“卍”字之作為一種宇宙符號,對其體認,應當也曾經歷過一番曲折。

饒宗頤:“卍”字是世界流行最廣泛、最復雜的一種符號,是人類文化史上代表吉祥美好一面具體而微的標志,有人說它是太陽的象征。在未有文字之前,這一符號在史前新石器時代,已普遍存在。西亞及希臘、印度……在形形色色的器物上,被當作紋樣使用,以為吉祥記號;中國邊裔地帶——青海和遼寧所出土陶器,亦可見“卍”字符號。

“卍”字流行,過去人類學者已寫過不少專文,加以討論。遠在1929年,D.A.Mackerzie著《符號的遷移》(The Migration of Symbols),對“卍”字形狀及其分布,論述頗為詳悉。長期以來,由于時空隔閡,欲探知其來龍去脈,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施議對:“卍”字在世界各地都有自己的流傳形跡及表現(xiàn)方式。不同地區(qū),或者同一地區(qū)、不同時代,可以因其共性,包括形態(tài)特征,追尋共同的來源,亦可以因其來源,追尋其特別的形跡及方式。這說明,聯(lián)系、比較,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

饒宗頤:1939年,王錫昌著《釋卍》一文,認定“卍”為阿利安(Aryan)族所有,就與其遷徙情況不合;因為阿利安人入居印度以前,印度通用的銀幣,已采用“卍”字作為標記。印度古錢學專家Durga Prasad說:

非常明顯的,在曼德笆(Mandapa)有“卍”符號,此圖像是很著名的古代符號,它在Mohan-jodaro的圖章上常常出現(xiàn),也是一個世界通行的圖像。

在印度那格浦爾(Nagpur)博物館便保存有這樣符號的銀幣。于“卍”的外面加上一個方框,即所謂曼德笆(Mandapa)。

印度大文法家波爾尼仙于書中揭示,“卍”號曾被用作牲畜的耳記(ear-marking)。見于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及《大戰(zhàn)書》(Mahabharata,又譯《摩訶婆羅多》)。這個符號代表吉祥,阿利安人之前,印度河谷文化時代已普遍使用。

施議對:“卍”字在佛教傳播,曾有多種說法。或以為,這是佛陀三十二種大人相中之一相。或以為,這是第十六種大人相,位于佛之胸前?;蛞詾椋@是釋迦世尊的第八十種好相,釋迦未成佛時,胸臆間即有功德莊嚴金剛“卍”字之相。

由此能否探知“卍”字在中土的傳播途徑?

饒宗頤:一向認為,漢土吸收“卍”的觀念,是通過佛教從印度傳來。今觀青海和遼寧所出土陶器,以及諸殷代甲骨文“卍”字,亦證實:殷代羌人與殷,均已吸收這一符號。

就我所知,戰(zhàn)國早期越器戈內有“15”符號。這一符號的紋樣,與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3500年間印度米哈迦爾(Mehrgarh)文明陶器所見完全吻合。西亞陶器上的“卍”號,有一個以四個長發(fā)人排列而成的紋樣,其形為“16”。小河沿符號一作“17”,和西亞有點相似。證實“卍”號在中國的流播,已相當久遠。

施議對:線性的橫組合,著重在于不同地區(qū)的聯(lián)系與比較,而聯(lián)想的縱類聚,則著重在于不同時期的發(fā)展與變化。前者已有重大發(fā)現(xiàn),后者應當也有所收獲。

饒宗頤:遠古時代的文化遺物——陶器及印章,無論在印度,或者在中國,有關紋樣所表現(xiàn)出的情形,實際沒有什么嚴格的區(qū)別。它的最原始形態(tài)尚無法弄清楚。后來,由于不同地區(qū)的采用而派生,卻分別朝著兩個方向發(fā)展。一個是“卍”,一個是“卐”,遂被劃分為兩個不同的符號。前者梵稱sauvastika,后者梵稱svastika。

西藏的苯教,把“卍”和佛教的“卐”分開,而特別強調“卍”的意義。他們稱之為gyung-drung,即所謂雍仲,以之作為苯教的最高象征。

施議對:兩個向度的考察,橫組合與縱類聚,既于異中求同,又于同中求異,學界當今對其來源及意義是不是已經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饒宗頤:“卍”字在我國陶器上出現(xiàn)較遲。世界上最先解讀赫梯(Hittite)象形文字的捷克考古學家B.Hrozny曾說過:“卍”這一符號分布之廣,要在中亞細亞或西亞去尋覓它的蹤跡和起源地點。我于1983年8月在旅行青海之后,所撰專文《卍考》,亦斷定,“卍”符號出現(xiàn)于器物上,自以西亞為最古,印度河谷次之。

西亞陶片“卍”字多位于中心。據B.L.Goff推斷,“卍”表示光芒,體現(xiàn)了古代人的太陽崇拜。中土陶器上的“卍”字號,是否這一含義,無從得知,但形象類似,很值得注意。

(二) 類別與辨識

施議對:史前陶文符號頗難辨識。近代學者的研究,大多從何入手?

饒宗頤:史前陶器上的符號,大抵可分為兩類,一為習見符號(passim symbol),一為少見符號(rare symbol)。

符號和語言沒有聯(lián)系,它不算是文字,只是帶有某種特定意義。

半坡系陶符中以“18”之出現(xiàn)的次數為最多。陶符往往代表某一特定含義,其作用有點像護身符,有趨吉避兇的意味。羌人刻畫“羊”的象形,即表示吉祥。羊即是祥,有的還刻四個羊頭符號,應如后來所謂“三羊開泰”。

刻繪某種動植物,有它的含義。大抵為:羊——祥,鹿——祿,龜——久、舊(長壽),草木——豐盛。這些符號最為習見,使用亦至普遍。

施議對:這是從自身狀況看,如具體運用,尚須如何辨識?

饒宗頤:在運用上,雖未敢說得太絕對,但最低限度,可作如下推斷:

第一,可能作為裝飾用途;

第二,或者標志某些意義。

無論是裝飾或者表意,兩者都跟文字有密切關系。至于那些殘片上的符號,當然是有意地刻在一定的部位,以標識某種意義。

施議對:史前陶文符號,因為是刻制在陶器上的,符號與陶器,已共同構成一個載體,有著許多承載。除了符號自身的意義外,作為器物,還擁有許多信息。既有社會經濟方面的信息,又有藝術以及技術各方面的信息,甚是值得探研。

饒宗頤:史前時期陶器上的紋飾,大抵跟當時社會意識或宗教信仰有著密切的關系。例如半坡的器物多繪上魚紋及蛙紋,這些可能是該地住民信仰生活的反映。在江南出土的器物,多發(fā)現(xiàn)刻有鳥紋和豬紋,而這些紋飾,一方面表示戰(zhàn)國時期鳥書的書體,正遙遙地受到這些鳥紋紋飾的影響;另一方面亦可看到“豕”在家族經濟上的地位。

關于繪畫的方法,史前陶文有繪畫、有刻畫,運筆有方筆和圓筆,線條有單線和復線,這些都具有濃厚的裝飾意義。在半坡三十個陶文里,多數都是用心仔細刻出,并非草率從事。

(三)字母化與非字母化

施議對:20年代初,趙元任曾想出一副羅馬字的國音字母。希望借助于它山之石,將漢字字母化。其設想如下:

但此舉似未成事,有關種種,現(xiàn)記錄于胡適的日記當中。

吳世昌說,中國文字,自甲骨文以至籀篆,象形之痕跡顯然。即泰西純以音符拼合之文字,其初文亦莫非由象形字演變而來。并曾以伊林《書的故事》所列圖表加以示范(詳參《中國文字學概要》第二編)。說明,中國文字亦具備產生字母的條件,中國人亦懂得字母,就是不用字母。

饒宗頤:腓尼基(Phoenician)的位置,在今黎巴嫩加上以色列、敘利亞一小部分地區(qū)一直到近東海邊。腓尼基人主要從事經商活動,到處跑。其名首先見諸埃及文獻。腓尼基字母的產生,我認為是在新石器時代。腓尼基字母二十二個,其中,A為aleph,B為beth,希臘字母改讀alpha,beta,并將二名合稱為alphabet,遂成字母之稱。腓尼基的先輩也是使用楔形文字。雖然字母發(fā)明自烏格烈德(Ugarite),這種字母也是用楔形文字來表達的,但它的影響較小。因此,現(xiàn)在ABC可以說來自腓尼基。將腓尼基字母與半坡系陶符相比對,最令人驚異的是,二者形構相同的,竟有二十個之多。這一系符號(半坡系陶符),多數是由縱、橫、圓、曲等筆畫作幾何形狀的組合,很像西亞的線形文字,若干符號竟與西方字母完全一樣。

腓尼基字母從公元前1400年起至前842年開始流行。而我們陶符的產生,渭水流域的白家村、北首嶺、秦安、半坡以及姜寨,其年代應在8000到5000年之前,比西亞的烏魯克(Uruk)早,比腓尼基更早。

施議對:先生以為,字母出自古陶文,這是字母學所展開的一個新課題。這一課題,除了字母發(fā)明過程,相互之間,誰借用了誰的東西,至今無法弄清楚以外,對于中國文字之如何走上自己的發(fā)展道路,其消息,應可從中探知一二。

饒宗頤:半坡刻的是陶符,當時中西都用陶器。并且,這種符號在當時,必定亦具有特定的意義和讀音。當時,中西人士,相互借用,是完全可能的。即使人家借用我們的東西,其所借用,也未必只是我們所獨有。如烏魯克的符號,不少同于半坡系晚期的陶符,但這些陶符,在漢字中實所未見,而乃出于海西。

史前時代,西亞、中亞,彼此之間諒有不斷的間接性來往。中國人與埃及似乎在周初已有接觸,異族字母的使用,匈奴(胡)在中國境內長期活動,其語言久為漢人所熟悉。但由于漢地本土語言方音的復雜,且習慣施行以文字控制語言的政策,漢字演進到甲骨文,走上一形一音的規(guī)范化道路,與文字的思想架構互相配合,很快發(fā)展成為一獨特的書法藝術。這也就不要字母了。

中國的文字的長處是一個字一個音,而他們往往有五六個音,還有其他什么限制。太復雜了。復雜的東西必定死亡。后來,他們改用現(xiàn)在這種字母,簡單了許多?,F(xiàn)在的字母,可用以記音,通過語言管理、統(tǒng)籌一切。而中國人則相反,更加重視文字。如果我們的祖宗向外國看齊,改用字母,整個漢文化就將喪失其魅力。

施議對:不要字母,只要符號。由符號到文字,發(fā)展演變過程所出現(xiàn)的特征,以甲骨文為例,吳世昌曾將其歸納為四點:

其一,象形圖畫由平面改為線條;

其二,象形圖畫由依樣改為象征;

其三,正畫物象改側畫,文字形體齊整而勻稱;

其四,象形文字減少,形聲假借代興。

這一過程,不知如何推進?

饒宗頤:由符號到文字,主要在于運用。遠古時代,符號可能重復表示,用作器物上的一種紋飾。以連串排列,成為某種特殊的紋樣,或者從連串符號中選取一二符號,作為標記。標記長久使用,逐漸與語言結合,并具某一稱謂和名目,也就成為文字。在使用字母的國家和地區(qū),這種符號可能被遴選作為某一字母。有關過程,可以下列圖式展示:

符號從其形態(tài)與用途之演進論,首先作為圖畫紋樣,其次成為特定意義之記號,而異地傳播,可逐漸改變意義,到再下一時代,意義又有擴大或轉移。首先的圖繪,這時的“文”等于“紋”,實際本于物象;其次發(fā)展為特定符號,乃是初文,由此再孳乳為文字及文書。

施議對:中國文字的產生,不經過字母階段,其發(fā)展演變,應有自己的規(guī)則。

饒宗頤:符號可派生為字母,字母可能即由陶符選擇加以組合。符號的推進可有兩條道路:

1. 符號之語言化,于是有字母之產生;

2. 符號之文字形象化,不與語言結合。

漢字不與語言結合,即走上第二條道路。如下圖:

三、漢字與漢字樹

施議對:胡適在日記中,對于拼音文字的推廣,似乎亦有點驚奇。他曾依據趙氏所構想,嘗試拼成以下各名詞。曰:

Guoy Roma Z 國語羅馬字

Gaomundan 高夢旦

∫anu In ∫uguan 商務印書館

只是自個兒玩玩,后來并無蹤影。

唐蘭《中國文字學》(十八、“記號文字和拼音文字”)曾記述中國文字嘗試字母化的一段歷程。曰:

從明代的西洋天主教士就想用羅馬字拼音來認識中國字,清代末年,中國人自己造的拼音字母逐漸發(fā)展,到民國七年(1918年),教育部才公布了一套注音字母,不過還只是注在漢字字旁的一種符號。到民國十五年(1926年),由大學院公布了一套國語羅馬字,才正式提出想廢去方塊漢字而變成用拉丁字母拼出來的拼音文字。到了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才有“拉丁化新文字”。

但是,唐蘭指出拼音文字不適合于我們的語言。并指出:“中國文字的變?yōu)樽⒁粑淖侄蛔優(yōu)槠匆粑淖?,顯然和她的語言有關。一個字既然是一個音節(jié),有一千多個聲音符號(其中大部分就是意義符號),就可以把這個民族的語言通通寫出來,又何須另外一套拼音的方式呢?”(《中國文字學》,五、“中國文字和世界各區(qū)域的文字”)頗以之為驕傲。

非字母化,確實保持了中國文字自身的特性和魅力。這是中國文字之幸,亦文化之幸,文明之幸。

饒宗頤:出席北京大學一百周年校慶,我第二個發(fā)言,題目是《貞的哲學》。我想,中國文字有那么大的魅力,吸引那么多人,全世界著名學者,來了三四百,美國特別多。

(一)文化因子,文明依托

施議對:有關文字之史前狀況既已有了初步了解,似當回到原來的話題,看看先生所說的漢字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饒宗頤:漢字之成為一棵大樹,枝葉蔥蘢,風華絕代,是由其自身的構成所造就的。

漢字構成,以形聲為主。形符與聲符配合;以形見義,依聲定訓。前者保存漢字圖像性的美感,后者與語言維持相當聯(lián)系。每一個字的字體構造,很早就形成顛撲不破的法則。從而,形成文學上形文與聲文結合的文章體制。因此,其象形性不受淘汰,文字圖形的用途得以充分發(fā)揮,以至與藝術和文學結合,使文字、文學、藝術(書法)三者構成一種連鎖關系。這就是我所說的漢字樹。

施議對:吳世昌說:中國的文字,因為不是拼音的文字,所以不管你怎么念它,它的意義始終不變。“這個不變意義的特點,對于中華民族的生存與團結,對于中國文化的保存與發(fā)展,做出了莫大的貢獻?!眳鞘啦赋觯骸斑@一大貢獻,過去有許多人沒有意識到,或雖注意到而沒有充分估計到,沒有加以公正評價?!保ā读_音室碎語》)這是值得注意的。

饒宗頤:漢字已是中國文化的肌理骨干,可以說是整個漢文化構成的因子,我人必須對漢文字有充分的理解,然后方可探驪得珠地掌握到對漢文化深層結構的認識。近現(xiàn)代中國有過多次文字改革運動,據我所知,有關方案多達二百余種。其核心,不外是以拼音來代替漢字。但都擱下了,行不通。如果行得通就壞了,我們的文化也就沒有了。

(二)飛鴿派與蝙蝠派

施議對:飛鴿與蝙蝠,這是吳世昌以之說明中國文字優(yōu)越性所用比喻。吳世昌說:19世紀以來,帝國主義者和殖民主義者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故意貶低東方文明,就說從學理方面證明拼音文字比象形(應該說意符)文字進步或優(yōu)越。這是沒有道理的。吳世昌指出:人類(或動物)從自然界中獲得知識的門徑,主要是用視覺或聽覺。意符文字用視覺吸收其意義,不受空間時間的限制,拼音文字用聽覺吸收意義,并受空間時間的限制。……憑什么說視覺不如聽覺優(yōu)越?動物界中,鴿子的行動是用視覺指導的,蝙蝠的飛翔是用聽覺指導的,但不能說蝙蝠比鴿子優(yōu)越。鴿子憑視覺,可以從千里之外飛回原地不誤,而蝙蝠無此能耐,它又優(yōu)越在哪里呢?(《羅音室碎語》)

60年代中,與語言學界朋友說及這一問題,吳世昌說自己是飛鴿派。

饒宗頤:關于優(yōu)越性問題,我也有同樣的體驗。就人的記憶看,左腦和右腦不一樣,一個管形,一個管音。洋人左腦發(fā)達,善于邏輯思維;右腦管形象思維,管藝術。東京大學做過這么一個試驗:在高速公路上,駕車人士看路牌。一種以漢字書寫,一種日文(平假名或片假名)。漢字看形,日文讀音??葱沃灰幻腌?,讀音多兩秒鐘。這是日本人的研究結果,很有意思??磥恚w鴿派還是占了上風。

施議對:美國吉德煒(D.N.Keightly)研究中國文字,頗著眼于形,可能也是個飛鴿派。

饒宗頤:吉德煒曾寄示近著漢字起源論文,其中諸多抉發(fā)。結論謂,雖然西方傳教人士早已將字母傳入華夏,但始終無法引導漢字納入字母化的道路。以為漢字傳承精英文化,蘊積至為深厚,不受西方影響,其說甚是。

(三)研究與批判

施議對:中國文字學(The Science of Chinese Characters)古稱小學。學科創(chuàng)立,吳世昌以為,有學者讀書先須識字之意。學界向來公推許慎為文字學的開山祖師。自甲骨文出土,研究領域有了進一步的拓展。20世紀之初,羅振玉、王國維輩多所開創(chuàng)。史前文字研究,眼界打開。吳世昌以為:“吾輩今日能在實物上考見文字者,要以此(甲骨文)為最古?!辈⒅赋觯骸捌溟g足以?!墩f文》之誤說者有之,足以發(fā)《說文》之奧秘者有之,足以網《說文》之放逸者有之?!保ā吨袊淖謱W概要》導言)對此,前輩學者應做了不少工作。而進行中西比較,例如與西亞比較,應當還是個開天辟地的事業(yè)。

饒宗頤:史前文字學這一學術領地,至今仍然有待開墾。許多問題,因材料不足,又太零散,須進一步查考。而中西比較研究,難度則更大。由于某些緣故,西方的材料,有的須從日本轉引,有一定局限。過去講文字學的一大批學者中,陳獨秀和郭沫若,似當加以關注。陳于清朝末年,在安徽蕪湖教書,創(chuàng)辦《安徽俗話報》??谷諔?zhàn)爭前,著《實庵字說》,曾于《東方雜志》連載。十幾歲時,我曾看過。郭對于殷周青銅器銘文及甲骨文,深有研究。二氏皆注重于史前的開辟,許多人不怎么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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