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長安西市,海內(nèi)外商賈熙來攘往,四方奇珍異寶輻輳云集,時值正午,人們腳步匆忙,想抓緊有限的開市時間完成今日的采買。
街市當中,有一位胡人就地擺攤。他正在賣一把胡琴,為了展示琴的音色,索性當街演奏起了異域的歌曲,不一會兒周圍就圍滿了人。只可惜好琴雖在,知音難覓,當然錢是一個大問題。很多人給的價格并不符合胡人的預期,他搖搖頭:“不賣,不賣!”
“到底多少才賣!”
胡人抬起手指,比了個一:“一百萬!”
“一百萬買琴?瘋了!”人群里雖有不少腰纏萬貫的人,但誰也不愿意出這個錢。
這時,從人群里鉆出一個年輕人,他連連拍手說:“好琴!好琴!我愿做這個知音,把琴帶走?!?/p>
胡人眼前一亮,用不純正的唐音說道:“秀才也懂琴?秀才可知這琴值百萬?”
“不錯,這琴,我能彈,而且彈得還不錯。今天,我要花一千貫買琴,正好百萬錢。”
胡人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圍觀的人一陣驚嘆,又小聲嘀咕起來:“一百萬錢,這該不是個敗家子,來花錢找痛快的吧?”
“一百萬錢,嗚呼,得幾輩子花完?!?/p>
“那可是一百萬錢,”胡人伸出一個手指,懷疑地看著他,“一百萬錢,秀才肯定?秀才不是來騙老漢?”
年輕人笑了笑,拍了拍手,背后有幾個仆從,已經(jīng)抬來了一座錢山,圍觀人群瞠目結舌。
“這是一千貫錢,店家是賣還是不賣?”
胡商見了這堆積如山的錢財,趕緊點點頭,替年輕人把琴裝好。
年輕人站到人群中間,朗聲說道:“各位,我這個知音人尋這把好琴已經(jīng)很久了,明日我將在宣揚里為各位演奏此琴,還請各位光臨捧場。”
第二天,好事的人來到約定的地方,發(fā)現(xiàn)這是一處裝潢華麗、廳堂寬敞的大宅,年輕人坐在堂上,旁邊是胡商。兩人早已完成交易,胡商賠笑著與年輕人聊天,年輕人自顧自把玩著手中的琴。
時辰一到,年輕人向眾人施禮示意,兩邊鉆出一隊仆役,給眾人上了好酒好肉。他拿起手中的琴,左右端詳、上下打量,又是扭動琴軫,又是撥動琴弦,任由人們怎么屏息凝神、翹首以待,他只顧著自己的事?!昂们?!好琴!你尚有知音人為你付百萬之資,何時能有明主,千金買骨,賞識我的才華?也罷!”突然,他把琴高高舉起,重重摔下。
“咣當!”琴筒崩壞,琴弦斷裂。在場人一陣驚呼。
“這是在做什么?”
年輕人朝一旁的仆從招招手,仆從抱著一堆書卷,分發(fā)給眾人。眾人展開一看,是一部抄寫精美的文集。年輕人說道:“諸位!我乃梓州射洪陳子昂,此次來京師,乃是報效國家,企望一中高第。恨命運多舛,我未能蟾宮折桂、名揚四海??上О?!一把琴,有人識,我的詩,無人賞。諸公,請讀一讀、看一看吧!我的知音,是否在各位中間?”
一日之內(nèi),京城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個名字:陳子昂。
一
陳子昂,字伯玉,生于四川梓州的富豪家庭,全家十代人安穩(wěn)地生活在這里,掌握著不大不小的權力,享受著權力帶來的巨大財富。以此作為后盾,陳家平安度過了南北朝亂世,避開了隋末的動蕩。
陳子昂的基因里一定刻著“豪邁”和“博學”。陳子昂的一位叔祖,在隋朝沒有做官的機會,就干脆去研究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祖父陳辯是一個有學問的俠客,隋末四海動蕩,陳辯以正直剛烈聞名。陳子昂的父親陳元敬更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家中富有,藏書無數(shù),陳元敬也頗有學識。他有做官的資格,但最后也沒有步入仕途,反倒是借著財力和聲譽,做起了本地的話事人。在他看來,除了讀書,還要讀“人”,傳承先輩正直剛烈的家風。他常常告誡家人:“你們不僅要讀書,還得做正直剛烈的人,咱們家在地方上,人才輩出,都是一等一的豪爽英雄,你們要向他們學習??!”
豪邁給了陳家義氣縱橫的肝膽,博學又賦予了他們經(jīng)營事業(yè)的頭腦,在梓州這方小天地里,陳家的富饒到了陳元敬這一代,已是遠近聞名。陳元敬二十歲的時候遇上饑荒,便打開自家糧倉,無償賑濟鄉(xiāng)里。如此,也并未對家大業(yè)大的陳家造成影響。陳子昂不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他還是在金搖籃里出生的。
父祖的膽識,一開始在小小陳子昂的身上并沒有體現(xiàn)出來。他每天帶著幾個狐朋狗友,以賭博喝酒為樂。奇人嘛,永遠有點兒奇遇。某一日,興許陳子昂是要去賭博的地方,但走錯了路,闖進了本地的學堂。學堂規(guī)矩森嚴,老師學生彬彬有禮、出口成章。陳子昂震驚了,同齡人里還有這樣“厚重”的活法,自己每天浪費時間,算怎么回事?他趕緊回家收拾行李,鉆到州城東南的金華山里,找了個道觀潛心讀書。
讀了一段時間,天賦被喚醒的陳子昂坐不住了。二十不到的小伙子,感覺身上每個文學細胞都被調(diào)動了起來,他打算到更遠、更廣闊的天地求學。唐高宗儀鳳三年(678年),陳子昂離開家鄉(xiāng)、北上長安?!白谱魄啻褐伲朴瓢兹丈??!彼P躇滿志,期待學成之日,名滿天下。
來到長安,陳子昂想到國子監(jiān)上學。陳家雖然富裕,但父祖輩的官職,似乎不太支持陳子昂進入最高一級的學府國子學和次一點的太學。就算過得了背景關,也過不了年齡關。陳子昂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很多學科都向他關上了大門。放眼望去,只有教授法律的律學還有錄取的可能。律學就律學吧,怎么說也是到首都去深造。
雖然不是去最高級的學堂,但也不是混學歷和閑逛。唐人科舉,個人實力只是一方面,你還要有一些名利場上的朋友,他們的引薦會對你的前途很有幫助。
陳子昂也懂這些規(guī)則。抵達長安后,他就帶上自己的詩文,積極同朝貴往來。有時候,他還到洛陽去,與貴胄子弟們拉關系。陳家門第不高,但耐不住有錢,陳子昂又愿意為朋友花錢。在“仗義疏財”的陳子昂身邊,很快就圍攏了一幫酒肉朋友。一段時間后,在朝貴和朋友們的鼓吹下,這個四川年輕人的名氣越來越大,身價水漲船高。
他的名聲傳到了中書令薛元超那里,薛元超想讀一讀他的文章,便找人來索要。薛元超出身文學世家,又掌一朝相權,得其賞識,不愁平步青云。陳子昂非常興奮,他趕緊鋪開紙,思索片刻,提筆寫道:
一昨恭承顯命,垂索拙文,祗奉恩榮,心魂若厲,幸甚幸甚……
星夜寫就,文不加點,陳子昂趕緊把文集和這篇書信一起封好,給薛元超送去。信中滿是對薛元超的贊美,他希望靠薛元超的力量,能讓自己這個“惶恐”的年輕人得到命運的垂青。這年,因唐高宗和武則天移駕洛陽,陳子昂便趕往洛陽,參加考試。
可能是年紀尚輕,也可能是文章沒被人看上,陳子昂第一次并沒有考中。他心里有點小牢騷,臨行前,對著好友魏懔大倒苦水,說了些歸隱山林的氣話。他一路向西,只想回到那一片富貴溫柔鄉(xiāng)里。詩人的心都是敏感的,哪怕知道人生沒有那么多順風順水,還是要就此長吁短嘆一番。
但有錢嘛,財富可以抹平很多痛苦。陳子昂在家里吃好喝好,修修仙、訪訪道。等精神養(yǎng)得差不多了,就重新下山,到紅塵中尋覓新的機會。
二
弘道元年(683年),久病不治的唐高宗去世,朝政大權落到了武則天手中。這個春天,對于陳子昂而言,主題是考試,對于武則天而言則是“掌權”。目前,她還只是李唐的太后,但擅權專政的野心已經(jīng)盡人皆知。武則天不能做光桿兒太后,管理國家需要一批擁護自己的飽學之士。一方面,武則天打擊朝臣中會妨害自己的人;另一方面,她重視選拔寒門士子,打破階層任用人才。
剛好,陳子昂在梓州取得了解送入京的資格,跟著梓州的土特產(chǎn)一起,到洛陽參加科舉。對于時事,陳子昂是有一定了解的,望著悠悠的洛陽道,他躊躇滿志,感覺自己的好日子要到了。像陳子昂這樣,沒有什么關系網(wǎng)絡的讀書人是武則天心中有才又可靠的棟梁之選。果不其然,文明元年(684年)春,陳子昂進士及第,時年二十六歲。
中了進士,陳子昂還要等待分配官職。陳子昂可不想等。青春年少、時間寶貴,如果天天在這里等,歲月都要被消磨盡了!他不愿意等著吏部的指派,去按部就班地生活。當今是武太后掌權,太后鼓勵大家積極進言、討論國事,這不是自己一展抱負的大好時機嗎?頭鐵不怕風險。當年朝廷就唐高宗的葬禮起了爭議,有人認為,應該按照制度,把唐高宗的靈駕從洛陽轉(zhuǎn)移到長安。可與此同時,關中糧食歉收。陳子昂認為,花那么多錢把一個駕崩的皇帝轉(zhuǎn)移回去,那不是折騰老百姓嗎?于是大膽上書,請求不要讓靈駕西遷。
在陳子昂看來,目前國家內(nèi)憂外患、百姓苦不堪言,國家沒有精力和財力來應對這樣的活動。同時,他覺得皇帝既然四海為家,在洛陽就地安葬為何不可?況且洛陽不是山清水秀、風水極好的勝地嗎?就不要去給關中添亂了。講完這些,還要談一談舍近求遠會給國家?guī)韯邮幣c不安的大道理。整篇文章,寫得文采斐然、遍地珠璣。
武則天讀著這篇洋洋灑灑的大文,臉上微微一笑。這是獲得人才的喜悅,也是對陳子昂泛泛而談的輕哂。治理喪事是國家的重要活動,高宗百病纏身,朝廷早有準備。陳子昂說的話,雖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就是看起來很嚇人,實際上交給有關部門就可以解決。況且,修建陵墓放到哪里都是勞民傷財,難道就地埋葬,就不勞民傷財了嗎?
文章雖然又大又空,但陳子昂的文采令武則天激賞。更重要的是,陳子昂在開頭旗幟鮮明地表明,有武則天的臨朝決斷,大唐離盛世也就不遠了。這樣的支持,令武則天眼前一亮。她讓人趕緊把陳子昂找來一見。
陳子昂終于不用站在一堆土特產(chǎn)背后面見至尊了。他來到武成殿,在宮監(jiān)的導引下,對著一道薄薄的幕簾行禮。
“撤簾?!?/p>
御簾卷起,陳子昂終于見到了傳說中武太后的尊容:威嚴、英挺,眉目間猶見當年的風采。他不敢多看,趕緊俯身,把笏板立于面前。武則天也打量了他一會兒,這個年輕人長得清秀質(zhì)樸。一番交談,她覺得陳子昂可用,便任命他為麟臺正字。官品雖然不高,卻可以出入中央,讀書學習、了解時事。得此任命,陳子昂心潮澎湃,這可比在吏部等官高效多了!假以時日,成為宰相、安邦定國,還不容易?
大家聽說武則天非常欣賞陳子昂的文章,便爭相傳頌,一時洛陽紙貴,成為全國爆款。洛陽城里,新星陳子昂成了王公大臣的座上賓。宴席聚會,少不了他的身影。
“懷君欲何贈,愿上大臣書?!痹诼尻柕闹攸c,不是吃喝玩樂,而是報效國家。很快,武則天又有了新的傳令。近來,武則天為了鞏固權勢,誅殺李唐宗室和擁李大臣,一度激起徐敬業(yè)等人的兵變,她希望能夠調(diào)和各方、穩(wěn)定局面。于是她問道:“我應當怎么同天地萬物和諧共處,實現(xiàn)大唐王朝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呢?”陳子昂火速上書,又用一篇雄文,發(fā)表自己的觀點。他大聲疾呼,人是國家的根本,無論怎么辦,對人的關注都不能丟。這篇政論文采斐然、義理深刻,武則天讀完,大呼過癮。她又把陳子昂找來,請他具體談談。陳子昂接過紙筆,坐在中書省內(nèi),略一思索,巨制立時而就。在這篇文章中,他就派遣巡視的欽差、選拔地方的官吏、把握天下總體局勢,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再次大聲疾呼,希望武則天關注百姓,在戰(zhàn)爭、水旱這些折騰人的事情上,多注意民生,注意民生就有利于國家的穩(wěn)定:
臣聞天下有危機,禍福因之而生:機靜則有福,機動則有禍,天下百姓是也。夫百姓安則樂其生,不安則輕其死;輕其死,則無所不至也。故曰人不可使窮,窮之則奸宄生;人不可數(shù)動,動之則災變起。奸宄不息,災變?nèi)张d,叛逆乘釁,天下亂矣。
——《上軍國利害事》節(jié)選
這些話,都是陳子昂的心聲,當然,武則天有沒有聽進去又是另一回事了。下班回家,陳子昂又把精力放到了廣交朋友、研討文學上。陳子昂有遠大的抱負,他不僅想振興國家,還要改造文學。所以,武則天每每讀到他的文字,都覺得清爽,毫無堆砌典故、賣弄辭藻的酸腐氣。
某一日,春風得意的青年在好友解琬處,看到東方虬送來的《詠孤桐篇》,全詩平直典雅、氣韻豪邁,一洗扭捏的尋常風氣。陳子昂讀完,大感痛快。趕緊寫詩作和,光有詩不夠,陳子昂的重點不是和詩,而是想和知音東方虬分享一下自己的激動與感慨:
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fā)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
——《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節(jié)選
“東方虬先生!文章的大道,已經(jīng)淪落五百年了!”陳子昂對當時沉迷萎靡、被形式所奴役的文學風氣感到深深擔憂。他更關心詩文能否傳達自己的情感,并不以詩文為炫技場。但在當時,引導大家前進的是宮體詩歌的綺靡美學,陳子昂獨自走在風骨和格調(diào)的“暗路”上。今日看到東方虬的作品,如同看到長夜里有人打著火炬,也與自己同行?!安粓D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标愖影荷钪?,文脈是不會斷的,傳統(tǒng)的輝光必然穿透壓在上面的廢墟,進而普照世人,以詩相和既是感謝同道,也是振作精神,給自己和東方虬打打氣。
三
后世有人認為,陳子昂就是每天發(fā)表一些奇談怪論,講大道理,并沒有政治才干。陳子昂性格雖然豪邁不羈,但講起天下大勢來,卻真的有兩把刷子,眼光獨到且長遠。唐廷于西面,正為吐蕃和昭武九姓的叛亂而頭疼。陳子昂希望朝廷趁著周邊剛剛亂起來、事態(tài)還可以收拾,趕緊去遠在西陲的甘州、涼州屯田和練兵,擴大城市規(guī)模,駐扎精銳部隊。不過,武則天的重點不在這里,朝廷和李氏的廝殺才是主戰(zhàn)場。多年以后,吐蕃果然成了河西地區(qū)的大患,反復滋擾,沒有寧日。
垂拱二年(686年),金微州都督仆固始叛唐,附近的同羅部響應,雙雙率軍襲擾邊疆州郡。武則天命將軍劉敬同率領士兵,自今甘肅一帶的居延海,北上伐叛。陳子昂的好友喬知之以御史身份參與軍事,陳子昂隨同。
“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痹缇拖M袌髧鴻C會的陳子昂,激動地跟著大軍一路北上,冒著春寒,越過沙漠和群山,抵達大同城,期待建立功勛。江山遼闊、蒼涼蕭瑟的邊塞景象,也給陳子昂的詩歌帶來了新的光彩。登上曲折的隴西高原,回頭望去是如帶的秦川。邊疆軍情正急,胸中熱血沸騰,他來不及在這里感傷,回望片刻,便繼續(xù)趕路。居延海極遠,從春天走到初夏,大軍才來到張掖。張掖的郊外,草木蕭疏、曠野千里。他和喬知之出門閑逛,忽然發(fā)現(xiàn),這里長著自己愛吃的一種蔬菜——仙人杖。
一叢一叢的仙人杖,讓他想起家鄉(xiāng)修仙的老爹。老爹說,這個東西吃了有助長生。等進了張掖城,老兵們也把這個當作上等佳肴,極力推薦。陳子昂非常高興,趕緊帶上不少,還推薦給了軍中好友喬知之和王無競。半個月后的某天,喬知之忽然大笑著從外面走進來,抓起飯桌上的仙人杖,后面還跟著一個人。“讓這位先生給我們看看這是不是仙人杖吧!”原來,喬知之帶回一個精于藥學的路人,路人看了一眼,說:“這不是仙人杖,這是白棘,各位也太糊涂了吧,這都認錯?!蓖鯚o競趕緊從席上站起,說道:“哎呀!您說得太對了,我就說這東西有點甜,不像仙人杖?!?/p>
雖是小事,陳子昂看在眼里,卻想了許多。仙人杖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食物,怎么會有錯?喬、王二人偏聽偏信,放在其他事情上,不也會如此嗎?世人大多容易誤判,朋友如此,君臣也如此。想到這里,陳子昂想起了和氏璧的故事,回到自己的屋中,賦詩一首,希望和自己同吃的王無競能夠有所醒悟:
鴟夷雙白玉,此玉有緇磷。
懸之千金價,舉世莫知真。
丹青非異色,輕重有殊倫。
勿信玉工言,徒悲荊國人。
——《觀荊玉篇》
詩,應當為真情實感而歌,這也是陳子昂一以貫之的追求。到了五月,大軍總算抵達了駐扎地居延古城。望著白日黃云,陳子昂想到的是建立功勛。他勉勵喬知之抓住這個機遇一舉成名,不要任由歲月蹉跎。但兩人并不擅長投機邀功,只是認真觀察當?shù)氐木謩?,提出治邊之策。他們發(fā)現(xiàn),那些挑動戰(zhàn)爭的好戰(zhàn)分子已經(jīng)被消滅了,但附近的突厥諸部落困于三載不遇的旱災中。在他們看來,這無異于一個大好機會,足以一舉挫敗突厥。他們希望,朝廷能利用甘州到大同城的有利地形,再選派精兵強將,一舉解決突厥問題。
很遺憾,兩人費時費力寫成的報告成了廢紙,不僅沒有被朝廷采納,喬知之本人還遭到了誹謗和斥責。陳子昂為朋友遭受的不公而感到憤怒,但他只能寫詩安慰。這個四川富家子弟第一次明白,命運,有時候不是自己能把控的。
兩人還沒有親歷戰(zhàn)場,戰(zhàn)爭就已經(jīng)結束了。陳子昂也接到了返程的通知。喬知之年近半百,已經(jīng)沒有多少塞上立功的機會,這一次出征,他不僅能協(xié)同指揮,還可以與陳子昂這樣的才子后生共事,依然躊躇滿志。但壯志未酬,戰(zhàn)事已息,新朋友還要返回洛陽,這讓喬知之有些傷感。淚眼婆娑,二人揮別。
回到洛陽后,陳子昂開始回憶和整理路上的見聞。這一次出塞,他收獲良多。戰(zhàn)爭和軍事,不再是紙面上的文字,而是真切存在的帝國大事。真正讓他擔憂的,并不是同羅和仆固部族,而是吐蕃和河西走廊的十姓回鶻部落。最近,十姓部落民心不穩(wěn),吐蕃又挑唆其中九部叛唐,戰(zhàn)火在甘州一代蔓延。陳子昂此行路過甘州,他深知甘州的重要性。如果甘州陷落,河西狹長地方的州郡會有斷糧無援的危險,當務之急是趕緊充實河西地方的戰(zhàn)備,以防萬一。這些務實的判斷,都寫在了《上西蕃邊州安危事》中。后來的歷史證明,陳子昂的眼光是長遠而精準的。年雖未滿三十,但在政治思想上,他已經(jīng)逐漸成熟。
四
到了洛陽,陳子昂發(fā)現(xiàn)武則天的野心空前膨脹,稱帝的工作已經(jīng)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全國各地的山川,都“特意”為武則天獻上了象征天命的祥瑞。朝會的場面一次盛過一次,但這也掩蓋不住背后的血雨腥風:八月,越王李貞、瑯琊王李沖謀反,敗亡;九月到十二月,韓王、魯王、常樂公主、東莞郡公、江都王、霍王相繼被殺。
陳子昂也曾與王公貴胄同游,如今風暴降臨,人心惶惶,他鼓足勇氣,向武則天上書,勸告武則天還是以穩(wěn)定人心為要,不要濫殺無辜。陳子昂也許明白,武則天的屠刀不舉向自己,已經(jīng)是萬幸。但出于正直的本性,還是應當直言不諱。書文遞到,武則天并沒有降罪于他。
“蒼極神功被,青云秘箓開?!标愖影鹤鳛槲膲扌?,依舊參加了大酺典禮。昨天還在為被流放打擊的人寫“謝表”,今天就要來歌頌武則天的功德,著實有些分裂。但今天的優(yōu)待都是武則天給的,陳子昂有幾個腦袋夠砍,敢和武則天對著來?他選擇低頭和自保。
這年三月,武則天又一次召見他,讓他寫篇文章,談談對目前局勢的看法。他就刑罰、人才、宗室等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這一次他沒有走吹捧路線,而是直接批評武則天任用人才只是表面樣子,并不真正委以重任,又建議武則天善待宗室,不要讓他們惶惶不安。這一次,武則天沒有理會他的意見。
四月,又有汝南王等十二位李家宗親被殺。這似乎是武則天對陳子昂的回應,雖然是春天,陳子昂的心卻驟然降到了冰點?!耙寥诵磐?,感激為誰嘆?!痹谄囡L苦雨之中,武則天就快登上帝位了。那些反對的聲音,早已被打入地獄,做了亡魂。陳子昂選擇閉嘴。
永昌元年(689年),武則天稱帝進入倒計時。陳子昂驚訝地看著幾個和尚受人指使,編造一部不曾存在的經(jīng)書,為武則天的神話造勢。這一年,酷吏和朝臣的對抗也達到了巔峰,只要是擋了他們的權路,就沒有留下活口的余地。陳子昂只敢把這些驚訝和不平寫進自己的《感遇》詩里。多年以來,《感遇》組詩已經(jīng)成了一本小日記,記錄陳子昂那些不敢細言、難以明表的心事。次年八月,武則天下令鞭殺了自己的親孫子,親人和仇人的血共同染紅了郊祭的火焰,也染紅了一批趨炎附勢者的官袍。九月九日,武則天正式稱帝,改國號為周。“天命神鳳,降祚我周。”陳子昂小心翼翼地獻上自己的禮贊,為武則天的偉業(yè),賣力地歌唱著。
鳳凰已經(jīng)飛起來了,那么自己什么時候也能乘上這一陣東風?七年以前,還和自己坐在一起吃飯喝酒的宗秦客已經(jīng)成了女皇的心腹,一飛沖天,做了宰相。自己還徘徊八品,看不到“大用”之日。不久,繼母去世,陳子昂只好返家守孝。守孝結束,陳子昂終于有了新的職位——右拾遺。
在這個職位上,作為言官的陳子昂把名字留在了中國法制史上。同州下邽縣徐元慶為父報仇,殺掉了殺父仇人趙師韞,隨后投案自首。武則天認為徐元慶至孝,打算免除徐元慶的死罪。就在案件將要定論之時,陳子昂站了出來,他對武則天說,這個案子,不能免死。武則天很好奇,當然要問一問陳子昂的看法。陳子昂堅定地站在國法的一邊,他談道:“國法專殺者死,元慶宜正國法,然后旌其閭墓,以褒其孝義可也。”
武則天和朝臣一聽,確實有道理,殺人當死、盡孝當獎,兩個事情是不沖突的。陳子昂的建議,難得有被直接采納的時候,這一次,武則天按陳子昂所說,判處徐元慶死罪,但為其風光大葬——百余年后,柳宗元卻對陳子昂隔空批判,認為這既不合禮,也打了司法的臉,這已經(jīng)是后話了。
宦海無常,陳子昂任職不久,上司李昭德跋扈自大,觸怒了武則天,她干脆把李昭德逮捕拷問。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下屬陳子昂也以“謀逆”之罪,被逮入大獄,活活折磨了半年多。
武則天的氣消得也快,所謂“謀逆”被證明是“莫須有”之事,陳子昂也被無罪釋放,官復原職。突遭牢獄之災,讓人生一直平順的陳子昂有些難過。人已經(jīng)過三十七歲了,十六年浮沉,細細回望,似乎也沒有什么真正改變?nèi)松碾H遇。他開始同幾位道士交往,以求獲得心靈的慰藉。
“悠悠何往,白頭名利之交;咄咄誰嗟,玄運盛衰之感?!彼ㄏ蛎降臍w隱之路,送別一位道士朋友,開始反思汲汲多年的名利。
五
陳子昂出獄半年后,契丹首領李盡忠、孫萬榮造反。原因很簡單,邊疆將領對他們橫加侮辱、視如奴婢,二人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李盡忠殺了將領,扯起反旗。女皇大怒,突厥、吐蕃來騷擾也就算了,怎么連契丹也開始不安分?于是召集大軍,令武三思統(tǒng)領征討契丹。臨行時,還告訴天下人,從此以后這兩人的名字,一個改叫盡滅,另一個改叫萬斬。女皇想用詛咒為官軍助威。
誰知武周的先鋒隊遭遇埋伏,全軍覆沒。幾個俘虜聽說契丹缺糧,便趁著契丹人防備空虛,逃了出來,回去報信。大部隊得到消息,大喜過望,迅速出擊。他們哪里知道,這是契丹的計謀,目的就是誘敵深入,在周軍不甚熟悉的松漠山陵間,打一場伏擊戰(zhàn)。不久,大部隊進了圈套,死傷慘重。而契丹人順手用繳獲的軍印,向增援的武周軍隊傳假情報,又打了一場保衛(wèi)戰(zhàn)。數(shù)萬人馬,在遼西被契丹殺得人仰馬翻——這讓帝國和女皇的面子往哪兒擱?!武則天火冒三丈,立馬任命侄兒武攸宜,募集天下囚犯、死士,率軍迎敵。
陳子昂覺得這么做不太合適。雖然打了敗仗,但問題不在士兵怯懦無勇,而在主將疏忽大意。國家還有很多正人君子和清白良士可用,把囚犯送上戰(zhàn)場豈不是讓契丹看笑話?一個契丹就把帝國搞得緊張兮兮,周圍虎視眈眈的突厥、吐蕃又怎么想?雖然才從監(jiān)獄里出來,但陳子昂認為,進言是自己的職責所在,不得不說,并主動請纓,參軍北上。
武則天部分采納了陳子昂的建議,隨即任命陳子昂為武攸宜的參謀。參謀官位雖低,但與當年的喬知之一樣,都是皇帝在軍隊中的代表,責任還是相當重大的。如果得勝凱旋,陳子昂的運勢可能就此高走。又有了報國和出頭的機會,陳子昂非常高興,和前來送行的朝臣、老友正式告別。旗幟一揮,符節(jié)已授,大軍浩蕩出征。
不幸的是,陳子昂的上司武攸宜并沒有什么平定契丹的大略。武攸宜的戰(zhàn)略重點就是守??删驮谖湄藞允夭怀龅臅r候,孫萬榮率兵馬直抵幽州,殺害數(shù)千百姓而去。河北突然變成前線,百姓一片恐慌。名將王孝杰打算追擊,卻在東硤石谷遭遇伏擊,本人戰(zhàn)死,全軍覆沒。武攸宜看到這個陣仗,嚇得沒了主意,龜縮不前。若非狄仁杰及時趕到河北安撫,河北恐怕已經(jīng)亂作一團。
詩人畢竟是詩人,再成熟的頭腦,也擋不住天馬行空的想法。參謀陳子昂,又一次沖在了最前列,他向武攸宜請命,分出精銳,迎戰(zhàn)契丹。武攸宜膽小如鼠,禮貌地拒絕了他的請求。
戰(zhàn)事越發(fā)吃緊,武攸宜不僅龜縮不出,甚至自亂陣腳。陳子昂很失望,他又一次沖到了武攸宜的營帳中,爭辯起來:“陛下把軍隊交給您,勝敗在此一舉,怎么能這么草率呢?希望殿下能夠整飭軍隊,申明軍紀,審慎決策,找到契丹的弱點,一舉潰敵。目前軍心不穩(wěn),人人惶恐,一旦有變,后果難以設想?!蔽湄丝搓愖影菏莻€知識分子,不愿意接受他的指揮,又一次婉拒了他的建議。陳子昂沒有放棄,過了幾天,又把同樣的內(nèi)容給武攸宜講了一遍。這次武攸宜火了,干脆把陳子昂趕去負責文書工作,陳子昂又一次被迫閉上了嘴巴。
六月,就在武周大軍壓境之時,契丹的軍隊突襲趙州,屠城之后揚長而去??尚Φ氖?,突厥默啜可汗主動偷襲契丹大營,奚族趁火打劫,背叛契丹。契丹首領孫萬榮來不及反應,逃跑時被殺死在途中。首患已除,武周軍隊“得勝”。武攸宜寸功未立,卻自稱“得勝還朝”。這種自欺欺人的把戲,深深刺激了陳子昂,更令陳子昂不悅的是,武攸宜加官晉爵,自己反而繼續(xù)在右拾遺的位置上茍且。
六
秋天又到,西風生涼,陳子昂依然是洛陽貴胄們的座上賓、大才子。可他們不知道,一場失敗的“凱旋”狠狠摧折了陳子昂對政壇的信心。武周一朝,多的是表面文章和盛世把戲,實際上問題叢生、一地雞毛。自己在這里拼搏十多年,將近四十,還沒有看到希望。這個四川富家子弟有些心灰意冷,這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覺得,坐在這些宴席上,甚至不如關在幽暗的牢獄里?!氨惚憧渑樱瑯s耀更相持。”這都是些什么人??!
他不禁心生疑問:是我不對還是社會不對?如果是社會不對,那又該如何?如果是我不對,那是不是命不好?想到這里,陳子昂趕緊給京城的嚴倉曹送去詩歌和禮金,讓他算一算自己命里到底有沒有“報效國家”這回事。
陳子昂也不巴望官運亨通了。轉(zhuǎn)年夏天,他決定辭去自己的職務,回去奉養(yǎng)老父。臨行之前,他還給武則天上書一道,情真意切地討論了家鄉(xiāng)的一些問題。武則天沒有太多的回應,但還是欣賞他的才華,特意讓他身兼右拾遺的職務,以待將來之用。將來?陳子昂心想,就武周這個現(xiàn)狀,還奢談什么將來?揮一揮衣袖,結束了十四年的宦海沉浮。
返鄉(xiāng)這年,陳子昂只有四十歲。他干脆搬出大宅,在射洪縣的西山修筑了一個小莊園,種樹、采藥,修仙度日?!凹t榮碧艷坐看歇,素華流年不待君。”外界的紛擾,與陳子昂不再有關。青春逝去,他只想珍惜生命,多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射洪鄉(xiāng)居比不得洛陽朱門,但這兒有這兒的樂趣,登高有山、養(yǎng)性有水,山水之間,陳子昂獲得了久違的寧靜。他名滿天下,許多仰慕者會來探望,生活倒也不算寂寞。
這年的一個冬夜,突然有敲門聲。這么晚、這么冷,誰會來訪呢?僮仆迎入,陳子昂又驚又喜,原來是荊州倉曹馬擇,趕緊讓人添燈,備上好酒好菜,款待故人。
“吾無用久矣,進不能以義補國,退不能以道隱身!”陳子昂借著醉意,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心灰意冷,其實是可以養(yǎng)熱的,如果有機會,他還是愿意回到朝堂,一展拳腳。但除了做個寫文章的“工具人”以外,還能做什么呢?自己寫的文章,在這個時代,有人明白它們背后的意義嗎?可能有,這個名單,陳子昂背得清清楚楚,他趁著醉意,在空中比畫著指頭:“畢大拾遺、陸六侍御、崔議司、崔兵曹、鮮于晉、崔湎子、懷一道人……”馬擇看著他,點點頭,說道:“陳君的文章,不獨感遇名篇,心跡明白;還有寄托抱負,蘊含深意的風骨,建安七子,望之也會如同道的。”
陳子昂雙臉微紅,他笑了,笑了數(shù)聲:“孺子!馬擇!你是我的……知己!獨幽默以三月兮,深林潛居。時歲忽兮,孤憤遐吟。誰知我心?孺子孺子,其可與理分?!?sup>說罷,溫暖的廳堂里流淌著一股清氣,那是蜀中歷代才子的文氣。輕輕一觸,熱血縈軀。
好友王無競也來探望陳子昂,二人千里相逢,又是一場歡聚。歡聚結束,卻是噩耗,陳子昂的父親陳元敬駕鶴西去。家,是陳子昂的精神靠山。父親,是這座靠山的高峰。方才跨入中年門檻的陳子昂,才洗去宦海風塵,正想感受天倫之樂,卻與父親天人兩隔。在葬禮上,陳子昂整個人為喪事哭得死去活來,不吃不喝,人都變了樣。
真正的災難,正在向陳子昂襲來。射洪縣令段簡,為人卑劣,曾為了自己的前途,將愛妾送給來俊臣。如今他投靠了諸武,武三思等人早已授意,讓段簡盯著陳子昂,最好能找個機會,讓陳子昂再也回不到洛陽。段簡本與陳元敬不和,此時得命,更是鞍前馬后、急于報效。他素來貪羨陳家的家產(chǎn),心生毒計,到陳子昂家中搜檢陳子昂的著作。他貪婪地翻著,終于在陳子昂給父親寫的墓志銘中,找到了“大運不濟,賢圣罔象”的句子。他惡狠狠地說:“右拾遺,你這可是在影射陛下?麻煩走一趟!”
誹謗朝廷乃是十惡之一,陳子昂見識過武則天的恐怖,他縱有滿腹牢騷,也不敢亂來。如今段簡振振有詞、張牙舞爪,必然是背后有人指使。那個力量是自己無法對抗的。陳子昂氣得渾身發(fā)抖,本就虛弱的人,如今更是力不能支。段簡沒有可憐這個孝子,反而讓人抬了肩輿,把陳子昂送進大獄。家人趕緊給段簡送了二十萬緡錢,那是段簡當一輩子縣令都未必拿得到的巨款。盡管如此,段簡還是扣著陳子昂不放。
在監(jiān)獄中,陳子昂給自己卜了一卦。占卜完畢,他想,自己也許不能活著走出去了。
不久,遠在洛陽的宋之問做了一個夢,他忽然夢見幾個老朋友來看自己,其中就有陳子昂。他把夢告訴他和陳子昂的共同好友盧藏用,盧藏用聽到陳子昂的名字,痛哭起來。宋之問這才知道,陳子昂已經(jīng)去世。宋之問、盧藏用同為詩人,在他們心中,陳子昂是詩壇新紀元的領袖。他不應該這樣落幕,一個在詩壇上前無古人的人,怎么能默默無聞地死在蜀中的偏僻小縣?
然而,陳子昂就是這樣死在了段簡的威懾之下。在段簡那里,陳子昂就是一個不識相的富書生罷了,沒有什么稀奇的。
兩年后,盧藏用出面整理陳子昂的文集,他專門把陳子昂寄給自己的七首詩找到。來自幽州的信紙把盧藏用帶進了陳子昂的記憶宮殿。
那是幽州郊外,一處不知名的荒丘。放眼望去,衰草萋萋,雁陣低鳴,兵馬徐行。閉上眼睛,卻又是燕王筑黃金臺,荊軻辭別易水的情景。英雄壯士,都在這里。再睜開眼,英雄都被風吹散了,只有自己孤零零的想象,在被人誤會與輕視中去想象——陳子昂的自尊充塞于天地之間,與古今相連。這個名為“自尊”的存在,與世界同廣大,但比沙石還脆弱,它經(jīng)不起半點風吹雨打,卻能托舉天空。他仰天長嘆,大聲吟唱: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臺歌》
唱完,甚至都沒有回音,什么都沒有留下。陳子昂把眼淚一擦,轉(zhuǎn)身離開。
盧藏用不知道事實是不是這么一回事,但在自己的記憶中,這是五百年才能出的一個人,是五百年不遇的浪漫。他鄭重地提筆,寫下這么幾個字:“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p>
出自后晉劉昫等著《舊唐書·列傳第一百四十》。
出自唐陳子昂《喜馬參軍相遇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