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受傷的船(代序)

懷抱受傷的時光 作者:陳燦


受傷的船(代序)

那些日子無論怎樣總是拂也拂不去的。

我總覺得自己不是用筆在寫詩。提起這管殷紅的筆,仿佛是握著戰(zhàn)友那滴血的手臂。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斷了一條胳膊的安徽籍戰(zhàn)友用僅存的一只手拉住褲帶的一端,再用嘴咬住另一端,低著頭系腰帶的樣子。那神態(tài),像一座不朽的雕塑,美得凄慘,美得悲壯。談起負傷的經過,他總是淡淡地搖一搖頭。那一天想來似乎在夢里一般,戰(zhàn)地的黎明被夾著硝煙味的濃霧緊緊包裹,酣戰(zhàn)一夜毫發(fā)未損的他和另一位班長想在天亮前把一位重傷的戰(zhàn)友送下陣地。不料,那位走在前面的矮個子班長在處處潛伏著險惡的道路上,踩響了地雷。他的一條胳膊當即不知去向,那位班長的一條腿也離開了他年輕的軀體。

我也永遠忘不了那個雙目失明的江蘇籍戰(zhàn)友坐在我的床邊,向我回述過去一切美好印象時那種萬般迷戀和悵惘的神情。他說參軍前就有了一個心愛的“月亮”,他說那“盤”溫婉的月亮,曾給了他一個又一個失眠的夜,照徹著他青春朦朧而明晰的芳草地。他流水般的憶念著他的心愛。他說他的女友很愛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親近時他的女友總是不吻他的唇,只吻他的眼睛。女友說既然人們都把眼睛比成心靈的窗口,那你的這扇窗口就只能讓她來“開合”。想起這些他情不自禁地甜甜一笑,抑又微微皺眉?!八@么愛我的眼睛??蓱?zhàn)爭卻將她的所愛奪去了……”

人生有許多美好,然而美好的東西也難被鎖起來,長久獨享。望著他空洞的眼睛。我的心里一陣悸動。喉嚨直發(fā)哽、發(fā)顫。

那個從天津特招來的足球隊員,在他失去一條腿后,常常把足球抱在懷里睡覺。我知道他懷抱著的只是一個圓圓的夢。然而,誰都不愿說破這一殘酷的事實。坐在電視機前看足球賽,他的心情沒有輕松過,懷舊中孕育希望,振奮里摻和著惋惜。賽場上他沒守過門,國門邊他卻成了出色的“守門員”。

一聲沉重的哀嚎和木呆之后,我們無法抗拒地改變了在母腹里的原始姿態(tài)。于是從青春的臂腋下,演化出堅硬的槳櫓,我們難以推卸地成了劃行于命運之河中的老船夫。十八到二十歲的老船夫……

從前線醫(yī)院轉到后方醫(yī)院,我第一次拄著雙拐到《西湖》編輯部。那位高個子主編一見面就說:“艾青的《歸來的歌》終于把你盼回來了?!蔽沂且粋€文學愛好者,在陣地上寫過一些小詩寄給杭州的《西湖》編輯部。當時上海大學文學院幾位女大學生在《西湖》雜志社實習,接到我稚拙的習詩,馬上寫來熱情鼓勵的信??刹痪?,我的通信地址便由戰(zhàn)地轉到野戰(zhàn)醫(yī)院。我的心一下子沉了。她們的心也一下子縮緊了。

就在我極度痛苦、萬分絕望的時候,《西湖》編輯部里的幾位老師寄來了一大包沉甸甸的禮物。醫(yī)護人員幫我打開來:有書籍,有雜志,還有賀年卡。其中那本《歸來的歌》就是那位主編寄來的。這是一份特殊的禮物,它像一劑奇妙的藥,及時醫(yī)治了我精神和肉體上的失落與傷痛。幾年后,那位主編對我說:“當時寄這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你早日歸來,坐在這里給我談談你的戰(zhàn)斗經歷,好讓我也受受教育……”

聽了他的話,我不禁赧然。是的,我曾經在血與火的疆場拼殺沖突,在死神出沒的極地蹲藏躲挪、摸爬滾打??墒?,在傷殘面前,我也曾迷惘過、彷徨過、絕望過。躺在病床上,當那個比我還小幾歲的女兵,穿著潔白的大褂子,戴著潔白的衛(wèi)生帽和口罩,忽閃著大大的眼睛,認真地一口一口往我嘴里喂飯,輕輕而又羞澀地把便壺放在我的被窩里時我真的絕望了,那一刻我真希望再有一顆子彈突然飛來成全我的冥想。……我不敢相信,剛才還能沖殺廝拼的青年,頃刻臥床肢殘!我還年輕,我還只有20歲呀!我也有同齡人的憧憬與向往,也有我20歲的追求!可是……

“你們的肢體雖然殘缺了,然而靈魂是健全的。你們的傷殘是為了更多的同齡人不再傷殘,是光榮的、可敬的……”是你們的充滿理解、催人奮發(fā)的話鼓舞了我,使我從病榻上頑強地挺立了起來;是你們喚醒了我一度沉迷的思維,喚來了我對人生的重新認識,對“雙拐”的深刻醒悟——“你是雙槳/擺渡著一只受傷的船/擺渡著一個不屈的靈魂/在生活的海洋里拼搏遠航/生活的最強音是你擊響/人類最絢麗的浪花在這兒競放/你是雙翼/扇動著堅硬的翅膀/扇動著熱愛和贊歌/扇動著青春和力量/去高奏生命的交響/眼睛里也曾有脆弱襲擾/然而,淚水中卻飽含著一顆自強的心臟/啊,你是三腳架/你是永不凋謝的希望/支撐著新綠,支撐著剛毅/支撐著偉岸,支撐著頑強/支撐起一輪血氣方剛朝氣蓬勃的太陽!”

兩年半的病床生活結束了。然而,那戰(zhàn)場、那貓耳洞、那野戰(zhàn)醫(yī)院、那醫(yī)護人員、那斷腿殘臂失明的傷殘戰(zhàn)友,以及那從祖國四面八方飛來的“理解萬歲”,永遠永遠地珍藏在我心之深處。

日子如緩緩流動的長河。生死與共的傷殘戰(zhàn)友們,一個個早已擺動如槳的雙拐,劃動著一只只受傷的船,搖向各自的故土。

我不再選擇。我不想選擇。

青春的歲月像條河,河流就是船的道路。我要奮力劃著這條受傷的船,把美麗的青春運送到遠方,運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該文獲1991年《西湖》雜志社舉辦的全國散文大賽獎,并發(fā)表在該刊當年6月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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