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斂物作別風

從南京到臺北，陳家人背井離鄉(xiāng)，卻也算是隨波尋到了安身之所。然而這只是對常人而言，對三毛來說，卻是一段陰霾日子的開啟。她像一顆被烏云壓抑的沙，被異地的冷清漠視著，被他鄉(xiāng)的陌生錐痛著。

三毛告別了黃角椏的童真歡笑，在臺北品嘗到了寂寞無語。一如匆匆飛行的沙粒，被凌亂的風吹亂了飄忽的節(jié)奏，失去了方向，迷蒙了雙眼，疼徹入骨。對她而言，最恐懼的莫過于學校。

原本，學校是一處純凈之所，因為它無憂無慮，是一處世外桃源。然而，三毛這粒沙卻被此地無情吞噬，往昔的寧靜和安好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塵囂和污濁。三毛的雙足總在旅行，她忍受不了學校的刻板，也忍受不住教條的清規(guī)戒律，故而厭惡此地，厭惡它為自己披掛的沉重枷鎖，厭惡她被奪走的自由之身。

沉重煩瑣的功課，讓三毛停止了繼續(xù)飛行的欲念，她對萬物的沉思難以為繼，而她的幻想翅膀更是被折斷，再也無法高飛。尤其是在進入四年級以后，三毛負荷的功課愈發(fā)沉重，嚴酷的升學考試，逼著她走向以分數(shù)論成敗的戰(zhàn)場。那昔日的美好和單純，頓時煙消云散，留給她的只有喘息和疲憊。三毛越走越累，始終找不到歇息之處。

三毛生性憂郁，走路時和尋常女孩不同，喜歡低頭緩行。外人不知，便以為她是故作風情，刻意營造出一種特立獨行之態(tài)，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三毛此舉，只是為了避視周遭往來的人流，她不想和這些凡夫俗子攪成一團，即便是熟人，她也不想過去打招呼，否則父母會責怪她不懂禮數(shù)。若是生人，那更不必花心思去看了，對三毛來說，互不相識，就不必再認識，也不期盼日后會有再度相遇的悸動。

三毛并非是冷酷無情，只是對泛泛之輩而言，她是不愿與之交往的，倘若是純真之人，她會用心與之相交。只可惜在她眼中，人和人的情感聯(lián)絡，更多的是受利益牽絆，沒什么溫暖，故此常能感到孤獨。這種孤獨像一條悠長的山谷，走不到盡頭，也看不清出路，無限延伸，將她的呼吸拉伸老長。

即便如此，三毛依然篤信，人和人之間是存在默契的，只不過是靈魂的默契，是真情的交融。倘若存在，即便不用辨別，也能一眼認出對方，這就是默契的真諦。

三毛的垂眼漫步，走的是一種人生境界。盡管她看不到擦肩而過的身影，卻能瞥見更美麗的風景，路上掠過的樹枝花朵，就是那零碎的心靈感悟，那感悟讓她常常難以自持，沉醉其中，又不免感觸頗深：此路遙遙無期，她究竟會與何人相伴至終點？

除了低頭而行，三毛還有個習慣，便是拾荒。

拾荒，拾的是別人丟棄的廢物，可在三毛眼中，卻是寶貝一樣的物件。那些旁人認定的廢物，卻是三毛世界里的瑰寶。五顏六色的彈珠，被三毛認作魔法城堡的鑰匙，能開啟一道通向神奇世界的閘門。一枚冷清的貝殼，或許并不冷清，因為在撫摸它時，會捕捉到時光流逝的聲音，聽到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即便是一把梳子，梳齒中藏匿的頭發(fā)，或許在悲傷地講述著主人離去的訃告，讓三毛扼腕嘆息。情到濃處，竟然淚奔不止。

三毛的敏感神經(jīng)，讓她對細小的事物，有種天然的猜測和感動。面對世人的目光，她總是小心規(guī)避，既想與之接近，又有逃離的恐懼，所以她為自己扎了一圈籬笆墻，將自己困鎖其中，久久不愿出來。在這個世界中，三毛是宇宙之王，有強大的內心，一旦外界有風吹草動，她就會馬上蜷縮在自己的巢穴中，再也不敢出來。

對三毛而言，時光的游走是如此可怕，它們將一切原本具有生機的事物變成了墓志銘。那些散落在地的零碎之物，對三毛而言，它們將以奇異的方式繼續(xù)存在于這個世界，它們繼續(xù)保有價值，它們會在她的注視下得到尊重和欣賞，繼續(xù)綻放出失落的光芒。

如果說顧影自憐是矯情，那么賦予廢品以生命，則是一種感悟的升華。三毛不以主流的價值觀認知這個世界，而是永葆素心。為廢品流淚，其實就是在為自己神傷。

三毛認為，愛一個東西不僅要愛，還要學會向世界吶喊，將自己的點滴感悟寄托出去，讓所有人都能分享自己的喜悅。為此，她在作文中曾經(jīng)寫下自己的心愿：做一個拾荒者，走遍大街小巷，撿廢為寶，造福世界。

此言一出，引得老師極為震驚，老師批駁三毛沒有理想，甚至丟出一個黑板擦砸在她身上。在老師的批判下，三毛不得不修改了作文，將理想寫成做一位醫(yī)生，這才勉強通過。

三毛就是如此童真無暇，她始終抱著一顆感性之心，懷揣理想上路，無論經(jīng)歷多少風雨，都不曾被世俗的清規(guī)戒律所侵染，她始終向往屬于自己的自由。

很多人緬懷青春，不是青春有多美麗，而是成熟之后的自我喪失了青春的本真，讓世界活脫脫改造成一個陌生的自我，在虛偽中畸形長大，以冷漠來填充堅強，以膽怯來規(guī)避錯誤，成就了所謂的“成熟”。

然而三毛就是三毛，無論世界如何改變，她都能不忘初心，對拾荒依舊情有獨鐘，只是選取廢物的檔次發(fā)生了變化，改造事物的本領得到加強。

在萬千廢物中，三毛最愛的就是木制品。一次，她看上了別人鋸下來的樹干，于是費盡力氣拖出幾千米，最后放在自己房間，當成寶貝一樣供奉。還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女工坐的木墩，像復活島上的人臉石像，于是用空心磚與女工交換，將木墩拉回臥室，令女工莫名其妙。

對拾荒之物，三毛珍愛有加，尤其是那些具有藝術氣息之物，三毛更是小心珍藏。每逢離家出走時，她都要叮囑父母，善待她的寶貝，不能丟棄。為此，三毛還出過一本冊子，專門展示她收藏的寶貝，制作精美，字里行間，隱隱透出一種驕傲和自豪。

三毛的堅持，讓世界多了一位女作家，她喜好拾荒的習慣，也被一直保持，甚至在來到遙遠的撒哈拉之后，她用撿來的物品，布置成了一座金黃色的沙漠宮殿，而她是來自東方的神秘女王。拾荒，與其說是三毛的嗜好，莫不如說是她畢生的追求，世上并無荒物，只有木訥而視的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