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人與馬
去年麗江旅行,來到古城外的拉市海,藍(lán)天雪山碧湖間,是片桃花源似的田園風(fēng)光。游客來此,必不可少的是騎馬。
我被指定騎一匹全身金黃色的馬,木頭馬鞍上裹著HELLO KITTY的粉色毛毯,以免游客們嬌嫩的屁股在馬背上顛痛。牽馬的是個膚色黝黑的老人,典型納西族長相,皮膚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老人一頭板寸很精神,說話中氣十足,沒幾步我們二人一馬就走到了隊伍最前頭。
我身后跟著兩匹馬,一匹黑色,另一匹咖啡色,分別馱著團隊同行之人。三匹馬都是老人養(yǎng)的,必須按照這個順序,才能把整個馬隊帶起來。
老人牽著韁繩,在鄉(xiāng)村小路上健步如飛,用洪亮的嗓音吆喝馬匹,靠右行走避開迎面的汽車。這些馬兒也都早已習(xí)慣對它們來說像是怪物一樣的汽車,絲毫沒有慌張的跡象。
老人十分健談,說我騎的這匹黃馬叫“奧巴馬”,身后兩匹分別叫“巧克力”和“咖啡”,沒想到他還能隨口說幾句洋文,比如“Let’s go”與“Come on baby”——當(dāng)然是對他心愛的馬兒說的,想必他經(jīng)常做外國游客的生意。
數(shù)十分鐘后,老人帶我們爬上山坡,崎嶇坎坷布滿松林的山間小道(美其名曰“茶馬古道”),若是靠我自己行走定是艱難無比,而我跨下的馬兒走得很穩(wěn)。每當(dāng)我站在鐙上或身體傾斜,老人就會叫我保持坐姿,以免馬背承受太大壓力,傷到他心愛的馬兒,心疼的眼神似乎是看著自己勤奮做活的孩子。
只是,走到半山坡,“奧巴馬”累得走不動了,老人拍著馬脖子讓它休息。我又擔(dān)心它會自己走掉,老人松開韁繩說:“只要我在,馬不會走的?!?/p>
我詢問老人“奧巴馬”幾歲,答案讓人吃驚——41歲,它出生時,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黑色的“巧克力”年紀(jì)更大,竟有45歲。
四十多歲,對于一匹馬而言,絕對是古稀之年,要知道馬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十多歲。三匹馬都是他從剛出生的小馬駒養(yǎng)起來,老人如今也有62歲了。
我在馬背上掐指一算,45歲的“巧克力”當(dāng)出生于1965年,那時老人只是17歲少年——少年與小馬,讓我想起張承志的小說《黑駿馬》。
張承志以一首古老的民歌《黑駿馬》為線索,描繪了60年代一個青年在愛情悲劇中的成長歷程,他所養(yǎng)大的黑色駿馬“鋼嘎哈拉”始終陪伴著他。那篇小說發(fā)生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眼前的老人與馬卻是在西南大山之中。
“鋼嘎哈拉”是馳騁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的勇士的坐騎。而老人的“奧巴馬”與“巧克力”從不曾享受過馳騁的歡暢,一生都只能在田間小徑與崎嶇山路上馱著貨物緩緩而行,即使垂暮之時也要馱著游客穩(wěn)健地走在坎坷的山坡上。
我看著老人像哄著走累的孫兒一樣安撫“奧巴馬”,不由想著若遇到身高體壯的歐美游客,我身下瘦弱的老馬豈非是要遭罪了?我并無指責(zé)老人的想法,他同樣也是在本該養(yǎng)老抱孫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jì),卻在山上替游客牽馬跋涉,頂著風(fēng)雨烈日受奔波之苦。
當(dāng)我羞愧于騎在這匹老馬的背上,羞愧于讓老人再替我牽馬時,又擔(dān)心會讓老人感到不快。他那么心疼自己的馬兒,若非為維持生計,他一定不會忍心讓它們與他一起艱難奔波。他也希望這些陪伴自己長大的老馬,舒舒服服躺在馬廄里,懶洋洋走在田野中,而他總會在一旁樂呵呵地看著它們的怡然,與它們一同享受最后的生命時光。
老人與識途的老馬載著我們走了一個多鐘頭。當(dāng)時是淡季,一天要走兩三趟,旺季時要走五六趟。
我想象身下的“奧巴馬”盛年時,80年代,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大概不會有什么游客,那他們每天會是怎樣的生活?
老人那時也是三十多歲,正值壯年,或許還是一個健壯的農(nóng)民,又怎會想到晚年生活竟會拉著游客為生?我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覺得這是“晚景凄涼”,但我卻寧愿相信老人如今拉游客的生活好過以往。
讓主人生活得更好,不就是老馬們最大的心愿?
這兩匹馬有幸活到四十多歲,也是老人精心照料的結(jié)果,他對這些老馬的感情定是比我感受到的更為深厚親密,甚至比之我們對于自己弟妹子女的感情也猶勝過而無不如。
我堅信這些陪伴了老人四十余載的老馬,一定甘愿在行將就木的晚年,為老人馱著游客艱難地走上山坡。老人所得的報酬也定會犒勞這些通人性的馬兒們。
離別時,我看著老人與老馬,在高原陽光下漸漸遠(yuǎn)去。對不起,不能用“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來形容,我只能說:這是老人與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