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流浪
我一直在艱難地流浪,
我以為你知道的。
我一直在艱難地流浪,
離開家鄉(xiāng),走在路上……
我曾被扔進一間硬石監(jiān)獄,
我以為你知道的。
我曾在外晃蕩九十天,
沿著那道路一直向前。
那可恨的老法官對我說:
你這是九十天的流浪。
老天,我一直在艱難地流浪。
——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
艾德·保爾森(Ed Paulsen)
1926年,他十四歲。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在各個州晃蕩——“搭上貨車”穿越各地?!拔铱偸菚氐侥线_科他的家。我的姐姐和姐夫有一塊很小的農場。那是讓我放松休息的地方。我曾在那里打過半職業(yè)的棒球賽。你知道我的對手是誰?薩切爾·佩奇。他為俾斯麥隊效力。我放過牛,一個月十塊錢。待在那里我總是心有不甘,老想著要去洛杉磯或者舊金山這些地方闖一闖?!?/p>
“所有人都在談論1929年的股災。不過這里是西部小鎮(zhèn),我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股災。股市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么?啥都不是!在蒙大拿州的卡特班克,誰的手上會有股票這種玩意兒?如果將當時的時局比作一場艱苦異常的乒乓球比賽,農民就是那顆球。”
“1930年,我讀完高中,走出校門,過上了這樣的生活……”他在華盛頓摘過蘋果,在洛杉磯“兜售床單”,在沿海地區(qū)做過養(yǎng)路工。“日子越來越難過。我們不知道怎么在城里挨下去。大家都很害怕。施粥處排滿了長龍。我們不知道要怎么站到領粥的隊伍里去。我說的我們包括我的兩個兄弟和我自己。我們沒法想象自己變成那樣。我們有著中產階級的想法,只是我們的收入算不上中產?!保ㄐΓ?/p>
“1931年,這種生活在舊金山告一段落。我打算在碼頭上謀一份差事。我有著運動員的塊頭,強壯結實,不過這沒啥用。那個時候,如果想在標準加油站(Standard Oil Service Station)找份工作,你得有大學文憑。當時的行情就是那樣……”
我早上五點起床,趕到碼頭區(qū)。在史倍克糖廠(Speckles Sugar Refinery)的外頭,門外擠了上千人。每一個人都很清楚這里只招三四個人。負責人帶著兩個保安出來說:“我需要兩個小工,另外兩個下到坑里干活。”上千個人會像一群阿拉斯加犬一樣去搶這幾根肉骨頭。最后只有四個人能得到工作。我只是一個啥也不會的小屁孩兒。
于是,你一路晃到貧民區(qū)。那里有幾千號人。有人站在筐子上,發(fā)表一些跟經濟有關的奇談怪論,大話連篇,不知所云。十一點半左右,真正的頭兒會取而代之。他們會說:好啦,我們現(xiàn)在要去市政廳。市長安吉洛·羅西是個衣冠楚楚的小個子,穿著昂貴的靴子和緊身背心。我們在樓梯上吵吵嚷嚷。最后,市長會出來露一面,但啥也不說。
我還記得人們提出來的要求:我們要工作,我們要家人有棲身之地,我們要食物、雜貨,諸如此類……在那里提要求的有一半是黑人。當時,舊金山黑人并不多,但他們都相當謹慎。那些頭兒們總是讓隊伍中有白人也有黑人。
對于還是個孩子的我來說,這實在是勇氣可嘉。因為你很清楚這個社會根本就不會滿足那些要求。他們要求那些空置的房屋敞開大門,讓他們的家人有個體面的住處。但你也知道社會不會屈從。一切都會落空。
這個隊伍有四個街區(qū)那么長,塞滿了整個路面。大家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居然有人在街角向這些身無分文的人兜售蘋果。(笑)
這些家伙開始大聲嚷嚷,幾匹馬踱了過來。當時馬上都坐著警察。接下來,有人開始打斗,最后出現(xiàn)了傷亡。那天死了三個人,還有人受傷。場面變得混亂起來,這些家伙隨身帶了大理石子兒,他們把石頭扔到街面上。馬兒腳下趔趄,四處打滑。這讓警察很惱火,態(tài)度也強硬起來。
當時就是這種沒用的抗爭,不知道為什么你自己也壓根覺得不會贏。我們天生覺得自己會輸。那群人就是這么想的。許多人會回到救世軍那里。當時是一點鐘,大家都很餓。我們的脾氣都很溫和。很多人都有孩子,80%吧。他們之前有過工作,并不想把這個社會搞亂。他們只是想工作,他們只是不能理解。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你看報紙,聽小道消息,聽說有人準備蓋棟樓。
于是,第二天早上,你五點起床,趕到那邊。你之前聽到了招工的消息。那里有三千個人,木匠、水泥工,還有懂機械和其他各種東西的人。這些人一直相信工作會越來越多。事實卻是越來越多的人在搶越來越少的工作崗位。舊金山正在慢慢停擺。一點兒變化都沒有。
我們一直想出海,不過手頭沒票。哦,我都去過那個碼頭一千次了。那里曾經可以看到很漂亮的老客輪,它們要開往夏威夷。你可以聽到樂隊在演奏《再見》,站在那里的所有人都在流淚。好像你在跟出遠門的人道別,其實船上的人你一個都不認識。(笑)
社會并不會讓我們覺得不安。我們只是有些不明白,但并不生氣,也不會覺得上當受騙。我們不會說到造反,只會談論工作。
我們只是在小鎮(zhèn)上讀過高中。在媒體看來,這可算不上知識分子。世道艱難,你的生活環(huán)境就是這樣。1934年,我去了洛杉磯,遇到了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直到那時,我才開始感覺到一股激情。如果問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問:“這他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在我無意闖進厄普頓·辛克萊演講集會的那次。
那是1933年或1934年的冬天。就是這個小個子、穿著粉白衣服的人就站在那兒演講,他可能是你見過最不像激進分子的家伙。你原本覺得他會戴著夾鼻眼鏡,頭發(fā)蓬亂。他的聽眾主要都是些普通的小職員。
他說成堆的橘子和木頭閑置在一邊……他們把橘子和蘋果堆成一垛,澆上汽油,放火燒掉。蔬菜和其他東西都被毀掉了。后來,聯(lián)邦政府宰殺銷毀豬崽,大家都哭得很厲害。它們本應該看看當時加利福尼亞的樣子。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讓價錢掉下來。
辛克萊的主張是把沒使用的資源分給失業(yè)的人。這對我的震動很大。讓挨餓的人有東西吃,這很有道理。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在他的競選活動中和四重唱組合一起唱歌。
如果在這段時間里,有誰一直與我們?yōu)閿?,那就是退伍軍人協(xié)會。其成員主要是本地人。對于到處流浪、不顧后果、饑腸轆轆的人來說,這些人就是他們最險惡的敵人。在我去過的每一個地方,“胡佛村”都遭遇了突襲。這伙人戴著那種該死的帽子。他們拿著棒球棍,將這些可憐的人從鐵路貨場附近的樹叢中趕出來。即便在我生活的小鎮(zhèn)上,也是一樣。我讀高中的時候就和他們干過一仗。這幫人一直以來就在禍害我的生活。
他們是那種保守、狹隘的家伙,一直過得不錯,像是商人、店主、地主?,F(xiàn)在,他們陷入困境。這些人對這個小個子的州長候選人很不友善。他們拿著棒球棒和棍子跑到他的會場,把人群驅散。有一次,我們在圣費爾南多谷唱歌,這些人襲擊了我們,把我們打得夠嗆,差點就不能活著離開那里。
在辛克萊競選期間,我經常跑去圖書館,拿起之前從未讀過、從未聽說過的書。每天早上要去找工作,十一點的時候無功而返,就一頭扎進圖書館。如果說我受過真正的教育,就是在那里。
那個時候,羅斯福是總統(tǒng)。還有什么全國復興總署(National Recovery Administration,簡稱“NRA”)……當時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讓我們根本摸不著頭腦。人們談論的是限價等話題。一個非常奇怪的世界,但對我們來說都無所謂。我們兄弟三個,找到一列貨車,一路搭到波特蘭。他倆找到一份工作,修邦納維爾水壩(Bonneville Dam)。沿河的風光非常漂亮。天氣好的時候,坐在貨車頂上,就可以看到很美的景色。
我們到了無業(yè)游民的集結地。因為那晚要到十一點鐘才有火車,我們就在一家廉價的小飯館里待著。這時走進來一個西班牙妓女和一個黑人妓女。她們每人點了一份漢堡。老板說:“我不賣給黑鬼,滾出去?!蹦莻€西班牙姑娘又返回來點了兩個漢堡。老板一邊嘟囔一邊熱了兩個漢堡。那個黑人姑娘走了進來。老板俯身到柜臺下,拿起一件黑色夾克。他把衣服沖黑人姑娘甩過去,正打中她的頭,嘡的一聲響。老天!我以為那個姑娘被打死了。她呻吟著,搖搖晃晃地從凳子上摔下去。老板飛快地繞過柜臺沖出來。我伸出腳絆了他一下,他摔了個狗吃屎。兩個姑娘趁機跑了出去。不然,他會殺了那個黑人姑娘的。我們也離開了那家店。我們在半夜搭上一列貨車,在鳳凰城下了車。這個小鎮(zhèn)一點兒都不友好,我們還是走掉為妙。
這是一列運橘子的貨車。我們待在冷藏車廂里。目的地是堪薩斯城?;疖嚺艿蔑w快,我們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過了。我們穿過鐵絲網去吃橘子,拼命補充維生素。(笑)一路走下來,酸酸的橘子汁讓我們的嘴巴像燒著了一樣,牙齒也都酸倒了。我們在堪薩斯城下車的時候,嘴巴都快合不攏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開往堪薩斯城的火車上。每次停車的時候,都有黑人上來把煤扔下去。你能看到下面有人把煤攏在一起。你能看到鐵路警察態(tài)度很糟糕。
哈爾和我坐在車廂頂上,那是一個相當美好的夜晚。突然,我們看到一個鐵路警察,他手里的電筒足足能照到一千英里以外。嘭!嘭!他開槍了。我們聽見子彈打中車廂的聲音。嘭!就像這樣。我舉起雙手,朝亮光的方向走過去。哈爾跟在我后面。那家伙說:“下來!”我說:“我下不去,老天!”這玩意兒每小時能跑五十公里,也可能更遠。他說:“跳!”我說:“我做不到!”他說:“轉過去,朝前走!”他讓我們在火車頂上朝前走。那里有一節(jié)無蓋車廂,大約八英尺高。他說:“跳!”我跳了下去,跌進濕沙里,沙子沒過了我的膝蓋。
后來我們到了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個小鎮(zhèn)——比阿特麗斯。當時是早上,我都快凍僵了。凍得半死的我們爬進沙箱。我們把自己弄干,慢慢暖和起來,又回到火車上。晚上,我們到了奧馬哈。突然之間,我們的火車被佩帶著手槍的警察圍住了。其中一個家伙說:“到卡車上去?!蔽覇枺骸盀槭裁??我們什么也沒干!”他說:“不是送你進監(jiān)獄。你們要去的地方是流民營地?!?/p>
他們把我們一路拉到了一間老舊的部隊倉庫。他們給每個人登記,再放進去,脫掉你的衣服,涂上去虱劑,讓你洗上一個澡。當時已是半夜。洗完澡出來,看到很多吃的,有炒雞蛋、培根、面包、咖啡和吐司。我們美餐了一頓。實在是太棒了。我們到樓上去睡覺。是那種上下鋪,床單、牙刷、毛巾和其他東西也都準備好了。我在床上坐下來。我沒法告訴你那感覺有多好。我們簡直以為自己進了天堂。哈爾還很年輕,只有十七歲。他說:“這到底是什么地方?。俊蔽艺f:“我也不知道,但它肯定是個不一樣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他們把我們帶到一個社會服務工作人員面前。當時,已經有上千號人在那里。他們有的在打棒球,有的在刷墻;其中有流浪漢,有乞丐,還有在路上流浪多年,憤世嫉俗的粗人。這里就像是個游樂場。真是不可思議。
通過一名社會工作者,他在全國青年總署(National Youth Administration)得到一份工作。上班的地方在南達科他州阿伯丁的一所很小、沒有供暖設備的大學里。“然后,我的好日子就開始了?!?/p>
“羅斯福上臺之前,聯(lián)邦政府和你的生活沒什么關系。除了郵政局長,幾乎沒有地方代表?,F(xiàn)在,你認識的人在政府里工作。就是普通老百姓,或者住在街角的那個家伙?!?/p>
“對保守而狹隘的小鎮(zhèn)居民來說,歡迎和憎惡這種變化的人各占一半。它產生的影響立竿見影。在阿伯丁,當?shù)厝耸欠磳Φ摹5麄冇趾荛_心看到綠色的救濟支票兌現(xiàn)成鈔票。如果不是這樣,他們就會破產。這件事不能一概而論。羅斯福的新政干涉到了他們的生活,對此,他們咬牙切齒。同時,他們又得靠此生活。小鎮(zhèn)居民就陷入這樣的矛盾中。”
全國青年總署拯救了我的生活。我可以很容易地在聯(lián)合國得到一份工作,也同樣容易被扔進新新監(jiān)獄。
只是碰上了好運氣而已,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是罪犯。你偷東西,你坑蒙拐騙。你總得活下去。偷晾衣繩上的衣服,偷后門廊上的牛奶,偷面包。我還記得搭火車經過新墨西哥州的圖克姆卡里。我們短暫停留了一陣子。那里有個雜貨店,就是那個時候的超市。我下了火車,弄回來一些面包卷和餅干,店老板隔著玻璃沖我揮舞著拳頭。
這不是什么大事,但它把人搞得跟土狼一樣。你是個掠食者。你不得不這樣。土狼很狡猾。它看起來膽子大得要命,其實外強中干。它會跑,不過一旦被困得無路可走,它又會拼命。在我長大的地方,它們是遭人恨的,因為它們吃羊。它們還會咬死小牛犢,跑到雞圈里??傊?,是很討厭的東西??墒?,如果不這樣,它們要怎么活下去呢?它們不像狼那么強大,個子小小的。它們的生活環(huán)境很糟糕,經常被狗追著跑。它又不像狐貍。土狼是大自然的受害者,跟人一樣。在三十年代,我們就是土狼,失業(yè)的土狼。
不,我并不覺得大蕭條是什么可貴的經歷。幸存下來的人們依然活在它的陰影里——那段艱難的日子留下的陰影。
寶琳·凱爾(Pauline Kael)
影評人,紐約人。
我生平第一次目睹暴力事件是在內河碼頭。人們的那種憤怒啊,直到最近我才在費城再一次感受到。這次是爆發(fā)在警察和黑人小孩之間。
憤怒的人總是在大聲嚷嚷。他們手里拿著武器,因為別人而生氣。當時,我坐在車里,和父親一起。我曾經見過領救濟面包的長隊,隊伍里的人都是低眉順眼的。但這次的不一樣。小女孩通常不會見到這個,尤其是學究家庭出來的愛讀書的小姑娘。
這可能是舊金山大罷工的前奏。我不確定。那時就像是新聞封鎖了,渾身的無力感。
家里特別有錢的孩子都被送到了半島上,避免受到傷害。富人們覺得會爆發(fā)一場革命,搬到了城外。
我媽媽經常在后門給那些餓著肚子的人東西吃,鄰居們很生氣,他們說這樣會招來更多人。她該怎么做呢?媽媽說:“我還是會給他們吃的,除非東西都吃光了?!敝钡胶芏嗄曛?,我才明白人們對那些人所懷著的恐懼情緒。當時,我們家里沒有這種恐懼。
我理解我的鄰居們?yōu)槭裁磿ε隆K齻兊纳町斨幸恢卑殡S著家庭暴力。每個周六的晚上,她們都會被自己的丈夫打一頓。你可以聽到她們的尖叫聲。因此,她們害怕所有的男人。我的爸爸從未打過媽媽,這一點我很確定。在我們家里,沒有暴力,所以我們并不怕那些陌生人。
弗蘭克·切爾翁卡(Frank Czerwonka)
“我是個清潔工,打掃這座城市。我的收入很穩(wěn)定,一個月發(fā)兩次錢。我老婆有一份獨立的收入。這就是我?!?/p>
“因為大蕭條,情況有點兒變化。我覺得自己是只老貓,家里的生活全靠著我。雖然我不喜歡這份工作,也沒有膽子換。因為我已經在這行干了太多年,是老資格了?!?/p>
“我不跟潦倒的人一起混。當你和成功的人在一起,可能會沾點他們的好運;如果和那些失意的家伙一起,他們的霉運也可能傳染給你。所以,我就是個勢利眼,怎么著吧!”
我爸死后,我媽就經常出入地下酒吧,下盲注,在啤酒館晃蕩。后來又嫁了幾次。
1928年,我開始工作。大蕭條的前一個星期,我丟了工作。我想要的東西我都有。我想要的不多。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個流浪漢,這個倒是沒做到。(笑)
1930年,我繼父有了這間公寓,在這里開了個地下酒吧。我們隔壁住的是黑社會。在我們社區(qū),沒人喝私釀的烈劣酒,我們只喝精釀酒。我的繼父會在(芝加哥)南區(qū)兜售私釀酒。
這些私自釀酒的人讓燃氣公司的人用三英寸的管子接到燃氣總管上,利用公司的工具偷接燃氣。那些公司的人也是拿了錢的。他們把管子接到總管上,然后牽到二樓,放個爐子在上面。他們放一個一百加侖的蒸餾器,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停下來也只是為了換一批新的原料。
鄰里之間也彼此照應。像我有個朋友,他爸爸開了個小酒館。他在一家公共事業(yè)公司上班,修電表。小區(qū)里日子越來越難過。每個人都在偷燃氣,偷電,偷一切可以偷的東西。很多人家都卸掉了電表。于是,他就在小區(qū)里為大家在電表上安裝跳線。他警告他們:如果看到有人爬到電線桿上裝電表,就告訴他。電力公司的人來了,裝了一個電表。他就爬到電線桿上,在電表上裝了根跳線。
整個社區(qū)的人都會配合?
沒錯,對付公共事業(yè)公司。對社會工作者也是一樣,他們也是敵人。只要有人看到社會工作者在附近巡視——看得多了都能認出來,就會把消息傳開。如果有人在聚會,有人在吃東西,或者是有老人在兼差賺點兒小錢,他們就會彼此掩護。
在那些黑社會住的地方,有成桶成桶的麥芽漿。有一天,我繼父喝醉了,他喝醉之后就瘋瘋癲癲的,愛跟人吵架,然后被關起來。那些家伙就問我媽能不能把他干掉。我媽說:“不行,我還沒給他買保險呢?!?/p>
我們的地下酒吧,門面是糖果店,那只是個幌子。警察沒有為難我們,他們只會勒索那些黑社會的家伙。他們忙著從這些人手里撈錢,這可是大買賣。他們會拖走兩卡車的私釀酒。五加侖裝的酒罐,通常會少一夸脫。即便是一加侖裝的罐子,也會少上四盎司。他們從來都是短斤少兩。當時都是這樣。他們就是一群騙子。
你賄賂過這些黑社會嗎?
沒有,我們通過這些人的門路買東西。我們買酒。這種私釀酒顯然是為了賣到南區(qū),賣給黑人的。這些黑社會有很大的地方用來釀酒,約莫八間屋子。他們常常會停工,不過也沒那么頻繁。因為有警長關照。他們不會賄賂來巡邏的警察,通常是給他一杯酒完事。不然,就得花更多的錢。如果一個人知道了,他就會告訴所有人,他們就都會牽扯進來。所以,他們只賄賂警長,他就不會來找麻煩。
我們被突然檢查過幾次,但他們從來都找不到酒。我媽有一個很妙的花招。她在墻上釘一顆釘子,掛上一罐酒,然后在外面搭上帽子和外套。這樣,警察怎么都發(fā)現(xiàn)不了。
有一個女人也用糖果店當門臉。一個警察開始往她這兒跑,態(tài)度很好。她曉得他是想要賄賂。于是,她準備了一瓶酒。警察勸她把酒賣給自己。然后,他逮捕了女人,把她送上法庭。警察說:“我買了這瓶酒,足有半品脫?!?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0/12/15304436121715.png" />女人說:“你怎么知道這是酒?”警察喝了一大口,又吐了出來。是尿。案子被駁回了。
我們住到這兒之后,成立的凱迪拉克——敞篷車——車隊也往這兒跑,車上有槍身鋸短的獵槍。他們不是要拉我們入伙,就是要錢。四十美元。我媽那天手里沒錢。她只有等顧客上門后找他們借,花了三個小時才把錢湊夠,給那些家伙。
后來,禁酒令在1933年廢除。酒的價格從一加侖四十塊降到了五塊。有一段時間,八塊是標準價,五塊是最低價。
我不想再這么過下去。不管怎么樣,得找份工作。工作一天七美分,午飯揣在兜里。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等電車。一輛卡車要開出城去,它的后擋板掉了,我跳了上去。這一走就是六個月。這可能是1931年的事,胡佛還是總統(tǒng)。我一直待在卡車上,直到它不再往前走。當時,剛好有列貨車經過。
我有七美分,不過午飯讓我給吃了。我買了一盒布爾·達勒姆(Bull Durham)煙,但我需要吃的。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流民營,在那里吃了點兒東西,從流浪漢那里學了些小把戲。
那個時候的貨運列車相當不錯。當火車停靠在一個小鎮(zhèn)上,無業(yè)游民們下車,鎮(zhèn)上的人口要增加兩倍。所以,許多人都搭貨車。女人也是一樣,很多女人甚至會扮成男人的樣子。
我碰到了幾個自稱教授的人、炸保險箱的小偷、熟練的技工,各色各樣的人。好多流動工人也在流浪。這些人通常都有點兒錢。當他們做完一份工,拿到錢,就去飲酒作樂,兜里的錢就被偷了。他們不喜歡農民。有很多農民被埋在了那里。
我說的是在西部修胡佛水壩(Hoover Dam)?;炷晾镉泻芏噢r民的尸骨。他們就把農民推進去。他們不喜歡農民來搶工作。唉,當時流浪的人中也有一些壞家伙。
過去,流浪漢都有自己固定的活動范圍,就像牧師和推銷員一樣。好些鎮(zhèn)上的人都認識他們。他們知道一些條件好的監(jiān)獄,可以進去過冬。他們還會拉幫結派,不讓外人輕易加入。如果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們都很喜歡,就會把他拉進來。當時有很多同性戀的事情——色狼、阿飛,什么人都有。我曾把一個家伙推進河里。也不曉得他有沒有爬起來,因為我跑了。
傳教士一直都有。你聽布道的時候,他們向你灌輸些東西,之后你該怎樣還是怎樣。這些傳教活動都挺可怕的。我只是想休息一下,所以參加了。偶爾也會有人皈依,開始信教。他們會逗留一陣,只為了有個地方待。一旦兜里有足夠的錢買酒,他們就會去喝酒。
如果你夠幸運,買到一包煙,比如駱駝牌的,你會把它藏在襪子里,然后把布爾·達勒姆牌的放在襯衣口袋里。這樣,那些沒有煙的人就只偷得到布爾·達勒姆牌的煙。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驚到我了。我是說比方他們正在抽煙,公交車過來了,他們會把沒抽完的煙扔了。我不會。我會把煙掐滅,放進口袋里。有段日子,我經常坐巴士四處走,一天在口袋里找到了六個煙屁股。我把它們放進煙灰缸里,萬一哪天煙抽光了呢。
當?shù)厝艘稽c兒都不關心流浪漢,不喜歡他們??偸怯腥嗽诹骼?,在你家后門討東西。
他們知道去敲哪家的門嗎?
不知道,這像是只有老流浪漢才能破解的密碼。如果它還有用,就不會讓新來的人知道,那些最近變窮的人。
有時候天氣好的話,就睡在農田里。有一次在北達科他州,我只有一張地圖可以蓋在身上,另一張地圖墊在身下。早上醒來,地圖上都結了霜。不過沒關系,我就這么睡了。不過,我現(xiàn)在可遭了罪,關節(jié)炎。
基蒂·麥卡洛克(Kitty McCulloch)
“我七十一歲了,還能游泳?!?/p>
那時有很多乞丐,他們跑到你家后門,說肚子很餓。我不會給他們錢,因為我自己也沒有。但我會讓他們進屋,坐在廚房里,給他們點兒吃的。
有一次來了個人,正好是圣誕節(jié)前。我老公有一套特別好的西裝,量身定做的。黑色的西裝,帶細條紋。他把這套衣服放在了一邊,我以為他不是很喜歡。我就對那個人說:“你的衣服破得不成樣啦,我可以送你一套西裝。”于是,我把那套衣服給了他。
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天,我老公要去守靈。他問:“我的那套好西裝呢?”我說:“啊,孩兒他爸,你從沒穿過那套衣服。我……呃……它已經不在了。”他問:“它在哪兒?”我說:“我把它送給一個穿破爛衣衫的家伙了??墒牵氵€有三套西裝呀,他一件都沒有呢。所以,我把衣服送他了?!彼f:“孩兒他媽,你可真是太過分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到了我家后門,他長著白胡子,像個哲學家。那是個非常有魅力的人,可能有六十多歲了。我跟你說,他長得特別像圣尼古拉。我給他吃了一頓好的,熱乎飯。他說:“給我支鉛筆,還有紙,我給你畫張畫吧!”于是,他開始畫畫。他真的非常好,是一個藝術家。
(笑)有一個家伙跑到我家門前,我在他身上聞到了酒氣。他說:“你能不能給我?guī)准r衫,你丈夫的舊襯衣?”我說:“噢,非常抱歉。我丈夫只有舊襯衣穿,真的。他現(xiàn)在只有這些,正穿著呢?!彼f:“夫人,如果我再搞到幾件,我會回來還給你。”我說:“得了吧,你先顧好自己再說。”
還有一個,我也聞到了酒氣。他想跟我要點兒錢。我說:“你餓嗎?”他說:“我什么吃的都沒有,我想要點兒錢去買吃的。”我說:“我來給你做個好吃的三明治吧!”于是,我給他做了個三明治,配上蛋黃醬、雞肉和生菜,一個雙層三明治,包在蠟紙里。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沿著巷子走開了。我看他走過了兩三個門,然后把三明治扔到了路上。
道恩(Dawn),基蒂的女兒
我記得有人在我們的公寓做了記號。他們有記號,用粉筆或其他什么做的真正的記號。你可以在靠近后門廊的磚塊上看到這些記號。有個記號寫道:老兄,你在這里會有點兒收獲,不過不是什么都要得到。我們有時在小路上玩,會聽到有人說:“這兒有一家?!彼麄儾粫艿洁従蛹业呐_階上,因為他們什么也要不到。但是,我們家被做了標記。他們從芝加哥來,來到這里敲我家門,他們知道自己總能要到點兒什么。不管那記號是什么意思,它們當中的一些有點兒像“X”。他們在說:“你從這戶人家要不到錢,但能吃上一頓?!蔽覌寢寣θ颂貏e熱情,對誰都是一樣。
路易斯·班克斯(Louis Banks)
他躺在一家老兵醫(yī)院的病床上,興奮地跟我說著話,滔滔不絕……
“我們家在阿肯色州的麥吉希有一塊小農場,很有些年頭了,種棉花。到芝加哥的時候,我還是個又瘦又小的孩子。我參加過有償拳賽。大人的比賽結束之后,就輪到我們上了?!?/p>
十四歲的時候,我在五大湖地區(qū)工作,一個月賺四十一塊五。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了不起的大廚。但是,當時的日子很不好過。那是1929年。我從早上五點一直干到晚上七點。洗盤子,削土豆皮,搬運沉得要命的垃圾。我們打算到底特律去。
他們睡在碼頭上,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可能就死掉了。我曾見過尸體漂在河面上。他們因為一無所有,就跳河自殺。黑人白人都有。
到了發(fā)工錢的時候——我每隔兩個星期去領二十一塊,回來后得想想下一步去哪兒。因為在這兒會被打劫。我有一個工友,叫史考特,在這兒燒鍋爐。他想寄點兒錢回家。他特別賣力氣,總是汗流浹背,后來肚子被燒傷了。我特別難過。那些人把他弄死了,扔到河里,就為了從他身上拿走十五還是二十塊錢。就算是為了半毛錢,他們也會去偷,去殺人。
1929年,日子特別不好過。我成了無業(yè)游民,到處流浪,討個幾分錢去換東西吃。我到鑄造廠找工作。他們沒要我,因為我的膚色。還有一次,我去了薩吉諾,除了我還有兩個白人。那兩個人都被錄用了。我又回到街上流浪。這給我的打擊特別大——種族歧視。
四處流浪的時候,我會躺在鐵軌邊上,直到看見有火車開過來。我的口袋里總是揣著一瓶水,一條膠帶或是舊布,免得瓶子被打碎。此外,還有一塊面包,這樣我就不會餓著。我整天整夜都在車上,大太陽的時候也是一樣。
我在火車車皮頂上坐了四天四夜,到了洛杉磯。我們一路坐的都是圣達菲鐵路公司的車。我當時特別難受,太餓了,身體又虛,神志都有些不清了。我看見蛇在煙霧中慢慢爬過。我不停地說:“老天爺,幫幫我!老天爺,幫幫我!”車上還有個流浪漢,白人,叫卡拉漢(Callahan)。他的塊頭很大,看上去像杰克·鄧普西(Jack Dempsey)。他用手緊緊箍住我,把腿纏在我身上。不然,我就要從車上掉到一塊玉米地里去了。我病得跟條狗一樣,一直到我們到達加利福尼亞州的長灘。
白人黑人都一樣,因為大家都是一樣窮。所有人都很友善,睡在流民露營地里。我們用一口大鍋來煮吃的東西,把卷心菜、肉和豆子混在一起。我們坐在一起,搭個帳篷。大約有二十五到三十個人在外面,待在鐵路邊上,白人黑人都有。他們沒娘,沒有姊妹,沒家。他們臟得不行,穿著工裝褲。他們沒吃的,什么都沒有。
我們有時候會讓一名流浪漢四處轉轉,看看有沒有哪個地方在招工。他會回來說:底特律,沒工作?;蛘邥f:有人在紐約招人。于是,我們動身去紐約。在火車上可以看到我們的人,十到十五個人。我聽到其中一個在大叫。他掉下車,死掉了。他當時想下車,他以為自己到家了。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他模仿火車的汽笛聲,緩慢、悠長,充滿憂傷。)
之后,我看到了一個鐵路警察,白人警察。他們管他叫“得州瘦子”。不管在什么火車上,他都會開槍把你打死。我們從俄亥俄州的萊馬出來,那里有個“萊馬瘦子”。如果他在車上抓到你,也會把你打死。無論你上的是運羊,還是運別的東西的火車。他不會叫你下車,而是直接開槍打死你。
我在全國各地都坐過牢,和其他犯人鎖成一串。在佐治亞州就是這樣。就因為在火車上流浪,就因為無家可歸,我不得不摘了四個月的棉花。他們把我放出來的時候,就給我三十五分錢,還有兩條工裝褲。1930年,大蕭條的時候,警衛(wèi)就那樣把我從火車上帶下去。那時候是夏天。先生,沒錯,他們就給了我三十五分錢。
我去敲別人家的門。他們會說:“你想要什么?我要報警啦!”警察會把你扔進監(jiān)獄,就因為流浪。他們會讓你擠奶,干上三十天或九十天。在威斯康星州,他們會做同樣的事情。亞拉巴馬州、加利福尼亞州,不論你去哪兒,都是一樣。我什么都沒干,卻總是在牢里待著。
人們不得不四處流浪,離開老婆,離開老娘,離開家人,只為了弄點兒錢活下去。但他會想著親愛的媽媽,想給她寄點兒錢,怕她挨餓。
我當時覺得很沒臉。我離開家是因為沒工作。我說:“我到外面闖一闖,去找份工作?!钡咸鞝敳粠臀?,什么活兒也沒找到。我不想她們看見我臟得要死,穿著破衣爛衫的樣子。我的胡子也沒刮。我不想給她們寄相片。
我在信里寫道:“親愛的媽媽,我過得很好,希望你一切都好!”那時我在洛杉磯,睡在石階下面,身上蓋著幾張紙。這里是貧民窟,黑人住的地方。可是,我的娘親啊,她會說:“哦,我的兒子在洛杉磯,他過得相當不錯呢?!?/p>
我和一群流浪漢混在一起,喝很差的烈性酒,有時候兩三天都吃不上東西,因為病得太嚴重,吃不下去。我沒死掉,這可真是個奇跡。但我相信上帝。
我去了洛杉磯的一家醫(yī)院。那里的人問我:“你住在哪里?”我說:“流民救助中心,請送我回家吧?!本鞎f:“好,把他扔到牢里去!”我因為流浪在牢里待了三個月。在我流浪期間,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牢里。一待不是三五天,而是兩三個月。因為我們是免費的勞力。摘水果,摘棉花,然后再放你走。
我干過十五到二十份工作,哪份都不好做。從早上六點一直干到晚上七點。切肉、做飯、洗盤子、打掃衛(wèi)生。就像你在一頭扔了球,再一路跑過去,到另一邊去接球。你就是個“萬金油”,什么都得干。白人廚師一周的工錢是四十塊,我只有二十一塊,他干的我都干,他不干的我也得干。窮人的日子不好過。有錢人就靠著窮人生活。
當我還是個瘦小的孩子時,在阿肯色州摘過棉花,我看見了我的爸爸。他當時要工作整整一天,工錢只有兩塊錢。他給我們買上一塊咸豬肉,一袋子面粉。那就是阿肯色州的麥吉希。
要知道,為了那一袋子面粉,他一天要摘上兩三百磅的棉花。在大太陽底下,還可能被蛇咬。他的所有家產就是一間小房子,一個裝水的桶。1930年,我曾去那兒看過他。我不想再流浪了,就跑去看他。我爸爸頭發(fā)都白了,沒有銀行存款,也沒有“藍十字”
。他什么都沒有,一直工作到死。(流淚)還有個白人,就在那里開著輛拖拉機……這些就好像是昨天才發(fā)生的事情,但那是1930年。
1933年,芝加哥舉辦世界博覽會。有一家大酒店招了些黑人當服務員。在接下來的十到十五年里,白人服務員都比黑人賺得多。我當時在北區(qū)的一家酒店里當服務員,那里有很多流氓?,F(xiàn)在,只有一些高級酒店才招黑人做服務員。不過我想,在一些小旅館里,可能也有黑人服務員。
1935年之后,世界博覽會之后,工作的情況稍微好些了,你可以找到洗盤子、幫人拿行李的工作。
我給公共事業(yè)振興署干過活,工錢是二十七塊五。我們的工作是挖了一條大溝,再把它填上。你覺得自己是個有錢人了,你可以買套衣服。在那之前,你就想要有點兒錢,但就是一個子兒也沒有。孩子們都沒衣服穿。我的小侄女和我自己的孩子都只能穿傳下來的舊衣服。你不能偷東西,要是偷了東西就得進教養(yǎng)院。你沒日沒夜地工作,最多能賺十五塊。我的小孩都是在大蕭條期間長大的。一堆拖油瓶……日子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