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童年的后花園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xiàn)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sup>
這是魯迅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開篇。這篇回憶性散文寫于1926年9月18日,當時四十五歲的魯迅剛剛收獲了他的愛情,出于種種原因他于8月底離開生活多年的北京到廈門大學任教,在廈大他的處境并不好,但心情不壞,幾個月里便寫下了散文集《朝花夕拾》
中一半的篇目
。其中《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童趣盎然,魯迅用天真好奇的兒童口吻描述了他最初認識的世界——“百草園”,還講述了自己步出這個世界去“三味書屋”開蒙的往事。
在蕭紅的文學世界里,也有這樣一座儲存童年往事的后花園:“這花園里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到我有記憶的時候,園子里就只有一棵櫻桃樹,一棵李子樹,為因櫻桃和李子都不大結果子,所以覺得它們是并不存在的。小的時候,只覺得園子里邊就有一棵大榆樹”;后花園里也有一位陪伴“我”成長的慈愛長輩,“祖父一天都在后園里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后園里邊。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后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對“我”來說,后花園同樣是童年的游樂場,是整個世界,“一到后園里,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準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兒等著我似的。其實我是什么目的也沒有,只覺得這園子里邊無論什么東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毕ピ诤蠡▓@里的時光,都是陽光燦爛健康漂亮的,是自由的,是快樂的,“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保ā逗籼m河傳》)
離開了“百草園”,魯迅的童年不失趣味,“百草園”只占據(jù)了他記憶的一隅,魯迅寫它,只有過隙白駒似的數(shù)百字;而蕭紅一離開“后花園”,就告別了她的童年,她寫“后花園”,文字洋洋灑灑如天女散花,寫花草蟲鳥寫趣事寫祖父祖母不說,還寫發(fā)生在后園磨房里的故事,而且,同一個故事,她還寫了兩次。
發(fā)表于1940年4月的短篇小說《后花園》,寫的就是住在臨著后花園的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里的磨倌馮二成子的故事。三十六歲的馮二成子原本寂寞、無思無慮地生活在磨房里,“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記不得,因為他覺得沒有一件事情是新鮮的。人間在他是全呆板的了。他只知道他自己是個磨倌,磨倌就是拉磨,拉磨之外的事情都與他毫無關系”,突然間卻愛上了隔壁趙老太太的女兒,突如其來的激情如洪水沖開了他感官和思緒的閘門,馮二成子害上了單相思,感受到了自己的寂寞和空虛,“寂寞的秋空的游絲,飛了他滿臉,掛住了他的鼻子,繞住了他的頭發(fā)。他用手把游絲揉擦斷了,他還是往前看去”。他無望地愛著他的心上人,連作者也被他卑微赤誠的愛所打動,忍不住驚嘆“世界上竟有這樣謙卑的人,他愛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毀壞了她。他偷著對她寄托一種心思,好象他在信仰一種宗教一樣”。心上人對磨倌滿腔的熱戀一無所知,她出嫁了,沒多久她母親也搬走了,馮二成子一下子“好象失了魂魄”,全身和頭腦都沒了氣力,他甚至無法拉磨了。還好三十多歲的寡婦老王理解他,“他所說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著他的話,她所發(fā)的議論也和他的一樣”,兩個空虛的人結了婚,盡管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他們對婚事的態(tài)度卻“莊嚴得很,因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馮二成子的生活熱鬧起來,還有了孩子,可是兩年后孩子的媽媽死了,孩子也死了,馮二成子又回到了寂寞和無思無慮里,“以后兩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舊在那磨房里平平靜靜地活著”。這是《后花園》里磨倌馮二成子的故事。而《呼蘭河傳》的最后一章里,老實的磨倌馮歪嘴子同樣住在臨著后花園的磨房里,寂寞地打著他的梆子,同樣沒經過任何儀式,就和同院老王家的大姑娘王大姐結了婚生了子,一家人過了兩三年貧窮安寧的日子,生下第二個兒子不久王大姐死去,馮歪嘴子奇跡般地獨自養(yǎng)大了兩個孩子。
馮二成子和馮歪嘴子顯然取材自同一人物原型,在那間臨著后花園的磨房里,童年的蕭紅目睹了寂寞和宿命的不可抗拒,后來,她在短篇小說《后花園》里給了磨倌一段熱烈的愛情體驗,在不朽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里,她又給予了他堅韌的生命力和光明的結局。在蕭紅的心里,后花園是樂園,更是一處繁華與凋零交替、熱鬧和寂寞消長的“生死場”。
- 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87頁。
- 這年年底他便因不滿學校而辭職,離開廈門前往廣州。
- 在報刊發(fā)表時題為《舊事重提》。
- 除《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外尚有《父親的病》《瑣記》《藤野先生》和《范愛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