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們這一代,母親還沒有照看完,又開始把她衰邁的精力投放到下一代身上。結(jié)婚后,我們有了個小女孩,母親愛憐備至。晚上摟在身旁,早晨起來以后,耐心地給她梳著小辮兒,扎著蝴蝶結(jié)、鴛鴦結(jié)、葫蘆結(jié),每天都變換一個花樣。白天,像當年拉扯著我和外甥女那樣,領(lǐng)著小孫女從后園子轉(zhuǎn)到前院,又從前院爬坡到沙崗上,到處轉(zhuǎn)悠著,講各種各樣的傳說、故事,只是再也抱不動了。
看著老母親蒼蒼的白發(fā)和傴僂的身軀,我想,她把整個一生都獻給了兒孫,真?zhèn)€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父親去世之后,母親情懷抑郁,備感孤寂,我護送她到三姨家里暫住一個時期。那是一個緊靠著遼河邊的小村落,離縣城大約有十華里。我們母子下了火車,來到縣城。當時正處在“文革”初期,縣里和農(nóng)村都沒有人管正事,群眾臨時在大堤上開辟一條道路,凸凹不平,還沒有通公共汽車。我只好從朋友家里借了一輛自行車,讓母親坐在鞍座上,我在前面推著。
可是,她從來沒有這樣坐過,生怕跌下來,便緊緊地摟抱住我的腰。我一面要推車前進,一面還要回頭照看母親,非常費力,汗水濕透了棉衣,呼呼地喘著大氣。母親憐惜我,多次讓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我說,天氣太冷,還是快一點趕路吧,不然,容易把老人家凍感冒了。這一段原本不算太長的路程,我們足足走了兩個半小時。
吃過了晚飯,三姨就把我安頓在滾熱的炕頭上早早躺下。這一天我確實很累,但是,心里卻很踏實,很舒坦——我終于幫助母親做了一點事。可惜,對我來說,這類機會實在是太少了。母親為我、為孩子們操勞了一輩子,我長年在外,沒有為老人盡過更多的孝心。即使我再苦再累,直到粉身碎骨,也難以酬報深恩大德于萬一。
跟隨我們進城之后,母親時時想念著故里的鄉(xiāng)親。她經(jīng)常催著小孫女給老家的親朋故舊寫信,每次都要在信尾捎上她的幾句話。逢著有人自故鄉(xiāng)來,她總是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問長問短,從西鄰的二嬸、北院的三叔到屋后的棗樹、門前的沙崗,都一一問遍。她說,最割舍不得的,是喝了幾十年的門前那口井的甜水,從今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老家來人的那幾天,是她最快活、最精神的日子,白天也嘮,晚上也嘮,有時半夜醒來,還要接著嘮個不停。幾天過去,鄉(xiāng)親要回去了,她總要三番五次地挽留,舍不得放他們走。
那時,家里還沒有電視機,為了消除母親的寂寞和愁悶,我在工余之暇,常常到文化藝術(shù)館去借一些母親早年喜歡聽的鼓詞唱本,帶回家去講給她聽。聽著聽著,她就抿著嘴樂了,臉上露出一種少見的笑容。
一次,聽了我講述《白蛇傳》的故事之后,她高興地插上了幾句“子弟書”的唱詞:“千錯萬錯都是卑人的錯,望娘子海量且容寬,從今再不信和尚的話,白頭相守永無嫌?!边@些都是從前聽我父親吟唱時記下來的。
有時,看我太忙騰不出工夫來,她就讓我上了小學的女兒給她念,但小孫女畢竟識字有限,每當遇到一些陌生、難認的名字,像秦瓊、哪吒、貂蟬、竇娥等就蒙住了,還要由老祖母在一旁提詞兒。老人家卻樂得這樣,總是興致勃勃地聽過一遍,再聽一遍;同時,不住聲地夸贊小孫女能夠“識文斷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