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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致死的紐帶把我和它聯(lián)結在一起”

坐人間的車,駕非人間的馬:卡夫卡作品選讀 作者:黃榮華,郁蓓媛


“一種致死的紐帶把我和它聯(lián)結在一起”

復旦大學附屬中學 董哲楠(生)

一個時代總是由天才的電光火石開啟,譬如王勃、李白之于唐,波德萊爾、尼采之于現(xiàn)代。然后創(chuàng)造力沉淀為精妙的形式,少年的開天辟地轉入中年的負載和內省,然而藝術的血脈并未枯涸,而是靜水深流。這就是弗蘭茲?卡夫卡之于現(xiàn)代,杜甫之于盛唐。時代的喧囂讓位給哲學家的冥思,于是有了中唐的艱澀剖白,20世紀初的存在主義。但是卡夫卡面臨的困局比杜甫嚴峻得多,因為他出生的時代上帝已死,而他圣徒的心性與生俱來。

那是個懷疑者的時代,扼殺神祇后人類分食虛無,古典文明黃昏的詩人和詩人式的哲學家企圖樹立新的偶像,這偶像就是人本身的精神知覺——此神不靠譜,明眼人一看即知。善行與惡行同樣被賦予合理性,等于同樣失去了倚靠。對未來的恐懼感呼之欲出,包涵了對被放縱的人性的恐懼和對科學時代變革的恐懼。奧登說卡夫卡幾乎指出了現(xiàn)代人的所有困局,此言不虛。

我一直在原罪感上引卡夫卡為知己。事實上他確實是每個人的知己。這是阿波羅式潔癖與對一切眾生之苦感同身受的悲憫天賦的共同作用(所謂圣徒的標志)。如果活在上帝死前,卡夫卡的救贖或許是在陳年的洗禮水聲中徘徊終老。惜而時移世換,潮濕的朽木不是注定焚燒殆盡的靈魂所安。圣徒的懷疑往往比王者、庸眾的懷疑都愴心慟骨,卡夫卡的無家可歸毋寧說是自我抉擇,背負了人類的全部罪孽而無處告解,唯一的懺悔途徑就是自我放逐。于是他化身為流刑營束手觀望的旅行者,成為失去母語的波希米亞。

自我放逐其實還是逃離的附形式,充溢卡夫卡敏銳的靈魂的是一種恐慌感和末路感。俗世生活中他言行端正,與人和善,絲毫看不出文字世界的抑郁苦澀。蘭波棄絕家庭踏上詩人的浪跡,兩年后棄絕文學孤身一人投奔沙漠。而卡夫卡始終默許了二者并存,并謹小慎微地負擔著所有外加的和自給的責任。與其說出于自衛(wèi),毋寧說更多是出于高貴的泛愛——眾人安于熙熙攘攘,不堪入目的宿命性的真相只能是他一個人的負荷,一如古代巫師的預知不可言說。卡夫卡的逃離是偉大的,但更偉大的是他的直面。情感暗潮坍縮為符號,冰冷的真相幻化為夢態(tài)隱喻,可以說卡夫卡空中樓閣式的小說藝術誕生于掩蓋與揭示雙重欲念的互作用,他構建了一個“莫須有”和“不相關”,以存放血肉淋漓的真實。這個空中樓閣本身卻是完備的、自足的,棟梁宛然,復道幽微。你跟隨他游走架空的世界,身輕似羽,卻發(fā)現(xiàn)一腳踩空墜落,創(chuàng)痛酷烈,大地傳來回響。

卡夫卡的藝術自覺遠弱于哲學自覺,但是他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他的世界使我想起愛倫坡《亞瑟府的倒塌》中亞瑟的畫,地下室其深十尺,卻仿佛充斥著極度明亮慘白的光。這種非自覺構建的藝術性源于對人類處境的感知和象喻天分:形式本身幽閉、曲折,仿佛抱持“他人即地獄”信條的靈魂,“詩腸須曲”般的語言又帶有機器時代特有的節(jié)制和精密。

卡夫卡的小說看上去有強烈的同一氣質,然而里面的幾種內容涇渭分明。有對人類生存中制式與虛無的反省,這種小說往往借用一一對應的喻指,比如《城徽》、《訴訟》。也有個人抒發(fā)為重者,比如《地洞》。二者合一的往往特別有感染力,比如《鄉(xiāng)村醫(yī)生》、《橋》??梢哉f這種心靈代入的直面是自焚式贖罪,而且是基督和普羅米修斯式的贖罪。高貴的救贖必定伴隨火焰與灼痛,卡夫卡以孤獨而短命的血肉之軀作為灰燼。詩人領悟“存在”,哲學家度量“價值”??ǚ蚩ǜ咏罢?。他的表達是一種完成,是內心感發(fā)的水到渠成,因此分外撼人。“混沌的殉死者擁有恢宏的集體墓碑,反抗者注定湮沒于世人爛瘡的膿血”(《鄉(xiāng)村醫(yī)生》),然而這個時代的頌歌獻給酒神、俄狄浦斯和卡夫卡,因為活著比宿命崇高艱難。

最后虔敬地抄錄荷爾德林一段文字作結:

“我公開地把心靈獻給嚴酷痛苦的大地,往往在神圣的夜晚許諾要忠貞地愛它,至死不渝,承受其命定的沉重負擔,一無所懼,決不蔑視它的任何一個謎。這樣一種致死的紐帶把我和它聯(lián)結在一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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