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愛人
萬千榮耀,
不及日日晨昏間的瑣細。
你能致愛人的,
唯有愛而已呀。
春蠶到死絲未盡
文·資中筠
資中筠
國際政治及美國研究專家、翻譯家,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所長,現(xiàn)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美國研究所退休研究員、博士生導師。關注中國現(xiàn)代化問題,撰有大量隨筆、雜文,并翻譯英法文學著作多種。
他對我最大的理解和支持就是對這“平等觀”的尊重。是由衷的,不是遷就和被動,是出自他自己男女平等的理念,也貫穿在他對其他事物的態(tài)度中。他從來不要求我做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
樂民去后,我和女兒一同整理他的遺物、遺稿,發(fā)現(xiàn)竟有那么多未發(fā)表的文稿、筆記,還有那么多書畫,大大小小隨便卷起的宣紙算來起碼有幾百幅,外加扇面和幾本織錦面的冊頁。書桌上隨便放著一頁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寫著:“把一切麻煩之事都擺到理性的天平上,忍耐、堅持、抗爭。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边@回不是毛筆而是圓珠筆寫的,而且顯然筆已經(jīng)拿不穩(wěn)了。這是他最后進醫(yī)院之前留下的字跡,那時他已經(jīng)身心衰竭,大約自己有所預感,所以寫下這幾行字,代表最后的自勉。我腦中突然冒出來:蠟炬已成灰,春蠶絲未盡!作為“未亡人”,能夠做的就是盡量將這些未盡之絲留存人間,不讓它們灰飛煙滅。
他自己未及看到的遺著首先是《對話歐洲》,他看到了校樣,卻來不及見到成書。后一本是《啟蒙札記》,以近兩年來連續(xù)在《萬象》上發(fā)表的系列文章為主,連同其同一題材的文字集結(jié)出書。還有一本他自己初步整理的隨筆,自題為“碎石集”,也在進一步歸納、編輯,預計可出一文集。另外幾十本讀書筆記,歐洲所已立項,由幾位生前同事先仔細閱讀一遍,以便決定是否或如何整理成可供發(fā)表的作品。
樂民的習慣是,凡讀書有所得,就隨手記下,起初并未想到發(fā)表。第一本《書巢漫筆》是在一位青年學者幫他整理文件時發(fā)現(xiàn)后建議下才集結(jié)出版的。此后學者隨筆散文蔚然成風,需求日盛,他也就經(jīng)常在刊物上發(fā)表一些文章,到一定時候結(jié)集成冊,陸續(xù)出版了幾本集子。不過他未發(fā)表的讀書筆記還是遠超過已經(jīng)發(fā)表的。他留下的幾十本筆記本大小、規(guī)格不一,每本分類卻很清楚,如康德、萊布尼茨、黑格爾、伏爾泰、老子等等。里面密密麻麻一段一段地抄錄原文,有中文、有外文,段后有“樂民識”,就是自己的評論和心得。其中少部分已納入文章著作,而大部分只是素材,是準備日后寫作的基礎。其實這是老派學者的傳統(tǒng),先有給自己看的、或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筆記,然后才考慮發(fā)表給別人看。曾在《文匯報》見到一篇關于錢基博先生的文章,其中提到錢先生的《中國文學史》就是以其讀書筆記為基礎的,并留有大量待整理的筆記,惜全部毀于“文革”,我就想起樂民是承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這里只是講這種讀書寫作的方式,當然不敢與先賢相比擬。他始終堅持那一代讀書人的傳統(tǒng),可以當“厚積薄發(fā)”而無愧。
至于書畫,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發(fā)表,甚至很少示人,純粹是自己的寄托。堆到一定時候,自己粗粗整理、卷起,找個架子存放。以至于直到他去后我仔細展閱,才意識到作品量之大,而且傾注了如許心力,包含幾多深意。
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
我們這一代人的沉浮、哀樂,包括閑情,都離不開政治大背景。我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為《鋼琴與政治》,是說我少習鋼琴,到“革命”的年代放棄了幾十年,改革開放以后,環(huán)境開始寬松,又恢復彈琴。樂民的寫字作畫大體上也如此。始于少年,中斷于那“革命”年代,上世紀八十年代又再撿起。不過書法與彈鋼琴不同,并未被批判為“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大約與革命領袖喜好書法有關?!白謱懙煤谩笨偹闶且婚L處,有時還有一定的用處,例如被叫去寫一些宣傳標語、喪事的挽聯(lián)、花圈飄帶之類。我曾以《禰衡罵曹》中的戲詞揶揄他:“荀彧、荀攸,可使吊喪問奠?!彼徒舆^來常以此自嘲。
他還有一樁“光榮”事跡:1955年世界和平理事會授予齊白石“國際和平獎”,那獎狀上面的中文文字是他寫的,當然是奉命之作。說明當時他的字在本單位已經(jīng)得到公認。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們在維也納時,大約因當時的領導氓公(李一氓)的喜好,家中竟備有文房四寶。樂民間或?qū)憣懨P字,有時給領導寫匯報也用毛筆。他還用毛筆寫過他喜歡的鮑照的詩句:“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這使我隱約感到他有些懷才不遇之意,當然在那個年代這種思想是不能公開表達的。最近他的老同學、摯友蔡鴻濱君給我的信中提到他們中學畢業(yè)時,樂民贈他兩句詩,正巧就是這兩句,可見他自少年即對這兩句詩情有獨鐘,也算得上是“少懷大志”。還記得在維也納時他用墨筆畫過一幅松樹,自己很不滿意,題字曰:“此樹以畫柳之筆畫松,故敗?!蔽覍Υ擞∠筝^深,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還會畫國畫。有一次出游遇雨,雨景甚美,他回來寫過一首詩,我只記得兩句:“縹緲米癲意,蒼茫大癡筆”,并給我講他如何欣賞米氏父子。那是在領導暫時回國,我們單獨留守國外的短暫期間。在兢兢業(yè)業(yè)、恪守紀律的同時,相對說來工作比較輕松,心情也比較寬松,還容得下一些閑情逸致。我那時在政治上一直在“沒有改造好”的緊箍咒中,而另一方面私心卻還有一點自負,唯一有自知之明的弱點是寫不好毛筆字,始終是我的遺憾,所以對他的一筆好字不由得有所心儀。這可能是后來被“爭取”過去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后來我們就奉調(diào)回國,接著又“運動”不斷,他不可能再有那閑情逸致了。
他重拾筆墨,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起初只是寫字,以后才想起作畫。那時分配到了一套共二十四平方米的房子,是我們第一次有了獨門獨戶的居室。除必要床具等之外,只擺得下一張三屜桌,兩人共用(女兒已經(jīng)上大學,周末和假期回來?。H受限制。偶然寫寫,也沒有想到保留。
我們搬進那套新居后不久,總是聞到一股臭味,蓋因居室壁櫥的墻毗連樓梯口的垃圾室,墻有縫,所以飄臭。時間長了,如入鮑魚之肆,我以阿Q精神戲曰:“斯是臭室,唯吾德馨?!睒访窬蛯懥恕拔ㄎ岬萝啊彼膫€大字釘在墻上,不久就脫落,不知去向。
1987年搬入東總布胡同新居,條件有所改善,各自有了專用的書桌。他的字畫也多起來。但喜遷新居后,發(fā)現(xiàn)因建筑質(zhì)量問題常常漏水,不僅下雨漏,晴天亦然。漏、陋諧音,從此就以“陋室”名我們的住處,直到遷至芳古園仍沿用此名。
他的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為最多,顯然那個時期創(chuàng)作靈感特別旺盛,腕力也還可以。輟筆多年,他在重練基本功上下了不少功夫,廢稿三千可能夸大,但確實丟棄了不少。留下來的中間大量純粹是潛心研習之作,所以各種字體、畫法都有。
他多數(shù)是借古人詞抒己懷,少數(shù)幾首是自己寫的詩。有時題款、日期,都有深意。從這些書畫可見其復雜的心境于一斑。他自己寫一條幅:“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這是一種表達,但不足以概括全貌。我覺得還有內(nèi)省與外向、知命與抗爭、失望與希望、悲情與樂觀之起伏。重拾筆墨這二十多年伴隨他的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病與老。他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樂天知命,卻并不甘心,寫了許多自勉的話,直到最后一次進醫(yī)院的前夕,已經(jīng)處于渾身無一處不痛,只能在輪椅上生活的境地,唯有大腦是健全、清楚的,自知離“蠟炬成灰”不遠了,仍留下“忍耐、堅持、抗爭”字樣,為自己鼓氣,始終不放棄。
他最重復寫與畫的是陶淵明的“少無適俗韻……”,用得比較多的是“云無心以出岫”那枚閑章,這是他對“誤落塵網(wǎng)中”一生的自嘆。但是并非真正的退隱山林,脫離塵世。只是極端厭惡官場政治,不愿意“以心為形役”,要回歸自己獨立的人格、自由的心靈,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進入“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境界。有一首詞,他寫過不止一遍,也以之入畫,就是宋朝無名氏的《水調(diào)歌頭》:“平生太湖上,短棹幾經(jīng)過。如今重到,何事愁與水云多。擬把匣中長劍,換取扁舟一葉,歸去老漁蓑。銀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p>
/1956年在布拉格留影。
歐洲人首稱他“中國的歐洲學家”
平心而論,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我們的居住條件陸續(xù)有所改善,一個一個臺階上,因而寫作的環(huán)境也略得寬裕。但是與此同時,樂民的健康卻開始出問題,一個一個臺階下。何方兄的紀念文章中提到1987年訪美之行樂民不愿出門,寧愿在旅館看書。實際上,除其他原因外,也因身體不適。那一次在回國的飛機上他就病倒了,回來后到醫(yī)院沒有查出所以然,隨便用些藥又似乎沒事了,也就沒再理會。直到1992年大發(fā)作,醫(yī)院才做徹底檢查,確診為慢性腎衰竭,已經(jīng)是中期,不可逆轉(zhuǎn),只能盡量延緩其發(fā)展。病的起因與開始的時間未能查出。大約至少從1987年那次出國開始,病魔已經(jīng)悄悄上身。他是憂心很重的人,那時又處于一個單位的領導地位,其心理的煎熬旁人難以想象,唯我深知,因為我們處境和心境完全相同。不過我前期不在國內(nèi),回來后見他形神俱疲,只有相對無言。從那以后,他身體下了一個臺階,但思想?yún)s上了一個臺階,精神上徹底擺脫了三十年的“塵網(wǎng)”,回歸本真,頓有所悟,自此進一步對個人、對民族、對人類進行深刻的反思,這反思實際上還沒有結(jié)束,也是另一個意義上的“春蠶到死絲未盡”。
他最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是在中西之間。他對歐洲的探索,對歐洲在世界文明中的地位的看法,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缺陷以及現(xiàn)代化道路之判斷,老而彌堅。而另一方面,他在中國文化中浸潤之深,感情上的迷戀,也是我們同代知識分子中所少有,應屬于上一代。他對中國畫從藝術上評價極高,但是仍認為缺乏西方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那一種朝氣,那種向過去告別,面向未來的氣度。另外,他的治學取向在一個“通”字,與當代學術分科日細的傾向,特別是盛行的“課題制”格格不入。他專業(yè)歸屬是在“國際政治”或“國際關系”,常自嘆入錯了行,那是極為實用主義和功利的學科。他游弋于文史哲之間,而文、史、哲界都“不認”他。當然,所謂“國學”更沒有他的份,而他對“國學”的提法本身就不以為然。加之他的文風簡約、含蓄,如他一幅字寫的“藏鋒斂態(tài),寓工于拙”,在這閱讀快餐化的時代更少人能靜下心來細品其中意。宜乎其常有知音難逢的寂寞感,說他的書沒人看。其實,他并非沒有讀者,《歐洲文明十五講》每年都重版一次,就是證明。不過總的說來,他的讀者大多在專業(yè)圈以外,老、中、青都有,而老年多于青年,可能需有一定的閱歷才解其中味。
湖南朱尚同兄可算知音,他在紀念文中許樂民為“中國歐洲學的奠基人”,是否當?shù)闷?,而且中國有沒有那種打通了的“歐洲學”,應由同行去評說。不過“中國的歐洲學家”(法語為eurologue)卻是歐洲人首先稱呼他的。那是1992年他最后一次訪問歐洲,先是作為任務,率社科院學者團到法國做學術交流,后應邀到日內(nèi)瓦大學作演講,題目是對歐洲統(tǒng)一的看法。那時歐洲一體化在歐洲人中間正是眾說紛紜的話題,以中國人談這個話題,還能說到點上,引起歐洲人很大的興趣。會后許多歐洲人紛紛前來握手,說想不到中國有這樣的“歐洲學家”,并有人建議以后繼續(xù)聯(lián)系,討論建立歐洲學的問題??上且淮嗡菐Р∶懔Χィ貒缶捅恍胁∏?,從此再也沒有跨出國門,無法做這方面的交流了。不過那次回來他還是對日內(nèi)瓦之行很滿意,向我講述被稱為“歐洲學家”的情景,雖無夸耀之意,也是極少有的自得的表露。假設他不得這樣的病,后來的十年趕上中歐交流長足的發(fā)展,他在這方面應大有可為。當然,這只是假設。他最后在中西之間又有新的感悟,有所升華。如他最后的日記中所說,他致力于在更高的哲學層面上找到打通的渠道,而視康德為橋梁。這層思考剛剛開頭,只能有待來者了。
一般說“字如其人”“畫如其人”,不一定對,可以舉出許多反證來。但是樂民的書畫確實是與人的氣質(zhì)一致。不論從專業(yè)角度如何評價,凡見過他的字的朋友第一個反應不約而同都說是“文人字”,他自己也認同這一提法。他從來對自己的著作、文字、書畫都不大滿意,而從審美的角度,對別人也相當苛刻。有幾位當代炙手可熱的中年名人字畫,他就是看不上,評價不是“俗”,就是缺“根底”。他始終認為,寫字首先是讀書人的本分,不是“表演藝術”。不讀書而單練書法,那只能是工匠。舊時,學校作文、機關文書都是用毛筆寫的,而且機關用人的考核內(nèi)容之一就是寫字,所以毛筆字整齊熟練的人不在少數(shù)。而其中雅俗的區(qū)別可意會不可言傳。有些被認為寫得不錯的,他評為“賬房先生字”,另一種是“師爺字”,規(guī)矩而沒有個性。每當我為自己字寫不好遺憾時,他安慰我說:“至少你寫的不是兒童體,也不是賬房先生字。”這是最低要求了。古來大書法家無一不是大學問家。樂民最喜歡講的典故是沈尹默開始小有名氣后將自己的字送給陳獨秀看,陳獨秀批曰:“其俗在骨?!鄙蛞艽舜碳?,發(fā)憤換筆,從頭苦練,盡脫俗氣,終成大家。
樂民書畫稱不上“家”,但也不是隨便涂鴉,是經(jīng)過正規(guī)訓練的,有些幼功,而且少時曾入迷此道,做過書畫家的夢。雖然此夢未成,還是讀了不少名家碑帖,用心揣摩,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可惜以前的作品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偟恼f來,他的風格屬于清雅一類,畫以寫意為主(他認為中國畫的精髓在寫意,在朦朧,這是西洋畫無論如何達不到的)。字則瘦骨嶙峋一如其人。他說幼時奉母命,先從臨趙字開始,但是他認為趙字弄得不好就會失之柔媚,所以后來很注意多臨歐、柳。他認為初學最佳入門應該是歐陽詢的“九成宮”。有了這個墊底,以后再從其他名家得靈感,就不會流于浮滑。當然更應該臨魏碑,可惜他自己在魏碑上沒有下功夫。在常見的領導人的字中,他對周恩來的字評價最高,周恩來顯然是有魏碑的底子的。
他的審美重含蓄,在各種藝術部類中他之所好不約而同地都屬于古典派,標準也比較苛刻。例如他對京劇老生各派中獨推崇余叔巖及其弟子孟小冬,而不喜歡人氣旺得多的馬連良。特別是認為號稱“馬派傳人”者,沒有發(fā)揚馬的長處而多強化了他俗媚、夸張的一面,結(jié)果把群英會中的諸葛亮演成了“妖道”(這是轉(zhuǎn)述他的話,藝術欣賞各有所好,我無意對京劇流派進行褒貶)。馮紹雷君有同好,專門給他錄下了全套余叔巖過去灌的唱片(所謂“十八張半”),還有孟小冬僅有的錄音,共三盒錄音帶,他十分高興,暇時常放一放。昆曲則喜俞振飛的書卷氣。他于畫,后來日益喜歡倪林云,認為余叔巖與倪云林相比,二者有相通之處。此外,他屢屢稱道程硯秋的《鎖麟囊》《荒山淚》和《春閨夢》,思想性和藝術性都遠高出其他京戲劇本一頭,一般京劇沒有那種悲劇意識。他也不是一味維護傳統(tǒng)。例如他對《大登殿》十分反感,認為內(nèi)容腐朽、藝術上也無足取,應屬該淘汰之糟粕。不過近年來在“弘揚京劇”的名義下,出現(xiàn)了許多所謂創(chuàng)新,以影視手法改造傳統(tǒng)劇目,滿臺光怪陸離,把京劇糟蹋成這樣子,令他憤慨不已、痛苦不堪。
他對西洋音樂是外行,也喜歡聽聽古典音樂,在他開始重聽之后,更喜歡在讀書寫作時放交響樂以為背景音樂,用一種愉悅的樂音填充那寂靜。一般說來,非專業(yè)人士,特別是非歐洲人,都容易欣賞貝多芬、莫扎特、肖邦,而不容易接受巴赫,以其旋律單調(diào)故。但是樂民獨喜巴赫,這可能與他審美的古典和含蓄的品位是一致的,亦與愛好余叔巖同出一轍。
從審美的角度,他不喜歡美國。1991年他曾有機會到美國做一個月訪問學者,接待單位當然少不了安排他參觀了白宮和美國人引以為豪的圣彼得·約翰大教堂,這兩項建筑都是歐洲人設計的。他在給我的信中說:“歐洲人在他們自己的本土再不肯蓋這樣粗糙的東西?!边@話也夠尖刻的。在學術上,他也認為美國人太實用主義,太政治化,非“左”即“右”,總要分派,最后常落實在如何影響現(xiàn)實政治或政府決策,難以作超脫的、形而上的探討,這點與當下中國社科學術界相同。(以我多年與美國學術界打交道的感受,也有同感。)再者,美國人把歐洲和加拿大都當做自家事,不列入“國際”研究范疇,更少有興趣與亞洲人談論歐洲。即使談歐洲,他們關心的還是中歐關系一類的話題。所以他那次訪美印象不佳。不過從理智上,他看好美國的新、朝氣與活力,就全球化的趨勢而言,他斷言是歐洲向美國靠攏,而不是相反。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偶然看過一兩集卡通片《米老鼠與唐老鴨》,竟很贊賞,說從中感受到一種沒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的完全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的無邊想象力,這樣熏陶出來的孩子才能出發(fā)明家。
病而彌堅的“有效生命”
他晚年越來越癡迷弘一法師的書法,可能與心境有關。我家有一本《弘一大師遺墨》,他在扉頁鈐上了“云無心以出岫”和“萬物皆一”兩枚閑章,時常披閱。這點與老李有相通之處。記得老李說過他看弘一法師的字有時感動落淚。我向樂民提起此事,說我能看書、聽音樂感動落淚,但是不大能想象如何看書法能落淚。他說他能體會,弘一法師的字的確有此感染力。我慧根淺,單是盯著那字看,不會動情,但是想到李叔同其人的一生,想到當年白馬湖畔那些人:豐子愷、夏丏尊……那種風骨、情操和才華,永遠消逝,難以再現(xiàn),不禁為之悵然、凄然,而今樂民也隨他們而去,永遠喚不回了。
他作書、作畫純粹是自娛、寄情,沒有任何自命風雅之意。對文房四寶極不講究,這大概也是限于條件,如果有條件考究,他還是很懂行的。他常為買不著好筆而苦惱,即便專門到琉璃廠榮寶齋去挑,用起來也不如人意。他很懷念兒時幾毛錢一支的“七紫三羊毫”,如今很難覓得了。他常用的一張硯臺是1957年我們結(jié)婚時我母親送給他的禮物,我還記得當時在琉璃廠以十五元購得。他說雖非古董,但還是上品。他用紙也隨便,買到什么是什么,也不必上好宣紙。早年夏天飛機上發(fā)扇子,他就拿來畫或?qū)懮让?,所以不少扇面上有“中國民航”字樣?/p>
用女兒的話來說,“他特別不把自己當回事兒”。凡人找他要字,他幾乎有求必應。親朋好友自不必言,有時是主動相送。1999年的一幅山水畫上的題跋稱有兩位同窗一下子就選取了十幾幅,“不知彼等如何處置”。有素不相識者自稱好此道,寫信來求字,他也基本滿足。有一次裝修房子,那包工頭看他在寫字,說自己也喜歡寫寫毛筆字,求老先生給寫一張,他也隨手給了他一張寫好的篆字,還應他的要求,題了名款。有朋友開玩笑說,你應該效仿某作家,他的字可不如你,但在門上貼出不菲的潤格價錢。他笑笑說,我沒那么大名氣,字不值錢的。
一般說來,享年七十八歲,算是“年逾古稀”。但是中國這一代知識分子黃金年齡大多被浪費,端賴壽長,或可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樂民的重要著作、大量的書畫是最后二十年帶病完成的,卻略無病態(tài)。自從1992年確診為“不可逆轉(zhuǎn)”之后,開始了漫長的與醫(yī)藥為伴的日子。前十年保守療法,需要對飲食起居嚴加控制,遂經(jīng)常營養(yǎng)不良、日見虛弱;后十年血液透析,飲食可以放開一些,卻從此拴在機器上,行動受限制。每周三次,疲憊不堪。他說自己的“有效生命”又去掉了一半。不過第二天又精神如常,那一半生命發(fā)揮最大限度的效力。事實上,另外一半也非完全失效,在初步適應了透析之后,他每次都帶一本書去醫(yī)院,大量的經(jīng)典就是在這四小時中讀的。這樣讀的書必須小而輕,單手可以舉得動。因此他特別痛恨當下出書開本越做越大、無關的裝飾日益花哨,說那是為了裝點書架,而不是給人讀的。好在他要讀的舊書多,新書少(指出版時間不是內(nèi)容)。另外他還有一個本事,是我從青年時期就發(fā)現(xiàn)的,就是能打腹稿,先想好了,提筆一揮而就。所以在治療的過程中閉目養(yǎng)神時還可以醞釀文稿。這是他效率高的秘訣之一。
生老病死,多非人力所能左右。他的病確診后我只有長嘆“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醫(yī)生連病因都無法查出,我們也就不作“當初原該如何如何”的無謂總結(jié)。只是他有一項不幸中之大不幸,就是做血透的瘺管原該做在左臂上,卻因醫(yī)生手術失誤,左臂一根血管報廢,只好再換做右臂。否則,他的右手一直運用自如,生活質(zhì)量將大不相同,至少后十年能從心所欲地寫字畫畫,可能更有所精進,會留下更多精品。但是再追究醫(yī)生的責任已無濟于事,只得算了。朋友們都知道他一直堅持用毛筆寫文稿,不用電腦。殊不知到最后,右手腫脹日甚一日,他自覺可能堅持不了多久,曾試著練習左手寫字,而且要我教他電腦。他竟不得不想學電腦,令我心酸。我也的確教會了他簡單錄入。不過這離他最后輟筆已經(jīng)不遠了,終于沒有用上。最后幾篇文章是口述,請一位助手聽寫打印的。他平生夢想有一張如兒時家中那樣的中式大書桌,而且可以不必貼墻放,以便作書畫時大幅的紙張可以兩邊垂下。我們始終沒有足夠的空間。最后賴女兒的努力,終于換得現(xiàn)在比較寬敞的住房,可以放下大書桌了。他十分高興,勉力扶杖與我一同去家具店,親自看中了幾張,自己量好尺寸,準備搬家后就去選購。孰料搬進新居后不久,他就體力衰竭,只能坐輪椅了。他自知從此不可能再坐到書桌旁,就囑我不要再買書桌,而是設法定制一張像醫(yī)院病床用的那種活動折疊小案板,以便他在輪椅上讀書寫字——直到那時他還在做寫作的“長遠打算”!不過輪椅也只坐了幾天,就緊急住院,從此不起。大書桌、小案板,都成空!
他生活儉樸,卻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例如對美食頗有所好。少時家道中落之前也曾有過家廚,他講起那位大師傅的拿手菜,總是不厭其詳,津津有味。只是我們自己都不善烹調(diào),所以家中伙食從簡。八十年代結(jié)識“三聯(lián)”的沈公,每招飲輒欣然前往,倒不是全為口腹,而是那種文人雅集,飯桌上品位不低的天南地北的閑扯,也是一樂??上н@一樂也由于他后來耳聾日益加劇而被剝奪。耳聾對他真是雪上加霜,失去了許多與人交流的樂趣,加深了心境的沉寂。不過也許另一方面能使他不受干擾,潛心學問,提高了效率。他對美景、名勝都興趣盎然。近十多年來,我們每年都有江南之游。先是鶯飛草長的春天,后來改為秋天。因透析條件的限制,只能游走于滬、杭、寧三地。那里有不少熟悉的朋友,他對這一年一度的旅行都很期待,不憚旅途勞頓,“秋盡江南草未凋”,良辰、美景、良朋、美食,是老病中之一樂。
志同道合,相互提攜
二十一世紀元年,我們有了一個外孫女,小名丫丫,從半歲開始,每年都回來與我們至少同住一兩個月,成為我們晚年生活的亮點,更是樂民的“提神劑”。每當丫丫來時,他精神為之一振,似乎病也減輕些?!把狙疽稽c一點長大”(這是她在四歲時自己發(fā)現(xiàn)的),興趣越來越廣,其中一項就是畫畫,隨心所欲地涂抹,不講比例,卻講故事,豐富多彩。于是祖孫二人可以共同作畫為游戲。姥爺在豬年畫給孫女一張賀年片,飽含童趣和幽默。最后一次相聚是2008年春,丫丫7歲。一共只有七個年頭的斷續(xù)相聚,小小的心靈中卻已充滿愛和眷戀。聽女兒說他們不得不把噩耗告訴她時,她開始表現(xiàn)得很理智,甚至說些有哲理的話,但到晚上傷心痛哭,無法接受再也見不到姥爺?shù)氖聦?。第二年夏天再來,只見到遺像和骨灰盒。她以各種形式表現(xiàn)對姥爺?shù)乃寄?,包括畫他的頭像,捏許多小動物放在他的遺像前等等。她不斷地要求我講有關姥爺?shù)母鞣N軼事,從如何生病到年輕時的情況,問得很細,我都認真地如實回答。但有的問題我回答不出來,例如“你們互相送過什么生日禮物?”還有一次忽然問我“你和姥爺是誰先說‘我愛你’的?”我為之語塞。我說姥姥這一代中國人不這樣說話,我們也沒有互相送過生日禮物。她頗為不解,這與她熟悉的公主和王子的故事以及當下見到的、經(jīng)歷的生活很不一樣。
丫丫天真的追問引起我回顧半個世紀的相攜相處,可以用“精神的”和“默契”兩個詞來概括。多少事,盡在不言中。我們的確從來不過生日,沒有互送過禮物,包括結(jié)婚也無所謂定情的信物,唯一的就是前文提到的我母親知道他喜歡寫毛筆字,送過一塊硯臺。那個年代,一切風花雪月、詩情畫意都為“革命”所掃蕩。送花之類更談不上。除了時代背景外,與個性也有關。我們都特別怕繁文縟節(jié)、怕柴米油鹽,直到七十年代從干?;鼐琶銖姲布?。多少年在一起出入各種場合,他從來沒有注意過我穿什么衣服,當然也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任何衣物?!拔母铩背跗冢凇耙诲伓恕毕锣l(xiāng)之前,我們單位先在京郊建立了臨時“干?!?,我屬于第一批下放,他則暫時“留守”機關。天氣開始轉(zhuǎn)冷時,有同事回機關辦事,難得樂民想到托她給我?guī)Ш?,我打開包裹一看,竟是八歲女兒的小棉襖!此事傳為笑柄,成為同事間的一個段子。我戲說:他是九方皋相馬,完全不注意外在特征,不辨顏色,不分大小,只要不像九方皋那樣連牝牡都不分就行了。
其實,在他生病前我也幾乎沒有為他買過衣物,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赴美做訪問學者期間,他穿著已經(jīng)露棉絮的破棉襖上班,單位的女同事看不過,拉他去做了一件新棉襖。我回國后,她們和我開玩笑說:老陳活到五十五,衣服破了沒人補。我反唇相譏說:“我們同病相憐。”這是我的“平等觀”。他對我最大的理解和支持就是對這“平等觀”的尊重。是由衷的,不是遷就和被動,是出自他自己男女平等的理念,也貫穿在他對其他事物的態(tài)度中。他從來不要求我做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我對他的評價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大男子主義低級趣味的人?!蔽覀冸m然在同一“界”,甚至在同一單位工作,只是長年奔忙于各自的領域,從維也納回國后,出差都從無機會同行,所以也常是離多聚少。他寫過一首歐陽修的《夜夜曲》,是在我1992年去美國作訪問學者期間寫的,以此寄托思念之情。這就是他的表達方式。桃李無言,下自成蹊。他知道我在關注什么問題時,常常會忽然拿一本書走到我書桌旁,指給我看某一段話可能對我有用。我在電腦上看到他可能感興趣的材料也常打印出來給他。實際上我的打印機基本上是為他而設,而今幾乎閑置了。短短的午晚餐和喝下午茶的時間是我們交換心得的時候。不知從何時起,我們有了喝下午茶的習慣,那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候,放下手頭的工作,一杯紅茶、幾塊小餅,融精神與物質(zhì)享受于一體,似乎人生到此別無他求。當然有時免不了爭論,以后各自再找論據(jù)。他有很深的幽默感,總能從日常生活中找到趣事,或者于一些普通的人事、話語中看到荒誕可笑之處,“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充實了我們平靜的生活。
直到他被宣判為病人,我才開始關注起家里的起居飲食。盡管如此,他仍然盡量一切自理,不愿給別人添麻煩。如他最后寫的那樣,理性地、科學地對待自己的病。一切遵照醫(yī)囑,自律、自愛,堪稱模范病人,實際上也減少了自己的痛苦。血液透析是現(xiàn)代醫(yī)學的一大成就,同時也有很大局限性,是對身體內(nèi)在機能的慢性消耗,導致失調(diào),需要盡量做彌補,在各種微量元素和營養(yǎng)成分中維持脆弱的平衡。因此他日常用的藥物品種繁多且服法復雜。這些藥他都自己擺放得井然有序,按時、按量服用,從不需要別人提醒。我一向不贊成有些妻子把丈夫當孩子,無微不至地嚴加監(jiān)管,不是限制飲食,就是整天追在后面給吃各種藥。而我在長達二十年的與病人為伴中,沒有陷入那種妻子的境地,是樂民對我最大的體諒和幫助。當然,我也與他一道“久病知醫(yī)”,時或共同對他病情作科學的探討,對最佳的生活安排達成共識。而同時,我的生活、事業(yè)基本不受影響,甚至還能短期出國。他基本上不把自己當病人,所以我們的日常生活并無壓抑感,而是有許多正常的享受。
不需要鮮花,不需要禮物。幾十年來從“誤入塵網(wǎng)中”到祛魅到解惑到有所悟,我們幾乎同步走過來,很難說誰受誰的影響。在“生也有涯,知也無涯”的歷程中,這同步是我們的幸運,也是最大的幸福。2007年7月碰巧有電視臺到家中采訪,記者得知那一年那一月適逢我們金婚紀念,要他當場給我寫幾個字。他寫下了“志同道合,相互提攜”幾個字,并題為“金婚紀念”,落款陳樂民。這是他送我的最后的禮物。這八個字包含了我們相伴一生的豐富內(nèi)容,現(xiàn)在連同那幅歐陽修的《夜夜曲》永遠掛在我的臥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