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歲寒三友

邂逅 作者:汪曾祺 著


歲寒三友

這三個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瘦吾原先開絨線店,陶虎臣開炮仗店,靳彝甫是個畫畫的。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這是三個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縉紳先生,也不是引車賣漿者流。他們的日子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桌上有兩個菜,一葷一素,還能燙二兩酒;壞的時候,喝粥,甚至斷炊。三個人的名聲倒都是好的。他們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對人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的公益,從不袖手旁觀。某處的橋坍了,要修一修;哪里發(fā)現一名“路倒”,要掩埋起來;鬧時疫的時候,在碼頭路口設一口瓷缸,內裝藥茶,施給來往行人;一場大火之后,請道士打醮禳災……遇有這一類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們的面前時,他們都會提筆寫下一個誰看了也會點頭的數目。因此,他們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們很客氣地點頭打招呼。

“早!”

“早!”

“吃過了?”

“偏過了,偏過了!”

王瘦吾真瘦。瘦得兩個肩胛骨從長衫的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年輕時很風雅過幾天。他小時開蒙的塾師是邑中名士談甓漁,談先生教會了他做詩。那時,絨線店由父親經營著,生意不錯,這樣他就有機會追隨一些闊的和不太闊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遇有什么張母吳太夫人八十壽辰征詩,也會送去兩首七律。瘦吾就是那時落下的一個別號。自從父親一死,他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做一句詩,和那些詩人們也再無來往。

他家的絨線店是一個不大的連家店。店面的招牌上雖寫著“京廣洋貨,零躉批發(fā)”,所賣的卻只是:絲線、絳子、頭號針、二號針、女人鉗眉毛的鑷子、刨花、抿子(涂刨花水用的小刷子)、品青、煮藍、僧帽牌洋蠟燭、太陽牌肥皂、美孚燈罩……種類很多,但都值不了幾個錢。每天晚上結賬時都是一堆銅板和一角兩角的零碎的小票,難得看見一塊洋錢。

這樣一個小店,維持一家生活,是困難的。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漸增多了。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個孩子。小的還在娘懷里抱著。兩個大的,一兒一女,已經都在上小學了。不用說穿衣,就是穿鞋也是個愁人的事。

兒子最恨下雨。小學的同學幾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膠鞋來上學,只有他穿了還是他父親穿過的釘鞋。釘鞋很笨,很重,走起來還嘎啦嘎啦的響。他一進學校的大門,同學們就都朝他看,看他那雙鞋。他鬧了好多回。每回下雨,他就說:“我不去上學了!”媽都給他說好話:“明年,明年就買膠鞋。一定!”——“明年!您都說了幾年了!”最后還是嘟著嘴,挾了一把補過的舊傘,走了。王瘦吾聽見街石上兒子的釘鞋憤怒的聲音,半天都沒有說話。

女兒要參加全縣小學秋季運動會,表演團體操,要穿規(guī)定的服裝:白上衣、黑短裙。這都還好辦。難的是鞋,要一律穿白球鞋。女兒跟媽要。媽說:“一雙球鞋,要好幾塊錢。咱們不去參加了。就說生病了,叫你爸寫個請假條。”女兒不像她哥發(fā)脾氣,鬧,她只是一聲不響,眼淚不停地往下滴。到底還是去了。這位能干的媽跟鄰居家借來一雙球鞋,比著樣子,用一塊白帆布連夜趕做了一雙。除了底子是布的,別處跟買來的完全一樣。天亮的時候,做媽的輕輕地叫:“妞子,起來!”女兒一睜眼,看見床前擺著一雙白鞋,趴在媽胸前哭了。王瘦吾看見妻子疲乏而凄然的笑容,他的心酸。

因此,王瘦吾老想發(fā)財。

這財,是怎么個發(fā)法呢?靠這個小絨線店,是不可能有什么出息的。他得另外想辦法。這城里的街,好像是傍晚時的碼頭,各種船只,都靠滿了。各行各業(yè),都有個固定的地盤,想往里面再插一只手,很難。他得把眼睛看到這個縣城以外,這些行業(yè)以外。他做過許多不同性質的生意。他做過蝦籽生意,醉蟹生意,腌制過雙黃鴨蛋。張家莊出一種木瓜酒,他運銷過。本地出一種藥材,叫做豨薟,他收過,用木船裝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藥草上),賣給藥材行。三叉河出一種水仙魚,他曾想過做罐頭……他做的生意都有點別出心裁,甚至是想入非非。他隔個把月就要出一次門,四鄉(xiāng)八鎮(zhèn),到處跑。像一只饑餓的鳥,到處飛,想給兒女們找一口食?;貋頃r總帶著滿身的草屑灰塵;人,越來越瘦。

后來他想起開工廠。他的這個工廠是個繩廠,做草繩和錢串子。蓑衣草兩股,絞成細繩,過去是穿制錢用的,所以叫做錢串子?,F在不使制錢了,店鋪里卻離不開它。茶食店用來包扎點心,席子店捆席子,賣魚的穿魚鰓。絞這種細繩,本來是湖西農民冬閑時的副業(yè),一大捆一大捆挑進城來兜售。因為沒有準人,準時,準數,有時需用,卻遇不著。有了這么個廠,對于用戶方便多了。王瘦吾這個廠站住了。他就不再四處奔跑。

這家工廠,連王瘦吾在內,一共四個人。一個伙計搬運,兩個做活。有兩架“機器”,倒是鐵的,只是都要用手搖。這兩架機器,搖起來嘎嘎的響,給這條街增添了一種新的聲音,和捶銅器、打燒餅、算命瞎子的銅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不久,人們就習慣了,仿佛這聲音本來就有。

初二、十六的傍晚,常??吹酵跏菸崃嗔税虢锶饣蛞粭l魚從街上走回家。

每到天氣晴朗,上午十來點鐘,在這條街上,就可以聽到從陰城方向傳來爆裂的巨響:

“砰——磅!”

大家就知道,這是陶虎臣在試炮仗了。孩子們就提著褲子向陰城飛跑。

陰城是一片古戰(zhàn)場。相傳韓信在這里打過仗?,F在還能挖到一種有耳的尖底陶瓶,當地叫做“韓瓶”,據說是韓信的部隊所用的行軍水壺。說是這種陶瓶冬天插了梅花,能結出梅子來。現在這里是亂葬崗,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叫做“陰城”。到處是墳頭、野樹、荒草、蘆荻。草里有蛤蟆、野兔子、大極了的螞蚱、油葫蘆、蟋蟀。早晨和黃昏,有許多白頸老鴉。人走過,就啞啞地叫著飛起來。不一會兒,又都紛紛地落下了。

這里沒有住戶人家。只有一個破財神廟。里面住著一個侉子。這侉子不知是什么來歷。他殺狗,吃肉,陰城里野狗多的是,還喝酒。

這地方很少有人來。只有孩子們結伴來放風箏,掏蟋蟀。再就是陶虎臣來試炮仗。

試的是“天地響”。這地方把雙響的大炮仗叫“天地響”,因為地下響一聲,飛到半空中,又響一聲,炸得粉碎,紙屑飄飄地落下來。陶家的“天地響”一聽就聽得出來,特別響。兩響之間的距離也大——躥得高。

“砰——磅!”

“砰——磅!”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個,身后跟著一大群孩子。孩子里有膽大的。要求放一個,陶虎臣就給他一個:

“點著了快跑!崩疼了可別哭!”

其實是崩不著的。陶虎臣每次試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幾個的捻子加長,就是專為這些孩子預備的。捻子著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聽見響呢。

陶家炮仗店的門口也是經常圍著一堆孩子,看炮仗師傅做炮仗。兩張白木的床子,有兩塊很光滑的木板。把一張粗草紙裹在一個鋼釬上,兩塊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個炮仗筒子。

孩子們看師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柜臺上很有興趣地看這些孩子。有時問他們幾句話:

“你爸爸在家嗎?干嘛呢?”

“你的痄腮好了嗎?”

孩子們都知道陶老板人很和氣,很喜歡孩子,見面都很愿意叫他:

“陶大爺!”

“陶伯伯!”

“哎,哎?!?/p>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來是不錯的。

他家的貨色齊全。除了一般的鞭炮,還出一種別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不但外皮,連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紅紙卷的。放了之后,地下一片紅,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過年,下過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紅是紅,白是白,好看極了。

這種鞭,成本很貴,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預備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動手的。他會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幾分鐘。他還會做一種很特別的花,叫做“酒梅”。一棵彎曲橫斜的枯樹,埋在一個瓷盆里,上面串結了許多各色的小花炮,點著之后,滿樹噴花?;鸹ㄉ浔M,樹枝上還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藍熒熒的,靜悄悄地開著,經久不熄。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還有一項絕技,是做焰火。一種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做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里做,在家里做。因為這有許多秘方,不能外傳。

做焰火,除了配料,關鍵是串捻子。串得不對,會轟隆一聲,燒成一團火。弄不好,還會出事。陶虎臣的一只左眼壞了,就是因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著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響了,一個火球迸進了瞳孔。

陶虎臣壞了一只眼睛,還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殘疾的人往往顯得很兇狠。他依然隨時是和顏悅色的,帶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這種笑容,只有與世無爭,生活上容易滿足的人才會有。

但是他的這種心滿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隨著年成走的。什么時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什么時候炮仗店就生意興隆。這樣的年頭,能夠老是有嗎?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來定貨了。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經忘記放焰火是什么樣子了。

陶虎臣長得很敦實,跟他的名字很相稱。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條巷子里,相隔只有七八家。誰家的火滅了,孩子拿了一塊劈柴,就能從另一家引了火來。他家很好認,門口釘著一塊鐵皮的牌子,紅地黑字:“靳彝甫畫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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