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
菖蒲,我們這兒叫蒲子。
石菖蒲,可能是另一種植物。王維的詩,“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可能寫的就是石菖蒲。我這兒寫的蒲,應(yīng)該是《詩經(jīng)》里“彼澤之陂,有蒲與荷”的蒲,可以編席子。
我懶得詳細考查。我終歸不是一個做學(xué)問的人。別人打破砂鍋問到底,我打破砂鍋卻可能只是為了聽那么一聲響兒。別人順藤摸瓜,我卻順藤摘花。很多生活中的事情,我竟然也喜歡這樣做。
我這樣安慰自己,淵明讀書不求甚解,孔明讀書略觀大義。但兩個明,都很明,一個立了言,一個立了功。對我來說,這其實是借口,不是理由。人總是喜歡把借口當(dāng)作理由。
這種植物,在我小時候,溝里、河里很多?,F(xiàn)在沒有了。因為溝里、河里沒水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也說明,這種植物的習(xí)性是喜水的。
菖蒲的花,我們叫蒲棒。夏天,一支一支從葉叢中躥出來,果實上沾滿淡黃色的小花,真像棒子。蒲棒可以吃。餓的時候,折幾個,翻來覆去,細細地啃。如今,我已經(jīng)忘記蒲棒的具體味道了,仿佛帶著那種草本植物特有的清香。但這樣說,很含糊。
菖蒲剛出水,很綠、很纖弱的樣子。葉子長大,森森的,蒼青色,在風(fēng)里搖動,唰唰唰,很有氣勢。
小時候,風(fēng)雨欲來,我站在河邊看蒲葉,有點害怕,滿河的葉子,倒過來,伏過去,驚恐不安,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我覺得自己也許忽然就會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帶到一個遙遠的未知的地方去了……
以前讀張祜,我記住了他的一首詩:“去年來送行人處,依舊蟲聲古岸南。斜日照溪云影斷,水葓花穗倒空潭。”張祜的好詩很多,這首不算太出色,我偏偏念念不忘。水葓也不是菖蒲,我偏偏錯認成菖蒲。有人說,日本棋圣吳清源,之所以棋藝精絕,就是因為他的內(nèi)心從來不接受外界的任何暗示。有了這等超凡定力,才可以摒棄一切干擾,道進乎技。我則相反,一有干擾,就心神不寧。有一段時間,我老想到這樣一個安靜的水潭邊坐一坐,靜一靜,看看云影,聽聽蟲鳴。世界仿佛荒荒的、空空的,也很好。
現(xiàn)在,我不怕蒲草的聲音了。那個未知的地方,其實就是生活本身。人就是想走遠,也走不遠的。走到哪兒,都走不出生活。
蘇曼殊以詩為信箋,邀請一個朋友:“來醉金莖露,胭脂畫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帶蒲團?!痹瓉碜龊蜕幸部梢宰龅萌绱撕〞澈廊A,意興淋漓。做人做得越極致,就越具有美學(xué)色彩。當(dāng)然,往往也越容易具有悲劇色彩。極致的盡頭,是高峰,也是懸崖。
但做人,還是要盡量做得好看一些。
蒲葉做成扇子,叫蒲扇;做成席,叫蒲席;做成坐墊,叫蒲團。
我搖過蒲扇,睡過蒲席,但沒坐過蒲團。
我們這兒不時興編蒲團的。累了,乏了,找個木板凳坐一坐,或者干脆就蹴在地上,挺一會兒,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