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書稿

周楠植

渾渾噩噩地活了許多年，有一天突然醒來，問自己的生命究竟缺少什么，想來想去都是書。方才悔恨平日看書太少，極悵然，于是寫下這篇文字以念逝日而追來日。

平日看書，極向往古人之情懷，時常有這樣一種暢想：

春和景明之日，攜書獨上高樓。憑窗而坐，但見楚天開闊，白云悠悠，碧湖渺渺，青山茫茫。心感于物，正欲有發(fā)，然撫書而看，又見書中之精彩，頓而忘身神游，飄飄然蝴蝶不知周也。此極樂之境，實吾輩一生之快事。

我的讀書生涯是從“偷書”開始的。我從小性格內(nèi)向卻又好奇心極強。最大的樂事就是一個人在家翻箱倒柜，雖被打被罵也樂此不疲。有一天我卻自己安靜了下來，那是在我撬開了爸爸的書柜后，一下子就被一大摞陳舊的書給吸引住了。我還記得那時第一次看的小說是三大本的《大刀記》。也許就是這樣的師出無名，便注定了我以后“偷書”的日子。

看書時，我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便是“斗爭”。主要的敵人便是我的母親。因為我學(xué)習不好，母親最痛恨的便是我看小說，巴不得我全部的時間都花在課本上，而我卻相反。于是激烈地矛盾產(chǎn)生激烈地沖突，在我看書的時候，母親總是躡手躡腳的走來，突然現(xiàn)身，使我措手不及。而她卻得意地繳去我的書，然后滿腔憤怒，把我訓(xùn)斥一番，并要我閉門思過。

這些慘痛的教訓(xùn)，也讓我變得聰明起來。我的機警勝過老鼠，好似有千里眼順風耳，媽媽的影子還沒出現(xiàn)，我就把書藏好了，然后正襟而做習題。媽見我如此用功，滿意地笑了，我也笑了，在一邊偷偷地。這種快樂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高中。

那時我住校，離家遠了，總算自由了一些，而且更高興的便是每月有一筆生活費?？墒菍W(xué)校所在的小鎮(zhèn)很小，只有兩間小小的書店，我又常為買不著想要的書而發(fā)愁。幸好同桌家在重慶，每月回家，我便要他帶上我開的書單。買著了書，肚子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因為我的精神是絕對快樂的?？蓡栴}是，我的身體日漸消瘦，母親見我瘦骨嶙峋的樣子，趕緊又痛又恨地追問我錢都用到哪兒去了。我不敢說買書，怕勾起她的記憶、兇殘地訓(xùn)斥我。果然，一向精明的媽媽到底很快就知道了，她頓時火冒三丈，并威脅我，如果繼續(xù)買書她就不再給我寄錢了。我知道這是不會的，照樣偷偷地買，然后偷偷地把書藏回家。一段時間相安無事，我深為自己的高明而得意。可母親總是會知道的，然后又是一番訓(xùn)斥，一次比一次兇。我卻仍然在買，直到現(xiàn)在，母親的罵聲顯得乏力了，也是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母親罵的含義，是想我身體好些。我的書是都買了，身體卻老不見長了，這已是后話?？蓜e以為我這樣便好了：如此愛書，與書有緣，并終成正果了。錯，錯，錯，我的全部悲哀又正是郁結(jié)于此。正是因為看來我一切都好了，一切都順利了，可以踏踏實實、安安穩(wěn)穩(wěn)地看書了，而我看的書卻越來越少了。大有葉公好龍之悲，念及此，常涕泗橫流。

對書山之徑，我未知一二。看書的好處，我卻有些感受：它醇于杜康，因此更能解憂。人生世事種種不快，一書在手，寵辱皆忘，更何況它還可使我變得聰明，變得氣質(zhì)脫俗，我簡直愛死書了?，F(xiàn)在我卻是知其好處而不用，偏在世俗泥源中沉淪，每日焦心不已。豈不是歲月蹉跎，糟蹋生命？是時候了，我又該回到書的懷抱中去了。

嗟乎，逝者已矣，來者猶可追。人生在世，豈能一日無書？

（第65期 B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