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念黃昆院士一位可敬、可愛、可畏、可惜的科學家  吳伯僖

名師風范:憶黃昆 作者:陳辰嘉,虞麗生 主編


懷念黃昆院士
——一位可敬、可愛、可畏、可惜的科學家

吳伯僖

兩年前的今天,國際著名的物理學家黃昆院士與世長辭,科學界扼腕,公眾茫然,媒體展開一場“公眾享受科學家研究的成果,卻不知科學家是誰”的辯論.

2005年對我是一生中最悲痛的一年:1月6日痛失愛妻,3月痛失摯友,7月6日痛失良師,9月痛失胞弟.頓失親人、良師、益友帶來的悲痛,使我未能前往北京參加吊唁,再看黃昆教授一眼,迄今感到是終身遺憾!

我無意重復黃昆教授的同事、朋友、學生和記者寫的有關他在固體物理學方面的已有的大量貢獻,這是得到國際公認的,毋庸贅述;我也無意參加一場黃昆教授逝世后有關“黃昆是誰”引起的討論.我只想從我與他“擦邊球式”的些許接觸中,回憶這位得到科學界普遍敬重的科學家.希望能從另一些側(cè)面提供給大家一個黃昆教授更完整的面貌,以茲紀念.

1956~1958年,我有幸參加在北京大學創(chuàng)辦的全國“五校聯(lián)合半導體專門化”的教學工作,認識了黃昆教授,聽了他講的“半導體物理”、“固體物理”課,每星期政治學習在同一個小組.我是搞實驗的,研究的是電致發(fā)光,與他的接觸并不多;但后來在一些場合下,有幸近距離地接觸他,了解到他一些鮮為人知的逸事.雖然只是一些小事,但可能有助于了解一個科學家的方方面面.

“破冰之舉”

1983年6月12~18日在新加坡召開亞太地區(qū)第一屆物理學年會,楊振寧等國際著名科學家參加,與會者三百余人,我國大陸以周培源教授為團長,有黃昆、周光召等18位科學院研究人員及高校教師參加,我有幸也是代表之一.周培源、黃昆在全體大會上都做了報告.臺灣則以剛上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吳大猷教授為團長.吳大猷被稱為“中國物理學之父”,是他把量子力學介紹到中國.抗日戰(zhàn)爭期間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他的學生有黃昆、楊振寧、朱光亞、李政道、薛琴舫、鄭華熾、張守廉、江安才、黃授書、馬仕俊等十幾位,被吳教授譽稱為“群英會”.他是一位備受物理學界尊崇的大師.開幕式半場休息時,黃昆在會議大廳外,手拿一包像是書籍或其他什么禮物等候著,看到吳大猷教授從大廳出來就往前與他握手、寒暄,并把那包禮物恭敬地遞給吳大猷教授.我那時正好站在大廳外,但距離他倆有兩米多遠,沒聽到他們講些什么,我猜想是重溫抗戰(zhàn)時在西南聯(lián)大師生間未能忘懷之情誼.

這件事現(xiàn)在看來很普通,但在那年代卻是很不平常的,可以說是很勇敢的“外交”行為.黃昆可能是在1949年后第一個向臺灣學術團體領導人伸出友誼之手的大陸科學家.為了把這一舉止的不平常之處說得明白些,一些本來不好講的,我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解密”可以講了:“文化大革命”期間及改革開放初期,我國對外的學術活動還比較少,而且受到政治因素的影響.起初是,凡有臺灣代表參加的國際會議,大陸的團體就不參加;如果邀請我們參加的國際會議,我們就要求不讓臺灣方面的學術團體參加.后來,也許就是新加坡這次國際會議開始(這一點我不敢肯定),海峽兩岸的學術團體才可以一起參加會議,但接觸有所限制.我們在北京還沒出發(fā)前,有關領導特別召開會議(但周培源、黃昆、周光召等沒參加),講到國外參加學術會議應注意的事項.物理學年會進行到剩下最后一天,突然接到我國駐新加坡有關機構通知(那時中國和新加坡尚未建交),要我們代表團提早離開新加坡;據(jù)說是有人認為我們代表團沒遵守規(guī)定,對我們有微詞而做出決定的.因此,本來新加坡電臺邀請周培源與吳大猷同臺亮相的講話也就取消.我不知道,上述有關機構的看法與決定是根據(jù)什么,是否包括黃昆與吳大猷的接觸?整個代表團離開時,都懷著挨批評的心情上飛機.到了香港,新華社駐港代表在機場接見我們,聽周培源匯報后,對我們在新加坡的活動表示理解與肯定.回到北京幾日后,又召開全團大會,周培源傳達外交部有關領導意見,也肯定了代表團的活動.至此,大家才放下壓在心坎上的石頭……今日的情況是,兩岸學術團體來往頻繁,接觸何止握手!能有今天,黃昆教授24年前與吳大猷教授的握手應屬“破冰之舉”.

在小吃攤上

在新加坡開會期間,有一天傍晚,我與另一位代表在旅館附近散步.走到一條小弄堂時,忽然看到黃昆教授坐在一棵大樹下擺設的簡陋飲食攤上,正在吃一碗小吃.看到我們,他像是天真、可愛的小孩,靦腆地笑說,旅館里的餐飲吃膩了,要品嘗新加坡小吃的特別風味,還問我們要嘗嘗否.我們的科學家并不是只懂科學而不懂生活;不像電影《雨人》中的主人公那樣只對數(shù)字有驚人的記憶、分析能力,卻不會處理自己的生活小事!

比出國兩趟來回更辛苦、時間更長的旅途

1980年在廈門召開全國發(fā)光學術會議,那時還沒飛機,從北京到廈門乘火車,要先在上海轉(zhuǎn)車到江西鷹潭,然后再轉(zhuǎn)車到廈門,之后還要坐輪渡到鼓浪嶼,然后步行到達住宿地——鼓浪嶼賓館.全程包括等、轉(zhuǎn)車時間要六十多小時,來回要一百多小時,比兩趟北京飛紐約來回所花的時間還多,更不用說那時火車上的設備(臥具、餐廳、廁所等等)是如何如何地不堪設想了!但黃昆,他不辭旅途勞累,欣然答應我們的邀請,到大會上做報告.那時,我們負責的學術會議跟現(xiàn)在的會議比起來的確寒磣得很(限于經(jīng)費有限,物理學會僅補助不到2000元人民幣).黃昆院士被安排在鼓浪嶼賓館中最“豪華”的中樓(就是蔣介石曾來廈門住過的地方,新中國成立初期到“文化大革命”后不久,廈門沒有比它更好的賓館了,來廈門視察的官員,要人大副委員長級以上的才能住此).賓館負責人聽說黃昆等人是著名科學家,同意特別優(yōu)待安排.除此外,會議沒有對黃昆有任何特別的招待,沒有饋贈款物,甚至沒供應香煙、水果.

到小巷買香煙

會議期間,有一天下午安排代表們上街游覽參觀購物.我問黃昆要否陪他上街,他說不必,他想一個人出去,我也就沒勉強.到那天晚上吃飯時,我問他:“下午你到了什么地方?看到了什么?”他笑著說,他走到鼓浪嶼的小弄堂,看到小攤上有好煙就買了一些.今日想來,確是我們的疏忽,竟然沒想到供應他香煙!

與廚師握手

在會議期間,代表們參觀了廈門大學.當汽車緩緩駛經(jīng)廈大校舍時,黃昆說,廈大校景很美,房子比北大新蓋的“火柴盒式”樓群漂亮多了.會議結束后的晚宴是在外文系學生食堂里進行的,那時可沒什么現(xiàn)在餐館里的美味佳肴,餐桌上的菜肴主要是廈門海域能買到的新鮮海味.可能因“文化大革命”剛結束不久,各地餐館還不像廈門能買到從海里捕撈到的新鮮魚、蝦、螃蟹等海味,因此那次餐宴大受與會代表贊賞.晚宴結束要離開時,黃昆自己跑進廚房,與廚師握手并表示感謝.一位赫赫有名的科學家,卻沒有一點兒架子.他是那么通人情,與一些媒體報道的科學家是孤僻、高高在上的形象并不一樣.大會結束那一天,我送他上火車軟臥車廂,我對他說:“這次會議,你不辭旅途辛苦,千里迢迢前來指導,我們很是感激,但我們招待簡陋不周,很是抱歉!”黃昆說:“你們這樣做很樸實,很好.”黃昆還說,他對廈門、對廈大印象很好!作為會議的主席,直到今天,我每想到黃昆參加會議的大小舉止,就既感興奮,又覺慚愧!

“知子莫若父”

1957年一天,有一位老師到黃昆家談工作.談話間,黃昆的兒子(當時只是五歲左右)跑到客廳,天真地對黃昆說他自己做了一個玩具.黃昆稱贊他說:“真聰明,像你爸爸!”在政治學習時,那位老師提起這事,黃昆沒有辯解,只是難為情地微笑著.一個大科學家不聰明,能有那些成就嗎?對兒子的真情流露,正是“知子莫若父”,恰是正常人的表現(xiàn).

既嚴謹、可畏,又謙虛、感人

黃昆是一位嚴謹?shù)目茖W家,他不論是對自己的,還是對他的學生、同行的研究工作都以嚴謹?shù)膽B(tài)度對待,因此在北京大學、中國科學院半導體研究所,不少年輕人找他談自己的研究工作,都要準備得很充分,生怕給黃昆三兩句就問倒.

1957年間,一位剛從美國到半導體所工作的半導體器件專家介紹一新器件時,用了大部分時間進行數(shù)學推導、論證,聽講的大部分人都沒聽懂其要領.那位專家講完后,黃昆就自告奮勇地跑到講臺上,用了不到五分鐘時間,把那個器件的物理過程深入淺出地講明白.從這個角度看,黃昆是一位“可畏”的科學家,在他熟悉的學科里,看到、聽到別人工作有什么錯誤或缺點,就率直地指出.另一方面,由于對自己、對本行的嚴謹,他對他不熟悉的學科就不像有些人隨便發(fā)表所謂“權威”意見.他謙虛地說,科學發(fā)展很快,自己只知道很小部分.因此許多會議邀請他與會指導,他都拒絕了.

在北大期間,有一次學術報告會,是一位老師介紹電致發(fā)光.黃昆會上沒發(fā)言,會后他問我的看法.我跟他說,直到那時,國際上對粉末硫化鋅電致發(fā)光的機理還是眾說紛紜,我同樣也沒譜.他聽了,只問我有哪些綜合性文章,并沒有發(fā)表什么議論.這說明他因嚴于律己,就不隨便以“權威”身份發(fā)表意見.這正是一位科學家的科學態(tài)度——既嚴謹,又謙虛.這大概也是他生前不愿多在閃光燈前露面、不愿多接觸媒體的緣故吧.

參加打麻雀、“除四害”運動

1957年“反右”期間,展開愛國衛(wèi)生“除四害”運動.那時把麻雀看成“四害”之一,其理由是麻雀喜歡啄食谷子,全國估計有幾億到幾十億只麻雀,農(nóng)民辛辛苦苦種的糧食,一年就給吃掉近幾十上百億斤.北大物理系半導體教研室任命我為小組長.一天上午要參加全市統(tǒng)一行動打麻雀,集合隊伍時,黃昆與謝希德兩教授也簡裝易服前來.他們的到來害得我一時不知所措:安排或不安排他們“任務”?由于他們堅持要與大家一起參加,我只好拿一凳子讓謝希德教授坐在樹下(因她腳行動不便),手里拿一面鑼,用打鑼來趕麻雀;而黃昆教授自己則手里拿著鑼,看到麻雀飛過來就用力敲打,他甚至來回奔跑于樹林間追趕麻雀.這樣,兩位科學家與年輕人一起打麻雀,整整一白天.這件事,直到幾年后,才有人仔細去觀察,麻雀雖啄食谷子,但它也啄食害蟲,因此它應屬益鳥而非“四害”之一.事已過半世紀,但我到現(xiàn)在還能清楚地記住那天黃昆是如何沒有一點兒架子、賣力地為“除四害”而奔跑的英姿.

太長的“休止符”

黃昆是國際著名的物理學家,但他也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有深邃洞察力、有思想的人.他在國外留學七年,所做的研究與成果一直被引用到現(xiàn)在.與他同時在那里學習、工作的人,有人后來得了“諾貝爾獎”;而黃昆1951年回國后,直到1977年被任命為半導體所所長,才重新投入研究工作,中間停頓了將近三十年.這個“休止符”真是太長了,它就像一曲交響樂在演奏高潮時竟然長時間停頓下來!我個人不認為黃昆教授在這三十余年間,不曾因停頓的研究而思想里有所疑惑.我們應當在懷念他的同時,懷著可惜的心情來回憶這事——可惜黃昆這樣的科學家未能在回國后三十多年內(nèi)繼續(xù)他的研究,由此總結經(jīng)驗教訓,這才是紀念他的完整意義.希望這不僅是我個人的反思,也是更多人的共識.

黃昆是一位科學家.科學家不是影星、歌星、球星,他們不為一般民眾認識是正常的,“公眾享受科學家研究的成果,卻不知科學家是誰”的現(xiàn)象是普遍存在的.正如今日電氣化,地球上幾乎人人坐享其成,但很少人知道法拉第(M. Faraday)等有關科學家、發(fā)明家的名字.人們只要通過眼睛、耳朵就能視聽影星、歌星、球星的動作與聲音,容易在腦里形成記憶;但科學家研究的對象與成果,人們單用眼睛與耳朵還不夠,還要有受過這門科學基礎教育所訓練出來的頭腦,才能理解,才能形成記憶.因此,認識科學家的人只是人群中的少數(shù)就不足為奇.科學家只求其工作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前進、有所突破、有所貢獻,有科學界同仁的認可就很滿意,他們不求也無需在公眾面前“造聲勢”,以求公眾著迷.黃昆教授幾乎得到除“諾貝爾獎”以外所有的榮譽,光環(huán)滿頭,但他對這些榮譽表現(xiàn)得都很低調(diào),即使得到2001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后,也還是這樣,其原因就在此.

一位可敬、可愛、可畏、可惜的科學家

黃昆一生,因其出類拔萃的科學工作而受到國內(nèi)外科學界的敬重,因其淳樸的言談舉止而令人覺得可親、可愛,因其對工作嚴謹認真而使人覺得“可畏”,而他的研究工作在他回國后尚處富有創(chuàng)新年華之時長期停頓下來,又令人覺得十分可惜.


(2007年7月6日)


作者簡介

吳伯僖,廈門大學物理系教授.1948畢業(yè)于廈門大學數(shù)理系.1956~1958年參加“五校聯(lián)合半導體專門化”工作.長期從事半導體固體發(fā)光的研究工作.曾任廈門大學物理系主任、研究生院副院長,全國發(fā)光學會副理事長,福建省物理學會理事長,廈門市物理學會理事長等職.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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