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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口人湊在一起,也算一個家——汪旺有

大國糧倉: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實錄 作者:朱曉軍,楊麗萍 著


四口人湊在一起,也算一個家——汪旺有

人物簡介:

汪旺有,哈爾濱知青,生于1959年,6歲喪母,11歲喪父。1976年6月18日,初中還沒畢業(yè)就下鄉(xiāng)到勤得利農(nóng)場四連,種過地,養(yǎng)過豬,開過拖拉機,知青大返城時,拒絕承認有病,沒有返城。后回哈爾濱漂泊六七年,當過缷煤工,重返農(nóng)場時已沒有住所,曾娶當?shù)鼗加芯癫〉呐藶槠?,妻病逝后又找一位“打伙的”,先照料她的車禍致癱的前夫,后照料她的車禍致殘的兒子,及“沒媽”的孫子。在知青的幫助下,找到失散多年的弟弟,現(xiàn)靠打零工為生。

采訪手記:

去過幾次勤得利,我已記不清了,汪旺有僅見過一次,在2015年8月。

過去,我不知道有汪旺有,也許我去的時候他不在勤得利,在哈爾濱漂著。他不在也就沒人提起。

誰提起的汪旺有,已沒印象,記得有人說:“汪旺有,‘汪汪’才有,不‘汪汪’就什么也沒有?!蔽衣犞豁樁瑓s沒吱聲,畢竟是客嘛。人與人應相互尊重,何況汪旺有還是留下來的知青。上海知青歐陽吉寶說得好,知青只要留下來,對北大荒就是貢獻。

想當年,知青大返城時,北大荒遭受重創(chuàng),拖拉機沒人開,學生沒人教,看病找不到醫(yī)生和護士,全都癱瘓了。留下的知青在那段時間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北大荒有今天也跟這部分知青分不開,這是不可抹殺的。

怎么找到汪旺有?有人說,他在機務庫打更,可以晚上過去采訪;也有人說,跟他搭伙的女人的兒子出了車禍,下肢癱瘓了,汪旺有每天都要推他去針灸,可以去那家小診所門口找他。我選擇了方案二,也許急于見到汪旺有,他是哈爾濱知青,我與哈爾濱有不解之緣,在那兒讀書和工作26年,再加上2歲時家從沈陽遷至哈爾濱,2年后又遷至齊齊哈爾濱,我的人生有一多半是在那兒度過的,也就把哈爾濱人視為老鄉(xiāng)。

誰領我去的已沒印象,記得那是一個上午,北大荒的日頭毫不含蓄,明晃晃地在頭頂照著,猶如北大荒人的性格,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點都不繞扯。那家小診所位于賓館的北邊,相距約200來米,開在隨街的一排小平房里,似乎沒有牌匾。

“他就是汪旺有?!睍r間掐得真準,也許通過電話,見一家四口在診所門前停下,矮小單薄的老漢將輪椅上比他高一頭的壯漢背起,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在后邊扶著,胖乎乎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跟后邊,他們進了診所。

“他是?”我疑惑地問一句。

那老漢看上去像個70來歲的老農(nóng),怎么可能是省城哈爾濱的知青汪旺有?

2015年,汪旺有領著孫子來到賓館,接受采訪。

聽說我要采訪,汪旺有什么也沒說就跟我去了賓館。男孩喊汪旺有“爺爺”,非要跟去。汪旺有不準,孩子咧嘴要哭,他罵了一句就領上了??吹贸鰜?,他很寵孫子。

汪旺有在床頭坐下,那是一張被不幸浸泡、被中風扭曲了的面孔,眉毛似有若無,右眼不僅比左眼低,而且有點睜不開,頭頂像片鹽堿地,發(fā)絲干枯而稀少,于是額部得以擴張,占到面孔的三分之一。他穿的迷彩上衣和迷彩矮腰膠鞋似乎是學生軍訓后淘汰的,上衣有點肥大,不大合身,內(nèi)穿一件灰色圓領T恤,好似臟得已洗不出來了,藍褲子也臟得不像樣子。孫子看上去有六七歲,個子卻比他矮不了多少,胖乎乎的蠻可愛,親昵地纏著他,時而靠過去,時而拉著他的手,時而摟著他的脖子。

汪旺有不是一個能言善道的人,有著底層人的誠實與質(zhì)樸,問一句答兩句地講起他56年的經(jīng)歷。他直言不諱地說,這孩子并不是他的親孫子,是跟他一起生活的女人的孫子?!盃敔?!”孩子看著他喊道,不愿讓他這么說。據(jù)說,四連的人對孩子的奶奶說:“你找汪旺有算是找正了,他雖然長得不好看,待你一家不錯?!睂O子聽了就不高興,因說他爺爺長得不好看了,也許在他的眼里這個爺爺是最帥的。

中午了,我要請他們吃飯,他沒接受,領著孫子走了。

汪旺有是不幸的,6歲喪母,11歲失父,在福利院長大。說是知青卻沒正兒八經(jīng)讀過一天書,他還沒上小學“文革”就開始了,他下鄉(xiāng)之后“文革”才結束。他有著底層人的孱弱與窩囊,也有著底層人的老實、正直、善良、敞亮和擔當。

大返城時,別人都忙著搞假病歷病返,他卻拒絕承認自己有病,最后,跟他一個車皮來的60多位哈爾濱知青都返城了,四連其他城市的知青也都返城了,他這個老實人錯過了時機,留了下來。

有人認為,像汪旺有這樣的知青對北大荒是種負擔,我認為汪旺有對北大荒還是有貢獻的,應該得到尊重。社會不能因為汪旺有生活在底層,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否認他的人生價值。

一是在知青大返城時,北大荒出現(xiàn)“人荒”,拖拉機扔在地里沒人開,會開拖拉機的汪旺有留了下來,這是不是貢獻?

二是汪旺有娶一位患有精神病的當?shù)嘏?,給她一個家,讓她有個知冷知熱的丈夫。他養(yǎng)活她6年,直至病逝,這算不算善行,是不是貢獻?沒有汪旺有,社會要不要管那位生活不能自理的女人,要不要付出代價?

三是王金玲的前夫車禍致殘,不僅喪失勞動能力,連精神也不正常了;她要打工掙錢就照料不了前夫,要照料前夫就吃不上飯;她的兒媳扔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跑掉了,兒子在外打工帶不了,這個孫子還得管。這個家七淌八漏,徹底坍塌了,誰敢沾邊?只有汪旺有幫助他們,接濟他們,借錢買輛電動自行車,接送那“沒媽”的孩子去幼兒園,護理那脾氣暴躁、腦殼生蛆的男人,還為他送了終,料理了后事。

沒想到王金玲唯一的兒子也車禍致殘,瘦瘦小小的汪旺有每天推著他去針灸,背著比自己還重的他進診室,還賺錢養(yǎng)活他們一家……沒有汪旺有,農(nóng)場要不要承擔,社會要不要管?汪旺有為農(nóng)場分了憂,為社會分擔了責任。

當然,這個不幸的女人也給了汪旺有一個家,貧窮卻溫馨的家。從這點看,汪旺有比生活在哈爾濱的弟弟還幸福。

汪旺有猶如北大荒的一棵麥子,盡管他看上去微不足道,但他是有價值的,有貢獻的,而且他人不可代替。

社會該給汪旺有一份他該有的尊重。

1

2002年秋天晚兒,我打后趟房過,道上碰到王金玲,拉著孫子李鵬站在風中。我問,你在這兒站著干啥?快黑天了。她說,我家那人不讓我進屋,在外頭站了五宿了。

王金玲和她老爺們兒李鳳才是外來戶,那年勤得利招養(yǎng)牛戶,他家三口人牽著兩頭牛,從五大連池過來。來時兒子才3歲,這不兒子都結婚了,我隨了禮,也去喝喜酒了,還有了孫子李鵬。

2009年,李鳳才騎摩托車出了車禍,一個20多歲小孩打那兒過,給人家的腿撞劈了,自己磕到水泥地上,腦瓜子撞壞了,大揭蓋,昏迷,搶救6天才搶救過來了,卻落下腿不能走路的毛病。

在醫(yī)院住了20多天,花了4萬元,賠了人家2萬多元,他們家原來日子還行,趕上連隊搬遷,這不把房子扒掉賣了,給李鳳才治病,在機務庫后面租了房子。

日子不行了,王金玲上地點干活,地點離家挺遠,三四十里地。她起早貪黑給人做飯,別的也干不了,開荒地種水稻,她干不了,她才80來斤。

干10天回來,錢花完了,再出去。

她每次干完活兒回家,李鳳才拿刀拿斧子砍她——有病有的唄,說她天天不著家,不管他。他不讓她進屋,進屋要給他50元,她一天才掙30元。我看不下眼,勸他,你媳婦掙錢管家,天天對你這樣事兒的,你怎么不知道心疼她呢?他說,不用你管。

我又勸王金玲,別去地點干活了。王金玲說,不干活咋整,米也沒有,面也沒有,人情來往、水電費、房租費,哪樣不要錢。

兒子李亮?結婚時在一塊兒了,這旮旯不興老婆婆跟兒媳婦住一塊兒,兒子兒媳領孩子出去過了,離五六里地呢。李亮在外面干活,不大回來。

李鳳才不光摔壞了腦袋,還摔壞了一條腿,走路拉巴拉巴的。王金玲不在家,李鳳才把家造得不像樣兒,連隊讓我給整整柴禾,燒燒炕,我天天上山撿柴禾,給他燒炕,這人當過兵,原來脾氣就不好,喝點酒天天罵人,連我都罵,給我氣的,不稀給他燒了。連隊看他家冷,給釘了個門簾子,他給薅下來。王金玲從地點回來,我正給他家燒炕呢,我說,他總罵我。她說,那你就別給他燒了。我說,不給燒吧,凍死咋整?前后院住著。

我是1976年6月18號從哈爾濱坐火車坐到佳木斯,從佳木斯坐船到這兒來的。到這兒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8點多了,分到農(nóng)場四連。名是農(nóng)場,不也鏟地薅大草嗎?挨的那些累,就別說了。

哈爾濱福利院里有個孤兒部,我是從那兒出來的。我還有個弟弟,比我小3歲。1965年,我6歲時,母親得了心膜炎,醫(yī)院打錯了針,死了。如果找的話,醫(yī)院得撫養(yǎng)我和弟弟到18歲,因為認識醫(yī)院的院長,后來拉倒了。我父親在103部隊當過兵,轉業(yè)后給他安排工作,他沒干,到處干臨時工,冬天燒鍋爐,夏天找點兒別的活。1970年去世了。

父親去世后,我和弟弟去了福利院。在五十四中學念到初二時就下鄉(xiāng)了。我說不行我也下,反正下鄉(xiāng)兩年就回來了唄。學校老師說,你下鄉(xiāng)是嗎?你走吧。就給我辦了下鄉(xiāng)手續(xù)。

福利院還有一個人,跟我一起來的,死在這兒了。怎么死的?那小子瞎作,蹲了監(jiān)獄,出監(jiān)獄沒多長時間,一年多就死了。

我還在后勤養(yǎng)了幾年豬,開了幾年拖拉機?,F(xiàn)在機務庫看車呢,吃住都在那兒。

我說王金玲,你這兒站著咋整啊,還帶個孩子,上旅店吧。她說,我沒錢啊。我說,我給你錢。她說,你今兒給我拿錢了,明天還能給我拿嗎?我也不能天天去住旅店啊。

王金玲說,前一陣兒我跟著別人去打魚,掙倆錢拿回來了,李鳳才沒在家,嫌屋子冷,住旅店去了,吃飯店,飯店人家剩點飯,他撿著吃了。他講話了,他也是四連的老人兒了,飯店可憐他,剩飯剩菜就給他吃了。他一個月500塊錢低保,剩不下。

3歲的孫子李鵬回來了,怎么回來了?他媽給他扔下跑了。兒子在外面打工,兒媳把孩子送到幼兒園,一個月600元長托,星期六星期天也不往回接。放暑假了,老師說李鵬的家人怎么不接孩子呢?打孩子他媽電話,打不通,原來出了車禍,媳婦看家里條件不行了,跟人跑了。

王金玲在勤得利,媳婦把孩子扔同江幼兒園,王金玲不知道,接到老師電話才知道。

孩子接回來了,王金玲說不干活了,不走了,回家伺候孩子伺候他吧?!拔壹夷侨瞬蛔屛疫M屋,拿刀攮我,不讓我回家,也不讓孩子進屋,進屋得給他50元,我上哪整錢去?”

她說,汪哥,我給你說點事兒唄。

我問,啥事?

她說,我這情況你也看著了,他好是好不了了,天天喝酒我也管不了。這孫子你也看著了,天天跟你叫爺爺,凍得絲絲哈哈的,你可憐可憐我吧,咱倆一起過吧。

我沒吱聲,走了。

2

我沒給她信。

她給我打電話,她有我的電話號碼。

我說干啥呀?她說你到團部來吧,我倆吃頓飯,孩子想你了。孩子對著電話喊“汪爺爺,想你了”。叫得我心軟,我稀罕孩子,有時抱他到小賣點買點吃的,孩子嘴甜,爺爺長、爺爺短地叫我。

我去了。

她說,你別害怕,咱哥們認識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啥樣人兒。我家這人死不死、活不活的,摔壞之前就不知道心疼人。我倆結婚三天就干仗,天天罵我媽,我媽是養(yǎng)母,養(yǎng)父死得早,我心疼我媽,為了照顧我媽招的養(yǎng)老姑爺,沒承想,天天跟我干,他罵我媽,我還怕我媽聽著。

她說,我1960年出生,初中畢業(yè),我們那旮旯計劃生育,招赤腳醫(yī)生,我考上了,當赤腳醫(yī)生也不掙錢,一年700來塊。結婚有孩子后,上不了班了,農(nóng)村不像咱農(nóng)場,有地方看孩子,我就在家看孩子。跟他過了30多年,遭老罪了,放牛放了10多年,起早貪黑的,也沒得好。做豆腐做了10多年,也沒攢下一分錢。

到這旮旯,頭五六年挺好,接著他就摔壞了。

前幾次王金玲說跟我打伙過,我沒回信,我也怕負擔啊,她老爺們死不死、活不活的,還有個孩子……

1992年我成過一次家,別人介紹的,當?shù)嘏?,比我?歲,生產(chǎn)隊指導員給辦的婚事,也不能干啥,一只手不大好使,神經(jīng)有點不大好。

怎么娶了個精神不大好的女人?我尋思對付對付得了,那一年我33了。

返城沒指望,1978年大返城時,別人都辦病退,我說我沒病,等我回過勁兒來,再想辦就晚了,沒表了。

后來我找了一回,先去福利院,院長同意我把戶口落那兒。上民政廳就不行了,人家說哈爾濱人口多,沒有工作介紹給你,像大慶那種邊邊拉拉的人口少的城市還可以接收,你回去等信兒,有機會給你整。再就沒信兒了。

不回去也好,回去找工作不也得有門子?回去要錢沒錢,要啥沒啥,爹媽死了,唯一的弟弟找不到了。怎么找不到了?丟了。下鄉(xiāng)后,我哥倆就失去了聯(lián)系。我走時他才十四,當時住在福利院,這次去福利院,他們說他早就離開了福利院,去了哪兒不知道。

我們那一批來了60多人,就剩我自己,都走了。

尋思結婚得有個房子,連隊的房子作價幾百塊賣給了我。這媳婦天天往外跑,摸人家這個摸人家那個的,我還要給人家道歉。不會干活,我得侍候她。跟她過了6年,她病了,肚子大,腸梗阻,沒治好死了。這都沒了10多年了。她家的姐妹全在四連,到現(xiàn)在也來往。

又是一個人了,我在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夏天晚兒喂豬累得睡著了,睡了半拉點,睡醒了嘴就歪了,敢情受風了。我一個人沒人管啊,有病也沒人管,嘴就歪了,腰疼,鏟地累得腰椎間盤突出。

這不,連隊承包了,誰有錢誰種地,我沒有錢,種不起地,就到處打工,有活兒就干,沒活拉倒。那時候打工的工資便宜,一天撐死三四十塊,哪像現(xiàn)在,現(xiàn)在最低得80塊、100塊的,現(xiàn)在的工資高,現(xiàn)在干仨月都萬八千的。

那一年返城知青劉亦庭回農(nóng)場,讓我去哈爾濱給他干,我去了。腿麻,嘴麻,去哈爾濱連打工帶看病。他那邊不行,一個朋友在電廠,我在那兒干,缷火車,缷煤,管住管吃,去了養(yǎng)老保險,剩個四五百塊錢。虧了去哈爾濱了,農(nóng)場白扯,一年掙一兩千塊錢,去了交養(yǎng)老保險,哪兒還有錢啊。那時不去飯都吃不上。

在哈爾濱趕著掙趕著花,待了六七年,等我回來,連隊搞規(guī)劃修道,房子給我推了。多大?30多平方。連隊以為我不回來了,直接給推了。一趟房三家,那兩家也沒得到補償。

我找了找,還嫌我找了!我說不找怎么辦?你得給我補償??!啥也沒給。人家說,反正你一個人,你打更吧,讓我去機務庫打更,住在機務庫。再去找,小干部說啥呢?你去找吧,不讓你打更,看你能干啥,你的腰不疼嗎?不打更我干啥去?也就拉倒了。人都說我太老實。

王金玲這女人聰明,看出我二意思思的,說,我上地點干活,孩子送長托,學費書費我拿,禮拜六和禮拜天你幫接回來,不接一天80元錢啊,我也拿不起。你幫我接回來,擱你那旮旯,老師若來電話,說孩子有病有災的,你給孩子買點吃的,把孩子接出來,別讓孩子挺大發(fā)了……

我說那行吧,行。

她把話說到這份上,我還能說什么?

她為啥不找別人找我?她說我這個人實在,挺實在的一個人,精神病妻都能那么照顧。哪怕一個小孩兒呢,說汪叔你給我捎點啥,送點啥,我騎著自行車就給送過去,旁人說明天不行嗎?我說也沒啥事兒,今天送過去。

她上地點,孩子接送都是我。四連離學校12里地,半夜三更孩子有病了,感冒了,老師打來電話,我就騎著電瓶車去接。為了這孩子,我才買了這部電瓶車,錢不夠,跟人借了2000多塊,掙了錢又還了人家。

王金玲干一個月活,老板給600元,人家都是干完活才給錢,她跟老板說提前把錢提出來,600元夠給孩子交學費書本費了。從地點回來,李鳳才還是不讓她進屋,拿刀拿斧子可那兒攆她,我看了尋思,這可咋整?總不能就這么一宿一宿風地里站著。

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2011年,王金玲跟李鳳才辦了離婚手續(xù)。就這么的,我們倆到一塊了。雖說離了婚了,王金玲對李鳳才該管還得管,該照顧還照顧。

2002年上半年,李鳳才不能動彈了,拉尿都在床上,夏天晚兒熱的時候,給他翻身擦身子,王金玲真整不動啊,他骨棒大,病了也有100多斤,她干巴瘦小,才80多斤。兒子有時回來待個一兩天,能幫把手,他還得出去干活呢。

里外都是我?guī)椭?,幫著買藥喂飯,還得想法兒出去干點活,掙點錢。8月大熱天兒,李鳳才腦瓜頂摔裂的地方長蛆了,去醫(yī)院沒錢,王金玲給連隊領導打電話,領導不接,氣得她直哭。房東怕他死在屋里,不讓住了,沒治了,就把他整到機務庫了,機務庫后面有個小屋,放車的地方,夏天車去地里干活了,空在那里,李鳳才是在那兒咽氣的,也算死在我家了。

買骨灰盒,買花圈,發(fā)送,都是我?guī)椭鴱埩_的。從他病重,到走了,前前后后照顧了大半年。

3

她在機務庫沒住多長時間,也就半年,就搬出去了,為啥?她兒子李亮又出車禍了。

這半年兒,衣服她洗,飯她做,我就干點活兒,有活兒就干點。有個頭疼腦熱,她也知道心疼我。哎呀,兩人互相有個照應,完事了。

跟我原來的老婆比?這個能干活兒啊,原來那個干不了活,我還得侍候她。

她身體不大好,血壓低,平時低壓60,高壓80,犯病時低壓40,高壓50,一年犯兩回。她說我不得勁,你給我買點藥,我就給她買點藥去。挺不了了,才去打針去,打了8天針,花了1180多,把她心疼的,我說不打針咋整???總在炕上躺著不是事兒。

冬天連隊不給買煤,王金玲見我自己上山撿柴禾,她說憑啥,曬場打更的都給買煤,你咋不給買煤,都是一樣的人。曬廠打更的住好房子,你這房子都轉不過身,連個水缸都擱不下,你也真行,這十來年了,我去找連隊。勸不住她,就去找連隊,連隊拉了煤,煤不著,是陳煤。

李亮給人家開車,出事那天不是李亮開車,別的人開車,李亮坐在車上,回來撞車了,撞到十二椎了,一條腿往上掐有知覺,另一條腿沒有知覺,走不了。

老板一分錢不包,人家有錢,人家有人,他講話了,把李亮撞死,錢我也不給,我寧可打官司,他家沒錢沒人。也是,她家在這兒就三個人,也沒親戚,她講話了,就這汪旺有是我親戚。

李亮出院后,上半身能動,腰往下沒有知覺,醫(yī)生說得針灸,得自己鍛煉。為方便照顧李亮,她就搬回團部,一年500元租了一個平房,一個前屋帶個后屋,40平米。我還在車務庫打更。

她去找連隊,拿出醫(yī)院的診斷書給當官的看,診斷書上說李亮要有人侍候。她說,拉了這么大的饑荒,我得出去干活,你們連隊找個人侍候李亮吧。連隊說,你在家侍候你兒子吧。一個月補貼她500元。李亮吃低保,一個月900元。娘倆總共1400元。

李亮出事后就坐輪椅了,你沒看原來租的那院兒嗎?輪椅推不進去,推不出來,我就給他背出來,再背進屋里,天兒好時讓他到院子里曬曬太陽。上衛(wèi)生所時,輪椅推不了的地方,我倆一邊一個攙著。王金玲整不了他,100多斤重呢。

他開車交的幾個朋友花600元給他買了第一部輪椅,用壞了。去年王金玲去民政局找了五趟,民政局救濟了一個新的,就是現(xiàn)在用著的。

曬場打更那個人退休了,連隊讓我干,我不想干,平時倒沒啥,賣糧那陣特別忙,得過秤搬糧食什么的。加上機務庫那份活,黑白天沒個消停時候了。王金玲勸我說干吧,不干咋整?李亮時不時住院看病,她干不了活兒。我得干活養(yǎng)活這一家啊。

就這么的,我有了兩份活,加一起一年能整個1.6萬。按照農(nóng)場的工資標準,一年應該給我1.9萬,我去找過,也沒找出啥名堂來。

連隊的人說我心眼好使,心眼實。他們說,換一個人早走了,這老的老,小的小,殘疾的殘疾,一大家子,吃喝拉撒都得管著。我倆到現(xiàn)在都沒登記。

連隊老人兒知道我是知青,年輕的新來的就不知道了。返城的哈爾濱知青沒有忘記我,有時候來了就找我。沒白在一起待這么多年,這些年沒少幫我。

我弟弟丟了十幾年,不知去哪兒了,這幫知青幫著我找,只知道我弟弟叫汪春友,在哈爾濱福利院長大,他們四處打聽,真給找著了。

為這個,我特意跑去哈爾濱,跟弟弟見面。去之前想跟弟弟通電話,他手機沒有,啥都沒說,聽說弟弟給人燒鍋爐。王金玲說,你給人打更,咋也比你弟弟強,花600元給他買了個長虹的笨手機,笨手機電量大。我?guī)еo弟弟買的手機就去了。

這是2014年了,從1976年下鄉(xiāng),我和弟弟30多年沒見面了。

住一宿就回來了,王金玲說你咋回來啦,跟你弟弟不好好嘮嘮?我說哪兒啊,吃了晚飯,我弟弟走了,沒影兒了,去哪兒逛去了,也不跟我嘮,屋子里有一個小黑狗,我跟小狗兒待著。哥倆不咋親,找著了吧,不親。

弟弟吃食堂。家里啥也沒有,電視也沒有,在別人家看電視,租的房子,也沒啥意思,就回來了。打那再沒去,他也沒上我這兒來。

互相惦記不?也惦記,有時打打電話,去年說血壓高,高壓200多,橫豎也沒去醫(yī)院看,我告訴他吃點啥藥啥藥,就好了。我哥倆都挺皮實,我手麻胳膊疼,整點藥吃巴吃巴,貼巴貼巴,就好了。

這兩年弟弟混得比我強,他在骨灰盒廠打更,屬于民政系統(tǒng),有收入。去年我勞保交不上,李亮有病住院,我從他那兒借了1萬塊錢,到現(xiàn)在沒還呢。他也沒房子,老了咋整?老了上福利院吧。

李亮的車禍官司上了法庭,人家找律師花了10萬,王金玲找律師花了1萬多。老板敗了一審,二審告到哈爾濱去了,8月開庭,王金玲帶著李亮拼車去哈爾濱,一個人200元,來回路費800元。住兩宿旅店,一宿88元。王金玲在家烙點餅帶著路上吃,李亮大便干燥拉不下來屎,一頓給他買一碗面條。開庭時,哈爾濱知青去了兩個代表,王金玲回來形容“兩個男的,個兒挺高,長得挺帥”,跟著一起旁聽,王金玲說謝謝你們,這么忙還來旁聽。

哈爾濱知青還捐了款,20多個人,每人一百二百的,返城后他們的日子也不大寬裕。王金玲挨排兒打電話感謝,她說不能接著錢就瞇下了,得感謝感謝,說點客氣話。

官司打下來了,開車那小孩包60多萬,老板包26萬,他倆一共包90多萬,小孩沒錢,蹲了2年多,出來走了,外面打工去了。老板把財產(chǎn)轉移了,一分錢也沒賠。從出車禍住院到打完官司,前前后后拉了20多萬饑荒。

知青去年來了,給我們買了袋面,我拿回來,王金玲嘮叨著,一袋面一百四五十塊錢,吃一個來月兩個月,我跟人家認識認識吧。我說認識啥呀認識,我認識就行了。

我有一個哈爾濱知青群,群上有31個人,有時聊聊天。這31個人里,就剩我一個在北大荒了,就剩我自個兒了。

4

2008年4月,我從地點回來,造得水鴨子似的,春天地里開化嘛,在水稻地里干活,扣大棚,棉褲濕了半截兒,鞋都脫不下來了。

孫子已趕上爺爺高了,不過孫子還是孫子,還那么黏著這個“長得不好看”的爺爺。

“爺啊,你可回來了,想死我了?!睂O子李鵬抱著我親,地里干活兒弄得臉黢黑,也不嫌棄,給我端來了洗腳水。這孩子長米多高了,又胖又壯。做了好吃的,王金玲不吃,她吃啥也挑性,油大不愛吃,我干活兒,讓我多吃點兒。我也不吃,可著李鵬吃。

李鵬有吃的先可著爺爺,爺爺不吃,他急得掉眼淚,爺爺咬一口,一小口也行。我只要一走,冬天光著膀子都攆1我。學校開家長會,他讓爺爺去,不讓奶奶去。見人就說,這是我爺爺。學校都認識我。放學回來,先找爺爺,他爸說咋不先找我呢?他說我先找爺爺,再找奶奶,再找爸。

孩子也可憐,媽媽去年回來看他,帶走三天,送回來了,花2.5元給他買了一雙襪子,穿一天就給整露了,露腳指頭了。一分錢沒給,這么多年,就沒給過孩子撫養(yǎng)費。

王金玲見我造得不成樣子,也心疼,說明天你別去了。地點沒有水,沒有電,老板頭天晚上熬點酸菜,用塑料袋裝了,讓兒子騎摩托車送來,一吃一天。王金玲給我打電話,說找人給我捎點腸,她知道我愛吃哈爾濱紅腸,沒等捎呢,我回來了。

我干活兒實惠,都愿意找我,在地點干活兒一天掙個一百二三十塊錢,累點吧,掙得不少。

這當官的不知道咋回事兒,不讓我看曬場了。那天書記去了,說汪旺有啊,你別干了,我找別人了。我說你不讓我干了,我還沒領退休金,你讓我干啥去?農(nóng)場的兩份活,打更的那份沒有了,機務房還干著,沒多少車,看看小四輪啥的,一個月開880元。咋的也得對付到年底我退休啊,連隊現(xiàn)在屬于北大荒上市公司了。

機務庫住不了人了,沒有水,沒有電,炕也塌了,耗子嗑的。

機務庫一份活養(yǎng)不了家,就再干點零活兒啥的,有多少收入?也不一定,有啥就干點,水田里整大棚,整臺,篩土,一個月收入多少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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