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么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言行是與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xiàn)在我的確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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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春在狹窄而又破舊的院中度過了他貧窮、孤寂而又歡樂的童年。他常常在院子里和小姐姐一起玩羊拐子,玩膩了便用模子扣各式各樣的泥餑餑。再長大一點,慶春會去家附近的積水潭玩耍。積水潭是一汪碧綠的清水,水里有黑豆豆一樣的小蝌蚪,潭邊蘆葦葉上還有淡藍色的嫩蜻蜓呢。
最開心的事情是慶春要上學了。慶春小的時候,病貓一樣,家里又貧。母親有時候想教慶春去上學,怕他受人家的欺負,更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八歲慶春還不識一個字?;膩砘娜?,倘使不是一個人的出現(xiàn),慶春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依然貧而不識字,很自然地去做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在窮人的世界里,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一天,溫暖的陽光照進了舒家破爛的小院里,有個善人來到了舒家的小院里,他的聲音是那么洪亮,他的衣服是那么華麗,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臉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舒家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聲音的震動。善人告訴馬氏:“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善人送來課本,送來做一身服裝的布料,他辦了一間私塾,給自己的孩子和朋友的孩子上課。慶春的心激烈地跳著,恨不得自己也要跳起來,他多么盼著去上學啊。第二天,慶春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善人去入學。學校在離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里,是一家改良私塾。道士廟不大,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因為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里,是五谷輪回之所的廁所味,以及別的說不清道不明或濃或淡的各種臭味。學校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很黑、很冷,神像被黃布遮擋起來,供桌上擺著孔圣人的牌位,三十多個學生面朝西坐著,西墻上有一塊黑板。善人把慶春交給了死板而有愛心的李老師,教慶春拜圣人及老師,老師給了他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慶春就變成了小學生。
善人叫劉壽綿,滿族,京城粵海劉家的獨生子,非常富有。劉家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是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地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店鋪。劉家是內務府的人,因祖上曾在廣東負責海外貿易,所以冠以“粵?!倍忠允敬笥衼須v。劉壽綿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卻很愛做善事,在街面上有“劉善人”的美稱。慶春的曾祖母跟著劉家的滿族大員到過云南等遙遠的地方,任務是攙扶著大夫人上轎下轎,并給夫人裝煙倒茶。從云南回來后,曾祖母攢了一筆錢,買下一所小房子,就是慶春所住的小楊家胡同的院子。舒家并不是劉家的家奴,卻不曾斷了來往。劉壽綿有一個女兒,比慶春早出生一天,所以他看到女兒的時候也就常常想起慶春。女兒做滿月,劉壽綿也會給舒家送份禮物,女兒該上學了,劉壽綿也會想起舒家也有一個小男孩該上學了。
做了學生以后,慶春時常到劉家去。慶春從未見過那么漂亮、潔凈的房舍,開滿海棠花的大花園,散發(fā)著甜蜜的花香味兒,蜜蜂嗡嗡地飛來飛去,好像永遠是春天。慶春感覺到了差距,同樣是人,生活的境遇卻如此不同。走過雕花的木廊,慶春會禁不住放慢腳步,唯恐碰壞了什么驚動了什么,他只是個窮孩子啊。做一個窮孩子,慶春曾經見過很多有錢人的白眼與漠視,那種來自金錢的傲慢,像冬天的寒風吹進慶春的骨頭縫里??墒?,劉壽綿卻不是這樣,每逢慶春去,他一定熱情地招呼慶春吃飯,或給慶春一些從沒見過的精致美味的點心。他絕不因為慶春是一個苦孩子而冷淡他。他是闊大爺沒錯,但是,他心里卻沒有貧富差距,從不以富傲人。
在慶春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壽綿又來幫忙,跑腿,送學費。這時候,他不是一個闊大爺了,他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可是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慶春中學畢業(yè)的時候,他已沒什么財產了,只剩了那個后花園。他并不在意,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繼續(xù)好善,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慈善事業(yè)。他忘了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的妻兒,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一如既往。慶春也來幫忙了,他辦貧兒學校,慶春去就做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慶春就去幫忙調查及散放。
在慶春出國以前,劉壽綿的兒子死了。他的兒子到貧民區(qū)去考察以準備救濟糧食,結果,在路上墜馬身亡。白發(fā)人送完黑發(fā)人后,劉壽綿徹底看破了紅塵,舍棄了家產與妻女到西四的廣濟寺出了家,法號宗月,他的夫人與小姐也入庵為尼。廣濟寺的現(xiàn)明法師把他安排到北京的一個大寺廟柏靈寺當住持。由于他不惜變賣廟產去救濟窮人,因此被驅除出來。后來,他住在鷲峰寺后院的一個小房子,僅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他自己沒有錢,他窮,他忙,他每日只進一頓簡單的素餐,他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yè)。他入廟為僧前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F(xiàn)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里作功夫。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個在金子里長起來的闊大爺。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宗月大師積極聲援中國軍民的抗日行動。北京淪陷了,日本侵略者利用各種手段威脅宗月大師,讓其加入日偽組織的佛教會、授予“滿洲國師”稱號、邀請其訪日,這些都被宗月大師嚴詞拒絕。對京津一帶出現(xiàn)的大量難民,宗月大師則關心備至,積極組織救濟,得到難民的愛戴。最值得稱道的是,宗月大師冒著生命危險,掩埋了抗日戰(zhàn)爭中陣亡的中國軍民遺骸。
1938年8月南口戰(zhàn)役后,中日軍隊傷亡重大,日本人打掃戰(zhàn)場時,只掩埋或火化日軍士兵遺體,對中國人的遺骸不管不顧,許多中國人因為怕被日偽政府懷疑“通敵”不敢去收尸,北京周邊戰(zhàn)場上數(shù)千具中國人的尸體暴露荒野。宗月大師手舉一面自己設計的大旗領著數(shù)十名僧人和少數(shù)青年俗人去掩埋中國軍民的遺骸。在寒冬中,他們持續(xù)工作了一個多月,找到并掩埋了3000多具尸體。在掩埋過程中,如果發(fā)現(xiàn)日本士兵遺體,宗月大師本著佛教的悲憫精神將日兵遺體一并掩埋。寒冷的天氣加之年老體弱,宗月大師病倒了,但他堅持掩埋完最后一具尸體才同大家一起回城。
1939年的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鹪岷?,人們在他的身上發(fā)現(xiàn)許多舍利。宗月大師圓寂后出殯時,半個京城的貧民,自動走上街頭為他送葬,他們都是受過他恩惠的百姓。
安徒生說:世界的歷史像一個幻燈。它在現(xiàn)代的黑暗背景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說明那些造福人類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樣走著荊棘路。
宗月大師給了慶春太多影響,在精神上物質上都給了慶春太多幫助。沒有他,慶春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也就不會有作家老舍。在一個孩子初涉社會的時候,他給了貧窮的慶春以平等與尊重,用自己的行為演繹了什么是視金錢如糞土,讓慶春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

宗月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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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之后,慶春有了很多同學,也有了很多朋友。慶春和朋友一起去放風箏。那半空中隨風沉浮的風箏,晃如一只海鳥,在云海里游弋。時而風平云住,它又猶如一只在碧空中滑行的鷂鷹。這情景使慶春和朋友們陶醉了。在八九歲的孩子心里,游戲、玩耍便是歡樂,是幻想,是希望,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