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

西漢文章最盛，如鄒、枚、嚴(yán)、馬以迄淵、雲(yún)等，班固不區(qū)分別爲(wèi)立傳，此文章所以盛也。至范蔚宗始別作文苑傳，而文章遂自東漢衰矣。

二

漢文人無不識字，司馬相如作凡將篇、揚雄作訓(xùn)纂篇是矣。隋、唐以來，即學(xué)者亦不甚識字，曹憲注廣雅以『』爲(wèi)『餅』、顔師古注漢書以『汶』爲(wèi)『洨』是矣。

三

余最喜觀時雨既降、山川出雲(yún)氣象，以爲(wèi)實足以窺化工之藴。古今詩人，雖善狀情景者，不能到也。陶靖節(jié)之『平疇交遠風(fēng)，良苗亦懷新』，庶幾近之。次則韋蘇州之『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亦是。此陶、韋詩之足貴。他人描摩景色者^[1]，百思不能到也。

四

世俗以爲(wèi)月中有姮娥，又有蟾蜍。非也。張衡靈憲云：“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2]，姮娥竊之，奔月宮，遂託身於月，是爲(wèi)蟾蜍?！笔求蛤芗?span >姮娥所化^[3]，非有二也。高誘淮南王書注亦云^[4]：姮娥奔入月中，爲(wèi)月精。今人稱美色者必曰『月中姮娥』，無論事涉輕褻，亦失之遠矣！

五

唐詩人去古未遠，尚多比興，如『玉顔不及寒鴉色』、『雲(yún)想衣裳花想容』、『一片冰心在玉壺』及玉溪生錦瑟一篇，皆比體也。如『秋花江上草』、『黃河水直人心曲』、『孤雲(yún)與歸鳥，千里片時間』以及李、杜、元、白諸大家，最多興體。降及宋、元，直陳其事者十居其七八，而比興體微矣。

六

三百篇無一篇非雙聲疊韻。降及楚辭與淵、雲(yún)、枚、馬之作，以迄三都、兩京諸賦^[5]，無不盡然。唐詩人以杜子美爲(wèi)宗，其五七言近體，無一非雙聲疊韻也。間有對句雙聲疊韻，而出句或否者，然亦不過十分之一。中唐以後，韓、李、溫諸家亦然。至宋、元、明詩人，能知此者漸鮮。

七

本朝王文簡頗知此訣，集中如『他日差池春燕影，祗今憔悴晚煙痕』此類數(shù)十聯(lián)，亦可追蹤古人。然疊韻易曉，而雙聲難知。則聲音、訓(xùn)詁之學(xué)宜講也。

八

杜牧之與韓、柳、元、白同時，而文不同韓、柳，詩不同元、白；復(fù)能於四家外，詩文皆別成一家，可云特立獨行之士矣。韓與白亦素交，而韓不仿白，白亦不學(xué)韓，故能各臻其極。

九

詠古詩，雖許翻新，然亦須略諳時勢^[6]，方不貽後人口實。如唐末李昌符緑珠詠曰：『誰遣當(dāng)年墮樓死，無人巧笑破孫家?！灰鈽O新穎。然按晉書紀(jì)傳，石崇被殺未久，趙王倫即敗，秀亦同誅，不待緑珠之入而家已破矣。若崇肯遣緑珠，緑珠即從命以往，亦徒喪名節(jié)耳。詩人作詩，自當(dāng)成人之美，如『一代紅顔爲(wèi)君盡』，何等氣色！而昌符顧爲(wèi)此語，吾卜其非端人也。

一〇

明御史江陰李忠毅獄中寄父詩^[7]：『出世再應(yīng)爲(wèi)父子，此心原不間幽明』，讀之使人增天倫之重。宋蘇文忠公獄中寄子由詩：『與君世世爲(wèi)兄弟，又結(jié)他生未了因』，讀之令人增友于之誼。唐杜工部送鄭虔詩：『便與先生成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讀之令人增友朋之風(fēng)義^[8]。唐元相悼亡詩：『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讀之令人增伉儷之情。孰謂詩不可以感人哉！

一一

昆明錢侍御澧，爲(wèi)當(dāng)代第一流人。即以詩而論，亦不作第二人想。五言如『寒渚一孤雁，煙籬五母雞』；『風(fēng)連巫峽動，煙入洞庭寬』；七言如『夜不分明花氣冷，春將狼藉雨聲多』；『曉簾纔卷燕交入，午睡欲終蟬一吟』；『拆皆成字蒸新麥^[9]，望即生津飣小梅』；『門接山光來異縣，牆分花氣與芳鄰』：皆戛戛獨造。至五言古長風(fēng)三首及還家三首、七言長短句赴隨州一篇，無意學(xué)古人而自然入古，其杜老北征、元叟舂陵行之比乎！

一二

錢宗伯載詩，如樂廣清言，自然入理。紀(jì)尚書昀詩，如泛舟苕、霅，風(fēng)日清華。王方伯太岳詩，如白頭宮監(jiān)，時説開、天。陳方伯奉茲詩，如壓雪老梅，愈形倔強。張上舍鳳翔詩，如倀鬼哭虎，酸風(fēng)助哀。馮文肅英廉詩，如申、韓著書，刻深自喜。蔣編修士銓詩，如劍俠入道，猶餘殺機。朱學(xué)士筠詩，如激電怒雷，雲(yún)霧四塞。翁閣學(xué)方綱詩，如博士解經(jīng)，苦無心得。袁大令枚詩，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錢文敏維城詩，如名流入座，意態(tài)自殊。畢宮保沅詩，如飛瀑萬仞，不擇地流。舅氏蔣侍御和寧詩，如宛、洛少年，風(fēng)流自賞。吳舍人泰來詩，如便服輕裘，僅堪適體。錢少詹大昕詩，如漢儒傳經(jīng)，酷守師法。王光祿鳴盛詩，如霽日初出，晴雲(yún)滿空。趙光祿文哲詩，如宮人入道，未洗鉛華。王司寇昶詩，如盛服趨朝，自矜風(fēng)度。嚴(yán)侍讀長明詩，如觸目琳瑯，率非己有。王侍講文治詩^[10]，如太常法曲，究係正聲。施太僕朝幹詩^[11]，如讀甘讒鼎銘，發(fā)人深省。任侍御大椿詩，如灞橋銅狄，冷眼看春。鮑郎中之鍾詩，如昆侖琵琶，未除舊習(xí)。張舍人壎詩，如廣筵招客，間雜屠沽。程吏部晉芳詩，如白傅作詩，老姥都解^[12]。曹學(xué)士仁虎詩，如珍饌滿前，不能隔宿。張大令鶴詩，如繩樞甕牖，時發(fā)奇花。湯大令大奎詩，如故侯門第，樽俎尚存。張宮保百齡詩，如逸客遊春，衫裳倜儻。舅氏蔣檢討蘅詩，如長孺戇直，至老益堅。汪明經(jīng)中詩，如病馬振鬣，時鳴不平。錢通副澧詩，如淺話桑麻，亦關(guān)治術(shù)。李主事鼎元詩，如海山出雲(yún)，時有可采^[13]。姚郎中鼐詩，如山房秋曉，清氣流行。吳祭酒錫麒詩，如青緑溪山，漸趨蒼古。黃二尹景仁詩，如咽露秋蟲，舞風(fēng)病鶴。顧進士敏恒詩，如半空鶴唳，清響四流。瞿主簿華詩，如危樓斷簫，醒人殘夢。高孝廉文照詩，如碎裁古錦，花樣尚存。方山人薰詩，如獨行空谷，時逗疎香。趙兵備翼詩，如東方正諫，時雜詼諧。阮侍郎元詩，如金莖殘露，色晃朝陽。淩教授廷堪詩，如畫壁蝸涎，篆碑蘚蝕。李兵備廷敬詩，如三齊服官，組織輕巧。林上舍鎬詩，如狂飈入座，花葉四飛。曾都轉(zhuǎn)燠詩，如鷹隼脫韝，精采溢目。王典籍芑孫詩，如中朝大官，老於世事。秦方伯瀛詩，如久旱名山，尚流空翠。錢大令維喬詩，如逸客飱霞，惜難輕舉。屠州守紳詩，如栽盆紅藥，蓄沼文魚。劉侍讀錫五詩，如匡鼎説詩，能傾一座。管侍御世銘詩，如朝正岳瀆，鹵簿森嚴(yán)。方上舍正澍詩，如另闢池臺，廣饒佳麗。法祭酒式善詩^[14]，如巧匠琢玉，瑜能掩瑕。梁侍講同書詩，如山半鐘魚，響參天籟。潘侍御庭筠詩，如枯禪學(xué)佛，情劫未忘。史文學(xué)善長詩，如春雲(yún)出岫，舒卷自如。黎明經(jīng)簡詩，如怒猊飲澗，激電搜林。馮戶部敏昌詩，如老鶴行庭^[15]，舉止生硬。趙郡丞懷玉詩，如鮑家驄馬，骨瘦步工。汪助教端光詩，如新月入簾，名花照鏡。楊大令倫詩，如臨摹畫幅，稍覺失真。楊戶部芳燦詩，如金碧池臺，炫人心目。楊布政揆詩^[16]，如滄溟泛舟，忽得奇寶。孫兵備星衍少日詩，如飛天仙人，足不履地。呂司訓(xùn)星垣詩，如宿霧埋山，斷虹飲渚。張檢討問陶詩，如騏驥就道，顧視不凡。何工部道生詩，如王、謝家兒，自饒繩檢。劉刺史大觀詩，如極邊春色，仍帶荒寒。吳禮部蔚光詩，如百草作花，豔奪桃李。徐大令書受詩，如范雎宴客，草具雜陳。趙大令希璜詩，如麋鹿駕車，終難就範(fàn)。施上舍晉詩，如湖海元龍，未除豪氣。伊太守秉綬詩，如貞元朝士，時務(wù)關(guān)心。方太守體詩，如松風(fēng)竹韻，爽客心脾。張司馬鉉詩，如鑿險追幽^[17]，時逢異境。張上舍崟詩，如倪迂短幅，神韻悠然。劉孝廉嗣綰詩，如荷露烹茶，甘香四徹。金秀才學(xué)蓮詩，如殘蟾照海，病燕依樓。吳孝廉嵩梁詩，如仙子拈花，自饒風(fēng)格。徐刺史嵩詩，如神女散髮，時時弄珠。吳司訓(xùn)照詩，如風(fēng)入竹中，自饒清韻。姚文學(xué)椿詩，如洛陽少年，頗通治術(shù)。孫吉士原湘詩，如玉樹浮花，金莖滴露。唐刺史仲冕詩，如出峽樓船，帆檣乍整。張大令吉安詩，如青子入筵，味別百果。陳博士石麟詩，如晴雲(yún)舒紅，媚此幽谷。項州倅墉詩，如春草乍緑，尚存冬心。邵進士葆祺詩，如香車寶馬，照耀通衢。郭文學(xué)麐詩，如大隄遊女，顧影自憐。張上舍問簪詩，如秋棠作花，淒豔欲絶。胡孝廉世琦詩，如陟險驊騮，攫空鷹隼。羅山人聘詩，如仙人奴隸，曾入蓬萊。僧慧超詩，如松花作飯，不飽獮猴。僧巨超詩^[18]，如荇葉製羹，藉清牢醴。僧小顛詩，如張顛作草，時覺神來。僧果仲詩，如郭象注莊，偶露才語。僧寒石詩，如老衲升壇，不礙真率。閨秀歸懋昭詩，如白藕作花，不香而韻。崔恭人錢孟鈿詩，如沙彌升座，靈警異常。孫恭人王采薇詩，如斷緑零紅，淒豔欲絶。吳安人謝淑英詩，如出林勁草，先受驚風(fēng)。張宜人鮑茝香詩，如栽花地，補種桑麻。余所知近時詩人如此。內(nèi)惟黎明經(jīng)簡未及識面?；騿柧姾稳纾吭唬簝W詩如激湍峻嶺，殊少回旋。

一三

陸放翁六十年中萬首詩，可云多矣。然萬首實不始於此，前蜀王仁裕生平作詩滿萬首，蜀人呼曰『詩窖子』，見蜀檮杌及十國春秋。

一四

雕蟲小伎，壯夫不爲(wèi)。余於詩家詠物亦然。然亦有不可盡廢者。丹徒李明經(jīng)御，性孤潔，嘗詠佛手柑云：『自從散罷天花後，空手而今也是香。』如皋吳布衣□^[19]，性簡傲，嘗詠風(fēng)箏云：『直到九霄方駐足，更無一刻肯低頭?！蛔x之而二君之性情畢露。誰謂詩不可以見人品耶！

一五

詩有後出而愈工者，余自伊犁赦歸，有紀(jì)恩詩云：『一體視猶同赤子，十旬俗已悉烏孫。』人以『烏孫』『赤子』爲(wèi)工。後趙兵備翼見贈一聯(lián)云：『足以烏孫途上繭，頭幾黃祖座中梟?！唬ㄖ赋醯?span >伊犁時事。）則可云奇警矣。後同年韋大令佩金亦自伊犁赦回，余登揚州高旻寺浮圖望海并懷韋中一聯(lián)云^[20]：『夢裏烏孫疑鬼國，望中黑子是神山?！灰酄?wèi)揚州人傳誦，然卒不能及趙也。

一六

怪可醫(yī)，俗不可醫(yī)。澀可醫(yī)，滑不可醫(yī)。孫可之之文，盧玉川之詩，可云怪矣。樊宗師之記，王半山之歌，可云澀矣。然非餘子所能及也。近時詩人，喜學(xué)白香山、蘇玉局，幾於十人而九然，吾見其俗耳，吾見其滑耳。非二公之失，不善學(xué)者之失也。

一七

近青浦王侍郎昶有湖海詩傳之選，刊成，寄余。余於近日詩人，獨取嶺南黎簡及雲(yún)間姚椿，以其能拔戟自成一家耳^[21]。

一八

侍郎詩派出於長洲沈宗伯德潛，故所選詩，一以聲調(diào)格律爲(wèi)準(zhǔn)。其病在於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隨人之所長以爲(wèi)去取，似尚不如篋衍集、感舊集之不拘於一格也。

一九

侍郎居青浦之朱家角，昨歲二月，余自吳江至上海，因便道訪之。侍郎已病不能起，耳目之用並廢，蓋年已八十矣^[22]。瀕行，侍郎持余哭，諄諄以身後志銘見屬。然尚能詩，口占一律贈余，末二語云^[23]：『一語望君須記取，好爲(wèi)有道撰新碑?！挥嘁酄?wèi)之揮淚而別。

二〇

詩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枚隨園詩集，頗犯此病。

二一

『老尚多情覺壽徵』，商太守盤詩也?！喝羰癸L(fēng)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袁大令枚詩也。二公到老風(fēng)情不衰，於此可見。

二二

黃二尹景仁，久客都中，寥落不偶，時見之於詩。如所云『千金無馬骨，十丈有車塵』；又云『名心澹似幽州日，骨相寒經(jīng)易水風(fēng)?！豢梢愿衅涓卟挪挥?、孤客酸辛之況矣。

二三

孫兵備星衍，少日詩才爲(wèi)同輩中第一。如集中『千杯酧我上北邙』等十?dāng)?shù)篇^[24]，求之古人中，亦不多得。小詩亦淒豔絶倫，如夜坐詠月云：『一度落如人小別，片時圓比夢難成』；廣陵客感云：『紅燭照顔年少去，碧山回首昔遊非?！蛔x之皆令人惘惘。中年以後，專研六書訓(xùn)詁之學(xué)，遂不復(fù)作詩。即間有一二篇，亦與少日所作如出兩手矣。

二四

汪助教端光詩，如著色屏風(fēng)，五采奪目，而復(fù)能光景常新。同輩中鮮有其偶。豔體詩尤擅場，嘗有句云^[25]：『並無歧路傷離別，正是華年算死生?！幻枘ΡM致^[26]，疑雨集不能過也。

二五

學(xué)昌黎、昌谷兩家詩，不可更過。朱竹君學(xué)士詩，學(xué)昌黎而過者也。然才氣畢竟不凡。記其少時送人長句有云：『江南四月不成春，落盡桃花澹天地。』今北地有此才否？

二六

劉文正統(tǒng)勳，不以詩名，然偶有作必出人頭地。乾隆中，張桐城相國廷玉予告歸里，奉勑作送行詩，時門下士如趙編修翼等，皆客公所，並令擬作，卒莫有稱意者。公在機廷，忽自握管爲(wèi)之，中一聯(lián)云：『住憐夢裏雲(yún)山繞，去惜天邊雨露多。』遂繕進呈，純皇帝亦大賞之。一時送行詩，遂無有出公右者。

二七

管侍御世銘，以制舉文得名。然所作詩，實出制舉文之上。記其漢茂陵一律云：『要使天驕讋漢旌，登臺絶幕遠橫行。雄心晚爲(wèi)泉鳩悔，萬命先因宛馬輕。獨攝衣冠容汲直，不留弓劍待蘇卿。淒涼玉盌人間出，起告曾無同舍生。』神完氣足，非僅以格調(diào)見長者。

二八

畢宮保沅詩，如洪河大川，沙礫雜出，而渾渾淪淪處，自與衆(zhòng)流不同。平生所作，歌行最佳；次則七律。憶其荊州水災(zāi)記事云：『劈空斧落得生門』；又云『人鬼黃泉爭路入，蛟龍白日上城游』，真景亦可云奇景。至河南使署喜雨詩云：『五更陡入清涼夢，萬物平添歡喜心?！粍t又民物一體，不愧古大臣心事矣。

二九

余自伊犁蒙恩赦回，以出關(guān)入關(guān)所作，編爲(wèi)荷戈、賜環(huán)二集，海內(nèi)交舊作詩題集後者，不下百首，惟同年曾運使燠一絶最爲(wèi)得體，云：『君得爲(wèi)詩是國恩，長歌萬里入關(guān)門。請看紹聖元符際，蘇軾文章戒不存。』

三〇

吳任臣撰十國春秋，搜采極博。然如前蜀安康長公主，見後蜀紀(jì)及徐光溥傳；僧醋頭，見僧智諲、　後蜀賈鄂、王昭遠等傳；而前蜀公主傳、後蜀僧衆(zhòng)傳不列及之，何也？

三一

余於四時，最喜二月，以春事方半，百草怒生，萬花方蕊，物物具發(fā)生氣象故也。一至三月，則過於爛漫矣。因喜此月，於是植物亦最喜杏，動物亦最喜燕。少日讀國風(fēng)『燕燕于飛』及夏小正『來降燕乃睇，囿有見杏』，輙覺神往。稍長，凡前人詩詞之詠杏及燕者，無不喜諷之。杏詩如『海杏大如拳』，『客子光陰詩卷裏，杏花消息雨聲中』，『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27]；詞如『杏花疎雨裏，吹笛到天明』，及『紅杏枝頭春意鬧』、『杏花春雨江南』之類是矣。自所作亦不下十?dāng)?shù)篇，在汴梁客館有杏花詩四絶句，其一云：『倚墻臨水只疑仙，豔絶東風(fēng)二月天。要與春人鬭標(biāo)格，有花枝處有秋千?！粯O爲(wèi)同人所賞。在貴州日，行部至都勻驛館云：『無人知道春將半，時有出墻紅杏花?！?span >里中檥舟亭即事云：『一春消息杏花知?！火N不盡録。燕詩如『燕燕尾涎涎』，『袖中有短札，願寄雙飛燕』與『金窗繡戶長相見』、『飛入尋常百姓家』、『亂入紅樓檢杏梁』。詞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軟語商量不定，看足柳昏花暝』之類是也。自所作亦不下數(shù)十篇，童時賣花聲詞云：『燕子平生真恨事，不見梅花。』爲(wèi)江南北女士所傳誦^[28]。按試貴州遵義府使院，有句云：『與客生疏惟燕翦，背人開落有棠梨?！?span >伊犁紀(jì)事四十首中有云：『只有塞垣春燕苦，一生不及見雕梁。』滬瀆客中雜詠云：『避俗仍居雲(yún)水鄉(xiāng)，下安吟榻上雕梁。雙棲燕子孤眠客，一室權(quán)分上下牀?！凰?span >歸燕曲等，皆係長篇，不更録入。

三二

呂司訓(xùn)星垣詩，好奇特，不就繩尺，曾用七陽全韻作『柏梁體』見貽，多至三四百句。末二句云：『乾坤生材厚中央，前後萬古不敢望?！活H極奇肆，然古人無此例也。余亦嘗贈以長句，末四語云：『識君文名已三載，才如百川不歸海。銀河倒注弱水西，努力滄溟欲相待。』亦頗寓規(guī)於奬云。

三三

呂又有句云：『桃花離離暗妖廟』；又題博浪椎圖云：『人間十日索不得^[29]，海上大嘯波濤聲?！簧w好奇不肯作常語如此。

三四

古今詠月詩，佳者極多，然如『明月照高樓』、『明月照積雪』、『月華臨靜夜』等篇，皆係興到之作，非規(guī)規(guī)於詠月也。李、杜爲(wèi)唐大家，即詠月詩而論，亦非人所能到。杜云：『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span >李云：『青天中道流孤月』，又云：『五峯轉(zhuǎn)月色，百里行松聲?！粚懺掠新曈猩绱?，後人復(fù)何能著筆耶^[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