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度的人生最美
蒙田
我們只可以適度明智,而不可以過分明智。世間很多美好的東西一經(jīng)我們的手觸碰過,就會變得格外丑陋,似乎我們的手指尖總帶有某種邪氣。如若我們懷著過分熱切的欲望將品德收入囊中,那么結(jié)果只會使它在我們的口袋中變成種種惡行。有人這么言傳過,倘若德行過了頭,它也就不算德行了,真正的德行,總是恰如其分的。他們總會不屑于這樣的話:
一旦行善積德過了頭,凡人就會變成瘋子,君子也被稱作小人。
——賀拉斯
這句話哲理十分微妙。無論是真善或者行義,都不可能完全掌控,真善也可過度,行義也會過頭。正如一句圣徒之言:“我們只可以適度明智,而不可以過分明智?!?/p>
我遇見過一位特別有名氣的大人物,本想在同輩中彰顯出自己更加誠懇,卻不料在此過程中損害了自己所信仰的宗教的聲譽。
我喜歡與溫和中允的人交往。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那些只注重表面行善的行為,即使稱不上厭惡,起碼是會令我無比驚訝的。在我看來,不管是獨裁者波斯圖繆斯,還是帕薩尼亞斯的母親,都是非正常的秉公行義,只會讓我摸不著頭腦。波斯圖繆斯的兒子仗著自己年輕氣盛,就膽大妄為地攻擊敵軍,最終落得被親生父親處斬的下場;而這位母親所下的第一個決定,也就是秉公行事,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我想,我是不愿意效仿或提倡這種行為的,既殘暴野蠻,又得付出高昂的代價。
有兩種情況都稱不上命中,一是指脫靶的射手,二就是射不中靶子的射手。我們會感覺眼冒金光,什么都看不清,這就相當(dāng)于你眼前突然迎來一道強光,或者你在一瞬間進入黑暗。我們可以從柏拉圖的對話集里找到加里克萊的這樣一段話:過分的浮夸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好處,我們應(yīng)當(dāng)勸誡世人不可迷信超脫,而就此越過利弊之間的分界點。如若你可以掌握超脫的分寸,自然會贏得他人的喜歡,而一旦你沉溺于其中,就會至此染上惡習(xí)怪癖,不合群不勞作,藐視宗教法律,甚至排斥一切人間喜樂,無法打理生活,更談不上幫助別人了,只會遭受人們的指責(zé)和怒罵。我認為這段話說得很有道理,因為,能夠捆綁我們天性中的坦然,就是過分的超脫,它總是以猙獰丑陋的面孔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阻礙我們的視線,以致我們常常被蒙蔽雙眼,看不見前方的康莊大道。
丈夫?qū)檺燮拮邮抢硭?dāng)然的事,可是,神學(xué)卻要對此加以束縛和節(jié)制。在我的印象中,仿佛看過圣多馬著作中有這樣一條主要理由來譴責(zé)近親結(jié)婚:倘若你一直持續(xù)這種對妻子的過分寵溺,那只會得到危險的后果。因為丈夫的愛已經(jīng)抵達頂峰,可還需要再添加一份親情,毫無疑問,這份過重的情感只會讓丈夫難以保持應(yīng)有的理智。
男子的道德底線全由神學(xué)和哲學(xué)來看管和規(guī)范。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必須經(jīng)由它來審定評判。只有無所作為、稚嫩無知的人,才會對神學(xué)和哲學(xué)肆意批判。女人們無法自然地講出自己是如何照顧丈夫的,卻可以很坦然地詳述自己是如何同男孩子嬉戲玩鬧的。因此,我要告誡那些對自己妻子無比眷戀的丈夫幾句話:倘若你對妻子的肉體繼續(xù)不加節(jié)制地迷戀,你以此獲得的樂趣是上帝所不認同的;人們只會變本加厲,做出更多有違常理的事,譬如縱欲過度、放蕩不羈等。就這一點而言,男子們由于自身需要而做出沖動輕浮的舉止,不僅有損自己的身份,還會給妻子帶來不利。我期望她們心里清楚什么是恬不知恥,起碼不應(yīng)是自己的丈夫。她們從不會拒絕男子的任何要求。而我在這件事情上,則一直保持自然且簡單的態(tài)度。
兩個人結(jié)合,步入婚姻的殿堂,這是多么嚴肅虔誠的事情。這也充分說明了,為何婚姻給我們帶來的樂趣是不該得以放縱的,而應(yīng)是端莊穩(wěn)重、簡單自然的。通常我們所說的婚姻的目的在于培育下一代,很多人都對此有所質(zhì)疑:倘若我們并不打算生兒育女,倘若我的妻子已過生育年齡或者已經(jīng)懷孕,那么我們是否還可以要求她們?柏拉圖就把此等做法概括為行兇殺人。每個地方都有各自的習(xí)俗和規(guī)定,像穆斯林就極其憎恨與懷孕的妻子同房的行為,還有許多民族的人也不贊同與經(jīng)期中的女子同房。我想到一個非常值得人們稱頌的婚姻典范——芝諾比婭,她愿意結(jié)婚純粹只是為了生兒育女,達到目標后她任由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只要他記得在下一次同房的時間出現(xiàn)就好。
現(xiàn)在我要講的是柏拉圖借用一個毫無家底、色中餓鬼般的詩人的故事:某一天,天神朱庇特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還沒等妻子上床就將她撲倒在地;享受的快感使他完全忘記了之前他在天宮與其他眾神一起作出的重大決定,不僅如此,他甚至還驕傲地炫耀自己干得多么出色,簡直同他以前背著女方父母初次與她媾和時一樣痛快。
通常在出席晚宴時,波斯的國王們都會叫他們的后宮佳麗陪同,不過,當(dāng)他們已經(jīng)產(chǎn)生濃厚興致,決定不醉不歸時,就會先派人將他們的后妃們送回宮中,這樣做的原因,只是害怕她們看見自己爛醉如泥的丑態(tài)。但是同時,他們又會叫上身份低賤的其他女人來陪酒作樂。
恩賜不可能人人都有份,樂趣也同樣如此。伊巴密濃達曾經(jīng)逮捕過一名流浪男子,而佩洛庇達試圖請求伊巴密濃達,要求看在他的份上放過這個男子,最終卻遭到了拒絕,他把這份面子賣給了同佩洛庇達有一樣請求的一位少女,并揚言這份殊榮是賜給朋友而非功臣的。
索??死账乖谂惆檐娬L官署里的伯里克利時,碰巧看到窗外有一位英俊的青年路過。他情不自禁地對伯里克利喊道:“你快看吶!多么俊俏漂亮的小伙子??!”而伯里克利回答說:“或許在別人眼里,說這樣的話沒有什么,可是放在軍政長官身上卻極為不妥。因為他不僅要保持雙手潔凈無染,雙眼也必須保持無邪?!?/p>
羅馬皇帝埃利烏斯·維魯斯常常遭到皇后的抱怨,說他成天只會尋花問柳。他這么回答:婚姻本身就代表著虔誠與崇高,并不是一味的胡作非為,他那樣做是出自真心誠意的。在以前,編寫經(jīng)文的作者們十分崇敬一位因為無法忍受丈夫出軌而毅然離去的妻子??偠灾?,在人們的觀念里,一旦做出超越道德底線的行為,就該受到人們的指責(zé)和怒罵。
實際上,人是世間最可悲的動物了。有些思想是天生的,人們總是無法滿足于從始至終只享受單一的樂趣,更何況他還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它磨滅消損。人本身是特別高尚的,只要你不特意將自己弄得十足可悲。
我們在人為地將我們的命運弄得更悲慘。
——普羅佩斯
我們應(yīng)該享受的樂趣,總是會被自己時而愚笨時而創(chuàng)新的智慧沖淡和磨滅。在此同時,它還會制造某種美妙而又令人興奮的假象,使我們無法辨認真?zhèn)?,想盡手段掩飾丑惡或?qū)ζ涿阑?。倘若讓我做首領(lǐng)的話,我就會采取其他更簡單自然的方法,說實話,那是相當(dāng)神圣的,甚至可能會讓我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收服這種智慧。
曾經(jīng)為人們治療心理問題的那些醫(yī)生,都會經(jīng)過一番漫長而又復(fù)雜的研究,他們已經(jīng)找不到除了體罰、折磨還有痛苦之外的其他藥物或可行辦法了,不過他們還是會繼續(xù)引進更多制造痛苦的手段;一切可以做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而與此同時,其行為又是那么令人恐懼,譬如禁止進食、剝奪睡眠、創(chuàng)造痛苦、壓迫放逐、長期囚禁、笞杖等各種惡劣行為。我祈求別再發(fā)生那個叫加里奧的人所承受的那種痛苦了。他先是被流放到萊斯博斯島。而后,羅馬收到通知說他在島上過得異常安逸,似乎這樣的懲罰變成了他的享受。于是,他們又即刻改變主意,立即將他召回,把他關(guān)閉在家中,讓他只能與自己的妻子接觸,目的就是實現(xiàn)懲罰,叫他痛苦而已。做這些事情的原因,都是為了讓受餓的人們能夠更加身強體壯,已經(jīng)可以享受魚肉美味的人,不給他飯吃,或者只給魚吃已經(jīng)不起任何作用了。同一個道理,在另一種醫(yī)學(xué)理論里,那些已經(jīng)不會抗拒藥品的人們,藥劑對他的病情就起不到任何有利作用了。難以下咽是促使藥劑實現(xiàn)功能的最初條件。如果讓已經(jīng)可以熟練操作大黃的土著人使用大黃,那會是多么浪費啊。胃痛就得依靠胃藥來治療。我們可以用非常普遍的一條規(guī)律來概括:以毒才能攻毒,任何食物都有它的克星。
古代也曾有過類似的記載。當(dāng)時,人們預(yù)想用殺戮和屠殺來祭拜天地眾神。這是非常普遍的做法,在宗教世界里尤其受歡迎。遠在我們祖先生活的年代,阿穆拉攻占希臘科林斯城時,就曾殘忍地殺害六百名希臘青年,目的只是讓這些青年的尸體充當(dāng)死者贖罪的祭品,以此祭奠其父的亡靈?,F(xiàn)在探索家們所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同我們已經(jīng)利用的舊陸地相比,仍舊是一張純潔無瑕的白紙。在那里,這樣的做法非常盛行。有許多危言聳聽的傳言:他們的崇拜者一并都曾經(jīng)浸透人血。他們不僅將人活活燒死,甚至還會在燒的過程中又將他們解剖,在大火中取腸挖肺。更多的人包括婦女,都會被他們活剝,血淋淋的人皮就當(dāng)作他們制衣服的布料,或是為人們制作面具。其中并非全都是卑躬屈膝的人,那些已經(jīng)生兒育女的長輩或是懂事的兒童,都會特別要求他們先奉獻犧牲,并還要一邊歡快地跳著舞唱著歌,一邊奔往屠宰場。費爾南德·科爾泰就曾聽墨西哥國王的使臣們說過他們是如何夸獎國王的偉大,他所擁有的三十位封臣,又是如何可以獨自召集十萬名步兵;他所居住的宮殿,又是世界上最奢華、最牢不可摧的;每年他都會向中西安門提供五萬人作為供奉。這一點是事實,他們同個別強大的鄰國挑釁,不僅僅只是為了鍛煉其士兵,其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給戰(zhàn)俘提供犧牲的機會。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城鎮(zhèn),他們只是為了迎接上述所說的科爾泰,就毫不猶豫地屠殺五十個人。更夸張的是,被他擊敗的很多民族,戰(zhàn)后都會向他表示感謝甚至祈求同盟。使者們給他帶來三件貢品,說道:“崇高的主啊,倘若你是嗜血食肉的殘暴天主,那么這里有五名奴仆,請你吃掉他們吧,之后我會源源不斷地向您供奉;倘若你是宅心仁厚的天神,那么請你收下我們的乳香和羽毛;若你是普通常人,就請收下我們的果品與鳥兒?!?/p>
生而為人,只是經(jīng)過這個世間
蒙田
針對推理與學(xué)問這兩種能力,即便我們有意給予其最大的信任,我們也不足以抵達行為的極限,我們的靈魂還須歷經(jīng)現(xiàn)實的考驗和實踐的鍛煉,才能夠坦然面對人生的艱辛歷程;否則的話,一旦遭遇某種突發(fā)事件,我們的靈魂就會束手無策,無以應(yīng)對。因此,試圖取得更大成就的哲學(xué)家們,就不甘于躲在和平的庇護下等待命運的威逼,擔(dān)心萬一命途多舛,在這場人生戰(zhàn)斗中,自己不過只是個經(jīng)驗匱乏的新手。他們越過事物的步伐,走在前面,主動迎接挑戰(zhàn)和困難。有些人舍棄萬貫家財,甘愿過清貧的日子,有些人節(jié)衣縮食,給別人做苦工,磨煉自己吃苦的意志。甚至還有人為了避免自己的意志和靈魂被聲色犬馬所腐化,甘愿舍棄最寶貴的身體器官,譬如眼睛、生殖器,等等。人的一生中,需要完成的最偉大的事業(yè),就是死亡,對此我們卻做不到身體力行。經(jīng)驗和習(xí)慣能夠給人以磨煉,要他承受得起各種各樣的痛苦,貧困、恥辱、病痛或其他厄運;然而,唯獨只能經(jīng)歷一次,每個人在經(jīng)歷之時也都是新手——這就是死亡。
古人十分善于利用時間,對死亡充滿興趣,甚至一度嘗試去體驗死亡的滋味,他們?nèi)褙炞⒌匮芯克劳龅穆猛揪烤故呛伟隳?;可是,我們卻沒能等到他們歸來的蹤影,沒法聽到他們帶回來的消息:
沒有人在冰冷的死亡中安息后還能蘇醒過來。
——盧卡努
凱尤斯·朱利烏斯,這位穩(wěn)重崇高的羅馬貴族,在得知惡魔卡利古拉將他定為死罪后,他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不屈不撓著實令人折服。在劊子手即將對他行刑之時,他的某個哲學(xué)家朋友問他:“凱尤斯,您能感覺到您的靈魂嗎?此刻它怎么樣了?它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他答道:“我的頭腦正專心致志地做準備,毫不分神;在這種轉(zhuǎn)瞬即逝的死亡瞬間,我是否能看見靈魂出竅的那一幕,我的靈魂是否對之后的事有所感覺,若我能感知這一切,以后還有回來的可能,我會向我的朋友講述這一切。”這個人對死亡的探討至死都還在進行哲學(xué)研究。在這種嚴肅的重要關(guān)頭,還能有思考其他問題的閑情逸致,將死亡作為終身課題,還有比這更勇敢、更自信、更值得驕傲的嗎?
咽氣時他還在支配自己的靈魂。
——盧卡努
但是,至今我都認為,一定有某種辦法可以去體驗死亡,甚至習(xí)慣死亡。我們可以嘗試一些實驗,即便很難做到完美且全面,但還不至于毫無用處——至少能讓我們獲得更多的自信,變得更加堅強。倘若無法親自投身于死亡,至少能接近死亡,認識死亡;倘若無法進入死亡的國度,至少能看見甚至踏上通往死亡之國的大路。有人建議我們可以多觀察人的睡眠狀況,這的確不無道理,因為睡眠與死亡在某種程度上存有相似之處。
對我們而言,從清醒進入睡眠是多么容易!失去光明、失去自我,又有多么不在意!
讓我們喪失行動力和感知覺,這正是睡眠的功能,看起來似乎是違背自然法則的,毫無任何好意,除非是自然在以此方法向我們證明它造物主的身份,讓我們知道,自然是一切的創(chuàng)造者,生也如此,死亦如此;一旦我們被賦予生命,自然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我們此生之后的不朽狀態(tài),并向我們展現(xiàn)出來,以此避免我們產(chǎn)生某種恐懼心理,讓我們盡早習(xí)慣這一切。
然而,就我看來,那些因遭遇突發(fā)事件而大受刺激,瞬間喪失知覺或突然心力衰竭的人,他們借此機會已經(jīng)靠近了死亡的真相;在這轉(zhuǎn)瞬即逝的過渡期,我們沒有時間停下來細細品味,所以也不必擔(dān)心有什么艱難或不快。痛苦是需要時間來感知的,死亡的瞬間如此短暫疾速,根本不容我們?nèi)ジ兄纯嗟拇嬖?。我們唯一能體驗到的,也是唯一畏懼的,就是走向死亡。
許多事物在想象中都要比現(xiàn)實中更夸張一些。在我的生命中,大部分時間還比較健康;甚至可以說是活力四射,精神煥發(fā)。在這種朝氣蓬勃和樂觀狀態(tài)下,一想起疾病可能來臨,我便不寒而栗。而當(dāng)疾病真的降臨于我,再回想起過去的那種畏懼,病痛顯然就不足掛齒了。
每天我都會有這種感覺:倘若在某一個夜晚,我身處一間溫暖舒適的房間里,屋外雷鳴電閃風(fēng)雨交加,我就會不自覺地擔(dān)憂起那些孤身野外的人;若我自己也遭遇風(fēng)暴的侵襲,那我絕不愿再去其他什么地方。
我似乎并不能忍受日日夜夜獨居一室,足不出戶;倘若不得已要閉關(guān)一周或者一個月的時間,變得無精打采,萎靡頹廢,我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健康時對病人的同情,要遠遠勝于自己也在生病的時候;我在生病時,只會同情自己;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事情的本來面目會被夸大一倍。對于死亡,我希望我的想象力也能發(fā)揮這樣的功能,讓我不至于為此而大驚小怪,被死亡的恐懼徹底打垮;不管怎樣,我們也不會讓事情變得容易多少。
不記得是在第二次還是第三次宗教戰(zhàn)爭期間,有一次,我去往離家一里地之外的地方。那時法國爆發(fā)內(nèi)戰(zhàn),我的住所正處于兵荒馬亂的地帶,但我并沒覺得離家不遠的地方會有什么危險,所以并沒有特意攜帶什么武器披肩掛甲,只是順手牽上一匹不算精壯但卻容易駕馭的馬。然而,回來的路上卻發(fā)生了一點狀況,我的馬兒并不好對付,完全讓我束手無策;我有一位身強力壯的仆人,他騎著一匹深棕色的駿馬,沒想那馬兒更是生性暴烈,橫沖直撞,完全不聽他使喚;這個仆人與馬兒較上勁來,硬要逞強,沖出同伴的隊伍,策馬朝我這條小路疾奔過來,如巨人一般直將我和我的小馬兒撞倒在地;我整個人飛出去十幾步遠,身上皮開肉綻,整個人仰面朝天昏死過去,我的馬兒也被撞翻,倒在地上呻吟不已;我手中的寶劍也飛出十步以外,皮帶也已斷裂,渾身上下全無知覺,無法動彈,同一樁木頭沒什么兩樣。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昏迷,也是唯一一次。我的同伴想盡辦法試圖讓我醒過來,結(jié)果都沒能成功,就以為我死了,花費不少力氣把我從半里外抱回了家。
就這樣,整整兩個小時,我被人當(dāng)成死人來看待;后來在路途中,我開始呼吸,身體也蠕動起來;我的胃部淤積了太多的血,所以體力被調(diào)動起來,壓迫我吐了一口血。他們把我扶起來,就這樣在路上來回折騰,我整整吐了一罐子的鮮血。之后,我的生命力也稍稍有所恢復(fù)。但是至此往后,我內(nèi)心最原始的情感,似乎并不像之前那樣接近生命,反倒離死亡要近得多。
因為靈魂尚未找到回歸之路,驚慌失措,飄忽不定。
——塔索
這一回憶是如此深刻,銘記于心,我似乎已經(jīng)觸摸到了死亡的臉孔,認識到死亡的真相,往后再碰見它,便不再覺得太突兀和生疏。當(dāng)我接觸死亡的目光時,我的視線開始變得暗淡、模糊、虛弱,只能辨別出光線來,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眼睛忽而張開,忽而緊閉,人站在睡眠與清醒的半道上。
——塔索
靈魂會與肉體做出同樣的反應(yīng)。我瞥見自己滿身鮮血,大氅上也全是我吐的鮮血。我最先想到的是我的腦袋中了槍;的確,在我身邊有幾個人打出了幾槍。我感覺到我的嘴唇已經(jīng)讓我的靈魂命懸一線;我緩慢地閉上雙眼,仿佛正幫著那股力量將生命推出我的體外,懶散地享受著生命的逝去。你會感覺到靈魂與想象飄浮空中,同肉體其他部分一樣纖弱溫柔,實際上并沒有痛苦難忍的感覺,反倒讓你有種緩緩入睡的舒適感。
人在愈漸衰弱的彌留之際也處于這種狀態(tài)當(dāng)中,對這一點我毫無懷疑;我還認為,平日里我們認為他們的身體痛不欲生或靈魂極度不安,并因此對他們心生憐憫,這也是沒什么道理可言的。無論埃蒂納·德·拉·博艾迪怎么認為,我的觀點也向來如此,絕不改變。我們親眼目睹有的人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已經(jīng)瀕臨死亡的邊緣,或者常年臥病在床,或者突發(fā)中風(fēng),或者年邁衰竭,經(jīng)常一名病人抵不住病魔的暴力,像遭受雷殛,在我們的眼前倒下;他口吐白沫,痛苦呻吟,四肢痙搐;他譫妄,肌肉抽攣,掙扎,喘氣,在全身亂顫中衰竭。
——盧克萊修
或者頭部遭遇重創(chuàng),我們親耳聽到他們的痛苦呻吟,唉聲嘆氣,哀怨刺耳,認為這些聲音和舉止正是他們身體的反應(yīng);我也會認為,不管是他們的靈魂還是軀體,都已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活著,但是他本人意識不到自己活著。
——奧維德
我無法相信,當(dāng)一個人的身體和感知遭受如此重創(chuàng),受到這樣的摧殘后,他的靈魂中自我感覺的能量還能保留下來;我也無法相信,他們的理智還能幸存下來,還有機會去感知痛苦,感知如此悲慘的境遇,所以,在我看來,他們沒什么值得同情的。
人的靈魂痛苦至極,卻又無從宣泄無以表達,世上還有什么事比這更讓人恐懼、更覺得難受嗎?這正如我說過的,那些跪在行刑臺上被割了舌頭的人,一臉嚴肅且呆滯的表情,又只能沉默不語,這簡直就是一幅最形象的死亡之圖。這些可憐的囚犯們,被這個時代最兇狠殘暴的劊子手士兵反復(fù)折磨,忍受五花八門的殘酷苦刑,屈服于駭人聽聞的威逼敲詐,而與此同時,出于他們那種身份和地位的顧慮,對受盡苦難的痛楚卻無從表露,所有的思想也沒有表達的出口。
詩人卻創(chuàng)造了一些神,給那些慢慢死去的人說出心里的想法,遵照神的旨意,我把這根神圣的頭發(fā)帶給普路托,我讓你擺脫你的軀體。
——維吉爾
逼供者貼著他們的耳朵大呼大叫,聲音震耳欲聾;他們不得已做出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回答,發(fā)出一些短促的聲音,被逼做出類似于招供的動作,這都不足以表明他們?nèi)耘f擁有生命,至少不能說是擁有完整的生命。當(dāng)我們站在昏睡的入口處,四周一切都宛若夢中,看不見也聽不清,所有的畫面朦朦朧朧,聲音縹緲不定,在無意中喃喃自語,仿佛徘徊在靈魂的邊緣;而且,別人在耳邊說的最后幾句話,即便是做了回答,那也多半是胡謅亂語,真正有意義的沒兩句。
此刻即便我有了一些經(jīng)驗,但我也堅信,那時我所做出的判斷是錯誤的。第一,昏倒的那一刻我拼命用指甲撕爛我的貼身衣(緊身衣和盔甲早已凌亂不堪),記憶中似乎也并無絲毫疼痛感,因為做出的許多肢體動作并非源于大腦發(fā)出的指令。
半死不活時,手指痙攣抽動,抓住了那把劍。
——維吉爾
跌倒的人在著地前必會先伸出雙臂,這是本性使然,是一種本能反應(yīng),表明人的肢體動作有時并不處于理性的控制之下,而自動自發(fā)地配合一致。
也有報告聲稱,戰(zhàn)場上被刀劍斬斷的四肢,散落在地仍舊抽動幾下,一切發(fā)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靈魂和軀體尚未來得及感知痛苦和傷害。
——盧克萊修
我的胃里慢慢地充斥著淤血,雙手不自覺地輕撫著腹部,不受任何理性控制,像在撓癢一般。有些動物喪命之后,我們還能看見它們的肌肉在抽動或伸縮,甚至在人身上也不例外。我想每個人都有過這種經(jīng)歷:有的身體部分偶爾會不受控制的抖動、舉起或放下。這些動作不能被稱為我們真正的舉動,它只是流于表面,處在理性的范圍之外;動作之所以能成為我們真正的舉動,就必須要讓思想和行為協(xié)調(diào)一致,全身心地投入進去;睡眠期間手腳感受到的痛,就不能稱之為我們的痛。
我還未抵達家中,我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消息就已先我而去。離家不遠處的地方,我看見我的家人奔過來迎接我,一個個驚慌失措,大呼小叫的。后來他們告訴我,我不僅僅回答了別人的問話,看到妻子步履踉蹌地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朝我奔過來,還說要給她備一匹馬。這些看起來好像是頭腦清醒的人才會顧慮到的,而我壓根就算不上清醒。實際上,這些想法是飄忽的,是無意識的,并非是我的理性發(fā)出的指令,而是由耳目的感知覺自發(fā)引起的。我并不清楚自己發(fā)生了什么,從哪里來,去往哪里,也沒辦法仔細斟酌別人的話語。這像是出于習(xí)慣而做出的舉動,只是一種由感覺而引發(fā)的輕微反應(yīng);宛如在夢境中,只留下一抹淺淺的、水一般的痕跡,靈魂發(fā)揮的作用微乎其微。
不過,實際上我的心情并沒有絲毫的跌宕起伏,我不為自己惋惜,也不因他人難過;這是一種疲憊至極的狀態(tài),一種極度的虛弱,但不摻雜一絲痛苦。我的房屋映入我的眼簾,但我不認識它。別人放下我,讓我躺在床上時,我感覺到一種極為甜蜜的舒適感,感到我開始了一次最美好的休息;這些可憐人兒把我折磨得夠累,我就這樣被他們抬得走了不近的路,一路上坑坑洼洼,他們輪番換了兩三次手,才大費周章地把我給折騰回來。
他們不斷給我送上許多藥丸,我卻通通拒絕,我固執(zhí)地認為頭部遭受了致命創(chuàng)傷。說心里話,我覺得這種死法還是比較幸福的;因為身體的極度虛弱讓我感知不到一切痛苦,而理智的受損也讓我不用對任何事情斟酌判斷。我任由自己飄飄然,在迷糊的意志下怡然自得地晃蕩,覺得沒有任何狀態(tài)比現(xiàn)在這樣更輕柔、更舒服了。兩三小時后,我的力氣漸漸恢復(fù),我的靈魂也回到了我的身體內(nèi),終于,我感覺活力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奧維德
我又活了過來,而此時,我立刻回想到從馬背上墜落的痛苦,記起跌倒在地、四肢挫裂時的苦不堪言,而接下來的幾個夜晚,我都被這種感覺折磨得難以入睡,仿佛又死了一次,但這一次卻沒能死得那么舒適寧靜,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我并不想忘記這一切,對這樁事故的回憶就是我所能記得的最后一件事了;在我的意識清醒之前,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事情是何時發(fā)生的,等等,這些都要別人不斷地重復(fù)提醒我;而關(guān)于我是如何摔下馬的,他們將事實隱藏了起來,另外編了個故事,為了包庇那個撞倒我的倒霉鬼。然而,就在第二天,我的意識漸漸清醒,記憶開始恢復(fù),我的腦海里漸漸浮起了那匹馬撞倒我時的情形(我看見那匹馬兒緊跟著自己撞過來,以為自己已經(jīng)沒命了,這種想法突如而至,以至根本沒時間去感受害怕),這就仿佛一道閃電突然擊中了我,整個靈魂都會為之一顫,好像我來自于另一個世界一樣。
不過,就算我記起這件事也沒什么意義,它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只是讓我從中獲得自己想要的體會。實際上,在我看來,要想習(xí)慣死亡,就必須最大限度地靠近死亡。普林尼說過,每個人都能從自己身上學(xué)習(xí)到某些收獲,他只需要就近觀察。這里我們并不是在談我的學(xué)識,而是說我的研究;這并非是給別人講了什么道理,而是讓我自己學(xué)到了某些知識。
我寫下了我學(xué)到的這些知識,我想,我不會被人們責(zé)難。某些知識對我有用,我想對別人可能也會有用。我也沒有破壞或踐踏什么東西,我只是將自己的東西利用起來。倘若我是在做蠢事,那么唯一傷害到的也就只是我自己,毫不影響他人的利益。因為,我心中僅存的一點念想和奢望就在于此,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也無須在意后果。我們都清楚,古人中曾在這方面摸索探究過的也寥寥無幾。除了他們的名字以外,我們對其他也一無所知,無法判斷我這次的體驗是否與他們的相似。自那時起,也沒有人再追隨他們的腳步而去。細想一番,捕捉飄忽不定的靈魂,探出漆黑一片的心靈空間,抓取閃爍不斷的細微瞬間,這種嘗試的確比表面上看起來復(fù)雜得多,也棘手得多。當(dāng)然,從某一方面來說,這也是種不同尋常的新穎的消遣方式,讓我們從平日里忙碌不已的工作中解脫——的確,甚至讓我們放下迫切要完成的任務(wù),先關(guān)注起它來。有幾年的時間,我所研究和檢驗的對象只是我自己,我的目標也只在于我自己的思想;倘若我研究別的事,那也只是為了在自己身上驗證——更精確地說,是在自己的心中檢驗它。我認為這種做法不會錯,就像在許多不進行比較就無法彰顯出其作用的學(xué)識中,我將自己的習(xí)得完全展示出來,即便此刻取得的成果并不能讓我滿意。與所有其他的描述比起來,自我描述明顯要更困難,不過也更具意義。一個人必須要對著鏡子仔細端詳,梳妝打扮一番,才肯出門。我反復(fù)地自我描繪,也不斷地修飾裝點自己。炫耀總是與自我吹噓結(jié)伴而行,難免令人反感生厭,出于習(xí)慣,高聲談?wù)撟约簹v來都被視為一種惡習(xí),遭人鄙夷。
給孩子擤鼻涕,結(jié)果卻擰壞了他的鼻子。怕犯錯,卻犯下罪惡。
在我看來,這一藥劑的弊端遠遠大于益處。然而,若你在人前談?wù)撟约海囟〞灰暈樽源罂裢?;對我來說,以我的總體計劃為依據(jù),我不會隱瞞自己內(nèi)心的一種病態(tài)品質(zhì),也不會掩飾我在工作中和生活習(xí)慣上存在的這種缺點。不管怎樣,如果要我談?wù)勛约旱目捶?,我會說,因為喝醉了酒而指責(zé)酒的不是,這是不合理的行為。
有這樣一條規(guī)則——人只會對好的東西毫不節(jié)制——這僅僅只針對酗酒。拿繩子來是套牛用的,我們知道的那些滔滔不絕的圣賢,那些神學(xué)家和哲人,他們從不會用以捆綁自己。
即便很難說清楚我屬于哪類人,但我也不需要繩子。他們只是尚未談及自己,只要時機成熟,他們就會毫不遲疑地將自己展現(xiàn)于眾目睽睽之下。蘇格拉底有沒有談什么超過談他自己?他教導(dǎo)學(xué)生談?wù)摰膬?nèi)容,有沒有超過談?wù)撍麄冏约海慨?dāng)然沒有,他們并不談?wù)摃旧系闹R,而只探討他們靈魂深處的騷動和心靈暗藏的本質(zhì)。我們在上帝和牧師面前,虔誠地談?wù)撟约?,反省和懺悔自己的行為,而新教徒則當(dāng)著眾人的面開誠布公地談?wù)撟约?。不過,也會有人說,他們只談及自己犯過的錯誤。我們的談?wù)摏]有任何限制,美德也會談,因為即便是再高貴的品質(zhì)也會有缺憾,也需要反省懺悔。
我的工作就在于生活,它是我追求的藝術(shù)。誰阻止我憑借自己的感覺、習(xí)慣和經(jīng)驗去談?wù)撋睿路鹚谝笠晃唤ㄖ熉爮泥従拥慕ㄗh,而不是憑借自己的見解和知識來談?wù)摻ㄖ粯?。倘若談?wù)撟约壕痛碜源?,那么西塞羅和霍爾坦西厄斯,又都虛心地稱對方的辯才比自己要好,這又作何解釋?
或許他們希望我不要大談空話,而是拿出自己的行動和作品來做出證明。但我所描述的,主要是一種虛無的非實物——我的思想——無形無體,這很難付諸于言語的描繪,更別說用行動表達了。許多圣賢之人在生命中并沒留下什么豐功偉績,而我留下的顯著事跡,就在于我對命運的探討要多于我對自己的談?wù)?。它們所證明的是各自的價值,而并非是我的價值,即便偶然起到些作用,那也只是個暫時的特例。我將自己赤裸裸地展現(xiàn)給眾人:這純粹就是一具骷髏,血管靜脈根根分明,肌肉骨骼一目了然,每一個器官都在它對應(yīng)的位置上??人砸幌?,對應(yīng)的那部分身體就做出反應(yīng),心跳和面色蒼白又對應(yīng)著各自的身體部位,模模糊糊地顯示出來。
我并非要在這里描寫我的動作舉止,我所要說的,是我自身以及我的本質(zhì)。我認為,在談?wù)撟约簳r要嚴謹慎重,提供論證時要認真仔細,無論褒揚或貶低,都應(yīng)同等對待。我認為自己有智慧、心地善良,我就會大聲說出來;故意少說,或者不說,這并非是謙虛,而是愚蠢。亞里士多德說過,低估自己是怯懦和吝嗇。虛偽成不了美德;真實從來不是錯誤。高估自己,并不總意味著自負,多半還是出于愚蠢。過分沾沾自喜,不恰當(dāng)?shù)刈詰z自戀,按我的看法,才是這種惡習(xí)的本質(zhì)。
如何改善自戀這個惡習(xí)?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反其道而行,意思就是,說話盡量不要談?wù)摰阶约荷砩蟻?,更不要想到自己。思維中的驕傲是不可估量的,語言的作用其實十分微不足道。有些人會認為,獨自過日子無異于孤芳自賞,自思自量也是自戀的行為。這樣的評價其實還很中肯。但這只是針對那些對自己要求甚低,靠整日的幻想和懶散而滿足的人,還有事后聰明的人與自我膨脹和向往空中樓閣的人:總而言之,自戀就是把自己看作不同于自己的第三者。
如果有誰陶醉在自我中無法自拔,又貶低別人,那么請讓他把眼光放到幾千年之前的歷史上,那些杰出又優(yōu)秀的英雄豪杰會讓他羞得無地自容。倘若他把自己當(dāng)作英勇善戰(zhàn)的人,那就讓他讀讀兩位西庇阿的傳記和那些軍隊與民族英雄的歷史,他會覺得自己離英勇相差甚遠。一個人不是只擁有一種品質(zhì)就能夠讓人躊躇滿志,他還必須同時記得自身的弱點和缺陷,最后還不要忘記人生只是一場虛妄的夢。
只有蘇格拉底曾經(jīng)嚴肅探究過上帝的教誨——人要自知。只有通過這樣的研究才會發(fā)現(xiàn),能接受自己對自己的批評和貶低,才稱得上是賢人。也只有勇敢地剖析自己,才能算作自知。
每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設(shè)計師
培根
毋庸置疑,外在的偶然因素會影響人的命運,如相貌、時機、別人的死亡和施展才能的機會等,但人的命運最終還是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所以,有個詩人說:“每一個人都是他命運的設(shè)計師?!?/p>
上述的外在原因如果總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話,這便是某個人所做的愚蠢事情,因為它只是造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時運。眾所周知,最快捷的成功就是趁著他人的出錯而獲得的成功,“蛇必須吞噬其他的蛇才能成長為巨龍”。有些優(yōu)點的確顯而易見,值得每個知曉它的人的稱贊;但是一個人隱蔽的長處或者一個人表現(xiàn)自己的有效方式,往往才是一個人獲勝的關(guān)鍵法寶。這些方式無法進行準確的描述,更不能相互傳播,也許西班牙字眼Disemboltura可以大概探個究竟:只要一個人沒有褊狹的觀念,并且待人處世的態(tài)度端正,他頭腦中前進的方向才能和命運之輪的前進方向一致,并同時起步。
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李維在形容加圖時雖然說:“這個人的體魄強健,心智成熟,因此無論他出生在哪個家庭都會有較好的時運?!钡?,他最后還是發(fā)現(xiàn)這個人具有“靈性”。所以,只要一個人睜大眼睛仔細觀察,就能看到命運女神的蹤影;雖然命運女神的一雙眼睛被蒙住,但是她還是有自己的行蹤的。
命運的軌跡就像是天上的銀河,無數(shù)的星星聚集在一起組成了銀河,但是看上去銀河不是分散的星星點點,而是一條完整的光帶;同樣的道理,促使一個人有較好的時運也是由于他身上的小小的優(yōu)點或長處,或者說是一些好的習(xí)慣和能力。
人們對于其中的奧妙是想象不到的,但是意大利人卻可以洞察其中的天機。當(dāng)意大利人談?wù)撘粋€幾乎很少出差錯的幸運兒時,他們一般會說一句:“這個人倒是會幾分裝聾作啞。”而人人都熟知的,常常使人走運的習(xí)性不外乎兩種:一是少幾分真誠樸素,二是會幾分裝聾作啞。由此可以看出,那些最為忠君愛國的人很少走運,而且永遠不會走運,因為一個人連自我都不考慮的話,他必然不會只顧自己的利益。很容易就會得到的幸運,僅僅造就了一批魯莽漢和冒險家;但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才換來的幸運,卻可以成就杰出的人才。
幸運就其本身來說,是應(yīng)該受到人們的尊敬和崇尚的,即便僅僅是出于尊重她的兩個女兒——“自信”和“聲譽”。自信一直留存在幸運的人心中,而聲譽則保留在知曉幸運者的那些人的心里。智慧的人為了防止他人嫉妒自己的優(yōu)點,總是習(xí)慣于把自己的長處歸因于上帝和命運之神,這樣他們就可以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他們的優(yōu)勢了。
另外,神靈的保佑也使得他們的不凡之處得以展現(xiàn)。于是,愷撒曾經(jīng)在暴風(fēng)雨中對舵工說:“你的船不僅載著我,還載著我的運氣。”所以,蘇拉寧可把自己稱為“幸運的蘇拉”而不是“偉大的蘇拉”。并且歷代的人們都觀察到,凡是過分把自己的成就歸因于自身的聰明才智的人,最后的結(jié)局都很不幸。
據(jù)史書記載,雅典將軍提謨修斯每次做政府述職時,總是喜歡說一句:“這次勝利絕不是僅僅依靠運氣?!苯Y(jié)果后來他沒有建過更偉大的功勛。毋庸置疑,有些人的運氣如同荷馬的詩歌那樣,而荷馬的詩歌比其他人的都要順暢;普魯塔克在把阿偈西勞和伊巴密濃達的運氣與提摩列昂的運氣作比較的時候,就使用了這個比喻;人與人的運氣不同,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是運氣也取決于每個人自身,這一點也是明白無誤的。
成熟比成功更重要
桃樂絲
我的小女兒唐娜·戴爾剛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有一天,她搬了一把小椅子到廚房里,想墊在腳下爬到冰箱上去,我趕緊跑過去,準備扶住她,但已來不及,她連椅子一起翻倒在地。我抱起她安慰,她卻狠狠地踢了一腳椅子,很生氣地罵道:“破椅子,都怨你!”
實際上這樣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幼兒比較任性,明明自己出錯卻喜歡遷怒于沒有生命的東西或是一旁無辜的人,甚至認為這很正常。
可是,如果成年人也像幼兒一樣,那可就會引來各種煩惱。古往今來,把自己失敗的原因歸結(jié)于他人的事屢見不鮮。就連亞當(dāng)也把自己的過錯怨在夏娃身上:“是這個女人引誘了我,才使我食了禁果?!?/p>
成熟的首要前提是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我們早已超過了跌倒后責(zé)怪椅子的年齡,應(yīng)該直面現(xiàn)實,對自己負完全責(zé)任。
當(dāng)然,這樣做也許并不容易。責(zé)怪我們的父母、領(lǐng)導(dǎo)、長輩、境遇、老公、愛妻、兒女則相對容易,若有可能的話,我們甚至?xí)?zé)怪祖先、國家,此外還有一個最好的借口,責(zé)怪命運的不公正。
不夠成熟的人總能為他們的失誤或者懶惰找到借口——的確如此,所有借口都來自他們自身之外——他們的童年過于荒疏;他們的家人過于貧寒或是太富裕,他們被管的太過嚴苛或者缺乏管教;他們喪失了受教育的機會;他們身體不好、飽受疾病的摧殘,等等。
他(她)們埋怨老婆(老公)不了解自己,認為命運之神捉弄了自己,他的運氣太壞,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與他找別扭。其實他們是為了開脫自己而編造借口,而不是直面困難,解決問題。
有的父母會因為子女的記憶力太糟糕而責(zé)怪他們,但這還算微末之事。從脫發(fā)這樣的問題到現(xiàn)實中遭遇的各種挫折,把一切都歸咎于父母,似乎成了某些人的最佳借口。有一位女孩,她曾談到母親對自己生活的影響力:她剛一出生,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就成了年輕的寡婦,但是母親沒有被生活擊倒,而是通過自己的奮斗創(chuàng)立了一家企業(yè),后來成為一名成功的實業(yè)家。在這樣的母親庇蔭之下,她享盡呵護,備受疼愛,而且接受了良好的高等教育。但是,這也成了她的借口,因為她要為此承受巨大壓力——那就是她母親的成功!
這個女孩說,她從青少年時期就生活在陰影里,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在與母親“競爭”。她的母親卻對此完全無法理解:“多年來,我努力地工作,就是為了讓她擁有良好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條件,不料卻成了她的包袱!”如果換成我,我一定要給著女孩好好教訓(xùn)一頓,可惜我不是她的母親。喬治·華盛頓也出身于良好的家境,受過扎實的教育,但他卻成了美國的第一任總統(tǒng)。我們從未聽說過家庭給了他包袱。
我們再來看一個相反的例子,亞伯拉罕·林肯出身貧困的家庭,但是他卻超越了環(huán)境的影響。林肯從不埋怨他人,1864年,他在發(fā)表的一份聲明中說:“我要—對美國人民,對主,對歷史,乃至對上帝—負責(zé)?!边@是人類所發(fā)出的言論中,最勇毅的聲明。若不能以此膽魄為上帝和人類擔(dān)當(dāng),我們就不能說自己成熟。
為了躲避自己的錯誤、責(zé)任,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們都選擇去看心理醫(yī)生,躺在舒服的長椅上,談自己變成這種狀態(tài)的原委。當(dāng)然了,這樣做是十分奢侈的。
如果有人告訴你:“你所有的問題都源自童年時對保姆的依賴,或者母親對你控制力過強,又或者父親對你管教太嚴?!蹦懵犃艘欢ㄓX得說到了心坎上,肯定會去請心理醫(yī)生治療—當(dāng)然,除非你不擔(dān)憂巨額的診療費,你就一生都賴此生活吧??傊?,這是一個極好的借口。
精神病學(xué)似乎為成年人的推卸責(zé)任找到了合理借口,而人們恰好需要這樣的解釋,這樣所有問題都可以歸咎與外部的原因了。
早期熱衷于占星術(shù)的人們經(jīng)常以星座為借口—“我的星座簡直糟透了,”或“我的星座對我的生活沒有幫助”—16世紀的時候,這種借口曾經(jīng)十分流行。
劇作家莎士比亞早就看透了這種把戲,他在《愷撒大帝》中借卡西阿斯的嘴巴宣布:“我親愛的布魯特斯,我們的星座并無問題,是我們自己使自己卑微?!?/p>
英國歷史上的都鐸王朝有一個奇怪的傳統(tǒng),王子犯了錯不能直接接受懲罰,而是由“替罪男孩”當(dāng)替身受過。少年時代的王子不管如何頑劣,都不能接受鞭笞,于是花錢雇來一個小孩,代王子受過。不論是責(zé)罵或鞭笞,王子都不會損一絲一毫。當(dāng)時,有不少人渴望獲得這一身份,因為薪酬極為豐厚,還有進入上流社會的機遇和可能。
王子的替罪羊這一傳統(tǒng)早已消失在了歷史的深處。但不成熟的人們,仍然企圖尋找一個心理上的替罪羊。如果他們沒有找到合適目標,就會遷怒于無辜的人,乃至歸罪于社會,說現(xiàn)代生活是病態(tài)的,給不了安全感,或者說這個世界太過混亂,總之,他總會給自己一個借口,來安慰自己。前一段時間,我和一個頗有藝術(shù)造詣的朋友去參觀一個藝術(shù)展出。在一幅前衛(wèi)作品面前,無知的我對一幅作品擅加評論說“我的女兒才3歲,也畫的比這好看多了。假若這能算是藝術(shù),那每個人都可以當(dāng)藝術(shù)家”。
我的朋友反駁我說:“這描繪的是精神方面的困擾!反映的是原子時代人們內(nèi)心的不安和痛苦!”
是啊,任何失去了才氣的畫家都可以拿原子時代當(dāng)借口。
但有一點可以確認:如果原子時代帶給人類的是美好愿景和成就,而非反面的影響,那么一個堅定而成熟的人,一定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zé),這才是時代的英雄。
一個渴求成熟的人,必須銘記:為自己的行為承擔(dān)責(zé)任,勇于擔(dān)當(dāng)。不找為自己找借口!
只生歡喜不生愁
林語堂
這里讓我們來討論這種所謂心靈和精神的高等歡樂,究竟它們和我們的情感(不是智能)有什么關(guān)系,它們的關(guān)系達到何種程度。談到這件事,我們就不期然提出以下的問題,這些有別于高等歡樂的下等情感歡樂,究竟是什么東西?它們是否是同樣?xùn)|西的一部分,生于情感而又回到情感?它們是否和情感是難于分解的?當(dāng)我們研究到這些較高的心靈歡樂時——文學(xué)、藝術(shù)、宗教、哲學(xué)——我們發(fā)現(xiàn),智能比之情感和感覺實占著較為無關(guān)重要的地位。一幅美麗的圖畫,它的功用,只是使我們回想到一片真的風(fēng)景或是一個美麗可喜的面貌,因而生出一種情欲的歡樂,此外可還有什么作用?文學(xué)也只是重作一幅人生的圖畫,表現(xiàn)它的環(huán)境和色彩,表現(xiàn)草地的香味和都市中溝渠的臭味,此外,可還有什么作用呢?我們大抵都有一個觀念,認為一部小說必須要描寫出真實的角色和真實的情感,才近于真正文學(xué)的水準。如果一本書的描寫脫離了人生,或只把人生做了一個平淡的解剖,那便不是真正的文學(xué)。一本書越有真實的人性,也便越是好文學(xué)。如果一本小說只淡淡地分析一下,而不把人生的甜酸苦辣描寫出來,怎能引得起讀者的興趣呢?
關(guān)于其他的東西,例如詩歌,那不過是渲染著情感的真理;音樂,是無字的情感;宗教,是由幻象中表現(xiàn)的智慧。詩歌之基于音韻及真理的情感,正如繪畫之基于色覺及視覺一樣。音樂全然是情感,決用不著那種運用智能所必須的語言。音樂不但能表現(xiàn)牛鈴,繁鬧的魚市場以及戰(zhàn)場上的聲響,并且能表現(xiàn)花朵的美妙,波浪的澎湃起伏,月光的幽麗恬靜。但如果要越出感覺的界線,而想表達一個哲學(xué)的觀念時,我們可說它是沒落的,它是一個沒落世界的產(chǎn)物。
那么宗教的衰落可也就是由于理智的本身而開始?桑塔耶納曾說,宗教衰落是由于推理過多:“不幸,這種宗教歷來已不是在幻象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智慧,而只變成了推理過多的迷信?!弊诮痰乃ヂ?,就是由于迂腐太過,以及由于信條、公式、學(xué)說和謝罪文的樹立所致。如果要使我們的信仰變成愈加正當(dāng)合理的東西,一定以為我們是對的,那么我們將愈加變得不虔敬了。各種宗教相信只有它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才是惟一的真理,因之,都成為褊狹的宗派,也就是這個道理。我們認為愈是信仰我們是合理的,便愈發(fā)變得褊狹,這就是目下一切宗教派別的同一現(xiàn)象。因此宗教慢慢地和私人生活上最可憎的偏執(zhí)仄狹、自私的心理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這種宗教造成了個人的自私,不但卑視其他的宗教,并且使宗教的信仰變成了他自己和上帝的私人契約。在這契約下,乙方頌贊著甲方,終日地在唱著圣詩,禱祝甲方的名字,而甲方為報答起見,也將要拿較給旁人更多的福降給乙方,較給別家更多的福降給乙方的家庭。因此我們所看見的那些按時上禮拜堂最“虔誠”的老太太,都是自私自利的。結(jié)果,那種自以為正當(dāng)?shù)囊庾R,那種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惟一的真理,便代替了產(chǎn)生宗教的更微妙的情感了。
我覺得藝術(shù)、詩歌和宗教的存在,其目的,是輔助我們恢復(fù)新鮮的視覺,恢復(fù)富于感情的吸引力,和一種更健全的人生意識。我們正需要它們,因為當(dāng)我們上了年紀的時候,我們的感覺將逐漸麻木,對于痛苦、冤屈和殘酷的情感將變?yōu)槔涞覀兊娜松胂?,也因過于注意冷酷和瑣碎的現(xiàn)實生活而變成彎曲了?,F(xiàn)在幸虧還有幾個大詩人和藝術(shù)家,他們的那種敏銳的感覺,那種美妙的情感反應(yīng),和那種新奇的想象還沒有失掉,還可以行使他們的天職來維持我們道德上的良知,好比拿一面鏡子來照我們已經(jīng)遲鈍了的想象,使枯竭的神經(jīng)興奮起來。這樣說來,藝術(shù)應(yīng)該是一種諷刺文學(xué),對我們麻木了的情感、死氣沉沉的思想和不自然的生活下的一種警告。它教我們在矯飾的世界里保持著樸實真摯。它應(yīng)該可以使我們回復(fù)到健康幸福的生活,使我們從過分智能活動所產(chǎn)生的昏熱中恢復(fù)過來。它應(yīng)該可以使我們的感覺重變敏銳,重使我們的理性和本有的天性發(fā)生聯(lián)系,恢復(fù)原有的本性,把那脫離生活中已毀壞的部分收集起來,重變成一個整體。如果我們在世界里有了知識而不能了解,有了批評而不能欣賞,有了美而沒有愛,有了真理而缺少熱情,有了公義而缺乏慈悲,有了禮貌而一無溫暖的心,這種世界將成為一個多么可憐的世界?。?/p>
講到哲學(xué)這種運用著卓越的、精神的東西,其危險比我們失去生命本身的感覺更大。我曉得這種智能上的樂趣包括寫一個很長的數(shù)學(xué)方程式,或是去發(fā)現(xiàn)宇宙間的一個大體系這類事情。這種發(fā)現(xiàn)或許是一切智能歡樂中的最單純的歡樂,但是在我看來,反不如去吃一頓豐盛的餐食來得開心。第一,這種意念本身可說就是一個畸形產(chǎn)物,即是我們心智活動的副產(chǎn)物,它確實令人愉快,因為它是不費錢的,但無論如何它對我們總好像在生活上不大需要。這種智能上的喜悅,充其量,也只是和猜著了縱橫字謎(Crossword puzzle)的喜悅一樣;第二,哲學(xué)家在這時大都是會欺瞞自己,和這個抽象的完美發(fā)生愛情,幻想這世界上有一樣比現(xiàn)實本身所能證明的更為偉大合理的完美。這好比是我們把星星畫成五個尖角一樣訛誤——我們把一切東西都幻化成公式的、矯揉造作的、太簡單化的東西了。只要我們不太過分,這種對于完善的東西所生的喜悅倒也是好的,不過我們也要曉得許許多多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簡單樣式的圖樣的人們,他們也是照??鞓返摹N覀儧]有這種東西也能生活。所以我情愿同一個黑種的女傭人談話,而不愿和一位數(shù)學(xué)大家談話。她的言語比較具體,笑也笑得較有生氣。和她談話至少對于人類天性可以增長一些知識。我是唯物主義者,所以在無論什么時候總是喜歡豬肉而不喜歡詩歌,寧愿放棄一宗哲學(xué),而獲得一片拌著好醬汁的焦黃松脆的精肉。
我們只有擺脫思想而生活,才能脫離這種哲學(xué)的酷熱和惡濁的空氣,進而重獲得一些孩子的新鮮自然的真見識。真正的哲學(xué)家對于一個孩子或甚至是一只關(guān)在籠里的小獅子,應(yīng)該會覺得汗顏的。試看大自然所賦予那只小獅子的掌爪、肌肉、美麗的皮毛、豎直的耳朵、光亮的眼睛、敏捷的動作,和嬉戲的感覺,這些是多么完美啊!自然完美的東西有時被硬弄成不完美的東西,真正的哲學(xué)家對之應(yīng)該覺得慚愧,好好一個人要去戴著眼鏡,胃口不好,常常感到身心不安,一無人生的樂趣,他們對這些也應(yīng)該覺得慚愧。我們不能從他們那里得到什么好處,因為他所說的話大都是于我們無關(guān)痛癢的。只有那種和詩歌相應(yīng)的哲學(xué),只有那種使我們對大自然和人類天性更有真切見識的哲學(xué),于我們才有用處。
無論哪一種人生哲學(xué),它必須以我們天賦本能的和諧為基礎(chǔ)。太過于理想主義的哲學(xué)家,不久之后,大自然本身也將證明他的錯誤。依據(jù)中國儒家的觀念,對于人類尊嚴的最高理想,是順著自然而生活,結(jié)果達到功參造化之境。這便是孔子的孫兒在《中庸》一書里所倡導(dǎo)的學(xué)說。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儒家的思想里也有濃厚的道家素質(zhì),這或許是受了道家思想的影響。但平常人是不大注意到的。無論怎樣,這一段確是儒家四書中的文字。此外《論語》中也可以援引同類的文字。修道之謂教?!才分窗l(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只有認真做自己,才能擁有自由的靈魂
徐志摩
照群眾行為看起來,中國人是最殘忍的民族。
照個人行為看起來,中國人大多數(shù)是最無恥的個人。慈悲的真義是感覺人類應(yīng)感覺的感覺,和有膽量來表現(xiàn)內(nèi)動的同情。
中國人只會在殺人場上聽小熱昏,決不會在法庭上賀喜判決無罪的刑犯;只想把潔白的人齊拉入混濁的水里,不會原諒拿人格的頭顱去撞開地獄門的犧牲精神。只是“幸災(zāi)樂禍”、“投井下石”,不會冒一點子險去分擔(dān)他人為正義而奮斗的負擔(dān)。
從前在歷史上,我們似乎聽見過有什么義呀俠呀,什么當(dāng)仁不讓,見義勇為的榜樣呀,氣節(jié)呀,廉潔呀,等等。如今呢,只聽見神圣的職業(yè)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磕拜壽祝福的響頭,到處只見拍賣人格“賤賣靈魂”的招貼。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績,這是華族民國最動人的廣告!
“無理想的民族必亡”,是一句不刊的真言。我們目前的社會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茍且的路,最不能容許的是理想,因為理想好比一面大鏡子,若然擺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魎的丑跡。
莎士比亞的丑鬼卡立朋(Caliban)有時在海水里照出自己的尊容,總是老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義的行為或人格出現(xiàn),這卑污茍且的社會一定不能忍;不是拳打腳踢,也總是冷嘲熱諷,總要把那三閭大夫硬推入汨羅江底,他們方才放心。
我們從前是儒教國,所以從前理想人格的標準是智仁勇。
現(xiàn)在不知道變成了什么國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殘忍懦怯,正得一個反面。但是真理正義是永生不滅的圣火;也許有時遭被蒙蓋掩翳罷了。大多數(shù)的人一天二十四點鐘的時間內(nèi),何嘗沒有一剎那清明之氣的回復(fù)?但是誰有膽量來想他自己的想,感覺他內(nèi)動的感覺,表現(xiàn)他正義的沖動呢?
蔡元培所以是個南邊人說的“戇大”,愚不可及的一個書呆子,卑污茍且社會里的一個最不合時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話是沒有人能懂的;他的行為是極少數(shù)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張,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飛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進而不知退,”
“不忍為同流合污之茍安,”
卡立朋,通譯凱列班,莎士比亞戲劇《暴風(fēng)雨》中的人物,一個野蠻而丑怪的奴隸。
三閭大夫,即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大詩人屈原。
“不合作主義,”
“為保持人格起見……”
“生平僅知是非公道,從不以人為單位。”
這些話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這樣的一個理想者,非失敗不可;因為理想者總是失敗的。
若然理想勝利,那就是卑污茍且的社會政治失敗——那是一個過于奢侈的希望了。有知識有膽量能感覺的男女同志,應(yīng)該認明此番風(fēng)潮是個道德問題;隨便彭允彝京津各報如何淆感,如何謠傳,如何去牽涉政黨,總不能淹沒這風(fēng)潮里面一點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這點子小小的火星不滅,是我們的責(zé)任,是我們良心上的負擔(dān);我們應(yīng)該積極同情這番拿人格頭顱去撞開地獄門的精神。
[備注:文中對中國人的批評是針對民國初期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現(xiàn)象發(fā)表的激烈言論。]
我想飛,飛離這塵世的喧囂
徐志摩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墻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著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鐘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好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鉆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捻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飏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扎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xié)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xí)r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點子黑的。正沖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里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地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里沖著這平鋪著青綠的地面不住地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云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這兒一只,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沖著天頂飛,小翅膀動活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地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動活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地唾,脆脆地唾,——它們贊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剌剌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地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地下著……
飛?!捌湟砣舸固熘啤池撋n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zhèn)上東關(guān)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里常常打鐘,鐘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艷艷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云彩——鐘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云,有一只兩只,有時三只四只有時五只六只蜷著爪往地面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fēng)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鐘的波蕩來練習(xí)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云的時候聽著嘵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里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沖出了書房門,鉆入了玳瑁鑲邊的白云里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的多難背的書!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地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后背沖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fēng)攔不住云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fēng)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shù)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只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dāng)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lǐng)。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遙,那多可憐。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guī)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yǎng)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地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地搖響,朵朵的春云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nseen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那你,獨自在泥涂里淹著,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磣!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那個心里不成天千百遍地這么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天空里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quán)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fā)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jīng)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Icarus)是人類飛行史里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xiàn)。最初像是一對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xiàn)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象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渡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里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贊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卑∵_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制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jīng)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地機沿一側(cè),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云。
把暗淡的日子過成妙趣橫生的詩意時光
葉圣陶
今天清早進公園,聞到一陣清香,就往荷花池邊跑。荷花已經(jīng)開了不少了。荷葉挨挨擠擠的,像一個個大圓盤,碧綠的面,淡綠的底。白荷花在這些大圓盤之間冒出來。有的才展開兩三片花瓣兒。有的花瓣兒全都展開了,露出嫩黃色的小蓮蓬。有的還是花骨朵兒,看起來飽脹得馬上要破裂似的。
這么多的白荷花,有姿勢完全相同的嗎?沒有,一朵有一朵的姿勢??纯催@一朵,很美,看看那一朵,也很美,都可以畫寫生畫。我家隔壁張家掛著四條齊白石老先生的畫,全是荷花,墨筆畫的。我數(shù)過,四條總共畫了十五朵,朵朵不一樣,朵朵都好看,如果把眼前這一池的荷葉荷花看作一大幅活的畫,那畫家的本領(lǐng)比齊白石老先生更大了。那畫家是誰呢……
我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荷花。一身雪白的衣裳,透著清香。陽光照著我,我解開衣裳,敞著胸膛,舒坦極了。一陣風(fēng)吹來,我就迎風(fēng)舞蹈,雪白的衣裳隨風(fēng)飄動。不光是我一朵,一池的荷花都在舞蹈呢,這不就像電影《天鵝湖》里許多天鵝齊舞蹈的場面嗎?風(fēng)過了,我停止舞蹈,靜靜地站在那兒。蜻蜓飛過來,告訴我清早飛行的快樂。小魚在下邊游過,告訴我昨夜做的好夢……
周行、李平他們在池對岸喊我,我才記起我是我,我不是荷花。
忽然覺得自己仿佛是另外一種東西,這種情形以前也有過。有一天早上,在學(xué)校里看牽?;?,朵朵都有飯碗大,那紫色鮮明極了,鑲上一道白邊兒,更顯得好看。我看得出了神,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牽?;?,朝著可愛的陽光,仰起圓圓的笑臉。還有一回,在公園里看金魚,看得出了神,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條金魚。胸鰭像小扇子,輕輕地扇著,大尾巴比綢子還要柔軟,慢慢地擺動。水里沒有一點兒聲音,靜極了,靜極了……
我覺得這種情形是詩的材料,可以拿來作詩。作詩,我要試試看——當(dāng)然還要好好地想。
舅媽帶表哥進城,要在我家住三天。今天早晨,我跟表哥聊天,談起我想作詩,談起我認為可以作詩的材料。我說:“要是問我什么叫詩,我一點兒也說不上來??墒俏乙囎髟?。作成以后,看它像詩不像詩。”
表哥高興地說:“你也這么想,真是不約而同。這幾天我也在想呢。詩不一定要詩人作,咱們學(xué)生也不妨試作。不懂得什么叫詩,沒關(guān)系,作幾回就懂得了。我已經(jīng)動手作了,還沒完成,只作了四行。要不要念給你聽聽?”
我說:“我要聽,你念吧。”
表哥就念了:
三棵老銀杏
村子里三棵老銀杏,
年紀比我爺爺?shù)臓敔斶€大。
我沒見過爺爺?shù)臓敔敚?/p>
只看見老銀杏年年發(fā)新芽。
我問:“你說的是娘娘廟里的那三棵?”
表哥說:“除了那三棵,還有哪三棵?”
我問:“年紀比外公的爺爺還大,多大歲數(shù)呢?”
表哥說:“我也說不清楚。只聽我爺爺說,他爺爺小時候,那三棵銀杏已經(jīng)是大樹了,他爺爺還常常跟小朋友拿葉子當(dāng)小扇子玩呢?!?/p>
我問:“那三棵老銀杏怎么樣?你的詩預(yù)備怎么樣作下去呢?”
表哥說:“還沒想停當(dāng)呢,不妨給你說一說大意。我的詩不光是說那三棵老銀杏。”
我問:“還要說些什么呢?”
表哥說:“我們村子里種了千把棵小樹,你是看見了的,村子四周圍,家家的門前和院子里,差不多全種通了。那些小樹長得真快,去年清明節(jié)前后種的,到現(xiàn)在才十幾個月,都高過房檐七八尺了。再過三四年,我們那村子會成什么景象,想也想得出。除了深秋和冬天,整個村子就是個密密叢叢的樹林子,房子全藏在里頭。晴朗的日子,村子里隨時隨地都有樹陰,就是射下來的陽光,也像帶點兒綠色似的,叫人感覺舒暢?!?/p>
我想著些什么,正要開口,表哥拍拍我的肩膀,搶著說:“不光是我們那村子,別的村子也像我們村子一樣,去年都種了許多樹呢。你想想看,三四年以后,人在道上走,只見近處遠處,這邊那邊,一個個全是密密叢叢的樹林子,怎么認得清哪個是哪村?”
我說:“盡管一個個村子都成樹林子,我一望就能認出你們集慶村,保證錯不了。你們村子有特別的標記,老高的三棵銀杏樹?!?/p>
表哥又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笑著說:“你說的正是我的意思!所以我的詩一開頭就說三棵老銀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