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風》題記
現(xiàn)在有誰經(jīng)過西長安街一帶的,總可以看見幾個衣履破碎的窮苦孩子叫賣報紙。記得三四年前,在他們身上偶而還剩有制服模樣的殘余;再早,就更體面,簡直是童子軍的擬態(tài)。
那是中華民國八年,即西歷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學生對于山東問題的示威運動以后,因為當時散傳單的是童子軍,不知怎的竟惹了投機家的注意,童子軍式的賣報孩子就出現(xiàn)了。其年十二月,日本公使小幡酉吉抗議排日運動,情形和今年大致相同;只是我們的賣報孩子卻穿破了第一身新衣以后,便不再做,只見得年不如年地顯出窮苦。
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中做些短評,還在這前一年,因為所評論的多是小問題,所以無可道,原因也大都忘卻了。但就現(xiàn)在的文字看起來,除幾條泛論之外,有的是對于扶乩,靜坐,打拳而發(fā)的;有的是對于所謂“保存國粹”而發(fā)的;有的是對于那時舊官僚的以經(jīng)驗自豪而發(fā)的;有的是對于上?!稌r報》的諷刺畫而發(fā)的。記得當時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敵之中,我所對付的不過一小部分;其他大事,則本志具在,無須我多言。
五四運動之后,我沒有寫什么文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不清是不做,還是散失消滅的了。但那時革新運動,表面上卻頗有些成功,于是主張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而且有許多還就是在先譏笑,嘲罵《新青年》的人們,但他們卻是另起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運動。這也就是后來又將這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罵譏笑的,正如笑罵白話文的人,往往自稱最得風氣之先,早經(jīng)主張過白話文一樣。
再后,更無可道了。只記得一九二一年中的一篇是對于所謂“虛無哲學”而發(fā)的;更后一年則大抵對于上海之所謂“國學家”而發(fā),不知怎的那時忽而有許多人都自命為國學家了。
自《新青年》出版以來,一切應之而嘲罵改革,后來又贊成改革,后來又嘲罵改革者,現(xiàn)在擬態(tài)的制服早已破碎,顯出自身的本相來了,真所謂“事實勝于雄辯”,又何待于紙筆喉舌的批評。所以我的應時的淺薄的文字,也應該置之不顧,一任其消滅的;但幾個朋友卻以為現(xiàn)狀和那時并沒有大兩樣,也還可以存留,給我編輯起來了。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為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
但如果凡我所寫,的確都是冷的呢?則它的生命原來就沒有,更談不到中國的病證究竟如何。然而,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對于周圍的感受和反應,又大概是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我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我自說我的話,所以反而稱之曰《熱風》。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之夜,魯迅。
題注:
本篇未另發(fā)表,最初收入《熱風》?!稛犸L》是魯迅于1918年至1924年在北京所作隨感錄及短評的結集,1925年11月由北京北新書局出版。
《熱風》收入發(fā)表在《新青年》上的《隨感錄》27篇,發(fā)表在《晨報副鐫》上的短評14篇。關于本書,魯迅在《〈華蓋集〉題記》中說:“我編《熱風》時,除遺漏的之外,又刪去了好幾篇。”不久在《再來一次》一文中又說:“去年編定《熱風》時,還有紳士們所謂‘存心忠厚’之意,很刪削了好幾篇?!边@些沒有編入《熱風》的文章,有一篇題為《“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后來魯迅在《再來一次》中抄引了它的全文。又一篇《“音樂”?》,后收入《集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