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梨花
劉燕成
一
每年三月,井底總是看得見飛揚(yáng)的白花,那是三月春風(fēng)里美麗的梨花,是從井坎的梨樹上飄落下來的,一片又一片,嘩啦啦地飄舞在藍(lán)天里,像一片云霧。落花的聲音很輕,很細(xì),除開井邊那支細(xì)瘦的泉流,除開早起的挑水人的腳步聲,除開一些啼晨的鳥鳴,清晨的木塆坳下總是靜悄悄的。井就在木塆坳里,坎上是一棵蒼老的百年老梨,蒼翠,枝丫粗壯,樹皮斑駁,有許多朽孔。許多鳥,把巢壘在那朽孔里,梨樹洞,便是它們的家。
二
靜靜地站在井邊,我看見云在天的上面,井在云的上面,雪花落到了云霧里,接著一片片梨花墜下井里,驚起了許多漣漪,也驚碎了我的天空。每天早晨,我就在井邊放牛,讓牛在井對面的竹林里安閑地吃草,不用去管看。這樣的三月,滿坡都有嫩綠的青草,還有細(xì)嫩的竹葉,夠它們吃得脹鼓鼓的。我只管跑到井邊玩耍,看那微軟的春風(fēng)打在滿樹潔白的梨花上,看那些金黃的蜜蜂繞在梨樹下飛舞,看村莊枯爛的亂草里,漸漸地長出許多嫩綠的新芽。外面,許多野花也爭相開放了,只可惜這三月的花瓣,總是那么的好動,風(fēng)一來,便像長了翅膀一般,飛舞起來,一片又一片,嘩啦啦地飄落下來,一井雪白的梨花,不一會兒便把井里的藍(lán)天云霧遮掩了。
我就坐在井邊的石坊上,懶懶地伸一個(gè)腰,或者打一些呵欠。三月里,總是睡不得好覺,早早地就被父親叫起了床,去放早牛。大抵太陽升起來了,看見朝陽越過了井的邊緣,父親才吆趕著牛,犁田去了。牛很壯,厚黑的皮膚上長滿了青毛,沒有牛蚊,但尾巴老是拖得長長的,從左邊甩到右邊,又從右邊甩往左邊,吸著粗氣,望一眼坐在井邊打望梨花的我,就走了。很多時(shí)候,牛是懂情的,倘是它很久沒有見得我了,便一個(gè)勁地在山梁里喊叫,“哞——哞——”聲音粗獷,老遠(yuǎn)都可以聽得見。
三
母親從木塆那邊的家出來,她挑著一對木桶,要到這石井里來挑水。我便用手撥開了井里的花,一捧又一捧,從井里將花捧到井外。落花很厚,很沉,卻是浮在水面上的,像一抹潔白的麻布,被我漸漸撕裂了。慢慢地,我就看見了水的下面露出了一方藍(lán)藍(lán)的天宇,幾絲白云飄在那里。早晨的陽光軟和且干凈,從云的邊緣灑落下來,先是穿過木塆坳口,然后從坳口的山崖上跌落下來,打在梨樹的花瓣里,最后才零零碎碎地淌到了水井里,映出許多花瓣的影子來。
我不是故意要弄醒落花的影子的,手剛剛碰到了那一支細(xì)瘦的流泉,水的歌唱就轉(zhuǎn)了音調(diào),沒以前的自然動聽了,花影也變得搖曳不清。沒有水流進(jìn)井里,落花浮不到井的邊緣,卻是一個(gè)勁兒地沾在青石的石壁上,像抓住了手,怎么扳都扳不開了。這井,就是因?yàn)檫@細(xì)瘦的泉流才變得豐盈起來了。沒有這股泉,就不會有這口井。母親見我坐在井邊上,還不停地?fù)芘@井水,便丟下了肩上的木桶飛一般跑過來,擰著我的耳朵罵道:“背時(shí)的,背時(shí)的哦,你怎么玩到這水井里來了呢!”
四
梨花終于落盡,在四月剛剛來臨之時(shí),我不再看見紛飛的雪白梨花。一地潰朽的花瓣,它們寫盡了春的殘景,寫滿了春的悲傷。
在這個(gè)梨花落盡的季節(jié),父親走了。我觸摸著悲傷的河流,從別人的故鄉(xiāng)走過。
我回到木塆坳下。當(dāng)然,我首先要經(jīng)過老井,要爬一座又一座坡,還要穿越一片蒼翠蔥郁的竹林,在另外一個(gè)山頭的半腰深處,就是我的家。
父親常常蹲在木欄外的柴門旁,舉著一桿粗黑的老煙筒,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更多的時(shí)候,我會想起父親喝酒的樣子:干脆,率性,一飲而盡。父親算得上寨子里的“酒圣”,他不光喝酒堪稱“不倒翁”,泡酒的手藝也比別人好許多。每每見得家里的酒缸要露底了,父親便摘下屋檐下的苞谷串,一棒一棒地剝?nèi)チ嗣琢?,用石槽碾了粉,然后放到鐵鍋里,和上適量的山泉水,點(diǎn)燃灶火煮透,再在煮熟了的苞谷飯里和上酒曲,待得半月光景,便可釀制成酒了。
父親常說,什么水釀什么酒,這是蒼天賜予的。老井里的山泉水,是專門釀制苞谷燒的。并且,釀苞谷燒是有訣竅的,每鍋酒糟只能接三鍋水。接水多了,便會沖淡酒味;接水少了,酒又顯得太烈。父親常常在苞谷燒封壇之前,放入些許新鮮的梨花。父親釀苞谷燒很在乎火候,灶火既不過猛,也不過弱,恰到好處,不溫不急。待到一鍋酒糟接完了兩鍋水,父親便更加仔細(xì)起來了,只見他每隔幾分鐘就會用酒瓢舀一勺酒缸里的酒,用舌尖舔了舔瓢沿,瞇上眼,細(xì)細(xì)地咀嚼舌尖上的酒味,那樣子可愛極了。父親常常滿足于木塆坳下那青山綠水間的老井,每每夜風(fēng)吹過屋后的山崖,每每山鳥在老家周圍的竹林間唱響歸巢的夜歌,每每月光穿過了老家屋檐下的水溝,父親就會按響他拴掛在木樓上的喇叭,喇叭是父親去湘西懷化看病時(shí)從街邊的地?cái)偵腺I回來的。一個(gè)人在家,沒有伴說話,父親就和喇叭對唱,喇叭里唱“東方紅,太陽升”,父親也就跟著唱“東方紅,太陽升”,那樣子也很可愛。
五
這些都是塵封已久的往事了,只有失父的疼痛,隱隱地在心里絞著。
晚唐詩人杜牧有詩云:“清明時(shí)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蔽沂窃谀菢右粋€(gè)清明凄雨里最后一次返鄉(xiāng)的。我看見三月清明里的梨花,白茫茫地染了一樹,花下的老井,正汩汩流淌著一抹潺潺的泉,泉聲低咽,風(fēng)聲細(xì)微,我似乎又看見了昔日的少年,孤苦的目光在落花流水間滴血。在一嶺蒼茫的山野里,我看見了父親母親,兩堆真實(shí)低矮的黃土,潛伏在山風(fēng)里,一些草,一些叫不上名兒的野花,披在墳塋上。山巒綠幽幽的,由東向西,從高到低,延綿不絕,包裹著那個(gè)瘦瘦的村莊,村莊就甜甜地睡在這山塆里,做著一個(gè)千年的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