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山河遠闊
巍巍高山,湯湯流水,山之所在,水之行處,皆為風景。
走向雪山
沒有什么山能比雪山更讓我激動的。
我所說的雪山不是冬季中原的雪山,那種雪山太平常太缺少浪漫。無非一場雪覆蓋了大地也覆蓋了高山。這是北方很自然的事情。這種風光雖好,卻少神圣。
我所說的雪山是高原上的雪山,世界屋脊上的雪山,是無論什么季節(jié)都存在的雪山,是永遠顯現著銀光顯現著威嚴的雪山。這種雪山處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度,上邊空氣稀薄,時時氤氳著寒氣,時時都會飄起雪花,甚至一夜間因堆雪過重而發(fā)生雪崩。這種雪山看見都很難,別說攀登了,這種雪山始終是登山者的神祇,是人類與自然的抗衡點。
卡格博峰,至今無人登攀的處女峰,人類多少次嘗試,都以葬身為結局,當地人拜為神山。日本人來了,找了中國當地的向導,想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但22人全軍覆沒。
只要是高海拔雪山,山上的積雪或許經歷了無數個世紀,有的還有久遠延續(xù)的冰川。很多雪山常年白云彌漫、風雪障眼,很難看到它的真容。雪山往往從上往下分割成不同的四季,在它的四周,甚至有各種花草、各種動物陪襯著它,能上多高,就存在多高。這些耐寒的生靈同雪山一樣,享受著雪,熱愛著雪。
走向這類雪山,須要先走過險峻的道路,攀過一道道在北方來說是高不可越而在當地普通得無法再普通的山谷。
走向這類雪山,最好是在夏季,頂著高原的毒太陽。在一步步接近雪山的過程中,感受雪山的遙遠與艱難,奇巍和冰寒。而其他季節(jié),大雪彌漫,早早封死了進山的道路。
我去看卡格博,乘的車子很早從德欽出發(fā),一路上總是遇到頂著星星看山的早行人,其中還看到了前晚同住一個旅店的老外唐云,唐云是意大利女孩,她說早起了兩個小時,才走了一半。坐上我們的車子,感覺她已走得氣喘吁吁、熱汗津津。而這樣一個外國女孩,竟然為了心中的雪山甘冒風險。
當然,那次我們只是看到了偶爾露出的一個雪山冰川,接著就云遮霧障,再也無緣見其芳容。值嗎?值。我問唐云,唐云也說,值。而且我們走時,她不走,還要待下去??ǜ癫┭┓?,一年也見不到幾回真面目。這也只是在它的對面,下邊是瀾滄江大峽谷。越過大峽谷到達山腳下,還可以騎上當地百姓的馬匹往上走一陣子,也就是到高高的冰川下而已。
我曾試圖攀過一次雪山,上到將近五千米的雪山丫口,我發(fā)現雪離我已經很近了。好不容易上到了頂端,摸著了那硬硬的積雪,可我立時就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還有更高的雪峰在它的上邊,只是由于角度而難以看見。
我已好多次走向雪山了,我到過天山、高黎貢山、岷山、哈巴雪山、白茫雪山、梅里雪山、碧落雪山、玉龍雪山以及阿爾卑斯山的腳下,或攀登到它們的半腰,這次又到了巴顏喀拉山。
瞧,那山上的積雪。已感覺出寒冷的氣息了,還有那么遠,雪山的涼氣已侵襲了單薄的衣衫。剛才還汗涔涔的,現在通體透涼。雪山雪白的身軀一點點凸顯在眼前,陽光下特別刺眼。
盡管我離雪山頂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而要攀上去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滿足。
我對雪山的熱愛無以言表,總覺得見到雪山時一切都有了,一切都沒了;一切都想表達,一切又都無須言說了。站在雪山下,只是長久地仰視。
雪山,最純凈的寓言,最圣潔的昭示。
火山上的生命
在這塊土地上,曾一次次發(fā)生過火山的噴發(fā),那火紅的大口,曾有十四個之多。其中的一次噴發(fā)是老黑山,距今二百九十年的康熙年間,更近的是在其后兩年的火燒山,那是這一片火山噴發(fā)的謝幕之作。天地猛然翻了個個兒,昏黑一片,艷紅一片?;鹕綇棷偪竦厣⑸?,石河巖海狂瀉而下,瞬間截斷暢流的烏德鄰河,形成了連珠串玉的堰塞湖。當一切都凝固之后,改變了無數模樣的地方被叫作“五大連池”,那是一片山水世界。
五大連池對火山區(qū)來說,真可謂天然絕配,而二者又是造物主給我們留下的曠世杰作。山水地質,洞穴奇觀,礦泉資源,生命植被,無不使之成為世界級的向往之地。
漸漸看到了火山口冷固而成的山形。有的皇陵一般,傲視四方;有的像一個筆架等待一支神筆;有的則似少婦剛剛噴涌了乳汁,尚未掩上懷抱。
我不知道我來的這個時候五大連池會不會突然開花,變成新的“五大蓮池”。那樣我也會成為一顆沙粒,一瞬間滾燙地發(fā)光。但是在我寫這篇文字時還沒有什么跡象,倒是五大連池真的像一朵朵蓮花,于藍得透亮的水中,開出燦然的景象。
在龍門石寨,可以看到從高而下的火山石的河流,似是一聲巨響,山崩石裂,一個巨口在仰天長嘯,噴吐出一塊塊巨石。巨石順著溶液在流淌,所過之處,騰起萬丈云霧,五十余平方公里的石寨,讓人嘆為觀止。
近距離地走向火山爆發(fā)的境地,我似乎感到,這里起過大風,隨風滿地石亂走,一川碎石大如斗。這里上演過大江放排,一排排原木還擁擠在河道里。這里是大型紡麻場嗎?新紡的一盤盤繩索堆放在一起,那些粗壯的繩索足以拖動一艘艘萬噸巨輪。
這里那里,深翻的黑土地。傾倒的礦渣、飛碟、瀝青塊、亂發(fā)飄搖、朝天喇叭、爬蟲四起、猿人猛然躍動、群象過河、熊在狂吼、亂蛇狂奔。
而我聽不到聲音,所有的聲音都凝固在那里,包括所有的滾燙。我甚至不敢輕易去摸一塊石頭,我怕被燙傷。
頑強的生命還是成活在這塊土地上。綠色像鐵銹侵蝕到了所有能侵蝕到的地方,它們或許不知道會存在多久,它們只是頑強地表示著自己的存在。
青灰的山石蕊就從那些熔巖間鉆出來,在濃重的堅硬中展示一小片顏色和溫柔。繡線菊出現在了松散的火山礫上,粉色絨絨地迎風。莖稈長長的胡枝子也是鋪排的到處都是,搖曳著紫色的光焰。
有一種花,叫百里香,開在滾燙后冷卻的夾縫中,飄出繁星一樣的小紫花,遠遠看去,就像南方剛翻犁過的田地里的紫云英,你總在不經意間看見。絲絲香飄,沁人心扉。遠遠就閃亮于視線的,是高高搖曳的珍珠梅,當地人叫山高粱,一股東北人的性情,在火山口盡情地唱。還有一種擎著一串串豆粒的花果,由于可以用來治療外傷,被當地人稱作接骨木,一片片紅色的接骨木是要接起那些破裂的傷口嗎?
更多的是苔蘚和地衣,它們爬得到處都是,暗處鋪展著濃綠,明處閃亮著鵝黃?;蛟S會因曝曬而干枯,但只要一陣雨,就會一片翠綠。搖曳的各種野花,散發(fā)出郁郁蔥蔥的芬芳。那芬芳的花語,我似懂非懂。
這里還長出了一種植物,像楊樹,卻不高大,在那些石海、石河的縫隙,甚至噴氣碟的碟蕊里,昂揚而出。有些側歪著,有些已經倒下,但更多的直立著,揚著生命的綠。一片片的,揚了上百年。風過處,響起一片快樂的巴掌,因是火山區(qū)里生長,它們就叫火山楊。還有白樺樹,還有落葉松,種子被鳥兒帶來,生根發(fā)芽,漸漸長成一片森林。
上到錐頂,風聲聒耳,無論哪個方向,視野都是舒心的開闊。盡情地看,也看不到盡頭,那是美麗的嫩江、遼闊的平原。五大連池的清澈在其間悠揚婉轉,晴空下,山河恍惚成一景夢幻。
腳下是巨大的火山口,此刻會猛然間射出那雄壯的震撼嗎?
一只只彩蝶,黑的紅的花的,在眼前婆娑,越是火山口,蝴蝶越多。不知為什么,起先我沒有看清楚,火山石上,植物上,小路上都是,翩然一片,如氣如嵐。蝶戀花,難道是火山口這朵巨大的花朵的吸引?蝶不避人,在你的身前身后纏綿繾綣,像一群火山的形象大使。有的竟然落在哪個女孩的發(fā)梢上,抖抖地增艷,女孩取發(fā)卡似的將它取下,展在手里欣喜地叫,而后看著它再抖抖地飄走。還有野鶴,在青天劃過一道道弧線,表演高難度動作。
還真有意思,看火山時其熱炎炎,汗流浹背,等到看五大連池,便灑了一天云雨,水汽迷蒙。
我似乎看到了人間仙池。水邊草綠得像染過。還有油菜花,在野性十足地張揚著黃。五大連池,山水相映,溪水相連,山是靜止的、凝重的,水是流動的、靈秀的,互相映襯。
行舟走五湖相連的水道,兩邊長滿茂盛的蘆葦、蒲草和翠柳,紅花紫花擁擠其間。天空低垂,雨絲斜飄,烏云奔突,像在趕場,但這并不妨礙野鴨群集,鴛鴦互伴,紫燕起落。還有黑蜻蜓,一群群地在蘆葦叢中飛,似火山石中幻化的黑精靈,不屈不滅。如若不是偶爾露出的參參差差的火山石,你會感覺這是江南的某處。
讓我把一河青翠和寧靜打個包帶回去吧。
越是這樣,越顯得這塊土地的奇特和靈動,它豪爽,直憨,有什么就一吐為快,不藏不掖。而后就還交給生命,讓所有能發(fā)芽的發(fā)芽,能開花的開花。
鳥兒在這景象里飛,太陽和月亮在這景象里升起或落下,莊稼在成熟,愛情在繁殖。圣水節(jié)上,處處點起熊熊的篝火,達斡爾族、鄂倫春族、鄂溫克族人跳起歡樂的舞蹈,歌聲四處飛揚。少男少女相互抹黑,火山泥沾得滿臉滿身都是。在這里,生命是多么渺小又是多么偉大。沒有什么能阻止生命的生長與延續(xù)。
黛眉是座山
一
太行山始終以峻拔奇?zhèn)?、厚重壯觀著稱,巍巍不知其始,蕩蕩不明所終。如何黃河三峽盡頭,現出這么一座峻中出秀的山?或還是因了那個名字?那名字太秀氣,太雅靜,說白了,太女性。能讓人想起一個人,一個鄉(xiāng)間小路上,帶有著芳草氣息、村野韻味的女人。如果有人遠遠地喊一聲,滿山滿谷都會起回音。
來了知道,還真有一個女子,一個豐姿綽約的女子,曾經是湯王妃,聰慧賢淑,助君成功,后遇冷落,執(zhí)意出走并隱化此山。我相信,王宮里不缺美人,黛眉的離去也許于商王無損,但多少年后,一個時代連同那個王都不復存在,她的名字卻同山一起留下。我們不必查證傳說的真?zhèn)?,那并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意義,重要的是人們對于美好的評判和認識。
山若有了靈氣,是擋也擋不住的。通往黛眉的山道和水路上,各種念想與追尋不絕于途。
二
進去了才知道,這山是多么的奇崛險峻,百態(tài)千姿。好容易攀上一座高崖,又會面臨一道深谷。如此峭立,如此深壑,又如此盤旋,進來就不知如何出去。峽谷中穿行,顧了腳下顧不了頭上,什么時候猛然抬頭,會發(fā)現從天而降的一塊或方或圓的山石,轟隆隆砸落下來,猛然卡住,不由驚吸一口涼氣,巨大的聲響凝固在原地。往前翻越多少年,可想這片山是多么的興奮活躍,那可真是山呼海嘯,水火翻騰。平息過后的巨石,不管不顧地保持著初始模樣,有的被兩峽夾持,有的被一石托住,有的崖上一絲相連,給它一點力,必會撲下壁立的谷底,可它就那么高帆一般,乘風破浪千萬年。還有一塊塊疊在一起的山巖,似一摞子天書,摞得太過隨意,歪歪扭扭得要倒。有人又說那不是書,是兩人的約會。還有說是湯王面對黛眉的懺悔,湯王想起黛眉的好,尋到這里,黛眉卻是不改初衷。
又是一道峭崖下的峽谷,空曠得像猛然間??菔癄€,讓人看見想象中的萬丈深淵。只有鳥在這深淵里恰恰地劃,叫聲掉落淵底又反彈上來。追著鳥看的時候,就追上了天穹半彎明月。大亮的白天,怎么會有月亮?可它真真的掛在山頂。從擦耳峽擠出來,覺得它是黛眉的發(fā)梳。
再轉過一道峽,又會發(fā)出一聲嘆,陡直的山峰直上九霄,飄來一塊白云,被攔腰扯得七零八落,半山里變成煙嵐,幻成霧海。有些云本是帶著雨去遠方,到了這里,也撞得稀里嘩啦。
這里云雨多了,植被就旺盛,林繁藤茂,氣候濕潤,人在其中,常常遮眼障目,所以才會時時爆出大呼小叫。好容易繞進一處平坦,竟然感覺是到了山的懷抱,那是多么大的一片草,各種野花點綴其中?;ú菰谏綉牙镄撵簱u蕩、風情萬種。那陣勢,完全是一幅天蒼蒼、野茫茫的景象,來了的人們,撲進草中,再也不想出來。
所以,一味地認為黛眉山展現的是奇險嵯峨,深峽斷谷就錯了,她的氣質,還在于她的不舍蒼蔥與翠秀。一個倔女的不羈她有,一個秀女的優(yōu)雅她也有,她不甘平庸,不甘寂寞,在此盡情騰挪,盡情舒展。由此,黛眉也真的讓人有一種親近感。
三
然而,黛眉還會說,只有山仍不構成佳景。你再看山前,山前竟是一條河,而且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河在這里拐了個彎,這一彎就是270度,因小浪底工程,這里變成了浩渺的一汪碧水。站立山巔,遙望出沒于云間的太行王屋,俯瞰滔滔涌流的黃河之水,覺得黛眉所占位置實在是好,她與之共同組合成了不可復制的山水勝景。
這么好的地方,不來都要遺憾,杜甫有首《新安吏》,那是當年回家路過新安,心緒正亂,錯過了黛眉山,若是面對這滿山佳韻,一水幽夢,說不定會誦出“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樣的感懷。李白呢?過來洛陽多少回,也與黛眉擦肩而過,否則也會有“待吾還丹成,投跡歸此地”的激動。我相信墨子來過,墨子看山又讀水,由此形成他壯闊的思想和胸懷。
太陽不斷地為黛眉補妝添彩,忙碌了一天,這時要歸去了。黃昏時看黛眉,就看見了那俊麗的虛虛實實起伏有致的眉峰。這眉峰,正有一汪秀眼來配,此刻那秀眼更顯得微波脈脈,深徹清明。
漸漸地,一切都覆在了靜寂之中。站在黛眉山上,天地廣闊,星星尤其多,尤其亮,好像舉一張網,就可以網一兜回去。流星在比照黛眉山畫眉,左一道,右一下,長長的秀眉在天空閃過。這時會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輕微的,尖銳的,單調的,雙重的,在山的四周此起彼伏。而你又會感到另一種聲息,那是黛眉的聲息嗎?此時她一定是睡了,真的,已經看不見水的亮眼,好看的眉,也只留給月亮守著了。
神農山白皮書
神農山屬于太行山系,它融合了北方和南方的山的特點,既有壯夫般的雄渾,又有女子樣的俊秀。借助纜車上山,能夠細致地觀察神農山的風貌,一座座壁立千仞的峭巖似是從山下直射上來,氣勢奪人,山峰上能夠長東西的縫隙都長了草和樹,纜車過處,山與樹迅疾地閃過。
雨還是不期而遇地來了,不情愿地穿了雨衣,薄薄的雨衣一下子就被一股濕氣裹在了身上。有人打了傘,窄窄的上山道生出一長溜的蘑菇。神農山的險便是這窄窄的山道,人全是在山脊上行走,如不是一只手緊緊抓牢鐵制的欄桿或鎖鏈,魂魄早飛下萬丈深淵。就此仍不斷出現驚叫聲,是有人腳下走滑,一屁股摔去,手卻抓住了命根子。好容易見到一個亭子,可以立腳歇息一下,卻沒想又一聲驚叫,從哪里躥出一只猴子,伸出結實的手臂,直扒云川的紅雨衣,而后又抓跑邵麗放在長凳上的紅色手包,我正好離得近,硬奪過來,要不早就被它帶進密林深處了,猴子有些惱怒,沖我們齜牙咧嘴地叫。跟著來的導游說,猴子一般不會傷人,只是喜歡紅色的東西。神農山猴子多,它們和松鼠、山雞等成為山中的一景。正說間,一條青綠小蛇從石階左邊躥出,又慌張地溜到石階的右邊去。霧氣越來越重,路兩邊幾乎看不見東西,但能感到的全是懸崖峭壁,霧就是從崖下升騰上來的,有些霧團就滾到了路上,一忽遮住了石階,一忽纏住了前面人的腿腳,人走它也走,像擺脫不掉的麻團。
待轉過一個山彎,霧漸漸開了,出現一個空間,石徑上跑著的霧團也跳躍著,滾到山下去。這時就見三塊巨石呈錐形疊壓在頭頂,每一塊都壓住了一個邊角,中間的縫隙嗖嗖地穿著風響,風再大些,說不準將一塊推下,其余兩塊也會兩邊散去,在深谷濺起一陣轟鳴。有人輕輕地摸,卻不敢用力。李茂山部長說沒事,它們立在這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難道是神農氏哪一天起了興致,壘了這么一個標志式的符號?神農山神的地方真多,李茂山說,剛才霧遮住了,再往上攀,海拔千米以上,就可以看到神農山的特產白皮松了。李茂山的沁陽話離標準語有些距離,以致我堅定地把白皮松聽成了“白皮書”。白皮書是國家政府公開發(fā)布的一種白色封皮的文書。神農山上難道還立了這樣的東西?正要細問,李茂山壯壯的身軀已順著石階滑了出去,緊接著王鋼也一屁股坐到了石階上,幸好手和鐵鏈起了重要作用。
石階下轉又上行,眼前猛然一亮,出現了更開闊的一片山頂。這是神農山的最高處了。
那必定是神農壇,是神農“奠高山祭川境”的地方。好氣派,四下里望眾山環(huán)列,群峰簇擁,云飛霧騰,風吼雷鳴,遍走天下名山,還真少見在這如柱山峰的最高處,有這樣一處壇型之地。歸來后查資料見清代詩人許邦彥的詩:“孤峰萬丈一飛身,手托日月足踏云。極目四觀天下小,高聲恐惹上神聞?!睂懙脤嵲谑呛谩T谌祟惖拿擅習r期,華夏先祖總是通過祭祀、占卜來求諸幸福與光明,這是文明的必然過程。而這些活動勢必要選擇一處神圣之地,神農山上的這塊離天更近的天然平壇,處于神農部落生活的區(qū)域,必是他們尋求的絕佳境地。現在壇上置了香爐,依然有香煙繚繞于天。每年中原大地舉行祭拜炎黃先祖儀式,這里必然地成了一個祭拜圣地。
懸崖邊走去,就發(fā)現了奇觀,一棵一棵粗壯,不,不是粗壯,遒勁,不,遒勁也不是,想到的詞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偉姿,一棵棵白的巨樹展現在了神壇的四周,它們或直立,或斜曳,或彎曲,那般灑脫、飄逸、挺拔地生長著。白色的樹干帶有點點紅色的斑跡,像灑上去的霞光,樹葉子是翠綠翠綠的針葉。這是松樹的一種,以前見的松樹都是褐色的,從沒見過這么白凈的樹干,而且覺得這樹干柔韌度極好,它可以依山就勢,隨意伸展。雨澆在上面,更顯其光潔細白,霧纏在上邊,霧的顏色還不抵它的顏色。有些樹干似龍爪,五股虬干鼓凸在一起,一并舉起一蓬新葉,有的樹干橫著伸出崖去,又陡然返身直起,讓一傘樹冠高懸于天,還有的樹干被山石分成兩股,長上去后又合并在一起。沒有力量能阻擋它們的生長。有的樹長得如開屏的孔雀,高高地散開著;有的長成了老者的胡須,白白地下垂著。很多樹上都標寫著經過專家考證過的年齡:一千年、二千年、三千年、三千九百年、四千九百年……哦,那時剛剛有了先祖神農的遺跡,據說初時這些樹的樹干是綠色,挺過一百年后,樹干變紅,再挺過更長的四百年后才變成白色。經過了一百年一百年的這些樹,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被從南面刮來的風或從北面刮來的來風吹著,它們或被吹歪成這個樣子或被吹歪成那個樣子,但都無法將它們吹死,它們全都經歷了脫胎換骨,就像孫行者經過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將自身歷練成另一種物質。神農氏之后,一代一代的子孫繁衍不斷,而樹,卻一直長到了現在,同山一并迎受著風云變幻,見證著滄海桑田。
神農山下,出現過軍事家司馬懿,科學家朱載堉,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大詩人李商隱,大畫家郭熙,還有思想家許衡,及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山濤和向秀,陳氏太極拳創(chuàng)始人陳王廷。神奇的土地上突兀此山,此山上突兀此樹,自然之巧合,歷史之巧合?抑或是山水造化、基因傳承。也就有人把這山、這樹看成了神,一步一步沿著壁立龍脊小徑攀上山來,燃上一炷香,把一束束紅布系上樹,以表祈愿。那是向山、向樹也是向神農祈求五谷豐登,健康平安,子孫興旺。在海拔千米的山頂,系上一條紅布何其難,有的紅布就系在了懸崖上斜飛著的大樹的枝杈上,那必得冒了生命危險,一點點爬過樹干系上去的。而有些地方,連想都想不出是如何系上去的了。那是信念的神力,是樹的神力。越是大的樹紅布系得越多。霧氣飛揚的時候會發(fā)現一樹紅白,鮮艷的色彩反差煞是壯觀,壯觀到震撼。
神農壇四周氤氳著一層又一層濃濃的霧嵐,長期不開,使祭壇更加有了一層神秘?;蚴窍鹊奂缐瘯r發(fā)出的聲音,滲入巖縫,使一棵棵大樹次第而生。李茂山說,這就是白皮松啊,可我聽的還是白皮書。是啊,怎能不可以說是白皮書呢,這是一部內涵豐贍、意義非常的大書,是一部值得研究、珍藏的大書,它是神農山向世界發(fā)出的文告,每一章都闡述著時間、自然、歷史與生命,每一頁都展現出辯證法、發(fā)展觀,每一行都充滿了說服力和感染力。
下山途中,不停地舉目上眺,一座座壁立的山峰上到處都是這樣的白皮松,那龍爪似的虬根,胡須似的枝干,那飄飄欲仙的身姿,昂立于天的氣勢,怎不讓人印象深刻。我認得它們了,是的,它們是神農山的——白皮書。
天坑地縫仙女山
一
看到這個題目可能會以為拼錯盤了,天坑地縫怎么會和仙女山扯到一起?我本來也是迷惑,邀請說是到仙女山,來了才知道,仙女山與天坑地縫相隔不遠,旅行社也有組織一起游的。按照現時說法,那就是“套餐”了。那么,這實在是一份夠猛夠刺激又夠舒坦的大餐。
二
來的時候隧道一個個相連,有些長得讓人覺得永遠走不出去,出去了卻說就要到了。到了先不讓你看仙女,先把你塞進一個電梯直直地滑下去,就像把隧道豎起來,你頭發(fā)暈,眼發(fā)脹,下了電梯還要往下走,幾百個臺階等在那里。這時才會抬起頭,看看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心里就猛然一聲驚叫。之后接連的驚叫全來了。怎么可以這樣?讓人太顯渺小,太顯隔世,太顯無知。
真真的到了一個巨大的深坑,深坑四周絕壁峭崖,參差嵯峨,上邊露出一小塊天,天在一道石橋上托著。似乎告訴你,要想登天,就得過橋。人在坑底旋,在坑底暈,又走好遠才看到前面有道縫,越走縫子越大,又是一道石橋,再走,還有一道。這哪里是天坑,純粹是坑天!是把天搗成一個個深深的窟窿,那窟窿里云彩快速地飄,有的不小心掉下來,嚇得如抽絲,云絲這里纏那里繞,有些就掛住了。還有的痛苦得全是淚滴,斷了珠簾子似的,上邊急,下邊松,越往下越像慢鏡頭。正看著,啪地一滴打在額上,散成幾十瓣細碎晶瑩。再抬頭,又一顆珠子打下來,趕忙閉眼。有的高高下來只一條珠線,悠悠蕩蕩像一根藤。
哪里在響,崖壁上竟然鉆出一股水,暗河走錯了路,斷成一條瀑布。這時看見了蝙蝠,那么多的蝙蝠趴著不動,一到夜晚,那些蝙蝠會穿著黑大氅,佐羅一樣到處游逛。青龍橋那里,崖壁上落下的水開花起泡,如萬千蝌蚪甩尾浮游。好容易出來深谷,迎頭一陣蟬鳴,各種聲音的蟬讓人如夢初醒。沉靜里泡了那么久,總算又回到了塵世。
去看地縫也是如此,谷底看去,天就成了一條明水,曲水流觴般流向遠方,讓你想起會稽雅集修禊,只是仰觀不能感覺宇宙之大,俯察倒是可探品類之盛。
不管是墜天坑還是下地縫,感覺就是這里曾經天崩地裂。人說,歲月失語,唯石能言。那么你到底經受了什么?你一定驚恐而不知所措,疼痛而無可奈何,以致今天這個樣子。不是誰發(fā)現了你,你永遠躲在深處,不見天日。
從上面看,一片山地幾乎是平的,蔥綠蔥綠,像一塊不錯的料子,誰在這料子上鉆扣打眼,又拉開一道拉鏈。只是不能下看,三百米高差,魂掉下去都找不見。
是啊,張家界、烏江天險、豐都鬼城,都屬于武陵區(qū)域,這是一個至深至幽之地,大奇大怪之地。想起武隆的名字,真該叫武隆,武武地隆隆地放浪張狂,演一場痛痛快快的自己。
三
眼太累,腿太沉,腰太酸,那么,該去仙女山了。
既然是仙女就不是凡人,想這山名或有兩層意思,一是仙女被人間美景所惑,甘愿下凡化成此山。二是此山美景無限,與仙女形神兼?zhèn)?。無論哪種說法,都表明一座山的不同凡響。
邊走邊感覺出造物主的雙重性格,它先是表現得有些失態(tài),魯莽而暴躁,甚而不計后果。后來經過了調整,終于平靜下來,心一軟又成就了仙女山的優(yōu)雅舒緩。
車子盤旋不久就到了山頂,你怎么都不能想象得出,山頂會有那么大一片草原。真的,像呼倫貝爾一樣大的草原,就在海拔一千多米的仙女山頂。既然是山頂,就有了奇幻,到處是起伏,曼妙的起伏,草也跟著起伏。到處是遼闊,草也跟著遼闊。
到了這里,似乎又忘記了剛才的惶恐、驚悚和震撼,不,震撼還有,這個詞又給了這里,你同樣地想叫。有人比你先叫出來,那是幾個女孩,她們甚至脫掉了鞋子,歡叫著向前跑去。你明白,她們不可能跑到盡頭。你看,她們還沒有跑到一半,就已經小成了幼兒。讓我們也幼兒般地跑上一場,要么哪有放肆的機會?于是歡聲狂叫四起,鞋子帽子亂飛。
草高興地搖,左邊搖,右邊搖,或潮水一樣退去,又潮水一般涌來。這時你會想起好久沒有這么親近草了。草是人類最先接觸的物種,人類的許多活動都離不開草。不曾想還看到了牛羊,還有馬,大的馬和小的馬,都在悠閑地吃草、撒歡。云彩像是掛上了傳送帶,不停地變著花樣,有的如一壟壟土地,有的如一群群綿羊。陽光從云間這里那里瀉下,草上便有了一塊塊鮮艷,云跑,那些鮮艷也跟著跑。有人在放風箏,有人在拍婚紗照,有人圍著在聚餐。誰舉著半瓶子啤酒吼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
這里該有酒和歌聲。
一兩天時間里,你的大腦不是突然短路,就是會突然放電,你口語不清,言辭亂串,視網膜重疊著天坑地縫、平緩的山原。你心率從來很好,在這里卻不是心率過快,就是心動過緩。你有時想讓雙腳離地,或讓兩手高懸,你覺得頭發(fā)直豎,眼球不靈,整個人零件渙散,你有時想起一句歌詞,不停地在體內輪回: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你是望見了天上盤旋的蒼鷹?一個女孩扯著一只大風箏狠勁地跑,男孩在后邊追,要慢,要慢,風箏還在飄,男孩還在追。如果再往前,莫不是跑進了天坑地縫?風箏會降落傘樣帶著女孩飛起來,像天外女仙,打破那里的寧靜。
哦,想多了,腦子全亂了。即使李白來了,也會說些囈語吧。徐霞客來了,或就此收心,把夫人也接來,結束他無休止的艱苦行程。一個人的命運,有時說不清是為何改變,也許是為一爿月,也許是為一個人,有誰是為仙女嗎?但我想,這以仙女命名的山,絕對會左右人的念想。沒看到山的四周,那么多人將軀體和靈魂安頓下來。修建得異國風情樣的仙女山鎮(zhèn)都快住不下,又有人去尋荒村野店。一座山就此把人改變,不知道人們意識里以為上天了還是還俗了,反正不斷地乘云駕霧地涌來,來了就覺得心安,覺得高了一個層次。來了也不用燒香,把信仰搞得煙熏火燎的,來了自己就變成那柱煙,靜靜的,想怎么飄搖怎么飄搖。
四
自然的力量奇?zhèn)?,人類的生存能力同樣不凡,即便是高山峭壁四面楚歌,也擋不住有人間煙火。下石院的小村,至今才26戶,老人都不知道在里面生活了多少年。這是另一處天坑,坑里較為開闊,有地可種。山道很窄,幾多盤旋。見外面來人,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白果樹下。讓人驚奇的是,女人都長得俊秀,無論帶孩子的媽媽還是她們的后代,即使老年婦女,也能見出當年的俏麗。一個老婆婆看我照相就把包頭巾摘了,我說戴著好,她又笑著一圈圈包起來,看大家都看她,竟然露出了赧赧羞意。
叫美玲的女孩依偎在父親身旁,時不時和父親說上幾句笑話。她在鎮(zhèn)子上讀初中。另一個女孩長得更是白凈,一問才知道是在重慶上學,放假了回來看姥姥?!巴迌航杏矜茫龐寢屖沁@里出去哩,她不就是這兒的娃兒嘛?!崩牙颜f起來,帶有著山里人的得意。男人們倒不大說話,端著一桿煙袋,看著笑。
小村全是原始意味的房子,墻上掛著簡單的生產工具、黃黃的苞谷和紅紅的辣椒。狗在門口臥著,雞在屋前刨食。四周長著野芹菜、翠竹、芭蕉、燈臺樹,這些都構成難割難舍的老家氛圍。
夜晚,再去聽沉郁嘹亮的川江號子,看武隆的過去和現在,就會想到這里人的性情。仙女山人說,怎的不喝酒,喝了酒才好耍。怎的不吃辣子,辣子養(yǎng)顏吶!他們還說,有太陽的地方嘛,就有我們重慶人,有我們重慶人的地方嘛,就有紅紅火火的日子!
五
天坑地縫仙女山,我感覺這是一個文化的認知組合,是一單心智的理療配方,諸多意味在其中,生命中不僅會有轟轟烈烈,也會有大起大落,平緩自然。
我們需要這超凡脫俗的秘境,來不斷收納那些躁動與煩囂。
大運河的優(yōu)美篇首
一
人對什么都有探求之心,泰山極頂,長城龍頭,黃河源地,天涯海角都已去過,大運河之首卻成為一個焦渴的期待,那是久違的故鄉(xiāng)嗎?
正是草枯地闊,木落山空時節(jié),出京城好遠了,又出了通州好遠,天地越見舒朗,直到再不見一座建筑,完全一片野曠天低的景象。
有雪紛紛揚起,溫度更顯低落,情緒卻昂揚起來,渾茫間走下一個斜坡,再拐個彎,就看見了粉墻黛瓦,是的,這里該有一些房舍,這里該是多么繁鬧的去處,茶肆酒樓客棧官署都會有。一排高樹擠出了一條通道,落葉發(fā)出蒼然的聲響,車轔馬蕭一般。盡頭一堵巨石,石上有字,再看一個牌坊,上書漕運碼頭。是了,急走幾步,不顧鞋子踩進水洼,眼前已然出現一條氣宇軒昂的大河。禁不住喊出了聲,那聲音,連自己都吃驚,似乎在村口見到了倚望的親人。我呆愣著,這就是大運河?那個京杭大運河的北首?
許多河流的源頭,都是細水淺溪,就像一部交響的序曲,而后才漸入高潮,只有大運河首來得這么突然,橫江斷河一般,置你于無準備的驚嘆之中。
河首像個大口,萬里曠風都順到了這里。水面蒸騰著霧氣,像河在呼吸。大運河,你老有千歲,同自然的河流相比,卻仍是一條年輕的河。你那么平靜,平靜得只有輕波微瀾,越是如此,越顯端肅。你那么寬闊,比我想象的寬多了??床磺迥懔魅サ牡胤?,那里已煙鎖霧罩。
漕運碼頭空無一人,干凈得像一個封面,打開去看,卻是山重水復,雄渾壯闊,帆檣林立,舳艫相接。身背肩扛的急步,混濁嘶啞的呼喊,昂揚長嘯的騾馬,低陷沉轉的車輪,淚眼彷徨的送別,白發(fā)蒼然的祈望。一條大船剛剛離港,一批船舶又小心靠岸。漕運發(fā)達時,從天津每年過來的漕船就有兩萬艘,更別說還有商船。
二
說起來應該慶幸一次次從皇宮里發(fā)出的疏浚運河的圣諭,不僅是從隋文帝開始,在他之前早已有過,隋煬帝之后更是接續(xù)不斷,那些聲音越過道道森嚴的高墻,低徊于運河之上。
運河的挖掘和整治,必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我們無從知道那些群體中的普通姓名,但不妨礙對他們深懷敬意。從一條溝渠的初始到千里通暢的結果無疑見證了人類構筑文明的艱苦進程。聲聲號子里,多少生命在蠕動,他們淌灑著汗水和血水,也淌灑著一個民族的苦難史奮爭史,而最終低沉的號子變成了水邊清麗的歌聲。
運河首先表現出了民族對自身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它是一種群體智慧和精神的結晶,是價值取向和生命觀念的飛升。正是運河的穿引,中國東西走向的水系有了橫向交流,運河身上匯通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的血脈。一個數字難掩心中的自豪,大運河比蘇伊士運河長十倍,比巴拿馬運河長二十倍,世界上沒有哪一條運河能與之比肩。
大運河,一個運字,讓水的實用功能活泛起來。運河不僅輸去一條通衢大道,還輸去了大河的文明之波,廣袤的土地變得豐沃,并催發(fā)了農耕經濟向商旅經濟的轉變,碼頭帶動著一個個集鎮(zhèn)和城市迅速膨脹。水道的開通已使直沽寨發(fā)展成遠近聞名的“天津衛(wèi)”,聊城、徐州、鎮(zhèn)江、常州、無錫無不得益大運河的潤澤,還有蘇州、嘉興、杭州呢?長江和運河交匯處的揚州,更成為中國最繁華的地方。
七百年前,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看到運河的時候,不由得驚嘆萬分,并說“值得贊美的,不完全在于這條運河把南北國土貫通起來,或者它的長度那么驚人,而在于它為沿岸的許多城市的人民,造福無窮?!瘪R可·波羅當時把浙江稱為蠻子省,他沒有想到,那個蠻子省,后來成了世人向往的人間天堂。
三
我知道,北京的很多河流都歸入了大運河,這條人工開挖的河首先為中國北方最大的都城帶來了好運,以至于不少帝王從這里一次次乘舟巡訪。乾隆是在哪里下船的呢?“御舟早候運河濱,陸路行余水路循。一日之間遇李杜,千秋以上接精神?!边@是乾隆登舟時的心情。李白早從白帝城出發(fā),乾隆從北京而去,同是煙花三月,到了揚州也相差千年。不過李白在運河邊有話:“齊功鑿新河,萬古流不絕。豐功利生人,天地同朽滅?!鼻〉拿看纬鲂卸加惺斋@,他十次到泰山,六次下江南,借助大運河,他走得比歷代任何一個皇帝都勤。
不能簡單說這些帝王都是游山玩水,他們還是要做些事情的,出行起碼比坐在金鑾殿聽匯報強,比在位四十八年有二十五年躲在深宮不理國事的朱翊鈞強。乾隆繼接著康熙的經營,使得中國出現了一個少有的太平盛世。
大運河既已完成,已經不是哪個人的了,而是整個中華甚至整個人類的。隋煬帝早已銷聲,乾隆帝也隨波匿跡,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帝王更是淹沒在浪沙之中。多少年后一聲錘響,中國大運河被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
站立運河源首,想著她不同于其他河流的地方,她不跌宕,不兇猛,沒有急流險灘、峽谷漩渦,她母親般大氣、淳厚、秀美、沉靜。她比其他河流更善于接受和容納,即使是很窄的河道,也能見到一支支首尾相接的船隊往來穿梭,那種繁忙有序而無聲,不會出現大驚小怪的聲笛和躲閃。即使是目前,京杭運河也是我國僅次于長江的第二條黃金水道。
四
看見了燃燈塔,它高高矗立在大運河的北端。憑著“一支塔影”,頂風沐雨的船工就知道通州河首到了,心境立時開闊起來。
在燃燈寺的外面,見有從運河挖出的巨木,那從南方運來的宮廷用品,不知哪一次事件,使它們水下沉睡四百年。塔前還遇一老者,八十一歲了,十分健談,他說中學就在運河邊上的,前面坐的同學是劉紹棠。立時想起那個善寫河淖的通州人,運河水波托舉出多少人物?可是燦若星辰了。
將目光放遠,運河不遠處,還有一個同樣由人工修造的工程,萬里長城。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線條,長城和運河的一撇一捺,構成中華版圖上的“人”字。是的,那是歷史最能代表人類活動的標志。現在看來,長城的一撇,更多地成了觀賞物,而京杭大運河,卻是有力又有益的一捺。一防一疏,總是后者被視為經驗。想起河首所在通州的名字,這名字多么名副其實,古時萬國朝拜,四方貢獻,商賈行旅,水陸進京必經通州,通州有著“九重肘腋之上流,六國咽喉之雄鎮(zhèn)”的美譽。一通而百通,不說其他,光一條運河就夠了。
五
雪花彌漫。大運河,久久看著你的時候,就感覺你身上有一種宗教色彩,原以為你很難抵達,真到了跟前又似乎在虛幻中,是因為心中久存的景仰嗎?
想有一段清閑時日,乘一葉扁舟,慢慢地漂,慢慢地體驗運河所帶給的感知與興奮。而后望著燃燈塔,在通州源首靠岸。
天?河
歷史道路的遠長,致使人的名字走著走著就走失了,還有村莊的名字、城市的名字。河的名字卻不會走失。我現在就站在一條河邊,它的悠久與宏闊讓我有一種朝拜心理。
叫做天河的水穿越了鄖西全境,一路流出兩岸的田園風光與山石奇景,還流出一個美麗的故事,流出那么多織女樣秀巧的少女和牛郎般淳厚的后生。最先叫出天河的,不是李白樣的詩人也有詩人氣質,那是我們的祖先。這里不就發(fā)現了古人類化石嗎?正因為如此,說明這塊土地上的人會有最早的傳說,傳說絕對來自生活中景、生活中人、生活中事。兒時我十分相信外婆講的故事,極為向往天河。葡萄架下一群孩子屏息靜氣的表情,還深深留在記憶中。
這是一個浪漫而令人神迷的地方,男孩女孩相約而來,天河邊談愛,天河里嬉耍,構成一個個詠愛的情景。秦觀沒有來過,他只是想象出了那首千古絕唱,若與蘇小妹那段浪漫發(fā)生在天河,小妹出的定是另一個對子。
人類的衍生總是根系糾結。一群日本人沿著漢水艱難地跋涉。七夕傳說也在他們心中久存,多年的研究使他們覺得牛郎織女的故事就產生于天漢相匯處。只是山路越來越崎嶇,雨越來越大,尋根之旅不得不終止,他們后來才知,天河已在咫尺之遙。
如果不是最近開通的高速公路,山高路險之地沒有多少人能走進來,現代的工業(yè)文明與生活方式多少年都離此很遠,以致水質如此晶瑩透澈。這水在不遠的下游匯入丹江口水庫,通過南水北調工程進入北中國的千家萬戶,成為另一種意義的民族源流。
沿河的鄉(xiāng)野,屋宇散落著自然,花草蓬茸著微風。稻田像一個個唱片,水牛旋轉著唱針。一個女子,屋前默默做著針線。走過去招呼,竟招呼來一杯好茶,山里的熱情和秀美使這個早晨變得溫馨。交談得知,名叫巧女的還是個新媳婦,婆婆娘家同她家一個村子,婆婆是當年七夕時在河邊同公公相識,后來婆婆就回村為兒子挑了一個媳婦過來。不知道婆婆與公公相識的細節(jié),眼前浮現出多種可能的影像。巧女說七月七到來時,曲曲長長的天河會聚起很多女孩子。說這天織女會傳授給她們更多的愛意和工巧。小伙子也會從河對面過來,趕這七夕的熱鬧。河里一個巨大的立石,傳是娘娘投下的玉簪。簪子沒有將心隔開,反成就了一段段佳話。河兩岸的山上,有石老人與石婆婆見證著。還有叢叢葡萄架,鄖西人愛種葡萄,葡萄多了就釀成酒,酒就叫“織女紅”。
這里有上津、香口、觀音、澗池、夾河的地名,充滿神秘的美質。此天女下凡地,或與女子的水靈有關。唐時就有一件事:為皇宮挑選的上百美人因安史之亂而阻留上津,美女就代代衍生在了天河四周。讓人養(yǎng)眼的天河,處處是清新柔美的好顏色。
很想找到天河流去的地方。沿著這條水,走到盡頭竟是漢水。兩條有著民族淵源的水構成清流相聚的勝景?!疤鞚h”也成為一種天文地理文化相交的符號。牛郎廟在天河峽谷之上隨時間老去,老去的還有天河旁的古街,很多門楣塌落,斷壁殘垣訴說著曾經的繁鬧。居住在這里的人已經很少,但他們記著老輩人留下的傳說。隨處都是精美的石頭,河邊隨意撿拾都可讀出所思所想。我就這么得到了一塊梭子樣泛著銀色斑點的石條。
有人在河中使船,是從天河下來直到漢水對岸的渡船。一紅衣少女站在船頭,風撩動了她的長發(fā)和衣衫。她碎步移去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一晃那船也不見了蹤影,唯留深深長長的兩條水在翻涌。拿著撿到的梭子走上牛郎廟的時候,一群鳥自頭上飛過,人們說那是喜鵲,不知道為什么,喜鵲在鄖西天河尤為多。
夜,沉靜的黑籠罩了世界,感覺到空無的放大。天空愈顯高遠,有一抹星的河流隱現,那是銀河。俯首天河,一水碎銀。這時感到夜也是存在,是有的一切。站在天漢相交處,站在漢魏古詩中,站在延續(xù)千年的傳說里,站在天地對應的方位上,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吉安讀水
江西的南部,有一條美麗的水叫章水,有一條精致的水叫貢水,兩條水流合二為一形成了更加美麗精致的水叫贛江。宏闊的贛江一路北去,串起了一個個明珠,其中一個閃著耀眼的紅、迷人的綠的明珠就是吉安。吉安是水帶來的城市,古人依水而居,富足的水才會有富足的都市。秀麗而富足的吉安,一千年前就使大文豪蘇軾不得不發(fā)出“此地風光半蘇州”的慨嘆。
我以前沒有到過吉安,不知道吉安有什么好。吉安的朋友朱黎生說,這里有以萬瀑爭妍的白水仙,以高山草甸為一絕的武功山,以道家文化名世的玉笥山,以佛教發(fā)祥地傳揚的青原山,更有“天下第一山”井岡山,這里還有廬陵文化。黎生還說,吉安是一個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融為一體的城市,是一個紅色的搖籃、綠色的寶庫、文化的家園。我一下子就恍然了,只差了一聲呼,原來都屬吉安啊。我念著“吉安”的名字,覺得這名字實在是好。當我走進吉安,一步步深入,直讓吉安給感染得思緒飛揚,情感迷戀。
我去井岡山,紅色的精神襯托以綠色的資源。云濤霧海,朝霞晚艷。狹路迂回,翠竹障眼。黃洋界驚心,五指峰動魄。英雄碑高聳,紀念館震撼。十送紅軍的歌聲催淚,五井后代的純秀開顏。山間一條白練天降,降到下面就變成一個舞著的女子,這就是仙女瀑。井岡山,既讓人感懷凌云壯志,更叫人神迷旖旎勝景。
我去尋訪一個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氣概映照了多少年。車子越過贛江一路東去,遠遠看到一座古樸小村掩映于綠色,而我必須跨越的首先是一道水,富水。守著這樣的一道水,文天祥得以橫空出世。
保留完好的古村落渼陂也是依傍著富水。毛澤東曾在這里住過,住的地方有一副對聯:“萬里風云三尺劍,一庭花草半床書”,這副對聯影響了他一生的生活。毛澤東在渼陂組織紅軍赤衛(wèi)隊攻城,揮灑出“十萬工農下吉安”的豪情。
我去訪唐宋八大家之首歐陽修,紀念館旁流著一條闊水是恩江,到他的祖地,門前流的是沙溪。“中興四大家”之一的楊萬里家鄉(xiāng)也有一條水叫吉水,主持撰修《永樂大典》的解縉門前涌的也是吉水。
這些水統統匯入了贛江。“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是黃庭堅在江邊泰和快閣上留下的名句。
贛江給了兩岸太多的潤澤,流過吉安時,又留下一個沙洲,洲上長了樹,樹上聚了白鷺,就叫了白鷺洲。有人依此建起了書院,成就了一代代國家棟梁。文天祥、劉辰翁、鄧光薦就是從這里走出。周敦頤、程頤、朱熹等大師的講學依然回蕩有聲。在白鷺洲上走,茂林修竹,曲徑通幽。登上風月樓,青原撲面,風帆入懷。仍有學校在洲上,是江西省重點中學。學子們守著一洲白鷺,讀書又讀水,多么好的安排。我俯視過吉安的地形圖,發(fā)現贛江與富水勾勒出的,就是一只振羽而飛的白鷺。
曾看到一條消息,1976年,在鄰國海底打撈出一艘元代沉船,船上有中國瓷器近兩萬件,不僅有景德鎮(zhèn)的產品,還有吉州窯的產品。原來吉州窯就在吉安。永和鎮(zhèn)瀕臨贛江,有水又有瓷土,加之便利的水運,吉州窯得以興盛,在宋代已是“民物繁庶,舟車輻輳”的瓷城,現今世界許多博物館都藏有吉州窯的精品。踏上吉州窯址,遺跡竟有24處之多,尚能感受到曾經的火熱場景。
這是一塊神奇的土地。吉安古為廬陵郡地,素來享有“文章節(jié)義之邦”的盛譽。諸多資料告訴我,唐宋以降,吉安科舉進士近3000名,曾出現過“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里三狀元,十里九布政”的人文盛況。這在中原是沒有的。
看著滔滔的贛江,我突然想起,在中國,眾多的水是向東流的,而贛江的流向是北,向北流的還有湘江。毛澤東的“湘江北去”一嘆千秋。許多的風云人物、風云事件生活與發(fā)生在兩江周圍。這兩條并行北去的大江,可有著某種喻示?
贛江岸邊,粗壯的榕樹蓬勃成壯觀的風景。黎生告訴我,自古這里就有“榕不過吉”之說。我還看到,榕樹再上邊的堤岸,是垂絲絳絳的柳樹,一個剛毅粗壯,一個阿娜柔曼。榕容同音,柳留諧義。那么,容與留就是吉安的特點了。它融合了一個深遠厚重的廬陵文化,那么多的名人成長于此;它接納了第一支紅色隊伍,讓一星之火從這里燃遍全國。今天我依然看到它新起的一個個工業(yè)園,一個個旅游區(qū),看到到處都寫著的“歡迎”的標語。吉安人招商時這樣說:“吉安在江西的中部,交通便利,吉安人以忠為本,誠實信用。吉安愿和衷共濟,共謀發(fā)展。凡有朋來,吉安都會盛情以大盅款待?!敝?、忠、衷、盅,表明了吉安的胸懷。
我在贛江邊徜徉,現代化的建筑裝點在贛江兩岸,漂亮的拱橋雄架于贛江之上,陽光灑了一江的光線。一只白鷺翩然而起,在水上盤旋了一圈,直直飛向了高遠的天空。我感到我太喜愛這條江,生活在這條江的人是有福的。許多人在江邊說笑著,玩耍著,或者就那么坐著、站著,顯現出安逸與自在,他們的表情充滿水的光澤。我知道那叫滿足。我又想到吉安的名字,那就是吉祥安和、吉泰民安啊!
荔江之浦
一
拉開窗簾的時候,竟然看到了一幅畫。一江碧水蜿蜒過眼,水之上是跌宕起伏的山,那山一直到目力不及才稍顯收斂。那些硬朗的、柔美的起伏充滿了神秘與夢幻,由其體現出來的情致與動感又讓人不無美妙的遐想。
南方的天氣忽晴忽陰,晴的時候,山也像一個個荔浦芋,頭上搖動霞的葉子;陰了,又似在化蛹成蝶,最后煙嵐蹁躚。
偶爾,云層里射出的光打在水上,水就尤其明潤,山則隱晦迷蒙。就像兩個主角在劇情需要時被鏡頭虛化轉換。起初你或對那光不大在意,但架不住它打信號似的,云隙間連著閃,將水面閃成一片片錦,你的驚奇就不得不跟著它閃了。天光溫和的時候,山與水的顏色驚人的相似,似是一江顏料刷在山上,新鮮得還在淌水。這樣的山水連在一起,就是非同于他處的桂林荔浦了。
想來住在江邊的人,一定家家有個大飄窗,時時刻刻讓這無限江山飄進來。每天早晨都像是儀式,緩慢而隆重地拉開那一簾幽夢。
二
總覺得這地方最盛產水,到處水潤潤的,山上是水,江里是水,田里還是水,水繞著村繞著城地流,生出水潤潤的植物,生出水潤潤的人,人開口一說話,也帶著水腔。在荔浦走著看著,空氣中還會有劉三姐樣的歌聲,那是文場和彩調,隨便哪個街頭巷尾,幾個人那么一湊,鑼鼓弦子響起來,柔潤的嗓子就亮起來。怪不得,這地方是曲藝歌舞之鄉(xiāng)呢。逢節(jié)日,山水邊就熱鬧成海。
荔草,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草,會讓一條江葳蕤蕩漾,最后蕩漾成自己的名字?水中劃船,水隨山轉,那么多的彎,又那么多的漩。水有時像上了一層熒綠的釉,有時又如一面深藍的綢。船上人一會兒伸出手,甚而腳也伸出去,盡情地撩撥,一會兒又呆愣著唏噓,發(fā)無數慨嘆。這樣給人的感覺就有了不同,山若是給人帶來了美感,水則是帶來了快感。
船行中,你會看到有人在洗浴,有人在江邊燒紙祭奠,有人穿著婚紗在照相??倸w是,荔浦人的祈愿和祝福離不開這一江水。
這個時候,兩岸涌來一片金黃,初以為是花,卻是砂糖橘。還有馬蹄(荸薺)秧子,也是一波波的粉黃,馬蹄踏過一般。芋頭的葉子蓮葉似的漾漾迎風,正是收獲季節(jié),羅鍋宰相何時再來?
荔浦由很多這樣的細節(jié)構成。就覺得造物主打造桂林山水的時候,一高興把荔浦也捎帶了。有些細節(jié),甚至做得比桂林還好,比如銀子巖,會喚起你一腔呼喚,比如豐魚巖,一洞魚水穿越九座山峰,是為洞中之冠。所以人們看了桂林還要跑來開眼,那是一條完美的錦繡,他們不想讓這錦繡有頭沒尾。其實荔浦人還是會偷偷笑,你去鵝翎寺了嗎?層層信仰嵌在山崖上;你看荔江灣了嗎?從江上劃船進入,上岸再由洞里出來,江山美景可有這樣的結合?荔浦再墊底的山也是桂林山水系列,可人家會說,咱這是荔浦山水。底氣硬朗著呢。就讓人想了,桂林山水與荔浦山水是一對孿生姐妹,妹妹一直躲在深閨,不好意思見人,守著美麗悠悠而過。
如此的美是會被人瞄上的,最早是一撥逃難來的,一到這里便扎進水邊的山洞不走,繁衍成村林。后來還有土匪、日本人,都流過口水,但最終沒能留下來。這片山水不喜歡他們。
順腳走進一個村子,村子叫青云村。依著的山叫龍頭山。不用多說,你就想了住在這里有多美氣,起伏的山下,扶桑、紫羅、百香果到處都是。砂糖橘和馬蹄更是金黃地鋪展。老者在田里不緊不慢地忙,見你走近,友好地招呼。一個女孩擔著馬蹄沿田埂走,田埂兩邊,是香撲撲的桂花苗。遇到好奇的你,停下來,翻出幾個大的馬蹄讓你長見識,而后笑著重新上路,在身子和手臂的擺動中,悠悠去遠。
荔江與漓江、桂江、西江相通,交通便利,往來客商就多。走入一條很老的巷子,巷子曾經臨水,磨光的石板、鎮(zhèn)水的古塔、宏闊的會館和斑駁的城門,讓人想象曾經的繁鬧。傳下來的是豪爽耿直的性情,你來了,做芋頭扣肉芋頭燜魚各種芋頭宴待你,陪你大碗喝酒,還給你呀呵呵地唱彩調。荔浦人吃芋頭是一絕,這一絕絕到電視里。荔浦人的吃法你學不會,乾隆皇帝品著棉線切片的美味卻一直忘不掉。這里的山水養(yǎng)人,芋頭也養(yǎng)人,養(yǎng)的人精氣豪壯,細膩明麗。由此你會感到荔浦人的幸福指數多么高。
三
天空積蓄著黃昏,像誰在絮被子,一層層絮厚了,鋪排開來,所有的一切都蓋在了被子下面。
那些山以為將夕照擋住了,沒承想夕照還是投入到了江里。江不僅把夕照全部接收,還把那些山也攬進了懷中。這樣,上面啥樣,水里也啥樣,完全是一個原型復本,直到夜來,將那復本折疊在一起。
雨敲了一夜的窗,早晨開簾一看,江邊竟然漂浮了一層傘花,紅的,黃的,藍的,那是沿江晨練的人的。沒有什么能阻止人們對這條江的熱愛。
離去的時候,荔浦已讓你眼里、心里、口袋里都裝得滿滿的,夠你消受很長時光,其中有一種芋餅,家家會做,出去的人都帶,說那是思鄉(xiāng)餅。
而后,荔浦人會說,想著啊,還來呀,別忘了我在這兒等你。
沿河·烏江
一
第一次知道沿河。想必先有人沿河而居,居的多了,就成了一個地名。而這個地名竟是那般遙遠。先飛到重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乘火車再行,重重大山中,全是數不清的隧道橋梁,中間閃過一條碧水,不及細看即被長長的隧道阻隔,有時隧道長得覺得永遠出不來了,卻猛一亮又回到了人間,而那碧綠又是一閃。人們說那是烏江。有著天險之稱的烏江,怎么就不容細看一眼。涪陵、武隆、彭水、黔江、酉陽,五個多小時后到秀山,再換接站的旅行車,又在山中盤繞三小時才到沿河。住進賓館已是黃昏,扭頭一看窗外,竟然是那條閃了幾閃的碧水,沿河,沿的是烏江??!想起漫長的旅途,一路艱辛卻原來有這么一處美妙在等著,這個包袱抖得也太大了。
小城不大,沿江兩岸全是依山就勢的房屋。石階由巖壁上鑿出,自下而上,層層將房屋串聯起來。在烏江賓館十樓上看人在白屋子間來來往往地走,感覺像一幅畫在動。現在天剛透亮,云絲霧隙間,盤盤桓桓的石階,走著上早學的孩子。穿紅校服的朝下邊去,著藍校服的向上邊走,一層層的一會隱沒一會出現。大人們或還沒有出門,只有小城的青春在躍動。
我在另一個早晨從高處走下,順著石階左繞右拐,穿街過巷,竟然一直走到了江邊。石階是前人聰明的杰作,被世代利用著,構成山城畫廊的線條。
二
沿河好看處還在烏江,主人引我們坐船往烏江里去,這里過去是最大的碼頭和中轉站。開始還敞闊,兩岸臨水的坡地有橫橫豎豎的壟,種著青的紅的作物,像兒童的水彩,間或那水彩中會流出一溜白鴨。越往前走,兩岸的山越陡,風從峽谷擠過來,正值十月,該黃的黃,該紅的紅,更多的是綠,放眼望去,整個山峽五彩繽紛,如精心布置的盛大節(jié)慶。
山峰排浪而來,越近色彩越重,遠的清淡,像打開一重重的門,有的門窄窄的在一個彎處,要把船擠碎,卻忽閃間錯了過去。有時看似出現一片村落,到跟前是山石的畫形。高處峰頂出現兩條立石,中間還夾一石,像兩個人抬著東西,隨時要掉下來,船驚險地開過。雌雄洞、猴窩子洞在哪里藏著?茂密的翠竹在張揚,間或有跳躍的黑葉猴。真像誰說的,烏江的山,有夔門之雄,三峽之壯,峨眉之秀。
奇的還有水,二者真是絕美的襯托。水就像精柔的絲綢,被兩邊的山托著,曬在陽光下。曬到的地方泛著碧藍,曬不到的透著青幽。船過時,像一江油彩被攪動起來,濃濃釅釅的,船尾看去,那油彩刷出一道悠長的飄帶。一群白鷺翔飛在水面,越發(fā)突出兩種色光。
望著的時候,覺得該是有首山歌的,沿河是貴州唯一的土家族自治縣,接待我們的土家人都會唱山歌,吃飯時激動起來就亮一嗓子。過幾天還要辦土家山歌節(jié)。正想著,耳畔真就出現了一支美妙的嗓音:
這山望去吔,
那山高呀喂,
那山姑娘喂呀,
撿柴燒呀喂,
哪年哪月呦,
同到我呀喂,
柴不弄來喂呀,
水不挑呀喂——
山的峻麗,水的流急,地域的偏狹,無不歷練人的意志,滋長人的精神。所以土家人豪放熱情,唱就將心里的想吼出來,喝就來個飆酒暢懷,跳就甩去衣裳鬧一場肉蓮花。
三
這個地方是湘渝黔鄂結合地,不遠即是沈從文從軍的地方,他描寫的邊城也在附近。鳳凰古城就幾小時路程,梵凈山同樣遠近,西去是遵義。這么說就會知道,這是武陵腹地,巴人所在。有人將巴人叫作土人、土蠻。元明清三代都有“蠻不出境,漢不入峒”的規(guī)定,由此也更加構成了它的原始與獨特。
江壁上鑿出的像根繩子的石道,專為纖夫拉船穿行,烏江是通長江和外海的重要水道,浪急灘險,拉纖是常事,烏江號子也就遠近聞名。因不時下水,漢子們多不穿衣,一長溜彎曲的身體同巖石疊加一起,看得人心驚。昨晚江邊逢到一個氣度不凡的老人,原來當過船老大,還做過纖頭,就是帶號子的。聊起來好一陣激動。還記得當年的號子嗎?要說哪一個嗎,《齊頭號》《盤灘號》《拖杠號》?《上灘號》吧。似乎那聲音早已消匿,不再響起,可在這峽谷中,它分明在回蕩:“拐當拐呀,嘿!拐上流水,嘿!要歇臺呀,嘿!這只船兒,嘿!上陡灘呀,嘿!頭上濕來,嘿!尾巴干呀,嘿——”高亢粗放的號子就像拉纖人喜歡的女人,可著性子喊。纖繩勒進肩臂,石壁上的纖道,也深深勒進了歲月。
烏江上多少船走過?數不清了,哪條船沒經過烏江號子的牽拉?現在那些纖道已經遁入水下,江段起了水庫,抬高了水位。但它不會消失,那是人類文明進程的見證。
一只雁在飛,順著雁的翅膀看到了吊腳樓,隱約在綠樹和白云間。很遠了,又看到一個。住在里邊的人真可謂仙人,吊腳樓前,一小片田地,再下邊些,又一塊田地。
這種獨居是一種習性嗎?沿江的朋友照進說,獨居顯示出他有能力離群自立,有一個女人,一座屋子,開一片田地就夠了,沒有多的需求。但是早前的年月還是亂,所以這個地方易起土匪。土匪不害江邊人,土匪也是一種無奈。遇到后來打日本、抗美的時候,有些土匪去參了軍,抱一條命回來,仍舊獨居著生活。
于是想,有人看破紅塵歸一廟宇香繞煙熏,何不在這樣的地方住下來,看山水造化,風云境界。
一條瀑布從山間鉆出,巨大的水柱跌入江中,像藍花開出白的花心。瀑布近處,怎么有一只野山羊在水里掙扎,人們驚呼,有人找了長桿子網兜,船一點點靠近,卻不見了羊的蹤影。那是一面峭壁,上面滿是灌木,不知道它是如何上去,又如何存活。更不知道這山上有多少野物。
“丹青萬山畫,風情一江流?!睘踅屓嗽娗閲娪?,可詩人們走來的太少了。
烏江自下游涪陵匯入長江,當年李白只是向烏江投去匆匆一瞥:“黔南此去無多遠,想在夕陽猿嘯間?!痹陂L江的船上顧著去看白帝城了。范成大自成都發(fā)舟,也在涪陵看到了烏江:“夜傍黔江聊濯纓,玻璃澈底鏡面平。”如此好的感覺,卻也沒有深入。劉禹錫和黃庭堅算是與烏江有緣,只到了離涪陵不遠的彭水,時屬蜀地,現歸重慶,沒有看到更深處的黔中山水。再說孟郊,他有首詩:“舊說天下山,半在黔中青。又聞天下泉,半落黔中鳴。山水千萬繞,中有君子行。儒風一以扇,污俗心皆平。我愿中國春,化從異方生。昔為陰草毒,今為陽華英。嘉實綴綠蔓,涼湍瀉清聲。逍遙物景勝,視聽空曠并。困驥猶在轅,沉珠尚隱精。路遐莫及眄,泥污日已盈。歲晏將何從,落葉甘自輕。”說得真切,怕只是聽聞。有多少詩人錯失眼福啊,也讓詩和美景失去了表達的機會。烏江著實是難到的天險,即使現在,不按照我走的路線,或乘飛機先到貴陽,再走陸路過來也要八九個小時。
四
船靠近了一個碼頭,上岸登車再走好遠,攀到一個山尖尖上。沿一條石徑就能到炊煙繚繞的老屋前。屋后種著青菜,垂著金黃的南瓜和紅辣椒,兩個女孩在門口看著來人笑著??赡苁撬木壒?,這里的女子都很滋潤耐看。坐下來,飯是大米摻玉米,菜是自家種的,地里一年只長一季玉米,現在有了錢可以買到大米。山上到處是結著小紅果的樹,紅果正中有一個黑點,滿樹看去,分外好看。當地人叫紅籽果,困難的時候,靠它充饑。
我問姓馮的主人,以前這里可有過土匪?有吧,聽老輩說起過。這么一個褊狹之地,可是做山寨的好地方。
吃了飯主人領著去看霸王谷,那里會有什么?卻早聽到人的叫喚,一伸頭,千山萬壑盡在眼底,峽谷騰著云嵐,遠處獨立的山石那么熟悉,云霧抽絲一般散開,谷中漸漸現出一道白練。若不是照進說是烏江,我簡直不敢相信那飄在天上的竟是我剛走過的水。
沿河人說沿河,音會發(fā)成銀河,我的所在,真的是天界一般的地方。
洱?海
云南省作協辦了個作家培訓班,讓我來講講散文。云南省地方很大,每個地方都有特色。他們就總是將培訓班辦在不同的地方,這一次辦在了大理。我來的時候,正是六月,六月的中原正在收麥子,一片熱火朝天,而天又把火還回了大地,整個中原就汗水涔涔的。
到大理的時候,機上的廣播說地面溫度是十六度。還沒有下飛機,就覺出了一片涼爽。大理這個時候不像中原,恰恰是閑時,稻子正在發(fā)育,果實剛剛豐滿,人們沒事就出來趕圩,或者到古城到洱海隨意地走上一走。我是第五次來大理了吧?每次都還是有一股新鮮感。人說大理三月好風光,我說大理幾月的風光都好。大理不同于別的地方,就是既有山,又有海。山是蒼山,名字叫的峻秀,洱海則叫的形象,洱海就像一只耳朵,耳旁加了水,滿耳都水靈。
洱海是一個高山湖,但是當地人絕對不說湖,只是說海。洱海邊的房子,他們說是海景房。去湖邊,他們說是去海邊。這次你要住在海邊,房子里就能看到海。他們說。于是慢慢地,我也就將洱海視為海了。
住在海邊,每天的時光都能看到洱海,而洱海在一天里是不同的,晴天和雨天也有著變化。有人說,洱海的顏色是隨著云的顏色改變的。果然,天上是青色的云,水也是青色的,天上是玫瑰色的云,水也像一塊好看的緞子面。而我有時候是先看水,水面是湛藍湛藍的,再看云也是湛藍湛藍的,就覺得是水影響了云。大理的云絕對是海的形象大使,它總是團團卷卷地在四時展現著美妙的風姿。現在車展上都要有個車模,那云就是大理的海模了。真的,你在這里,說不清是來看海,還是看云,那種美妙融在了一起。
也怪,每天晚上都下雨,夢里淅淅瀝瀝的,早起開窗一看,蒼山洱海,霞光萬里,好像誰在你睡覺的時候輕輕來過,幫你整理了一下,黎明前又悄悄地去了。那空氣就格外地清爽,灌得滿心滿懷都是。這個時候要是再聽到海邊的白族山歌,你的心懷就更濕潤了。
早晨,會有人在海邊釣魚,支起好幾根桿子,像畫筆蘸在水里。魚很少上鉤,而人也似乎不在乎魚是否上鉤,只是坐在那里,讓目光和心境迷離。竟然發(fā)現有人游泳,在海里水鳥樣翻撲著翅膀。這時就真看見了海鳥,黑色的白色的都有,一忽沾下水面,又迅疾地飛上云端,一忽又從云端直射下來,玩著高空絕技。一只白色的大鳥竟就翩落在我跟前的石頭上,絨絨的頭晃來晃去,眨著好看的眼睛看我。我不懂它的意思,但我感覺出了它的友好。
黃昏在海邊走,不僅看到大片的樹,大片的葦,還有大片的蒲。還有一種綠色不知道是什么,問了才知道,那是茭。就是我們吃的茭白的葉子,那么雄壯的葉子下,是盤子里白嫩的清脆,真讓人想不到。這些綠就在海邊不停地搖,像是集體大合唱,在搖晃著唱“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長的地方……”海邊一個紅衣女子,對著這片綠在梳頭,梳子從上往下,一遍遍地梳,像沖浪的舢板,在享受著那瀑。一個小女孩在追逐著一個小男孩,順著彎彎曲曲的小徑,唧唧咯咯地跑。一只小船出發(fā)了,海綢被扯起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被扯起來,要扯多遠才算完?夜靜下來的時候,能聽到這里那里的蛙鳴,或長或短的鳥叫,一兩聲情侶的笑聲。這么坐著的時候,就感覺聽到了云團的翻卷聲,蒼山的拔節(jié)聲。
而整個的天籟,都裝進洱海這只耳朵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