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二十四歲生日“補壽”
每天下午我和阿唐喝完了茶,一齊去開工,他擺攤,我畫畫;到五點半鐘,總有一位大佬來“收規(guī)”,阿唐占的地方大,每天三毫,我只是立足之地,所以只繳一毫。每次有個風吹草動的,收規(guī)錢的大佬都會先來知呼一聲。滿以為從此不再會有什么冬瓜豆腐,其實不然,真正執(zhí)法如山的時候,可就不是兩三毫的規(guī)錢可以解決問題的了。一九四九年舊歷三月初七(剛好是我生日),下午五點二十七分,一輛差館的豬籠車一陣風似的開來停在東方戲院門口,我因為有過一次作戰(zhàn)經(jīng)驗,所以把墻上的“樣板”一摘,假裝站在一旁看熱鬧。但是阿唐可是措手不及了,叫他們老鷹捉小雞一樣地拖到車上,畫報也裝在紙盒中帶走。旁邊一位用龜殼算金錢卦的四川佬也被拉走了,那位洋幫辦字正腔圓的廣東話還說得很有禮貌:“×你老母,你的金錢卦好靈咩?點解你算不出我今天來拉你!冚家鏟,上車了,契弟!”阿唐臨上車時向我求助的眼神,我永生難忘!
我向收規(guī)錢的那位打聽到阿唐的下落,知道他當天晚上被拉到灣仔第二差館。天一亮等他過完堂,替他繳了五十元罰款(因為他以前被拉過一次,所以罰款加重),然后用身上余下的三十元,叫了四菜一湯和一瓶陳年茅臺,和他到海景樓,開懷暢飲一番,算是為我二十四歲的生日“補壽”。酒過三巡,又啃了幾個天津狗不理的包子,一杯在手,不要說狗不理,什么都不理,今朝有酒今朝醉。看著包子,想起北方的一句至理名言:“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對,只要咱肚子里有料就行了(四菜一湯都吃得差不多了,當然有料),何必穿西裝!再說穿著一身筆挺西裝站在街頭賣人像也不像樣。
喝得七葷八素,站也站不穩(wěn)的時候,我和阿唐一步三搖地在海邊對面的騎樓底下看“大姑娘”(阻街女郎是人家叫的,我們兩個阻街男郎不好叫)??此齻冊诼灭^門口,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搔首弄姿,丑態(tài)百出,乳波臀浪,神情冶蕩,聽她們滿口粗言穢語地打情罵俏,看她們滿臉庸脂俗粉地強顏歡笑,一陣惡心,差點沒把肚子里的“狗不理”吐了出來。
順著電車路走向石塘咀的堅尼地城,兩個人腳底下直“絆蒜”,于是把肩膀搭起來,你攬著我我攬著你地前進。人家說二人齊心黃土變金,兩人倚靠著走一定穩(wěn)當些,誰知更糟糕,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隨,忽然看見阿唐一瘸一點的左腿,這才恍然大悟,不禁一陣仰天長嘯,若不是對面走過來兩位穿著制服的山東老鄉(xiāng),酒還醒不了那么快!
半夜了,我把存在阿唐床下的被褥,抱到他的天臺上,在靠圍墻處,鋪好褥子枕頭,看了看滿天星斗,放心地拉被蒙頭大睡。
老天爺還真對得起我,知道我沒有沖涼,半夜來了一陣傾盆大雨,替我洗得干干凈凈。我身旁緊緊靠著下水道,水在褥子旁邊,分由兩路流向溝里,我這個黑大個兒,一時變成李白詩中的白鷺洲: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不過李白登的是鳳凰臺,我李黑登的是天臺而已。馬上由被窩爬起,抱著鋪蓋往下跑,誰知一推天臺門,方知由里面下了鎖。只好再放下被褥,把隔壁天臺木屋檐前,用油布蒙著的八塊舊門板,暫時借用一下,一塊塊地搬過來,斜倚在圍墻上。那時還沒有《風從哪里來》那首歌,不過我深切了解,雨可是不打一處來,上邊遮住了,下邊滲過來,腳底擋住了,頭上流下來,我想不僅劉阮到過天臺,李白也一定睡過天臺,不然怎么寫得出“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名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