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神秘的夜晚
我回到家,夜已深了。疲憊的身體和猶豫的心情就像我在家中隱隱約約地看到的任意的兩樣東西。四周的安靜已深深地陷進了夜的深處,星星從天邊反射下來的光也顯得精疲力竭。太累了,這個世界也像我一樣,已累得一點抵觸的情緒也沒有了。所有的信號只證明了一種現(xiàn)象,昨天的事情一定會在昨天發(fā)生,就像今天的事情,一定會在今天發(fā)生一樣。他為什么要虎視眈眈地死死地盯著我,我到底做什么了,難道表示一點輕微的反抗也有罪嗎?他把那樣東西遞給我,那神情,就像已經把這東西閹割了一樣。還好,他為我留了最后一點面子,他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樣做。我知道這意味什么。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真的就有資格這樣做嗎?
我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身體反而很滑稽地顯得越來越累了。這樣的感覺是很奇怪的,仿佛軀體里有濃稠不勻的液體在流動,時而暢通,時而阻塞。雖不是特別難受,但還是很不舒服。也許我真的想錯了,回家后,就應該將開水瓶里的水全倒出來,洗一個熱水臉熱水腳,再脫去衣服美美地睡一覺。只是別忘了上鬧鐘,明早兒趕早點起,把那鬼東西寫出來。這也許比和衣躺一會兒就去寫要好一些。
不過,現(xiàn)在已沒有法子了,躺也躺了,那么就起來寫吧。怎么寫不是問題,因為整體有人操縱,我這兒只是一個環(huán)節(jié),我只要別遺漏和冷卻了就行。但問題是,和那個充滿激情的人相比,我認為在我這一環(huán)節(jié),是應該冷卻一下的,它不會耽誤什么,更不會留下漏洞。萬萬沒想到,就這么點小小的個人意識,為我?guī)砹撕艽蟮娘L險。
我是一個領略能力很強的人,我知道,這一直是他們特別喜歡我的地方。但我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做一個領略能力很強的人吧。其實,從一開始,也就是大學畢業(yè)的那會兒,我就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但不行呀,一個黃毛小子,你有有想法的資格嗎?地球再轉幾圈,也轉不到你的想法上。但現(xiàn)在不同了,地球已轉了幾個幾年了。怎么樣輪也要輪到我的想法上了??山裉欤媸亲屓穗y以置信,我剛說了幾句話呀,他便逼迫著我吞下了自己話語的骨頭。
痛苦本身是不痛苦的,只是感覺它痛苦,它才會痛苦。這道理我知道,我和他們混了那么久,假如連這點道理都不知道,能混下去嗎?但今晚似乎有點不同了,我從臥室往書房走的時候,兩條腿就是不聽使喚,腿發(fā)軟,好像腿部的骨頭被什么東西剔除了。但走動的感覺還是有的,只是覺得走動的速度有點異常,似乎周圍的事物都停了下來,處于一種靜止的狀態(tài)?!拔艺麄€下半夜都在走著,但最終還是沒有走到書桌旁?!焙芫煤芫靡院笪液退f起這件怪事?!澳憧隙ㄔ谧鰤?,”她說,“那天你太累了,和衣躺在床上睡著了?!薄皼]有,我沒有做夢,我清楚地記得我起來了,從臥室往書房走的時候,我痛苦極了,好像就要窒息的感覺,”我更加肯定地說,“我走了很久很久,痛苦卻沒有絲毫減輕的跡象。只覺得臥室到書房的路,被某種酷似距離的東西欺騙了一樣。”
后來我還是坐到了書桌旁。透過窗戶,看到東方漸漸發(fā)白,黎明穿透云層,露出它奇怪的臉。一張這樣的臉,就像被什么東西出賣了。我將桌上的東西挪開,再將他給我的那東西放在上面,說白了,這東西只是一疊紙,一疊只有我們使用的特制的紙。紙的頂部有幾行提示性的文字,提示性的文字的右邊有一行打括號的文字:“所有提示性的文字只能作暗示使用。”下面全是空格格,類似于稿紙一樣的空格格,只是略比稿紙的格格要大一些,格格與格格之間挨得更緊一些。我的工作就是在格格里做文章,準確地說,是為用眼睛虎視眈眈盯著我的那個人的上面的人做文章。文章沒什么難度,除了偶爾碰到一篇帶揭露性的除外。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因為它有一個量化標準:文章出來后,讀到它的人中,要有百分之七十的人相信它的客觀性和公正性。這還不難嗎?不難,因為虎視眈眈盯著我的那個人的最上面的那個人認為,群眾都是烏合之眾,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是愚蠢的,人們相信謊言勝過于相信真理。當然,這只是在我們之中流傳著的他的觀點。我有幸聽過一次他的報告。人們?yōu)樗腿チ死坐Q般的掌聲,他幾乎讓在場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激動。也許這就是我愿意為他們工作的最根本的原因吧。
我在格格上寫出了第一行文字。我自己都感到大吃了一驚,因為我沒想到我會這樣開頭,雖然沒離譜出格,但明顯地透露了一種情緒。我心里非常清楚,這樣的情緒開篇就露出來是極端不明智的。其實我完全可以把它夾在中間或快結尾時的某一自然段和另一自然段相接的地方。那樣至少可以讓他在看的時候,不會馬上產生懷疑從而對每個詞都加強警惕。多年的經驗告訴我,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可笑的,特別是文字,往往不是作者想表達什么,而是讀它的人想在里面看到什么。何況像我要寫的這鬼東西,說得好聽是帶著鐐銬跳舞,說得不好聽你他媽的就是個傻B槍手。
我從書桌邊站起來,慢慢地將身子挪到窗前。我矛盾極了??粗焐系男切悄鞘ネ桨愕哪?,內心卑微的感覺便會像磷光一樣閃動。大學期間,我是全校有名的理想主義者。那時候的大學生吃香,畢業(yè)的那一年,有幾家用人單位找上門來,但都被我婉言謝絕了。我最后選擇到這里工作,就是為了心中那“偉大”的理想。我當時認為,假如一個人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去改變這個世界,就一定要想辦法真實地記錄這個世界。剛進來的時候,我一直都被自己心中的光芒照亮著。但沒過多久,我便發(fā)現(xiàn),我的理想和現(xiàn)實的距離比孫悟空的一個跟頭還遠。我很快便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tài),一個剛剛走上社會的人,就想按自己的愿望行事是不現(xiàn)實的。不過,我忍氣吞聲到如今,我剛剛露出一點想法,你犯得著一定要把它掐死在搖籃里嗎?何況,是在我早已默認了我并不認同的游戲規(guī)則,并且真心相信為了大局利益必須犧牲局部利益而為此認真執(zhí)行了以后。
我佇立窗前,眼睛仍然看著星星,看著它永恒不變的形象,再想想今天的自己已變成了什么樣子。一種悲哀不可避免地襲來,它打到我內心的墻壁上,彈回來越過某障礙我才感到了疼痛。
我回到桌邊,再去看剛才寫下的那行文字,它的效果已經被我心靈的變化沖淡了。它減輕了,或者說已沒有剛才那么強烈。我微微拐了個彎,繼續(xù)寫下去,有些想法和文字自愿地跳到了我的筆下,它們成為了我突圍的先頭部隊。必須解放自己的思想,你才有可能按照自己的心愿活著。我腦子里突然跳出來這句話,讓我感到一絲難堪的尷尬里又有了些許的愜意。
人是矛盾的,因為世界是矛盾的。剛剛還擁有的暢快,瞬間就被我的一個念頭破壞了?!澳憔筒荒苋∠鼏幔俊焙髞砗孟裼腥藛栠^我。不行,真的不行。因為它是我們習慣推理的一部分,必須受到限制的一部分。別說是我,就是比我老板更牛的人,他也要受到這樣的限制。這也許就是人類最可悲的地方。我們習慣的姿態(tài),往往處在痛苦的狀態(tài)上。
記不得到底是第幾次在書桌旁站起來了,在我站起來和坐下來之間,我是否又走到臥室的床上和衣躺下來過,已記不起了。在這個神秘的夜晚,我確實聽到過幾聲鳥叫。開始我還懷疑自己的耳朵,因為我知道,這兒的鳥在夜晚是不叫喚的。但今天晚上,它們真的叫喚了,難道鳥也像人一樣,也有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時候。“不可能”。很久很久以后她對我說,“你還是在做夢”。“我沒有做夢?!蔽壹绷?,“除非夢在做我?!?/p>
夢當然不會做我,不然,夢的神秘性也太賤了。連神秘都賤了,我們的世俗生活還不知要賤到哪里去呢?所以她認為:正因為我的理想主義者的傾向,才不愿承認那天整個夜晚的事情都是在夢中發(fā)生的。而這所謂的不愿意承認,其實是人的另一種欲望。
我曾經讀到過一本書,作者寫這本書的目的只為了證明一個問題:一切事物都會恢復它的原狀。讀完這本書的幾年時間里,我對作家的觀點深信不疑。直到那個神秘的夜晚出現(xiàn),再到后來那闡述上的回憶又加深了……那個夜晚的神秘,我對事物的形態(tài)學上的意義便發(fā)生根本的改變了。其實事物根本就沒有它的原狀,它只是貌似有它的原狀。就像人類貌似有自己的信仰一樣。這多少有點像那位可憐的哲學家干過的事兒,他為了證明“時間是循環(huán)的”。于是他就用時間是循環(huán)的去證明它。他為什么這樣去做,因為他無可奈何。因為除此之外,他不可能拿出任何證據(jù)。說穿了,“時間是循環(huán)的”根本就沒有證據(jù),同時也是不需要證據(jù)的。
就像那個神秘的夜晚,假如能夠更心平氣和地深入進去的話。我們就不會為它感到吃驚了。首先,對于世間萬物來說,它只是一個普通的夜晚,一個與億萬年的所有夜晚大同小異的夜晚。而對于我來說,它也只是表現(xiàn)出了雙重的意義。就像我在某個時候,表現(xiàn)出的雙重人格一樣。
“不能這樣說,”她說,“至少在那個夜晚你寫出了一篇好文章?!薄拔抑皇亲降?,”我說,“也許說是更深入地理解了某種需求更恰切一些?!薄暗虼四愕纳畋惆l(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說,“因為這篇文章,我們相識了?!薄斑@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薄凹偃鐩]有那個神秘的夜晚,假如你沒有在那個神秘的夜晚寫下那篇神秘的文章,”她說,“也許就沒有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薄笆沁@樣。”我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但也有可能是另外的樣子。假如沒有她的話,在我的生命中,肯定會有另一個她出現(xiàn)。她們兩個她誰會更好,我說不清楚。因為一個已出現(xiàn)的事物和一個未出現(xiàn)的事物是沒有可比性的。當然,在這個問題上,我內心的真實想法從未對她說過。我一直認為:有一些事兒讓女人蒙在鼓里,那是她的幸福。
也許只有當人們將神秘真正當科學來看待的時候,那個夜晚才有可能基本得到合理的解釋。但現(xiàn)在不行,毋庸置疑,我們現(xiàn)在仍無法為它提供條件。假若牽強附會,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和期待的愿望。那樣事情會變得更糟。一些原有的線索就會喪失,它有可能通過這一端而到了那一端逃走。有人說,人們往往會使自己變得像自己的敵人。我想,那也許是人們太想了解自己的緣故。
其實我們認為可能做到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比如,我現(xiàn)在回過頭來,再想去重新了解那個神秘的夜晚已不可能了。說白了,它已被我自己不斷地搶劫過。開始是用回憶,后來就是回憶的回憶。它不斷地變形,不斷地用我記憶的假象來改變它事實的真相。卡萊爾說:“世界歷史是我們被迫閱讀和不斷撰寫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面我們自己也在被人描寫著?!眰€人的歷史也是如此,那些過去了的已經永遠地過去,而該到來的終將到來。不過,按照卡萊爾的說法,那個神秘的夜晚有了重新描寫的可能。
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將《一個神秘的夜晚》當成我自傳體小說的標題了。我記得我很隨意地開了一個頭:“我回到家,夜已深了?!奔偃缱屛抑匦聛砻鑼戇@句話,可能會有一些變化,我可能會將“夜已深了”改成“夜在我內心深處已深了”。我覺得這也許更準確,更符合當時的客觀事實。因為當時我正在讀《一千零一夜》,我正讀到這本書中間稍靠后面的那一夜。而在那一夜的前后兩個白天,在我能想象的密謀活動里,開始有人生我的非造我的謠了,但不是那個虎視眈眈地死死盯著我的人。《毛澤東選集》第一卷開篇就寫道:“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蔽乙恢币詾?,這是毛澤東哲學最核心的部分。按照這個邏輯,后來就有了“敵人贊成的我們就要反對,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贊成”的說法。當然也就有了我將敵人的敵人當成自己朋友的態(tài)度。但虎視眈眈盯著我的人,讓我這一堅定的態(tài)度變得曖昧了。他讓我想到了它,它讓我走進了迷宮。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里說:“這座迷宮的條條小路還匯合在一起,比如,您到了這個家;但是,在可能過去的某個時候,您是我的敵人;而在另一時候,則是我的朋友?!奔俣ú柡账沟恼f法也是一種邏輯的話。那么對我去理解虎視眈眈的人也許有所幫助。話要從那個神秘的夜晚之前說起。當時我和他之間理應存在著猜測和抉擇兩種狀態(tài)。只因他偶爾做了我的上級,又必然同在一個官大一級如同父母的環(huán)境中。所以他常常用冷嘲熱諷的高傲來放大我神態(tài)的矜持。那個時候如果我說他是我的敵人,我想我那從不樹敵而公正的父親也不會反對我的說法。但自從那個神秘的夜晚出現(xiàn)之后(我一直以為,今天以及未來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個夜晚的延續(xù)),情形便發(fā)生了本質的變化。一些事情終于露出了它的秘密,一些錯綜復雜的關系終于變得清晰起來。那些不斷地被我的懷疑來證明的東西,已開始在疲倦上顯出了厭倦。只是當有些位置和位置換了位置以后,我才看到有些東西向前挪動了,而另一些東西慢慢地退到了后面,至于那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虎視眈眈盯著我的人,在酷似夢的神秘的夜晚上,是不是變成了我的朋友,這似乎還有待今后的事實來證明。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雖說那個夜晚的變化是從白天他遞給我那樣東西開始的。但自從我和衣躺了一會兒之后,那樣東西(包括遞給我那樣東西的那個人)已經不重要了。它雖然仍在發(fā)出某種信號,但大多已被它自己的和夜晚的神秘的命運篡改。在那一刻起,它看上去更像道具,陷入了自己的深淵。當時我和衣坐起來,就看到它和我并不想看到的事物糾纏在一起。我記得我站起來朝書房走去。在我心中,書房已經變成了一個地點,一個必須抵達的地點。但不知為什么,我整個下半夜都在走著,但最終還是沒有走到書桌旁。不過,后來還是坐到書桌旁了。也許是太疲憊了,某些過程被我難以確定地省略了?;蛘哒f有太多的別的信息和記憶耗盡了那個夜晚我從臥室走到書房的記憶。而恰恰是這個極不顯眼的過程成為那個神秘的夜晚最關健的最難解之謎。因為后來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都與這個謎有關。只是它后來自己將自己失落了。就像那個神秘的夜晚一樣,也無可奈何地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至于它為什么會在我心中以如此形式繼續(xù)存在,那是因為種種原因和目的,我將它保護起來的結果。
我們的一生被我們的生活鑄成,在我們一生的生活中,一定會出現(xiàn)一個,或者兩個,或者多個神秘和神奇的時刻。它有可能是我們的財富,也有可能不是我們的財富。但它一定是我們的秘密。也許正因為有了它,才會讓人類如此平淡的生活有了點異樣的味道……
這個夜晚再次讓我想到了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