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政第二

2.1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b>

【“為政以德”誤解】

何新《論語新解——思與行》注曰：“以，讀為有，一音之轉(zhuǎn)。以德：（要）有德?！弊g曰：“孔子說：‘執(zhí)政者必須有正德，好像北極星處在自己的位置上，讓群星環(huán)繞而旋轉(zhuǎn)?！?/p>

【“為政以德”勘正】

以，介詞，表示“用”的意思。“為政以德”，即“執(zhí)政用德”，近于人們常說的“以德治國”。

2.2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b>

【“一言以蔽之”誤解】

漢鄭玄解曰：“蔽，塞也。”（引自王謨輯《論語鄭注》）

唐韓愈、李翱《論語筆解》解曰：“蔽，猶斷也。包（咸）以蔽為當，非也?！?/p>

【“一言以蔽之”勘正】

蔽，遮蔽、遮蓋，引申為概括?！锻趿艥h語字典》解“蔽”曰“概括”，并引《論語》此語作例證。古無“概括”一詞，漢包咸《論語包氏章句》解作“當”，義近，但不夠恰切。

宋朱熹《論語集注》解曰：“蔽，猶蓋也?！彼尾坦?jié)《論語集說》解曰：“三百篇之《詩》雖有美刺之不同，然皆出乎情性之正也。夫子以‘思無邪’一言而盡蓋三百篇之旨，可謂深探詩人之心矣?！睏畈墩撜Z譯注》譯曰：“《詩經(jīng)》三百篇，用一句話來概括它，就是思想純正?！苯鸪亍丁凑撜Z〉新譯》譯曰：“《詩經(jīng)》三百多篇，用一句話概括它，就是‘思想上不邪惡’。”這些解釋符合文意。

【“思無邪”誤解】

宋項安世《項氏家說》解曰：“思，語辭也。用之句末，如‘不可求思’、‘不可泳思’、‘不可度思’、‘天惟顯思’；用之句首，如‘思齊大任’、‘思媚周姜’、‘思文后稷’、‘思樂泮水’，皆語辭也。說者必以為思慮之思，則過矣?！?/p>

程樹德《論語集釋》解曰：“鄭氏《述要》：‘無邪’字在《詩·篇》中，當與上三章‘無期’、‘無疆’、‘無斁’義不相遠，非邪惡之邪也?！帕x邪即徐也?！对姟ぺけ憋L(fēng)篇》‘其虛其邪’句，漢人引用多作‘其虛其徐’，是‘邪’、‘徐’二字古通用?！豆茏印さ茏勇殹吩唬骸緹o虛邪。’是二字雙聲聯(lián)合，古所習(xí)用。《詩傳》云：‘虛，虛徐也?！矗骸肌帜税l(fā)語辭，非心思之思，當從項說?！啊之斪鳌臁?，《述要》之說良確?！?/p>

薛耀天《“思無邪”新解》（載《天津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4年第3期）：“《詩》三百是‘無所不載’的，政治、經(jīng)濟的，歷史、地理的，神話、傳說的，風(fēng)俗、人情的，方言、訓(xùn)詁的，鳥獸、草木的，天文、歷法的，星隕、地震的，……一句話，有關(guān)社會和自然的各方面的知識，真可以說它是應(yīng)有盡有，囊括無余了。所以，用‘思無邪（馀）’來總括《詩》三百的豐富內(nèi)容，不是十分恰當嗎？”

【“思無邪”勘正】

宋項安世《項氏家說》視“思”為句首語辭；鄭浩《論語集注述要》解“邪”為“虛徐”，認為“夫子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即所謂‘《詩》言志’者，此三百篇之所同也，故曰一言以蔽之”。觀鄭浩“虛徐”之義，當為“虛假”，李澤厚《論語今讀》從之，譯該句曰：“《詩經(jīng)》三百首，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不虛假?！比徊椤掇o源》，“虛徐”、“虛邪”二詞均釋義為“從容溫雅貌”，而且引《詩經(jīng)》“其虛其邪”句為例。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認為：“他（鄭浩）解為虛徐之義，也未必是確詁?！?/p>

楊伯峻《論語譯注》注曰：“‘思無邪’一語本是《詩經(jīng)·魯頌·篇》之文，孔子借它來評論所有詩篇。思字在《篇》本是無義的語首詞，孔子引用它卻當思想解，自是斷章取義?！睏钍险J為這是孔子斷取化用了《詩經(jīng)》原意，而賦予新的意義，將其譯為“思想純正”，很有代表性，是通常一般的普遍理解。人們每當評價《詩經(jīng)》時，多用此意。孫欽善《論語本解》的解釋與楊伯峻基本一致，值得參考：“思無邪：此語出自《詩·魯頌·》，孔子借用來評價《詩》思想內(nèi)容的純正。按《詩》的思想內(nèi)容并非全都符合貴族的禮義，其中有不少大膽表露愛情和反對剝削壓迫的詩作，但經(jīng)過孔子整理，在主題上加以曲解，橫生出善者美之，惡者刺之的‘美刺說’，于是通通變成‘可施于禮義’（《史記·孔子世家》）的了。這樣，‘思無邪’的總評價便自然產(chǎn)生出來?！?/p>

《漢語大詞典》的解釋值得參考，其解“思無邪”曰：“心無邪意，心歸純正?！对姟旐灐?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2/14/19480084726133.jpg" />》：‘思無邪，思馬斯徂?！嵭{：‘思遵伯禽之法，專心無復(fù)邪意也。’《論語·為政》：‘《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邢昺疏：‘為政之道，在于去邪歸正?！?/p>

2.3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民免而無恥”誤解】

林觥順《論語我讀》解曰：“免，是兔字少一點，謂兔逸也，因兔之奔走最迅速，其足不可見。捕而不見獲于人，曰幸免曰兔脫。恥，是心存羞辱，而生辱罵。民免而無恥，是人民可免于受更大的羞辱?！?/p>

何新《論語新解——思與行》注曰：“免，勉也，勉強?！弊g曰：“靠政令來命導(dǎo)，用刑法來威戒，則百姓勉強但不懂羞恥?！?/p>

【“民免而無恥”勘正】

這句話是說：國家如果偏重于以法治國，以刑罰整齊（規(guī)范）民眾，那么，一些民眾就必然會想方設(shè)法地避免刑律的處罰，也就不會有因違法而感羞恥之心；國家如果注重于以德治國，以禮來整齊民眾，那么，民眾從思想上知德守禮，便會產(chǎn)生違法則恥之心，“且能自修而歸正也”（宋邢昺《論語注疏》）。

梁皇侃《論語義疏》解曰：“免，猶脫也。恥，恥辱也。為政若以法制導(dǎo)民，以刑罰齊民，則民畏威茍且，百方巧避，求于免脫罪辟，而不復(fù)知避恥，故無恥也。”宋邢昺《論語注疏》解曰：“民免而無恥者，免，茍免也。言君上化民，不以德而以法制刑罰，則民皆巧詐茍免，而心無愧恥也?！惫湃说慕忉屖钦_的。

【“有恥且格”誤解】

漢鄭玄解曰：“格，來也?！保ㄒ郧逋踔冚嫛墩撜Z鄭注》）

宋朱熹《論語集注》解曰：“格，至也。言躬行以率之，則民固有所觀感而興起矣，而其淺深厚薄之不一者，又有禮以一之，則民恥于不善，而又有以至于善也。”

清黃式三《論語后案》解曰：“‘格’、‘革’音義并同，當訓(xùn)為革?！?/p>

程樹德《論語集釋》解曰：“愚謂黃說是也。三代以上，音同之字任意混同，在金石文中久成通例，蓋即革面洗心之義也?！?/p>

楊伯峻《論語譯注》解曰：“《禮記·緇衣篇》：‘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遯心?！@話可以看作孔子此言的最早注釋，較為可信。此處‘格心’和‘遯心’相對成文，‘遯’即‘遁’字，逃避的意思。逃避的反面應(yīng)該是親近、歸服、向往，所以用‘人心歸服’來譯它。”

趙又春《我讀論語》解曰：“‘格’是行為不出格，也即依規(guī)矩行事?！?/p>

金知明《論語精讀》解曰：“有恥且格：有羞恥意識并且分清是非，格，動詞，區(qū)分?！?/p>

李里《論語講義》解曰：“‘格’當格除講，就能格除你自己心里邊那些不純正的思想?！?/p>

金池《〈論語〉新譯》注曰：“格：人格，好品格?！?/p>

【“有恥且格”勘正】

釋“格”為“正”，符合經(jīng)義。魏何晏《論語集解》曰：“格者，正也?！绷夯寿墩撜Z義疏》曰：“格，正也。既導(dǎo)德齊禮，故民服從而知愧恥，皆歸于正也?！蹦淆R沈士《論語沈氏訓(xùn)注》曰：“若道之以德，使物各得其性，則皆用心不矯其真，各體其情，則皆知恥而自正也?！彼涡蠒m《論語注疏》曰：“格，正也。言君上化民，必以道德。民或未從化，則制禮以齊整，使民知有禮則安，失禮則恥。如此則民有愧恥而不犯禮，且能自修而歸正也?！卞X遜《論語淺解》曰：“用道德教化來引導(dǎo)百姓，用禮制來統(tǒng)一百姓的行動，百姓就會有羞恥之心，并且自覺地走上正道了?！?/p>

《辭源》：“格：糾正?！稌酌罚骸K愆糾謬，格其非心?！墩撜Z·為政》：‘有恥且格?！薄稘h語大字典》：“格：正，糾正?！斗窖浴肪砣骸瘢??！鍏巧剖觥墩f文廣義校訂》：‘制器者以木為法，所以正不正者曰格。’”《孟子·離婁上》：“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壁w岐注：“格，正也?！比擞袗u辱感，才能格其非心，才能正其不正，可見，釋“格”為“正”勝于其他諸說。

2.4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耳順”誤解】

唐韓愈、李翱《論語筆解》解曰：“‘耳’當為‘爾’，猶言如此也。即知天命，又如此順天也。”

袁慶德《論語通釋》解曰：“這一句原來應(yīng)該是‘六十而順’，句法與‘三十而立’相同?！?/p>

【“耳順”勘正】

人到六十歲，聞見既多，無論聞見何語何事，皆已習(xí)慣，沒有驚訝生澀之感，且具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和敏銳的識別能力。漢鄭玄解曰：“耳順，聞其言，而知其微旨也?！保ㄒ晕汉侮獭墩撜Z集解》）宋邢昺《論語注疏》曰：“順，不逆也。耳聞其言，則知其微旨而不逆也?！睏畈墩撜Z譯注》解曰：“六十歲，一聽別人言語，便可以分辨真假，判明是非?！秉S懷信《論語新校釋》曰：“‘耳順’，謂入耳之言皆順熟，不生澀?！北容^而言，黃氏所解最切合文意。

2.5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狈t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狈t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b>

【“無違”誤解】

宋朱熹《論語集注》解曰：“無違，謂不背于理?！?/p>

李里《論語講義》解曰：“‘無違’，不要超越你的本分。”

楊潤根《發(fā)現(xiàn)論語》解曰：“父母不要違背自己對于兒女所應(yīng)盡的責(zé)任，兒女也不要違背自己對于父母所應(yīng)盡的責(zé)任。”

【“無違”勘正】

無違，漢石經(jīng)作“毋違”。無違，即不要違背禮。下文“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便是對“無違”的進一步闡發(fā)。

朱熹解“無違，謂不背于理”，是站在理學(xué)立場上以理學(xué)觀念釋之，顯然是不對的。程樹德《論語集釋》評朱注曰：“朱子因欲伸其師窮理之說，其注《論語》到處塞入理字。于仁則曰心之德、愛之理，于禮則曰天理之節(jié)文，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自古無如此解經(jīng)法也。然有絕不可通者，如此章‘無違’明是不背于禮，乃偏作理，而于下節(jié)言禮天理節(jié)文以自圓其說，可謂心勞日拙者矣?！背淌系呐u鞭辟入里，正中肯綮。

朱氏以理學(xué)思想解經(jīng)，觀點明顯偏頗，然當今仍有學(xué)者盲目從之。如楊潤根《發(fā)現(xiàn)論語》對該章作了如此的發(fā)揮：“魯國的大官僚孟孫問什么是父母對待兒女和兒女對待父母的正確原則，孔子說：‘父母對待兒女和兒女對待父母的正確原則’是：父母不要違背自己對于兒女所應(yīng)盡的責(zé)任，兒女也不要違背自己對于父母所應(yīng)盡的責(zé)任?！改笇τ趦号蛢号畬τ诟改杆鶓?yīng)盡的責(zé)任，簡單地說這就是：父母在其有生之年，應(yīng)像理性所要求的那樣去做一位完全合格的父親和一位完全合格的母親。這樣，對于兒女來說，當這兩位完全合格的父親和母親去世之后，兒女也應(yīng)像理性所要求的那樣為父母舉行葬禮，并應(yīng)像理性所要求的那樣去緬懷紀念他們。”看來，楊氏把“孝”解作“父母對待兒女和兒女對待父母的正確原則”，把“無違”解作“父母不要違背自己對于兒女所應(yīng)盡的責(zé)任，兒女也不要違背自己對于父母所應(yīng)盡的責(zé)任”，父母“應(yīng)像理性所要求的那樣去做一位完全合格的父親和一位完全合格的母親”，“兒女也應(yīng)像理性所要求的那樣為父母舉行葬禮”。楊氏從理性出發(fā)，首先要求父母盡到責(zé)任，具備了被兒女盡責(zé)任的條件和前提，然后才要求兒女盡責(zé)任。也就是說，父母如果做得不好，兒女可以不盡孝道。這樣的只強調(diào)“理”而忽略“禮”的解釋，完全違背了孔子的本意?？鬃铀劦摹靶ⅰ保且笞鰞号谋M孝道，“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是對兒女盡孝道的基本要求，根本就沒有“要求父母如何做”的字眼，可見楊氏的“發(fā)現(xiàn)”是缺乏依據(jù)的。

2.6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b>

【“父母唯其疾之憂”誤解】

漢馬融《論語馬氏訓(xùn)說》解曰：“言孝子不妄為非，唯疾病然后使父母憂耳?！?/p>

楊伯峻《論語譯注》譯曰：“孟武伯向孔子請教孝道?？鬃拥溃骸龅锏闹皇菫樾⒆拥募膊“l(fā)愁。’”

錢穆《論語新解》譯曰：“讓你的父母只憂慮你的疾病?！?/p>

方驥齡《論語新詮》解曰：“故父母唯其疾之憂，疾非疾病，即孟子所謂惰其四支、博奕、好飲酒、好財貨、私妻子、從耳目之欲、好勇斗狠?！?/p>

李澤厚《論語今讀》譯曰：“使父母只擔(dān)心子女的疾病。”解曰：“是指子女非常關(guān)心和擔(dān)憂父母生病呢？還是指子女只使父母關(guān)心自己疾病而不擔(dān)心別的事，即對別的方面都非常放心呢？后一解更深一層。孟武子謚‘武’，可能一向勇猛，父母老怕他因此而惹事生非，遭難遇禍，所以孔子就這樣回答他？！”

文選德《論語詮釋》解曰：“關(guān)于‘其’字，意即一切不正常的、有害的、壞的東西。這里的‘其’字是代詞，既指父母本身，又指其子女。關(guān)于‘疾’字，這里的‘疾’字既指生理上的毛病，也指品德行為上的毛病?！?/p>

【“父母唯其疾之憂”勘正】

兩大分歧：有些人以為是“父母憂子”，有些人以為是“子憂父母”。此章言孝，孝行的主動體現(xiàn)者應(yīng)是子女，所以理解為“子憂父母”為當。父母擔(dān)憂子女是“慈”，子女擔(dān)憂父母才是“孝”，不可將倫理概念混淆。此語應(yīng)解作：對于父母，唯有他們身上的疾病最令人擔(dān)憂（因為疾病能導(dǎo)致父母痛苦乃至死亡）。常為人所記誦的“父母在，不遠游”之圣訓(xùn)，以及《里仁》篇的“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恰與此語相發(fā)。嚴靈峰《讀論語札記》曰：“此為‘問孝’，當以子對父母之關(guān)切而言?！抖Y記·曲禮》篇：‘父母有疾，冠者不櫛，行不翔，言不惰，琴瑟不御，食肉不知變味，飲酒不至變貌，笑不至矧，疾止復(fù)故?！钥勺C明此說?！鼻尻傲铡督?jīng)義雜記》曰：“《論衡·問孔》云：‘武伯善憂父母，故曰唯其疾之憂?！帧痘茨献印ふf林》：‘憂父母之疾者子，治之者醫(yī)?！摺蹲ⅰ吩疲骸墩撜Z》曰：“父母唯其疾之憂。”故曰“憂之者子”?！瘎t王充、高誘皆以為人子憂父母之疾為孝，與馬說不同。……惟王、高二氏說文順義洽，蓋人子事親，萬事皆可無慮，唯父母有疾，獨為憂之所不容。”康有為《論語注》曰：“王充《論衡》、高誘皆以人子憂父母之疾為孝?！缎⒔?jīng)》：‘孝子之事親也，病則致其憂?！?/p>

2.7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

【“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誤解】

漢包咸《論語包氏章句》解曰：“犬以守御，馬以代勞，能養(yǎng)人者。”

宋朱熹《論語集注》解曰：“犬馬待人而食，亦若養(yǎng)然。言人畜犬馬，皆能有以養(yǎng)之，若能養(yǎng)其親而敬不至，則與養(yǎng)犬馬者何異?！?/p>

清包慎言《論語溫故錄》解曰：“犬馬二句，蓋極言養(yǎng)之事。雖父母之犬馬，今亦能養(yǎng)之也?！秲?nèi)則》：‘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馬盡然，而況于人乎？’此敬養(yǎng)兼至，故為貴也?！?/p>

錢穆《論語新解》譯曰：“就是犬馬，一樣能有人養(yǎng)著。”

楊伯峻《論語譯注》譯曰：“孔子說：‘現(xiàn)在的所謂孝，就是說能夠養(yǎng)活爹娘便行了。至于狗馬都能夠得到飼養(yǎng)；若不存心嚴肅地孝順父母，那養(yǎng)活爹娘和飼養(yǎng)狗馬怎樣去分別呢？’”

李澤厚《論語今讀》譯曰：“人也一樣養(yǎng)活狗、馬。不尊敬，那有什么區(qū)別？”

閆合作《論語說》譯曰：“現(xiàn)在的培養(yǎng)孩子，就是能養(yǎng)。像犬馬都能養(yǎng)子。不培養(yǎng)敬的品質(zhì)，與禽獸養(yǎng)子有什么區(qū)別呢？”

楊潤根《發(fā)現(xiàn)論語》解曰：“對于犬馬，我們也能向它們提供食物。如果為人父母不對自己應(yīng)對之盡責(zé)的兒女們的道德品質(zhì)給予深切的關(guān)注，不去努力把兒女們培養(yǎng)造就成具有美德與優(yōu)秀的言談舉止的人，而只是以向他們提供食物為滿足，那么養(yǎng)育兒女又怎么能與豢養(yǎng)犬馬區(qū)別開來呢？”

【“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勘正】

“犬馬養(yǎng)人”說、“人養(yǎng)犬馬”說以及“養(yǎng)父母之犬馬”說，都是對本章的誤解，正確的解釋應(yīng)是“人和犬馬皆能相養(yǎng)”。清李光地《讀論語札記》曰：“如舊說犬馬能養(yǎng)，則引喻失義，圣人恐不應(yīng)作是言。且能字接犬馬說，似非謂人能養(yǎng)犬馬也。蓋言禽獸亦能相養(yǎng)，但無禮耳。人養(yǎng)親而不敬，何以自別于禽獸乎？”

李光地“相養(yǎng)”說是正確的。烏雛反哺其母之佳話以及動物中眾多相養(yǎng)的真實例子，證實禽獸確實能做到相養(yǎng)。很多人都曾看過一個紀錄片：一只母海豚老而病弱，不能游動，小海豚伏在其母身下，背馱其游動。恰似年輕人攙扶老年人，其動人場面，令人類自愧不如。人能相養(yǎng)，動物也能相養(yǎng)，人若在贍養(yǎng)老人時體現(xiàn)不出“敬”來，那么與禽獸有何區(qū)別？關(guān)鍵要看這個“別”字，孔子強調(diào)的是人與禽獸的區(qū)別。孔子的境界高，對人在孝的方面要求高，在對待老人方面，只做到“養(yǎng)”是不夠的，還要做到“敬”，不能停留在禽獸的水準上。后人多體會不出，以致誤解。筆者查閱了當代流行的數(shù)十種《論語》注本，多數(shù)持“人養(yǎng)犬馬”說，少數(shù)持“犬馬養(yǎng)人”說，而李光地的正確解釋卻備受冷落，無人提及。

2.8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色難”誤解】

魏何晏《論語集解》解曰：“色難，謂承望父母顏色乃為難也?！?/p>

清錢坫《論語后錄》解曰：“文王之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問內(nèi)豎今日安否。安，文王色喜；有不安節(jié)，文王色憂，行不能正履。此所謂‘色難’是矣。故《玉藻》曰：‘親癠，色容不盛，孝子之疏節(jié)也。’鄭、包二義恐失之。”

辜鴻銘《辜鴻銘講論語》講曰：“困難在于人的儀表神態(tài)?！苯庠唬骸吧y：色是描述的意思。……孔子認為‘孝是什么’非常難描述——因為重要的并不是你對父母做了什么事情，而是在做出這些行為的時候，你抱有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p>

李澤厚《論語今讀》譯曰：“不給父母好臉色看?！?/p>

楊潤根《發(fā)現(xiàn)論語》解曰：“看來這是一個令許多人迷惑難解的問題。……色：色彩，顏色，它是物質(zhì)直接呈現(xiàn)在人們的感官之前的一種表面的光學(xué)性質(zhì)，它是眼睛所能直接感覺到的對象，這里的‘色’有‘表面上看起來……’之意?！?/p>

裴傳永《論語“色難”新解》（載《孔子研究》2000年第4期）解曰：“‘色’即是面色、神情之意，‘難’則是一個假借字，具體地說，是‘戁’字的假借。……‘戁’字出現(xiàn)較早，《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中即有‘不戁不竦，百祿是總’的詩句。至于‘戁’字的含義，《說文·心部》解釋說：‘戁，敬也。從心，難聲?！蹲謪R·心部》解釋說：‘戁，恭也?！稘h語大字典》則釋‘戁’為‘恭敬’。把‘色難’解為‘色戁’，取其容色恭敬之意?！?/p>

金池《〈論語〉新譯》解曰：“色難，（兒女）臉色難看?！?/p>

【“色難”勘正】

“色難”二字的正確解釋是：侍奉父母或師長，能長期做到敬色（或說永久保持敬愛和悅的容態(tài)）為最難。漢鄭玄《論語鄭氏注》解曰：“言和顏悅色，是為難也?！彼沃祆洹墩撜Z集注》解曰：“謂事親之際，惟色為難也?！鼻搴喅痢墩撜Z集注補正述疏》述曰：“《禮·內(nèi)則》之言子事父母也，曰：‘問所欲而敬進之，柔色以溫之?！夺屛摹吩疲骸疁兀肿魈N，於運反?！崱蹲ⅰ吩疲骸疁?，藉也。承尊者必和顏色?！住妒琛吩疲骸薪甯改福粼褰宄杏袢?。’是也。此善形容其難者矣?！睂O欽善《論語本解》解曰：“色：指敬愛和悅的容色態(tài)度?！抖Y記·祭義》：‘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编嵭?、朱熹、簡朝亮、孫欽善的解釋符合文意。

常言道：“床前百天無孝子”，大概說的就是為子女者在侍奉父母方面要做到長久的敬色的難度吧。凡有長期侍奉老父老母（尤其是長期病癱在床的老人）經(jīng)歷的兒女，大都有切身感受?？鬃哟蟾啪褪菗?jù)眾多兒女的這種感受而發(fā)出這一實實在在的感嘆，同時也是對做兒女的向“孝”的更高境界修煉的要求。楊豹《孔子與柏拉圖論人際關(guān)系的比較》（載《孔子研究》2009年第6期）這么講：“在孔子看來，‘孝’的最高境界就是‘色難’，因為這是人的內(nèi)心情感的流露，需要精神上的長期提升和修煉。換言之，‘孝’的最高境界就是和顏悅色。它體現(xiàn)了子女對父母是不是存有仁孝之心。”楊先生的分析是符合孔子思想的。

孔子認為僅僅做到“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這些，太容易了，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達不到“孝”的要求，所以他用反詰的語氣“曾是以為孝乎？”加以否定?？鬃诱J為，做子女的對待父母，在讓其吃飽穿暖的情況下，重要的是要做到“恭敬”，要和顏悅色，讓老人打心眼里舒服，這才算真正做到了“孝”。與上章所主張的一樣：只做到“養(yǎng)”不行，還要做到“敬”。侍奉父母和顏悅色，正是“敬”的最好表現(xiàn)。曾子對其師孔子所談的孝有準確的理解，他說：“大孝尊親，其次不辱，其下能養(yǎng)?！保ā洞蟠鞫Y記·曾子大孝》）

何晏解似是正確，但細品究則不然，好像是在說父母不易侍奉，父母難纏。

【“有酒食，先生饌”誤解】

清孔廣森《經(jīng)學(xué)卮言》曰：“饌，鄭本作馂。《注》云：‘食馀曰馂。’愚謂今文雖作饌，義亦與馂同?！瓝?jù)《說文》，饌即籑或體字，《儀禮》以饌為馂，《論語》以饌為馂，其實一耳。讀當以‘食先生饌’為句，言有燕飲酒則食長者之余也。有酒、有事，文正相偶。有事，弟子服其勞，勤也；有酒，食先生饌，恭也。勤且恭，可以為弟矣，孝則未備也。”

清戴望《戴氏論語注》曰：“食馀曰馂。有燕酒則食長者所馀，為恭也。”

毛子水《論語今注今譯》譯曰：“人子中年紀少的做事，年紀長的備飲食?！?/p>

【“有酒食，先生饌”勘正】

孝，一般指善事父母。子夏問孝，與上章子游問孝，所指相同，所以孔子均答以“敬”、“色難”；既然“色難”是指“侍奉父母，長期做到敬色為難”，那么下文的“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都是承順“色難”而言的（即先說難的，后說易的）。因此，將“先生”理解為“父兄”為是。漢馬融《論語馬氏訓(xùn)說》解曰：“先生，謂父兄也。饌，飲食也?！彼沃祆洹墩撜Z集注》解曰：“食，飯也。先生，父兄也。饌，飲食之也?！苯鸪亍丁凑撜Z〉新譯》解曰：“弟子，這里指兒女。先生，長輩，這里指父母?！薄掇o源》、《漢語大詞典》皆將此語的“先生”釋為“父兄”。當然，依理而言，師同父，對師用孝亦可。

饌，《廣雅》解曰：“進食也”。《辭源》解曰：“饌：食用?！墩撜Z·為政》：‘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薄稘h語大字典》解曰：“饌：吃喝。”《漢語大詞典》解曰：“饌：吃喝；給吃喝。”這幾部權(quán)威性辭書，均未談“饌”字有“食馀”義。查其他辭書，也未發(fā)現(xiàn)“食馀”義。

【“曾”誤解】

宋朱熹《論語集注》解曰：“曾，猶嘗也?！?/p>

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解曰：“《廣韻》：‘昨棱切。經(jīng)也?！额惼罚骸?，昨棱切。詞之始也。又咨騰切。則也。又姓?！且宰x如層為正音，讀如增為別音。朱文公《論語》三‘曾’字俱無音，則并‘曾謂泰山’、‘曾是以為孝乎’皆讀如層，與陸氏《釋文》異，而于《類篇》之例卻合。……孫季昭欲舉經(jīng)典中曾不、曾莫之類盡讀如增，似未喻陸氏《釋文》之旨，當從朱文公讀為長?！?/p>

楊伯峻《論語譯注》解曰：“曾——音層，cénɡ，副詞，竟也。”

【“曾”勘正】

曾，有zēnɡ、cénɡ兩個讀音。讀zēnɡ時，表示出乎意料或反問，釋為“竟”、“竟然”、“豈”、“難道”均可。讀cénɡ時，表示事情發(fā)生在過去，猶“嘗”、“曾經(jīng)”。

在《論語》此條，應(yīng)讀zēnɡ?！霸且詾樾⒑?？”之“曾”表示的是“竟然”、“豈”、“難道”的反問語氣。

《爾雅·釋言》：“憯，曾也?！惫弊ⅲ骸鞍l(fā)語辭。見《詩》?！毙蠒m疏：“憯，曾也。曾，則也。皆發(fā)語辭。郭云‘見《詩》’者，《小雅·節(jié)南山》云‘憯莫懲嗟’、《衛(wèi)風(fēng)·河廣》云‘曾不崇朝’之類是也?！毙斐A《爾雅今注》：“‘憯，曾也?！▃ēnɡ），竟，竟然，表示事出意外?！墩撜Z·先進》：‘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p>

《王力古漢語字典》：“1.zēnɡ作滕切，平，登韻，精。蒸部。竟，乃。《詩·衛(wèi)風(fēng)·河廣》：‘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論語·為政》：‘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2.cénɡ昨棱切，平，登韻，從。蒸部。曾經(jīng)?！秴问洗呵铩ろ樏瘛罚骸裥亩⒐γ撸^之曾有也?！妒酚洝っ蠂L君列傳》：‘孟嘗君曾待客夜食?！?/p>

《辭源》注音為：“zēnɡ，作滕切，平，登韻，精?！贬屃x為：“豈，怎?！墩撜Z·八佾》：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安作璋《論語辭典》：“曾，情態(tài)副詞。竟然，難道?！稙檎范ぐ耍骸惺?，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十三經(jīng)辭典》亦注音為zēnɡ。

錢大昕、楊伯峻等主張讀cénɡ，非。讀cénɡ時，表示的意思是“動作行為已經(jīng)進行”，相當于“嘗”、“曾經(jīng)”，而無“竟”、“竟然”、“豈”、“難道”義。讀zēnɡ時，古書常用以表示“豈”、“難道”義，如《國語·吳語》：“越曾足以為大虞乎？”《莊子·應(yīng)帝王》：“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宋沈作喆《寓簡》：“夫二事者，吾不以為難，而況貧賤者曾足以動吾心乎？”

《論語》用“曾”字共3處（人名除外），除本章外，尚有《八佾》篇：“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先進》篇：“曾由與求之問。”所表示的都是“竟”、“竟然”、“豈”的意思。而《論語》在表示“曾經(jīng)”的意思時，習(xí)用“嘗”字，如《泰伯》篇：“昔者我友嘗從事于斯矣?！薄缎l(wèi)靈公》篇：“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薄拔釃L終日不食終夜不寢?！笨梢姟墩撜Z》用字分明。

2.10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視其所以”誤解】

魏何晏《論語集解》解曰：“以，用也。言視所其行用也?！?/p>

宋朱熹《論語集注》解曰：“以，為也。為善者為君子，為惡者為小人?！?/p>

楊伯峻《論語譯注》解曰：“‘以’字可以當‘用’講，也可以當‘與’講。如果解釋為‘用’，便和下句‘所由’的意思重復(fù)，因此我把它解釋為‘與’，和《微子篇第十八》‘而誰以易之’的‘以’同義?！弊g曰：“考查一個人所結(jié)交的朋友。”

金池《〈論語〉新譯》注曰：“所以：指以往的言行。”

楊潤根《發(fā)現(xiàn)論語》注曰：“‘以’，依靠，憑藉。所依靠的手段，所憑藉的方法，所采取的行動?！?/p>

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解曰：“觀察歷史，都是以現(xiàn)在為觀察點，由這個點，逆溯過去，順推將來。人也如此?！浴?，是現(xiàn)在怎么樣。‘所由’，是過去怎么樣?！病菍碓趺礃?。合起來，是說知人要知根知底，有徹頭徹尾的了解。”

【“視其所以”勘正】

所以，指原因、情由?！肚f子·天運》：“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文子·自然》：“天下有始，莫知其理，唯圣人能知所以。”《史記·太史公自序》：“《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段德森《實用古漢語虛詞》曰：“在句末的‘所以’，可看作是省略了受‘所以’修飾的成分，全句是敘述原因的敘述句。例：問其所以，乃受炙人也。（《世說新語·德行》）”

視其所以，也就是看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即原因、情由。錢遜《論語淺解》曰：“作動因講，所以，所抱的動機。”蔣沛昌《論語今讀》曰：“以：原因，因由；此處作動機或出發(fā)點講。”何新《論語新解——思與行》曰：“觀察他的動機?！倍诺郎墩撜Z新注新譯》曰：“以，根據(jù)，這里指言行的動機?！?/p>

【“觀其所由”誤解】

王孺童《孺童講論語》解曰：“‘由’是指導(dǎo)致此人當前言行的原因?！?/p>

林觥順《論語我讀》解曰：“由是原由，是隨從而行。所由就是因何如此。”

鄭張歡《論語今釋》釋曰：“觀其所喜怒哀樂之所由。”

胡齊臨《論語真義》譯曰：“觀察一個人言行和動機?！?/p>

何新《論語新解——思與行》譯曰：“觀察他的手段?！?/p>

【“觀其所由”勘正】

所由，即經(jīng)由、經(jīng)從、經(jīng)歷?！坝^其所由”，就是看他做事情從開始到當前所經(jīng)由的過程?！稄V韻·尤韻》：“由，經(jīng)也?！薄肚f子·漁父》：“萬物之所由也?！蔽汉侮獭墩撜Z集解》解曰：“由，經(jīng)也。言觀其所經(jīng)從也?！绷夯寿墩撜Z義疏》解曰：“由者，經(jīng)歷也。又次觀彼從來所經(jīng)歷處之故事也。”宋朱熹《論語集注》解曰：“由，從也?！睏顦溥_《論語疏證》：“由，行也。所由謂其所由行之徑路。”李澤厚《論語今讀》注曰：“所由者，言其事跡來歷從由也?！睏畛鳌墩撜Z詮解》解曰：“所由：以前做過的事情。所從由的道路、途徑?！?/p>

【“察其所安”誤解】

胡齊臨《論語真義》譯曰：“觀察他所喜歡的人和事?！?/p>

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解曰：“‘所安’，是將來怎么樣?！?/p>

孫欽善《論語本解》注曰：“安：習(xí)。《呂氏春秋·樂成》：‘舟車之始見也，三世然后安之’，高誘注：‘安，習(xí)也?！弊g曰：“考察他養(yǎng)成的癖性習(xí)慣?！?/p>

【“察其所安”勘正】

察其所安，即察看他事情做完后心情所安定、滿意于哪些方面，也就是對事情結(jié)果的態(tài)度。梁皇侃《論語義疏》解曰：“安，謂意氣歸向之也。言雖或外跡有所避而不得行用，而心中猶趣向安定見于貌者，當審察以知之也。”宋朱熹《論語集注》解曰：“安，所樂也。所由雖善，而心之所樂者不在于是，則亦偽耳，豈能久而不變哉？”清劉寶楠《論語正義》解曰：“‘安’者，意之所止也?！睏畈墩撜Z譯注》譯曰：“了解他的心情，安于什么，不安于什么?！睏畛鳌墩撜Z詮解》解曰：“所安：樂于做、安心做的事情?！税灿诤问?，很能反映一個人的胸懷和境界。”

此章談知人之法：先看他行事的動機、原因，再看他行事的經(jīng)過，最后看他對事情結(jié)果的態(tài)度。如此去了解人，人的真實面目怎能隱藏？

2.11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b>

【“溫故而知新”誤解】

清劉逢祿《論語述何》解曰：“故，古也。六經(jīng)皆述古昔稱先王者也。知新謂通其大意以斟酌后世之制作，漢初經(jīng)師皆是也。”

方驥齡《論語新詮》解曰：“‘師’應(yīng)指官吏言，‘故’指政治法制言，似非一般性之知識與教師言?？鬃又?，似尚無以師為專職者與？”

楊朝明《論語詮解》解曰：“溫故：溫習(xí)過去的人和事。知新：智慧得到長進、提高。知，定州漢墓竹簡本的《論語》作‘智’。新，動詞。提高，長進?！鬃诱f：‘溫習(xí)從前的知識或經(jīng)歷，能夠使自己的智慧得到提高、長進，這樣的人就可以做老師了?！?/p>

何新《論語新解——思與行》注曰：“溫，問也?！弊g曰：“推問過去的東西從而悟知新的道理，自己就可以做自己的老師了?！?/p>

【“溫故而知新”勘正】

溫故，溫習(xí)以往所學(xué)；知新，再獲知新的知識。“溫”和“知”是動詞，“溫故”、“知新”是兩個相對應(yīng)的動賓詞組?！吨杏埂贰皽毓识隆睗h鄭玄注曰：“溫，讀如溫之溫，謂故學(xué)之孰矣，后時習(xí)之，謂之溫。”孔穎達疏曰：“‘溫故而知新’者，言賢人由學(xué)既能溫尋故事，又能知新事也?！保ㄒ浴抖Y記義疏》卷六十七）梁皇侃《論語義疏》曰：“溫，溫也。故，謂所學(xué)已得之事也。所學(xué)已得者，則溫之不使忘失，此是月無忘其所能也。新，謂即時所學(xué)新得者也。知新，謂日知其所亡也。若學(xué)能日知所亡，月無忘所能，此乃可為人師也?！彼涡蠒m《論語注疏》曰：“溫，尋也。言舊所學(xué)得者，溫尋使不忘，是溫故也；素所未知，學(xué)使知之，是知新也。”

溫故，是為了鞏固舊時所學(xué)的知識；知新，是再不斷地獲知新知識，接受新事物，發(fā)現(xiàn)新問題，解決新問題，以適應(yīng)時代的發(fā)展。這樣，知識越積越厚，博學(xué)多聞，且善于知新創(chuàng)新，便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老師。

2.12 子曰：“君子不器?！?/b>

【“君子不器”誤解】

金知明《論語精讀》解曰：“器，名詞，器皿，這里用作動詞，義為隔閡、僵化?！?/p>

林觥順《論語我讀》解曰：“不器者不一器，是多用度的器。但不器也可作不受重視。不器，可讀丕器，是大器，如孔圣人是大器。”

楊潤根《發(fā)現(xiàn)論語》解曰：“君子并不把那些片面有限的物質(zhì)對象作為自己人生的追求目標?！?/p>

【“君子不器”勘正】

孔子所說的“君子不器”，即“君子不要像器物一樣”。意謂用途不局限于一個方面?！抖Y記·學(xué)記》：“大道不器?！睗h鄭玄注：“謂圣人之道，不如器施于一物?！睗h包咸《論語包氏章句》曰：“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無所不周也?！绷夯寿墩撜Z義疏》解曰：“此章明君子之人不系守一業(yè)也。器者，給用之物也，猶如舟可泛于海不可登山，車可陸行不可濟海。君子當才業(yè)周普，不得如器之守一也?！彼沃祆洹墩撜Z集注》解曰：“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p>

古人的這些解釋是符合經(jīng)義的。此語具有豐富的含意，后人又有所發(fā)掘。毛子水《論語今注今譯》解曰：“君子處事，當有自己的志意，不能像器物的隨人所用?！痹瑧c德《論語通釋》釋曰：“器：器具，包括容器、工具等。這里作形容詞，意思是像器具一樣。孔子用‘器’來反喻君子，說君子不像器具一樣，只能被動地等待人來使用，如果被用在不適合于自己的地方，也只能將錯就錯。言外之意，君子應(yīng)該主動地尋找發(fā)揮自己才能的機會，而不應(yīng)該被動地等待機會的到來?！?/p>

一件器物，它的用途是受局限的，當然，它也是被動的，僅僅是被使用的工具。而對人的要求，則是不能像器物一樣，人所發(fā)揮的作用，應(yīng)是多方面的，而且應(yīng)是主動的，不被役使的。一個有德之人，既有多種才能，又有主體意識，且能主動進取，那么，他對人類社會的作用是巨大的。

2.13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b>

【“先行其言而后從之”誤解】

楊潤根《發(fā)現(xiàn)論語》解曰：“子貢問什么才是一個君子對待自己個人的主張所應(yīng)抱持的態(tài)度，孔子說：‘一個君子對待自己個人的主張所應(yīng)抱持的態(tài)度是：除非他準備自己首先去實行自己的主張，否則他決不把自己的主張說出來?！?/p>

何新《論語新解——思與行》譯曰：“子貢問關(guān)于君子?？鬃诱f：‘先實行其所說，然后追隨他?！?/p>

【“先行其言而后從之”勘正】

該語的通常理解是：對于自己要說的話，先實行了，再說出來，這就可以說是一個君子了?？鬃釉凇秾W(xué)而》篇中所說的“敏于事而慎于言”，與此語義近。

定州簡本《論語》無“而后”二字，黃懷信《論語新校釋》據(jù)刪，斷句為：“先行，其言從之?！弊g曰：“（君子做事，應(yīng)當）先行動，言語跟在后面?！笨蓮?。

孔子強調(diào)先做后說，做了再說，言行相副，取信于人。當然不是要求凡事都先做后說，而是重視實際行動，不要只說漂亮話而不干實事。孔子強調(diào)示范表率作用，如“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顏淵》）“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保ā蹲勇贰罚吧虾枚Y，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保ā蹲勇贰罚┣鍎氶墩撜Z正義》曰：“《大戴禮·曾子制言篇》：‘君子先行后言?！帧读⑹缕罚骸游⒀远V行之。行必先人，言必后人?！c此章義相發(fā)?！?/p>

2.14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b>

【“周而不比”誤解】

漢孔安國曰：“忠信為周，阿黨為比也?！保ㄒ晕汉侮獭墩撜Z集解》）

林觥順《論語我讀》注曰：“周比二字，《說文》均曰密也?！苁怯每谏蒲?，周密者是謹言慎行，以忠信為主，故忠信者無不周密。比是從二反人，小篆作，是彼此猜忌之不信任，是擇類己者相阿附，故引申作阿黨，黨者不鮮也?！?/p>

孫欽善《論語本解》注曰：“周：合。比（bì避）：齊同?！弊g曰：“君子調(diào)和卻不混同，小人混同卻不調(diào)和。”

鄭張歡《論語今釋》注曰：“周，口從用（參《周易·系辭傳》的‘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之義）。比，爭比?！贬屧唬骸熬友杂兴鶠槎慌c人爭比，小人只知爭比而不知言有所為。”

李炳南《論語講要》解曰：“公就是周，私就是比。君子辦事，為公，而不為私。小人辦事，為私，而不為公?！?/p>

閆合作《論語說》解曰：“周，是周全之意，即君子成人之美。二人為從，反從為比。比是比較，意思是挑剔，即小人成人之惡。”

【“周而不比”勘正】

周，遍、普遍?！稄V雅·釋詁》：“周，遍也?！薄兑住は缔o上》：“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币隇椤爸苊堋薄ⅰ坝H密”義?！爸堋钡姆秶軓V，用于人與人的關(guān)系，可以說作“普遍團結(jié)”、“廣泛團結(jié)”。比，與“周”相反，《禮記·緇衣》：“大臣不治而邇臣比矣?！编嵭ⅲ骸氨?，私相親也?！薄队衿罚骸氨龋Ⅻh也?！卑ⅲ?，偏袒。阿黨，結(jié)黨營私?！蹲髠鳌は骞辍罚骸傲⑵渥?，不為比。”《左傳·文公十八年》：“丑類惡物，頑囂不友，是與比周?！薄豆茏印ち⒄罚骸叭和奖戎苤f勝，則賢不肖不分?！辈懿佟墩R風(fēng)俗令》：“阿黨比周，先圣所疾也?！彼沃祆洹墩撜Z集注》解曰：“周，普遍也。比，偏黨也?！睏畈墩撜Z譯注》譯曰：“孔子說：‘君子是團結(jié)，而不是勾結(jié)；小人是勾結(jié)，而不是團結(jié)?！睏畛鳌墩撜Z詮解》釋曰：“周：親密，團結(jié)。比（bì）：勾結(jié)。本章論述人應(yīng)當與周圍的人搞好關(guān)系，而不是互相勾結(jié)起來，搞陰謀，搞小宗派。能否做到這一點，是區(qū)別君子與小人的道德標準之一?！?/p>

2.15 子曰：“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b>

【“學(xué)而不思則罔”誤解】

梁皇侃《論語義疏》引曰：“又一通云：罔，誣罔也。言既不精思，至于行用乖僻，是誣罔圣人之道也。”

于省吾《論語新證》解曰：“‘罔’字本應(yīng)作‘亡’，乃‘忘’之省文。東瀛景本《古文尚書》，凡‘罔’字多作‘亡’。敦煌本《隸古定尚書》‘罔’字多作‘’，‘’即‘亡’之異文。……謂讀書而不假思索則忘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