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可以有海鷗代替它親吻大海，而我只能隔著遙遠的距離沉默地喜歡你。

01．

七年之后的李子夜依然可以清晰地記得她被從鄉(xiāng)下接回家的那一天，路邊都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空氣里有熟悉的荷葉香，不經(jīng)意的一個轉(zhuǎn)彎就能遇上一整片荷田，剛下了一場雨，空氣新鮮而濕潤，夾著泥土的清香。

她穿著姐姐剛從縣城給她買的一件艷紅色的格子襯衫，下身穿的是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一雙半新不舊的球鞋套在腳上，鞋帶上還沾了泥巴。

而她身邊的新媽媽穿著洋氣的墨綠色連衣裙，層層疊疊的裙擺好像是路邊微風吹拂下荷田表面那層層疊疊的綠色浪潮，身上還披了一件白色的小西裝外套，看起來干練又漂亮。

李子夜一直縮在車門的位置，根本不敢吭一聲。

她是在田野里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孩子，她伴著田野、鳥雀長大，看的是大山，走的是泥濘的小路，住的是片瓦遮頭的平房，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去上學。

但是，突然有一天，這個自稱是她親生媽媽的女人，闖進了她的生活，聲淚俱下地說，她是她的女兒，她要來接她回家了。

這種感覺，就好像有誰跟她開了一場摸不著頭腦的玩笑，也像是一場夢。即使后來這個女人給了養(yǎng)父母一筆錢把她從家里帶走坐上車的時候，她也還是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從夢里醒過來。

但是沒有……一直都沒有……她就好像坐過山車一樣，一路沖到了最高點，這種感覺讓她惶恐。

新媽媽不顧她驚慌和倦怠的神情，只是努力抓著她的手，不斷重復(fù)那些她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遍的話：“子夜，爸爸媽媽當初真的不是有意要把你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真的是因為爸爸當時的工作不允許我們有第二個孩子，我們只是想把你寄養(yǎng)在他們家，我們從來都沒有放棄過你，真的……”

李子夜真恨不得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不想聽。

不管什么理由，總之，是他們在她出生之后就把她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整整十五年！十五年之后，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根本不屬于這個養(yǎng)育了她的地方，原來自己是個被人拋棄的孩子……

她是那個多余的、可能害自己親生父親丟掉體面工作的孩子，所以她被拋棄了。

可是，究竟是誰給父母的權(quán)利，怕她拖累的時候就把她丟給別人，需要她的時候就又把她召喚回身邊？

她怎么可能習慣呢？她的家人應(yīng)該是那個每天系著圍裙在爐灶邊忙碌給她做好菜好飯的媽媽，應(yīng)該是那個每次出門都會給她帶回各種各樣好看的小飾品的姐姐，是那個不茍言笑喜歡用老煙桿抽土煙的爸爸……

甚至就連前兩年養(yǎng)的小黑狗旺財都可以算是她的家人。

但是這些突然闖進她的生活里強行把她帶走的人，她根本不想把他們稱為家人。他們只不過是土匪，只是普通土匪劫財綁票，而他們綁架的卻是她的人生。

新媽媽見她不搭理，于是沉沉地嘆了口氣，手指輕輕按壓著她掌心的肉，好像試圖借此讓她軟化一些似的：“子夜，其實爸爸媽媽也不想這樣打擾你……但是爸爸得了很嚴重的病，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陪伴你長大……”

也只有在說到這件事的時候，新媽媽的神情才從久別重逢的喜悅變成一種化不開的憂愁。

是了，這就是他們興師動眾來她的養(yǎng)父母家，軟磨硬泡手段用盡也要帶她回去的原因——她的親生父親得了絕癥，也許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她是被帶回去填補他的人生缺憾的，卻沒有人在乎她的缺憾如何彌補。

之后的話她都沒有聽進去，因為她在窗外涼風的吹拂下睡著了。夢里她還住在平房里，坐在破舊的書桌前一筆一畫地寫著作業(yè)……

等她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停在了市區(qū)一座獨立的二層小樓前。不算是那種大富大貴的精致別墅，只是普通的自建房，當然比起在鄉(xiāng)下的家來說，這簡直就是宮殿了。

新媽媽一邊幫她拎行李，一邊做著介紹：“這房子是十年前建的，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還挺新的吧，瓷磚是我選的，我一直覺得這種棗紅色好看。喏，二樓窗臺上的花是你哥哥種的，他現(xiàn)在在外地念書，到了暑假你們就能見面了。他一直想給你打電話……你有手機嗎？”

李子夜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從始至終都低著頭聽她說話，一句嘴都不插，只在她這樣問的時候搖了搖頭。

手機……這種東西距離她挺遙遠的。雖然姐姐和爸爸都有，但都是當成寶貝一樣，她不敢碰。

看到李子夜搖頭，新媽媽皺了皺眉：“我還有舊手機，也是能用的，等會兒我去找找，你先暫時用著，有空帶你到街上逛逛，缺什么都買齊?！?/p>

李子夜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吭聲。

媽接著說：“今天爸爸應(yīng)該會從醫(yī)院回來，等會兒東西收拾好之后先在樓下等一會兒?！?/p>

李子夜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還是沒有說話。她跟在新媽媽身后上了樓，木質(zhì)的樓梯踩上去聲音清脆，欄桿上的雕花也是那么漂亮雅致，這些東西都在提醒她，她不屬于這個地方。

隨意地回頭一瞥，就看見了大廳角落里放著的一架鋼琴，恰好陽光透過窗戶灑了進來，流淌在鋼琴優(yōu)雅的琴身上。

她的哥哥……會彈嗎？

反正，她是不會的。她會割稻子、采蓮子、洗菜、做飯、喂豬、養(yǎng)鵝……但是她不會彈鋼琴，更確切一點說，這是她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見鋼琴。平時只能從家里那臺老舊的彩屏電視機上看到別人彈鋼琴的樣子……

新媽媽一回頭，剛好注意到了李子夜的目光，于是淡淡一笑，道：“前幾年買的，我學不會，不過你爸爸和哥哥都彈得挺好的，爸爸在家的時候，你可以讓他教你。”

李子夜卻只是淡淡地收回視線，沒有接話。

她不想學，她只是覺得命運很好笑。

明明身體里流著一樣的血，明明是一樣的父母，她的哥哥從小住在這樣別致的房子里彈鋼琴接受著最好的教育，她卻在窮鄉(xiāng)僻壤每天想著怎么翻越山坡才能用最快的時間趕回家?guī)宛B(yǎng)母做家務(wù)。

她并不怨懟過去的生活，也不討厭。她只是越發(fā)覺得她的親生父母有多么殘忍和自私。但是同時她也記得很清楚，養(yǎng)母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熱淚盈眶地對她說：“阿夜，我也不想讓你回去，但是你阿爹的舊傷需要錢做手術(shù)，醫(yī)生說這手術(shù)再不做他的腿也算是廢了……阿夜，你回你親生父母家也算是應(yīng)當，畢竟他們生了你……”

李子夜也就沒有再掙扎，離開了那個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誰說命運是屬于自己的，總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好像一雙雙手，爭先恐后地把人往不想走的路上逼。

新媽媽打開了李子夜的行李箱——那是為了去接李子夜而準備的，李子夜自己只有一個破書包而已。

行李箱里都是花花綠綠的衣服，養(yǎng)母收好了，疊得整整齊齊，春夏秋冬沒有一套落下的。

然而新媽媽卻對著行李箱皺了皺眉頭：“子夜，這些衣服都太舊了，不然我給你買新的好了?！?/p>

李子夜只是默然地站在原地，不聲不響。

新媽媽怕傷了她的心，所以還是把衣服一套套拿出來放進衣櫥里：“子夜，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就是希望……希望能對你好一點……”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有點低，帶著淡淡的歉疚和傷感，說不出來的復(fù)雜。

李子夜還是沒有回答，站在原地，好像一尊雕塑。

新媽媽只能嘆了口氣。

兩個人收拾好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門外剛好響起了汽車的鳴笛聲，然后有人開了門，接著傳來一個洪亮的老者的聲音：“阿慧，孩子接回來了沒？”

新媽媽連忙答應(yīng)了一聲：“嗯，接回來了?！比缓缶突剡^頭來招呼李子夜，“跟媽媽下樓?！?/p>

李子夜還是亦步亦趨地跟著，有點害怕。

她到樓下的時候，客廳里已經(jīng)坐了一群人。坐在中間的中年男人兩鬢已經(jīng)現(xiàn)出斑白，身材高大，不怒而威，里面穿著襯衫，外套是只搭在肩上沒有穿好……他的目光越過了其他人，落在李子夜身上，身體輕微顫抖了一下，半晌說不出話來。

新媽媽推了李子夜一下：“子夜，過去叫爸爸?！?/p>

李子夜躊躇了很久才走過去，用很輕的聲音喊了一聲：“爸?！?/p>

一瞬間，男人的眼眶紅了，眼角濕潤，顫抖著抬起右手，寬厚的手掌一下落在了李子夜頭頂：“都，都長這么高了啊……好，好……就是瘦了點……”

他的聲音都在發(fā)抖，氣息也不穩(wěn)定，眼睛里的淚水好像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但是他生生忍住了。

旁邊的奶奶也一把拉住了李子夜的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了宋家以后就要好好孝順爸爸媽媽知不知道？這里才是真正和你血脈相連的地方……”

后來的細枝末節(jié)，李子夜都不記得了，或許很久以后她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和宋時安第一次見面時他通紅的眼眶和滿眼的淚水，一個中年男人那樣柔軟脆弱的模樣深深刺痛了她。

02．

回到宋家后，李子夜理所當然地被安排進了當?shù)刈詈玫母咧?，里面的學生不是成績非常拔尖，就是家里特別有錢。李子夜則像是個異類，她不愛說話，也完全跟不上城里孩子的學習進度，讀英語的時候總是有一股土腔。

所以漸漸地，她就成了獨行俠，一個人上學放學，課間也沒什么同學找她玩。班里只有一個人會跟她說話——她的后桌，也是學習委員白羽望。

他個子蠻高，長相也挺清秀，屬于很陽光的那種男孩子，在班級里人緣特別好，不管男生女生都喜歡和他一起玩，和李子夜簡直就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其實一開始李子夜也不想理會他的，但是他時不時就拿著簽字筆戳兩下她的后背，她一回頭他就一臉嚴肅地看著她：“英語老師說了，不能用藍色水筆，你怎么還用呢？”

李子夜愣了一下，輕輕“哦”了一聲，然后就想把自己的本子抽回來。

結(jié)果白羽望又把本子摁住，朝她露出一個陽光般的笑容來：“逗你的，我?guī)湍愀蠋熐笄榱耍愕淖鳂I(yè)是A，要不要請我吃冰棍表示一下感謝啊？”

李子夜又愣了一下，良久才吐出兩個字：“謝謝。”

這時候，和李子夜同桌的女生有點不樂意了，回頭給了白羽望一個眼神：“你看看你，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了吧。她都不愛搭理你，你瞎跟人家套近乎……”

白羽望也不反駁，只是嘻嘻一笑：“我就是立志當一個走群眾路線的學習委員怎么了？我就是關(guān)心幫助同學怎么了？”

同桌被他逗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后只能說：“哼，你把全班同學的心都融化了估計都撼動不了她吧?！?/p>

這些話都是當著李子夜的面說的，但是她就好像沒有聽見一樣，繼續(xù)看自己的書，寫自己的作業(yè)，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和她沒有關(guān)系。

他們的話，她當然是聽見了的。但是她現(xiàn)在連自己的身世都無法接納，她不知道要拿什么樣的姿態(tài)去接納家人，接納朋友。

他們都覺得她個性高傲又孤僻，其實她心里更多的應(yīng)該是害怕、恐慌。

白羽望和同桌交鋒完了之后又拿筆戳了戳李子夜的后背：“他們說的話你不要太在意，就當耳旁風好了?！?/p>

李子夜點了點頭。

白羽望皺了皺眉：“我說姐姐，你除了點頭搖頭還有‘哦’之外，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說什么？”李子夜倒是覺得挺奇怪的……她開學以來不怎么搭理人，導(dǎo)致周圍的人幾乎都漸行漸遠，根本沒人樂意跟她說話。

倒是白羽望……用一個不太貼切的形容就是：趕不走的蒼蠅。

雖然她沒有覺得很煩，但是也覺得，耐心這么足、臉皮這么厚的人也是挺少的。

白羽望直接翻了個白眼：“說說老師說說同學說說電視劇啊……對了，你喜歡聽誰的歌？”

李子夜想了想：“鄧麗君。”

“鄧麗君？”白羽望反問一句，然后又撓了撓后腦勺，“想不到你還是這么念舊的文藝少女呢……”

“不是……”李子夜很想跟他說，她家就只有姐姐從舊貨市場買來的二手磁帶，全是鄧麗君的。

他們現(xiàn)在追的明星的歌她不怎么聽得到，也不怎么喜歡聽。

“那是……”白羽望很想從她的只言片語里探聽出點什么來，可是就是只能看她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冒，干著急。

李子夜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沒什么，我沒什么喜歡聽的，我預(yù)習去了?！?/p>

白羽望幾乎氣得要拍桌子了！他打從幼兒園開始人緣就特別好，再內(nèi)向再冷淡的人，跟他相處一段時間之后都會變得樂觀開朗。所以他過去有個特別溫暖的外號，叫小太陽。

結(jié)果，他那些招數(shù)到了李子夜這里全都碰壁了。

李子夜就好像一座藏了很多秘密的保險庫，但是他就是找不到鑰匙。

只不過每次看到李子夜的眼睛，他都感覺里面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化不開的薄涼。就好像山間夜里的一陣風，冷得人打寒噤，卻什么都看不透。

李子夜，目光就像夜色一樣呢。

03．

今天放學，本來是李子夜這一桌值日的，但是同桌丟下一句有事就先走了，李子夜也沒說什么，自己一個人拿了掃把就開始打掃衛(wèi)生。

結(jié)果就在她拿著垃圾桶準備去學校后操場的垃圾堆倒垃圾的時候，突然面前就站了幾個人，齊刷刷把她攔下來了，其中一個女生還直接踢掉了她手里拎著的垃圾桶，垃圾掉了一地。

李子夜愣了一下，驚慌之下看了一眼面前站著的這幾個女生——都是熟悉的面孔，應(yīng)該都是班里的同學，她叫不出名字。

“李子夜，我們看你不順眼很久了，我看你有多大能耐天天給我擺臭臉！”一個女生狠狠把她一推，她整個人直接撞到了背后的墻上，甚至都可以聽到骨頭和墻碰撞發(fā)出的聲音。

“哈！就是??！上次我喊她她還裝作沒聽見呢，真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啊，誰都不放在眼里?！绷硪粋€女生也走來，揮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聲，李子夜的半邊臉熱辣辣的，帶著五個紅紅的指印。

她用很輕的聲音反駁了一句：“我沒有……”

結(jié)果女生抬手又給了她一巴掌，她的指甲又長又尖，幾乎在李子夜臉上劃出血痕來了：“還說沒有？你不是很狂嗎？現(xiàn)在在這里裝什么柔弱？有本事你就打回來啊，繼續(xù)給我擺死人臉?。　?/p>

“就是，少在那里裝無辜了。阿美跟你說十句話你都回不到兩句，還有白羽望天天拉著你說話，你裝什么大牌呢。心里偷著樂吧，這么多人喜歡他，他就找你說話，你很得意是吧……”

李子夜攥緊拳頭，后背一片冷汗，她不知道該怎么說，不過不管她怎么說，這些人也不會信的。

她只是很努力地往墻根站了站，臉上熱辣辣的。疼痛簡直鉆到她心里去了。心跳得飛快，呼吸也越來越艱難……

她開始懷念山里的那個家，至少……至少沒有人欺負她，至少她不會覺得她和周圍的人不一樣，至少那時候她很知足，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藏到另一個世界里去，這樣就不會有人逼著她說話，逼著她合群，也不會有人這么討厭她。

“哈？看看，要哭了？要開始裝可憐了？”一個女生揪住了她的頭發(fā)，口氣里充滿了不屑，眼看又要動手。

突然，從角落里傳來了一個很淡但是很有力道的男聲，只是三個字：“吵死了。”瞬間就讓女生們安靜了下來。

女生停了手，回過頭去驚愕地朝聲音來源的方向看了一眼。

結(jié)果就看見一個個子高挑的男生站在路燈下，雙手放在口袋里，腋下夾著一本書，遠遠看著就覺得臉特別好看，有點像某部熱映電影里的男主角。

但是他的目光太冷了。

如果說李子夜的冷是夜風，那這個男生的冷就是冰原，冷得遼闊，冷得寂靜。

正在教訓李子夜的女生們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了一句：“我們就是教育教育她怎么做人，關(guān)，關(guān)你什么事？”

但是馬上，另一個女生就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的手臂：“好像是三班的葉向……聽說他這個人挺狠的……”

她的話剛說到一半，葉向又輕描淡寫地丟出一句：“我不管你們在干什么，有多遠滾多遠?！?/p>

女生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了。本來就只是想教訓李子夜而已，為了她再招惹一個葉向?qū)嵲诓粍澦恪?/p>

葉向雖然性格一直被人詬病，但其實還是有很多女生喜歡他的。

居然為了李子夜而跟他結(jié)下梁子，女生們心里滿是怨氣。

她們走了之后，李子夜靠著墻蹲下去，眼淚不爭氣地往外涌。她伸手用力抹掉，但是下一秒又有更多淚水爭先恐后地奪眶而出。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她就好像是條本來生活在海里的魚，忽然被人撈上了岸，整個世界天翻地覆，她卻再也不能回到海里去了。

再孤獨，再難受，她只能忍著。

她用沉默去對抗一切，卻無法換來平靜。

就在她打算一個人哭一場當作宣泄的時候，那個涼涼的男聲又響了起來：“一個人蹲在那兒哭有用么？哭到天荒地老不是還一樣，該欺負你的人還是會欺負你，你不強大起來，誰都敢踩在你頭上?！?/p>

李子夜停頓了一下，片刻之后抬起頭來……

葉向正彎下腰略帶一絲玩味地看著她，目光里沒有一絲波瀾，即使和她對視也依然那么平靜：“有本事你就讓那些讓你哭的人難受，只知道哭的話，你永遠都只是失敗者?！?/p>

李子夜突然停住了哽咽，一時間被葉向說得愣住了。

雖然他幫她趕走了那些小太妹，可是一點要安慰她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就這么居高臨下、一臉嫌棄地看著她。

而他的話好像兜頭一盆冷水，把李子夜?jié)残蚜?。是啊，從被接回宋爸宋媽身邊生活之后，她除了消極厭世之外似乎連掙扎都沒有掙扎過。她抱怨命運不公平，懼怕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從來沒有想過要去面對，要融入進去。

這樣下去，她會不會被這個世界拋棄掉？

想到班里同學冰冷的目光，還有剛才幾個找麻煩的小太妹，她就由內(nèi)而外感覺到一股子寒氣冒上來。

就在她愣神的時候，忽然“啪”的一聲，一包紙巾被丟在她腳邊，李子夜還沒來得及說謝謝，葉向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留下一個意味莫名的背影，揚長而去。

李子夜手里攥著紙巾，抽出一張紙，很努力地把臉上和身上的泥沙擦掉。但是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身上的泥污都擦干凈了，剛才那個少年冰冷又邪氣的眼神卻怎么都抹不掉了。

04．

李子夜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宋爸爸回來了。

李子夜一如既往地不說話，宋媽媽廚藝不精，所以只好叫了很多外賣，湊了一桌子菜，看起來很豐盛。似乎習慣了李子夜冷淡的反應(yīng)，他們反而異常熱絡(luò)，似乎很想打造出一家三口團聚和樂融融的氛圍——

“子夜，我上次看你好像特別喜歡吃青椒炒蛋？這次我點了大份的，你多吃點?！彼螊寢尠芽曜訑[到李子夜面前，笑容里透著討好，似乎非常希望她能在宋爸爸面前有那么一點點好臉色。

但是李子夜只是拿過筷子，夾了炒蛋放進嘴里，然后點了點頭，仍然不說話。

“子夜，新學校怎么樣？還習慣嗎？功課能跟得上嗎？如果有什么不會的……咳咳……有什么不會的，你可以來問我。你哥哥高考的數(shù)學題我都會做……”宋爸爸雖然臉色很蒼白，但是依然努力對李子夜笑，中間止不住地咳嗽了一陣，然后又給李子夜夾了一塊肉。

李子夜沒有吭聲，看了一眼宋爸爸夾給自己的肉，皺了皺眉頭，又夾起來丟到了桌面上：“我不吃肥肉?！?/p>

宋爸爸卻絲毫沒有覺得難堪或者尷尬，只是哈哈一笑：“你跟你哥哥真是一模一樣。”然后又夾了一筷子瘦肉給她。

但是李子夜吃在嘴里，卻味如嚼蠟。

她的哥哥，就像是一道無形的魔障，橫亙在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她做每一件事總是能激起他們對哥哥的懷念——你和你哥哥真像……你哥哥當初是這樣的……你哥哥……

好像，她無論如何，都只是一個站在哥哥旁邊的、次要的、透明的人。畢竟她和他們之間沒有那么多一起生活的美好回憶，她只是一個他們良心發(fā)現(xiàn)從鄉(xiāng)下領(lǐng)回來的局外人罷了。

帶著這些想法，一頓飯沒怎么吃，她就徹底飽了。

她又想到那個少年的話：有本事你就讓那些讓你哭的人難受，只知道哭的話，你永遠都只是失敗者。

但是如果讓她哭的人，偏偏是她的親生父母，那又要怎么辦呢？

那種深入骨髓的被拋棄的感覺，還有那種局外人一樣的孤獨感，都是他們賜予她的。那么殘忍，她卻什么都不能說。

她最終放下筷子打算回房間的時候，宋媽媽喊她：“子夜，還有這么多沒吃完太浪費了?！?/p>

但是宋爸爸攔下了她，對李子夜微微一笑：“現(xiàn)在不想吃沒關(guān)系，等會兒餓了你叫我，我熱給你吃?！?/p>

李子夜沒有吭聲，但是聽到這些話，她感覺心里酸酸的，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05．

第二天，李子夜起了個大早，特意避開了宋爸宋媽的關(guān)愛攻勢，早早出門，在路上買了早餐就坐公交車去學校。

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么快，她就又碰到了葉向。

他靠在公交車站牌上，瘦高的個子幾乎要把站牌擋住了，微微低著頭，手里捧著一本書，耳朵里塞著耳塞，清晨的陽光灑落下來，他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不一樣的光暈。

李子夜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目光從落到他身上開始就挪不走了。

好看的眉眼，似乎能夠嗅到洗衣粉味道的白襯衫，專注看書的神情……

有那么一瞬間，她真的覺得看著他很舒服。

但是，他抬起頭來的時候，那種寒氣逼人的目光一下撞進她的眼睛里，如刀劍一般鋒利透骨，李子夜幾乎退了一步。

可他沒有看她，只是伸手攔下了靠站的公交車，然后上了車。

李子夜腦袋里飛快閃過一絲念頭，她突然轉(zhuǎn)過身去，喊了一句：“同學……昨天晚上……謝謝?！?/p>

但是葉向仿佛什么都沒有聽見，李子夜就這樣看著他走上公交車，然后公交車門緩緩在她眼前關(guān)上，然后開走……

等到公交車離站留下一股塵煙的時候，李子夜才幡然醒悟過來——她好像……也是要坐那班車吧？為什么就那樣看著它開走了？她的腦子真的是進水了！

葉向身上好像有種神奇的魔力，總是莫名其妙地吸引她的視線。

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她想不明白。

……

到了學校，李子夜才想起來，班里女生和她的恩怨還沒過去呢。雖然葉向替她出了頭，但是不代表她們會這么快就放過她。

所以，她剛進門，就聽到了一個尖銳刺耳的女聲高喊道：“喲，看看誰來了？這是我們班最目中無人、高高在上的李同學??！你這么厲害，有這么多男生替你出頭，也不知道背地里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p>

李子夜早就習慣了她們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然而，事情根本沒有李子夜想象的這么簡單。她抽屜里的書被人翻出來丟在地上踩得亂七八糟，數(shù)學作業(yè)也被人撕掉了，桌子被潑了紅墨水，還混合著豆?jié){，惡心的液體染得到處都是……

她的同桌一臉嫌惡地看著她：“我今天就去跟老師申請調(diào)換座位！我才不要繼續(xù)跟你這個災(zāi)星坐在一起！”

李子夜還是當作沒聽見，咬著牙去撿地上的書。

沒想到書本又被一個女生一腳踩住了：“你很有能耐啊，你以為你一句話都不說這件事就這么了結(jié)了？你讓我們的面子往哪兒擱？”

李子夜皺緊了眉頭，站起身來，目光涼涼的：“打人的是你們，我沒去舉報，你們應(yīng)該感謝我才對?！?/p>

聲音出人意料的平靜，氣勢也突然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和昨天那個被動挨打悶不吭聲的李子夜有了讓人驚嘆的變化。

女生愣了一秒，半晌說不出話來。倒是旁邊另一個女生道：“你說是我們打的就是我們打的？你有證據(jù)嗎？別血口噴人！”

李子夜只是淡淡地道：“又不是沒有人看見?！?/p>

一句話讓周圍幾個女生的氣焰一下子熄了一半。

是啊，雖然昨天她們圍攻李子夜的地方是監(jiān)控死角，但是葉向全程都看見了，而且他還把她們攔住了，搞不好葉向和李子夜真的有私交呢？

“哼！李子夜，這次就算了！下次我絕對不會這么輕易饒了你！”領(lǐng)頭的女生冷哼一聲，給周圍幾個“姐妹”使了眼色，然后就散開了。

只有李子夜的同桌嫌惡地把桌子搬開了一點：“惡心死了！還不快點把你的東西收拾干凈！要不然就都扔了吧，你別來上課了，給大家添堵。”

李子夜一邊撿地上的書，一邊用面巾紙擦干凈，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也是交了錢來上課的，你憑什么讓我回去。”

“哎呀！看不出來你這么囂張！”同桌訝異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補了一句，“行，你不收拾東西滾回家也可以，但是我不要再當你的同桌了，我要換座位！”

李子夜點點頭：“那就換吧?！?/p>

旁邊有人聽到她們的對白忍不住笑了：“班里還有哪個女生愿意跟你做同桌?。e開玩笑了，也就是小敏倒霉，和你分到一起。”

李子夜把桌面擦干凈之后把書本放了上去，然后淡淡地道：“既然她這么討厭我，她可以走啊?！?/p>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馬上就炸開鍋了：“嘖嘖嘖，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吧，平時一聲不吭看起來好像所有人都欺負她的樣子，其實心眼惡毒，就知道排擠別人！”

“就是，也不知道為什么白羽望老是替她說話！”

“哼，這次估計白羽望也說不出什么來了吧！”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間“砰”的一聲，剛剛走進教室的白羽望有點著惱地摔了自己的書包，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看熱鬧的眾人，說道：“都這么喜歡花時間欺負人？還讀不讀書了？還想不想考大學了？哪里涼快哪里待著去！”

一下子，周圍安靜了幾秒鐘。白羽望在班級里說話還是比較有分量的，所以雖然還有些人有意見，但是也都不敢多說什么，自覺地回到座位上去早讀了。

人群散了之后，白羽望過來幫李子夜收拾地上的本子：“誰干的！太過分了，要不然你告訴老師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李子夜卻只是搶過他手里的本子拿在自己手里：“你不用管我了，這樣下去你也會被討厭的?！?/p>

“討厭就討厭，反正我不怕?！卑子鹜簧碚龤?，“本來就是這些人沒事找事，這種惡習不能縱容！”

李子夜回頭看了白羽望一眼，略略皺了皺眉頭：“你和我不一樣，不要管我了。”

“不一樣……”白羽望眉頭一皺，目光反而變得更加堅定，“有什么不一樣的？還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難道你不是人？”

李子夜想笑又笑不出來。

他的世界里滿滿都是陽光，一絲一毫的陰霾都沒有。他可以同情她，幫助她，這樣周圍的人只會覺得他是善良的，覺得他是被她蒙蔽了。

而她的世界是灰色的，有很厚重的積云擋住了陽光，被拋棄，被排擠，被奚落……都像是一把把利刃，扎得她鮮血淋漓。

所以，雖然白羽望是她在班級里唯一的朋友，她也還是和他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因為她和白羽望不在同一個世界里。

06．

下午體育課的時候，因為天氣太熱，老師象征性地讓大家跑了兩圈就宣布自由活動。一群女生占領(lǐng)了操場邊的樹蔭乘涼，男生們依然熱情高漲地在球場上浴血奮戰(zhàn)。

白羽望連進了兩個球，場邊一些女生歡呼起來。他下意識地往周圍瞥了一眼，李子夜早就已經(jīng)消失得無隱無蹤。就這樣一個晃神，他手里的球被人截走了。

“白羽望，想什么呢，這么出神？”旁邊的隊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曖昧，“是不是看上哪個姑娘了？聽說我們班的若微對你很有意思啊……”

白羽望打了他一拳，然后淡淡地吐出一句：“不要瞎說?！比缓笥秩屒蛄恕?/p>

而李子夜，在宣布解散的時候就一個人往教學樓走去。她不可能去看男生打籃球，也不可能和女生一起躲在樹蔭下乘涼，甚至最好不要一個人回教室，說不定班里還有一些回去休息的人等著教訓她。

一節(jié)體育課還剩下那么長的時間，她真的不知道該做什么才好。

就這么漫無目的地在走廊里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三班的班級門口……她好像記得，那些女生說過，葉向是三班的。

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停住了腳步。

教室后門是打開的，大家正在上數(shù)學課，老師在上面說得聲情并茂，底下依然有學生在睡覺。

以葉向的個子，他肯定會被老師安排在后排，李子夜只是略略掃了一眼，就看見了第二組最后一排一個人坐的葉向。

但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在睡覺。其實留給她的也只有一個背影而已，他們見了不過兩次，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憑著一個背影，她就認出他來了。

一個在公交車站，在路燈底下都在專心看書的人，居然上課時在睡覺？

老師顯然對他身為一個成績靠前的好學生居然這么明目張膽地睡覺感到不滿，一個粉筆頭丟過來，砸在他腦袋上，嚴厲的聲音響了起來：“葉向！這題除了這種解法還有什么解法，你上來給大家演示一下?！?/p>

葉向被擾了清夢，似乎有點煩躁，緩緩直起身體，然后站起身來，好像沒有睡醒一樣走到了講臺上。

臺下很多人開始竊竊私語，特別是男生：“哼，跩成這樣，連老師都不放在眼里，這回要吃癟了吧？”

“哈哈哈……我估計他連題目都沒看吧，笑死了，看他怎么做得出來。”

“老師狠狠訓他一頓才過癮，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每次都這么高高在上的樣子?！?/p>

……

李子夜愣了一下，好像有根刺扎在了心上。原來，葉向也這么不受人待見嗎？

明明看起來是那么優(yōu)秀，如同神祇一樣的人??！

但是，葉向仿佛就是那種為了氣那些看他不過眼的人而生的一樣，他很快寫出了解題的步驟，思路無比清晰。寫完之后，班級里有女生忍不住開始鼓掌了。

“葉向好厲害……”

“簡直就是學霸……這樣都可以？”

在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和老師陰沉的臉色里，葉向放下粉筆，依然好像沒有睡醒一樣走向自己的座位。

但是，就在落座前的剎那，他的目光忽然轉(zhuǎn)向門口，剛好看進了李子夜的眼睛里。李子夜嚇了一跳，就好像被人窺探了心事一樣，猛然后退了一步，心臟緊縮了一下。

只不過葉向的注視只有那么一瞬間，很快，她就看見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繼續(xù)睡覺。

講臺上的老師臉黑得都像鍋底了，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知道為什么，李子夜忽然很想笑，也覺得很解氣。葉向說的那些話，原來是這個意思?。?/p>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吧，讓他不舒服的人，他會讓他們更不舒服。那種討厭他又打不倒他的感覺，應(yīng)該讓很多人氣得跳腳吧。

想到這里，李子夜的目光暗了暗……

她沒有那么厲害，甚至根本不能讓周圍的人刮目相看。她不是學霸，甚至維持現(xiàn)在中游的成績都非常吃力，畢竟城里的教學進度比她之前在鎮(zhèn)上中學的好太多了。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有點失落……

為什么她可以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卻會因為和一個只見過幾次面的人的差距而覺得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