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住院了

此身,此心 作者:陳冬芹 著


01

誰都想清清楚楚地活著,可生命充滿變數(shù),你永遠也掌握不到那些神奇的密碼,更不清楚你的身體因何背叛了你。

住院了

2001年7月29日 星期三 晴

昨天,當我坐著輪椅,被護工推往病房,看到“血液科”三個殷紅的字時,我隱約猜到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無力地動了動嘴巴,沖自己笑了笑,心想,這一次應該是找到“對口”的病科了吧。

三哥扶我上病床,我渾身無力,軟軟地癱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實在是太疲倦了。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住進醫(yī)院,在烈日當空的7月28日。

昨夜全身又是疼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實在是難以忍受。我跪在床上,兩手摟著大姐的脖子,不停地哭著對大姐說:“快找醫(yī)生,快找醫(yī)生。”

大姐說:“醫(yī)生正在路上,你哥哥已經(jīng)去叫了,馬上就到,你再忍一忍?!?/p>

可我實在是疼呀!還是不斷地哭,惹得大姐也哭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醫(yī)生終于來了,給我注射了一針粉紅色的液體,過了一會兒,我便昏睡了。

今天早晨醒來,疼痛基本消失了,不知道昨晚的那一針到底是什么妙藥。

早上,護士用輪椅推著我去照X光片,到了X光室還沒站定,我又一次昏倒(早晨大便時已經(jīng)昏倒過一次)。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推床上,護士說正在給我注射葡萄糖。

今天做了一系列的檢查。

早上9點,我被兩個護士攙扶著去了治療室,醫(yī)生說要給我做骨穿。

她們讓我趴在治療床上,護士把我安置好之后就出去了。醫(yī)生給我的髂后上棘消了毒,說:“現(xiàn)在給你打麻醉?!?/p>

我感到一陣酸痛,心里緊張,用牙緊緊地咬著嘴唇,希望她們快點做完。

大約十分鐘后,骨穿結(jié)束。醫(yī)生一邊晃動著試管里的我的骨髓,一邊對我說,兩天不能洗澡,以免傷口感染。

雖然醫(yī)生沒說明為什么要做骨穿,但我清楚,檢查骨髓是為了確診我是否患了白血病。

中午,哥哥姐姐去吃飯,留鳳婕(大哥的女兒)在病房陪我。上午給我做骨穿的那位醫(yī)生悄悄地走進來,臉帶微笑看了看我(我正躺著打點滴),再看了看鳳婕,說:“下午讓你家大人到醫(yī)生辦公室來一下?!彼穆曇袈犉饋砗軠睾秃茈S意,但我卻從中感覺到一種鄭重,肯定是我的骨髓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

下午,二哥、三哥、大姐一起去了醫(yī)生辦公室。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二哥回到病房,三哥、大姐沒出現(xiàn)。二哥什么都沒說,我也什么都沒問。

雖然我是第一次住院,但是對“血液科”并不陌生,因為三年前,我曾經(jīng)采訪過一例白血病的個案,那時我是廣東電視臺《社會縱橫》的記者。為了做這個節(jié)目,我和同事在廣東省人民醫(yī)院血液科進進出出好幾個月,對白血病有一些了解。

當我進行一系列的檢查和治療時,每一個原來采訪過的細節(jié),我現(xiàn)在都一一體驗,我不禁問自己,這只是巧合嗎?

“設身處地”、“感同身受”這兩個成語,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被我用在采訪稿里,而現(xiàn)在我真的是身臨其境了。

對不起,我的親人

2001年7月31日 星期二 晴

昨夜全身發(fā)燙,雖然房間里開著空調(diào),但我還是覺得很悶熱,翻來覆去睡不著,手腳不知道怎么擱才好。

二哥一夜不敢睡,怕我從床上掉下來,又怕我著涼,一會兒給我蓋被子,一會兒摸摸我的腦門。

早上9點鐘,護士進來打點滴,我問她我今天打的是什么液體,她說:“是化療——”說了這三個字突然沒聲,停頓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藥。”接上吊瓶,她逃也似的離開病房,不敢看我。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我苦笑她的一片好心,她是不想讓我知道自己的病情。

中午,胡浩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想不想他。我說當然想了。

他說:“那我馬上就過來?!?/p>

“可你在上海還有工作呀?!?/p>

“只要你想見我,我馬上就出現(xiàn)?!?/p>

我還想說什么,一個影子在我跟前晃過,手機里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我覺得奇怪,抬起微閉著的雙眼,頓時說不出話來,淚如泉涌。

他已經(jīng)來了,就站在我面前,正得意地沖我笑。

他在我床邊坐下,不停跟我講話,可眼神卻一直在游離,似乎是有什么秘密瞞著我。

我定定地看著他問:“我是不是得了白血病?”

他垂下眼簾,無聲地點點頭,手輕輕地撥弄著我的頭發(fā):“害怕嗎?”

“不怕,總算是找到病因了。”我沖他淺淺一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直因疼痛而壓抑的心情此時反而放松了。

其實胡浩昨晚十一點就飛來廣州了。昨天下午他接到三哥的電話,得知我的診斷結(jié)果,就馬上買了晚上的機票。因怕我生疑,昨晚不敢來看我,他和哥哥姐姐想給我制造一種假象,讓我以為他是在上海辦完事過來,所以今天中午才出現(xiàn)。他們害怕我知道真相后經(jīng)受不住打擊。

事實上,我了解白血病是一種殘酷的疾病,我也明白自己生死未卜,不管將來治療的效果是好是壞,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將要經(jīng)歷一場惡戰(zhàn)。

然而,我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很坦然地接受現(xiàn)實,甚至沒有一絲難過。我只是想我的生活從此會有重大的改變,我要想辦法去應對。

我向胡浩說出我的想法,他如釋重負,拉著我的手說:“我就知道告訴你真相是對的,我真為你驕傲。”

其實我擔心的是家人。我無法想象,當他們接到我患白血病的診斷通知時,是如何的震驚,如何的撕心裂肺啊!

我抱歉,因為我,全家人的身心要經(jīng)受前所未有的驚嚇和折磨。

我不知道醫(yī)生給我用的是什么藥,但是它給了我一個下馬威。當藥液順著透明的管子滴進我血管的那一刻,我的胃就像收到信號似的,立即翻騰起來,額頭滲出汗珠,開始嘔吐。每隔十幾分鐘嘔吐一次。

想嘔的感覺不斷加劇,一次又一次。最后,連胃里的黃水都嘔出來了。精疲力盡。

一整天,我什么都吃不下,只覺得身體里像灌了辣椒水般,喉嚨里總有一種燒焦了的塑料味。又仿佛毒辣的陽光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要將我吞食。我無處可逃,頭暈目眩。

下午,大姐來看我,她的眼睛有點腫,好像是沒睡好或是哭過的樣子。我知道她肯定是為我難過了,而她卻對我笑,若無其事。

我對大姐說:“我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你們放心好了,我受得住的,不用對我隱瞞。我知道哪怕只有1%的可能性,家人都不會放棄救我。何況情況并沒有那么嚴重,我沒理由自己先失去信心。得什么病不是病呢?感冒也有出意外的時候。”

大姐吃驚地看著我,她沒想到我已經(jīng)知道真相。“我們就是擔心你接受不了現(xiàn)實,怕你想不通?!闭f話時淚水已在她眼眶打轉(zhuǎn)。

我也難過。我難過是因為我知道,我生病最受打擊的人是大姐。

我最害怕看到大姐掉眼淚,而在八個兄弟姐妹中恰恰是大姐最容易感傷。

長姐如母。

在家人以外的世界里,大姐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工作上的起起落落,生活上的坎坎坷坷,她都迎刃而解,在風風雨雨中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稍谘庵H的世界里,大姐的情感卻很脆弱。這種脆弱是因為她太愛弟弟妹妹了,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上出現(xiàn)麻煩,最操心最焦急的就是大姐。

從小到大,大姐傾盡她的所有來愛我們,幫助我們。在她的眼里弟弟妹妹哪怕丟失了一根毛發(fā)也是大事。她和大姐夫?qū)彝サ臒o私奉獻沒有人能與之相比。

俗話說長兄如父,我認為還要加上“長姐如母”,這句話才完整。

從小,在我心目中,大姐比媽媽還要權威,我對大姐的愛里一直蘊含著敬畏的心情。說實話,以前我對大姐真的不是十分了解,直到生這場病,朝夕相處,我對大姐才有了全面的了解,更深地理解她內(nèi)心深處對我們的愛。

不管是時間上還是空間上,大姐與我確實離了很遠。她是老大,我是老幺,我出生時她已經(jīng)快20歲。在她的那個年代,20歲的姑娘差不多都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孩子了(大姐28歲才結(jié)婚)。我上小學時,班里的同學就有好幾個是大姐同齡好友的小孩。

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誤以為我是大姐的女兒。我生病之前,有一天和真真(大姐的女兒)陪大姐去美容院做臉部護理,美容院的老板娘熱情有加,上來就對大姐說:“喲,看你多幸福,兩個女兒陪著,真讓人羨慕。”

我說:“你搞錯了,我是她妹妹,這個才是她的女兒?!蔽野颜嬲嫱频嚼习迥锩媲啊@习迥锏难劬Ρ牭么蟠蟮模骸澳銈?nèi)齻€看起來真的很像母女哎。”

事實上,大姐在我生活中所擔任的角色與媽媽沒什么兩樣。從小她就與爸爸媽媽一起分擔這個大家庭的壓力。15歲參加工作,沒有真正上過一天學,她是實實在在地自學成才。從大字不識幾個到自己寫報告做演講;從一個稚嫩的黃毛丫頭到公社黨委書記,再到婦幼保健醫(yī)院的院長,這一條漫長的道路大姐付出了多少的艱辛。她是我們的榜樣。

而無論身處何種境地,大姐心里永遠裝著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對弟弟妹妹的事,她比誰都操心,盡管我們早已經(jīng)獨立生活了。

就像我們在父母眼里永遠是小孩一樣,我們在大姐眼里永遠是小弟小妹。

在我最早的記憶中,大姐每次休假回家,要回單位的時候總是依依不舍,幾乎是一步一回頭。她放心不下我們,尤其是我和五哥,總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聽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的話,不要玩水,不要到公路上去,不要跟別的孩子打架。”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滴,一手摟著我一手摟著五哥,一人給五分錢,然后用力把我們往懷里一攬,緊緊地臉與臉相貼。

不得不走了,大姐才慢慢地松開雙手,站起來往村口走去,而淚水仍然掛在臉頰。

那時我才三四歲,根本不明白大姐的心情,手里拿著那五分錢,就想著大姐下一次要早點回來噢!現(xiàn)在才深深領悟到大姐當時那緊緊的一攬所蘊含的感情——大姐恨不能為我們擋住一切的傷害,讓我們永遠平平安安。

兄妹之間

2001年8月2日 星期四 晴

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并沒有要死要活,怨天怨地,大家也就不必對我設防了,原本的心理壓力也減輕許多,我們都高高興興的。大家分工合作,我接受治療,每天打針吃藥;哥哥、姐姐、嫂子、胡浩負責照顧我的生活。

因為沒有慌亂,我的生活也就有了秩序。

每天早上7點半,三哥準時送來他親自煮的早餐給我吃。

雖然我的下巴、下嘴唇及牙齒的疼痛好了許多,可是麻木感加重,吃東西時匙子放到唇邊也根本感覺不到,無法控制食物的進退,常常灑了一身的粥,所以都是哥哥或嫂子喂我吃。

我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東西,用的是小號匙子,小匙子被握在二哥的大手掌里顯得更小,喂我的時候看起來別別扭扭的。

三哥笑話二哥:“還是讓我來吧,你的手握慣了鋤頭,拿匙子怎么行?”可是三哥的手掌并不比二哥小,小匙子在他的手里也一樣像一件小小的工藝品,喂我吃的時候同樣縮著手,一副有勁使不上的模樣,看上去很卡通。這回輪到二哥笑話三哥了:“你這手也是拿慣鋤頭的。”

兄妹三人笑成一片。

想起小時候哥哥帶我去摘菜的情形。那時候,我們生活在農(nóng)村。因為爸爸是工人,我們家屬于半工半農(nóng)家庭,所以村里分給我們家的田地少得可憐(村里可供耕種的地原本就有限)。

耕種那么一點地根本就不夠一家人糊口,就是加上爸爸的工資和糧票及媽媽打零工掙來的口糧,溫飽還是成問題。

雖然那時我和五哥還太小,吃不了多少,大姐已經(jīng)參加工作可以養(yǎng)活自己,大哥當兵到了部隊,可是二哥、三哥、四哥、二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對于爸爸媽媽來說生存的壓力仍然很重。爸爸便利用上班前和下班后的時間,帶著二哥和三哥去開荒,把山坡上那些沙石地一小塊一小塊地開墾,然后種上白菜、紅薯、花生等。每天挑水澆灌,去草除蟲。等到可以收成時,這些“自墾地”種出來的菜菜果果便是我們餐桌上的美食了。

那時候,最開心的事就是跟著哥哥上山摘菜。走出村口上山坡之前是一大片平地,上面種滿了糧食(我不知道種的是什么,只是知道它們可以吃),綠油油的一片,走在田埂小路上,我總是想奔跑。

哥哥大概是怕我摔跤,就說:“我們來做一個好玩的游戲,好不好?!?/p>

我說好。

哥哥說:“你閉上眼睛,把手伸給我,我?guī)е阕?。?/p>

我順從地把我的小手伸到哥哥的大手掌里,緊緊地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邁開了第一步。

漆黑的前路似乎很寬又似乎很窄,似海洋又似山岡。我緊緊地反握著哥哥的手,輕輕地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我不能確定自己走到了哪里,我覺得自己是在夢里,很輕很飄,又覺得往前一步就是懸崖。

我有些害怕,可這害怕又夾著一絲興奮。正當我興奮著那害怕的感覺時,卻飄忽倒地。我恐慌地張開雙眼,看到哥哥正沖著我鬼鬼地大笑。原來是他輕輕地把我推下了一條淺淺的干燥田溝里。

哥哥以為這樣會嚇著我,誰知我卻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游戲。每次跟著哥哥去摘菜,我都要他們跟我玩這個游戲。

從此,年少無知的我跟著哥哥一次又一次爬上山坡去摘那翠綠翠綠的白菜,心里總是像吃了糖果般甜蜜。在我眼里,這一路的游戲及山坡上那些果果菜菜是那么令我們高興,至于爸爸和哥哥的艱辛我全然不覺。

一切剛開始

2001年8月3日 星期五 晴

這幾天的難受是我從來不曾經(jīng)歷的,我不斷告訴自己要挺住。以前在電視臺做采訪,再驚險的場面、再難的關卡不也闖過去了嗎?去年去西藏,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高原反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不也挺過來了嗎?一定要拿出勇氣和耐心來對待化療,不能成了逃兵。

心里雖然這么想,但是隨之而來的不適還是讓我驚慌失措。

下午2點40分,我突然全身抽搐,呼吸急促,脖子好像被人掐住似的,想叫又叫不出聲,嚇得在一旁看護我的胡浩不斷按床頭鈴。鈴聲急急地在過道響起,護士三步并作兩步跑進來,立即接通氧氣管,把管子插進我的鼻孔,然后為我推了一針藥液。吸氧半個小時之后,我才漸漸緩過來。

我問護士剛才給我用的是什么藥。護士說:“是葡萄糖酸鈣,因為化療的藥物會使體內(nèi)的鈣流失,所以會出現(xiàn)全身抽搐的現(xiàn)象。以后這種情況會常常發(fā)生,你自己小心點,一有情況就先把氧氣管套上?!?/p>

艱難的一天終于熬過去了,我疲憊不堪,很餓,卻什么也吃不下。胃里的怪味不斷往上翻,總也止不住想吐。

夜里睡不著,護士給我打了止嘔針。她說:“好好睡一會兒,要不然明天就更撐不住了?!?/p>

可是我實在是睡不著,因為太累。

胡浩陪我說話到天亮。

我用微弱的嗓音,跟他談論有關佛教及佛教中所描述的生死輪回,我們對佛教懷著深深的敬畏之情。

不過我們都不是佛教徒,也沒有信仰別的宗教,我覺得一個人不一定要信教,但是了解宗教對于一個人的人生觀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宗教的精神確實會顯現(xiàn)出一種力量,讓人在平和地接受災難的同時也樂觀地對待生活。

這一天,胡浩與我相互鼓勵著挺過來了。

早上血液科的黃主任來巡房,告訴我下星期二可以換到兩個人住的病房。我心里充滿感激,對他謝了又謝。

住進這個病房一個星期了,我睡得很少,化療的不適已經(jīng)夠我受的了,同房的兩個老太太日夜呻吟,更是讓人無所適從。

6號床的老太太要不就是昏睡,一醒就叫痛,要護士給她打止痛針。然后就是嘔吐,大口大口的黃水沖著我這邊噴射。她每一次嘔吐,都惹得我跟著惡心起來。

7號床的老太太,從來不肯睡覺,怕睡著了就睡過去了,無論醫(yī)生及她先生怎么勸,她就是不聽,病情急劇惡化。她不停地帶著哭腔說:“這日子怎么過呀,一天不如一天?!彼滤?,又不肯配合醫(yī)生治療。

看著她煩躁不安地自我折磨,我很想跟她說:“阿姨,把心放下來吧,好好睡一覺,把身體的事情交給醫(yī)生,如果我們可以掌控自身的病痛,我們就不用住到醫(yī)院來了。不是你怕死,死神就會遠離你,往往事實恰恰是相反的。你知道嗎?安靜下來,讓身心得到休息,比任何埋怨都有助于身體的恢復?!?/p>

不過我沒心力也沒機會跟她說這些,她的床前總是因為她的哭叫而雜亂無章。

昨晚斷斷續(xù)續(xù)睡了3個小時,嘔吐了6次,直到胡浩買來陳皮,吃了以后才好些。這是護士告訴我們的辦法,感到惡心時就吃一片陳皮,這樣可以緩解嘔吐的緊迫感。

驚喜

2001年8月6日 星期一 晴

上午,大姐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和姐夫正在辦一件事,就不過來看我了,下午再來。還說到時候有好消息要告訴我。

一個上午我都在猜,這個好消息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大概是與我的病情有關吧。

下午3點鐘,大姐到了病房,一臉神秘的微笑。她遞給我一疊“華景新城”購房指南及彩色的房屋平面圖,叫我看看喜歡哪一套。

我有點丈二摸不著頭腦,問大姐給我看這些干什么,我又不買房子。

大姐說:“你先說這房子好不好?”

我說:“房子是不錯,可就是太貴了。”

大姐說,她和大姐夫已經(jīng)在“華景新城”給我訂購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房子是帶裝修的,交了首期房款,辦了手續(xù)就可以入住。

我驚呆了!給我買房子這么大的事,我卻一點都不知情,而他們一個早上就辦妥了。

這份驚喜實在是太巨大了,我的淚水模糊了雙眼。

原來,這就是大姐早上說的好消息。大姐說,她和哥哥已經(jīng)向醫(yī)生詳細了解過我的病情和治療方案。醫(yī)生告訴他們,目前根治白血病的辦法只有做骨髓移植手術,不過骨髓移植是一個大風險的手術,不僅配型相符的骨髓難找,手術費用昂貴,而且手術還不一定成功。

當時大姐、二哥、三哥都在場,他們跟醫(yī)生說:“我們有八個兄弟姐妹,只要骨髓型能相配,用誰的都行。只要能把小妹的病治好,不管多大的代價,我們都愿意付出?!?/p>

醫(yī)生還讓哥哥姐姐要有心理準備,移植后康復期的醫(yī)藥費也不少,甚至有可能多于做移植的手術費(移植手術費20萬到30萬),而且若要順利地康復,一個良好的居住環(huán)境很重要。

于是,昨天大姐、哥哥跟醫(yī)生談完話以后就商量要給我買套房子,為我以后出院做準備。他們要讓我安安心心地治病,輕輕松松地養(yǎng)病。

今天上午,她和大姐夫一起去了“華景新城”售樓處,因為他們住在“華景新城”,給我也買這里的房子方便他們照顧我。

為了我大家不惜代價,我有什么理由悲觀絕望呢?

私人空間

2001年8月9日 星期四 多云

昨天早上起來,我右眼看東西有點模糊,總是有一個影子在晃動,像是一個人在做體操。今天右眼仍然看不清。

早上黃主任來看我,問我“那個做體操的人”還在嗎?

我說今天那個影子變成了一只蝴蝶,幸好不是蒼蠅或蚊子,否則我要惡心死了。

“再觀察觀察吧,也許是貧血?!秉S主任說。

早上做的血檢結(jié)果出來了,白細胞已下降到500,幸好前天壯著膽子洗了頭,否則就要等白細胞升上來才能洗了。

林醫(yī)生巡房時囑咐我,從今天開始要24小時戴口罩,陪我的人也要戴,以防交叉感染。因為我的白細胞會不斷降低,抵抗力也將更弱。

從下午開始,我的活動空間被限定在床上,除了上廁所,不能下床,上廁所還要多加一個口罩。我的床從頂?shù)较抡稚狭艘粚雍窈竦牟己?,只留一個通風口。床頭的層流機已經(jīng)開啟,我所呼吸到的新鮮空氣就是層流機產(chǎn)出的。

待在里邊,我仿佛又回到大學宿舍。那時一間宿舍住6個人,上下鋪。除了一人一個床位和一張書桌,沒有任何別的私有空間。

集體宿舍的生活,熱鬧之余常常會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不安的是自己的一切私隱都沒處可隱。于是,大家心照不宣,悄悄地買來自己喜愛的花布,動手做成一片大大的拉簾,掛在蚊帳的四周,有需要的時候,把簾子拉上,然后打開夾在床頭的燈,嚴嚴實實一個私人空間。

所以,當護士用布簾將我的床圍上時,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適應,反而多了一種莫名的興奮感。在醫(yī)院里我也有一個小小的私人空間,只是少了一盞燈。

半夢半醒

2001年8月10日 星期五 多云

一個上午除了右眼看不清楚,并沒有出現(xiàn)別的不良反應,我心里竊喜,我想我是開始適應化療了。

可是,好景不長,下午1點半開始胸悶、頭昏,繼而呼吸困難,眼皮沉重,想睜開眼反卻閉上。護士趕緊給我套上氧氣管,然后催促另一位護士到中心血庫取血小板。

我清清楚楚聽到她們的對話,卻怎么也張不開眼,就像在夢里一般。

大概下午3點半,血小板取回來了。不過我因為一直吸著氧氣,這會兒已經(jīng)好多了。

看著血小板順著輸血管大顆大顆滴進我的靜脈,我很想知道供給我血小板的人是誰。讓鳳婕幫我看看標簽,鳳婕說上面寫的是姓名、編號和血型,可是因為字跡太模糊,沒法看清楚。

雖然我不清楚她(他)是誰,但我還是要感謝她(他)。

輸完血小板之后我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了,不過整個人好像輕了許多,意識里明明是躺在床上,可感覺卻很不踏實,像是浮在上面。

原以為不會再出現(xiàn)意外,沒想到晚上9點又再一次需要吸氧。8點半病房要消毒,我不能下床,護工叫我蒙頭蓋上被子,以免受到紫外線直接照射,可她忘了給我開氧氣。我在門窗緊閉的病房里蒙著被子被消毒了半個小時,等護工來關紫外線燈時,我差點因缺氧而窒息。

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動筆寫字是一件艱難的事。手指很麻,下筆感覺不到輕重,字寫得歪歪扭扭,可畢竟能動筆,還是值得高興的。

雖然雙手沒勁且麻木,下巴的麻木感也沒消退,可我再不愿意什么事都要人代勞了。我開始自己吃飯,盡管吃得很慢,食物常常從嘴里漏出來,要在胸前圍上紙巾或毛巾,就像幼兒剛學吃飯的樣子。我想我笨拙的樣子肯定很可笑。

二姐夫來看我,帶來了一口袋的書和雜志。這對我很重要,有書日子就會好過些。我從來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看到書、聽到音樂。因為讀著書聽著音樂,注意力就不再放在打針上了。

不必沮喪

2001年8月12日 星期天 多云有雨

早上起床,一摸頭發(fā),落下一大把發(fā)絲。頭發(fā)開始掉了。

化療之后頭發(fā)會脫落我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一點也不驚慌失措。

原本還跟胡浩商量著請一位理發(fā)師到病房來,在頭發(fā)還沒掉之前先把它剃光,這樣就不算是因化療掉發(fā),而是主動削發(fā)了。盡管結(jié)果都是光頭,兩者性質(zhì)卻完全不同。

現(xiàn)在倒好,再也不需要請理發(fā)師了。不過,我并不感到傷心,反而期待光頭的樣子,到時候一定要胡浩給我拍照。

上午三哥來看我,護士正在給我找血管打針,三哥站在一旁看著,不時地皺眉頭。因為我的血管實在太細小,很難摸到看到,即使針插進了血管,但是靜脈注射的流量超過血管的容量,手背很快就會腫起來。所以每天打針都是一次考驗護士和我的忍耐力的功課。

三哥問我:“每天這樣打針心里煩不煩?”

我說:“不煩,我已經(jīng)為每天打針找到了一個說法,每天早上打針,下午5點多鐘拔針,就像別人上下班打卡一樣,我每天也在上班。因為是每天必做的工作,再覺得煩也要堅持。”

三哥聽了哈哈大笑:“太形象了?!?/p>

下午又是眼花、胸悶、心慌、心跳加快,呼吸困難。吸了一下午的氧氣,傍晚輸了血小板才有些好轉(zhuǎn)。就像嘔吐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一樣,最近吸氧氣也成了例行公事。

不過我已不再驚慌,也基本上不用麻煩護士了,一感到胸悶、呼吸困難就把床頭邊上常備的氧氣管子套進鼻孔。

晚飯后,冒冷汗,頭昏,口干,一個小時嘔吐3次。護士教的吃陳皮的方法也不靈了,人力畢竟抵不過藥力?。?/p>

化療之所以讓人聞之色變,就是因為它有本事讓你上氣不接下氣,攪翻你的五臟六腑。

心晴了

2001年8月15日 星期三 晴

一早起來情緒就不好,因為沒有合適的衣服穿。天氣太悶熱,純棉的衣服不透氣,出了汗以后潮乎乎的,很不舒服。(這里沒有硬性要求病人穿病號服)

胡浩看在眼里,卻不做聲,等我吃完早飯,他說他要出去一趟??斓街形绲臅r候,他回來了,手提著一個袋子。

看見他,我沒好氣,繃著臉正想問他一個早上跑到哪兒去了,可我的話還沒出口,他就迅速打開袋子,把東西亮出來。原來他是上街給我買衣服去了。我生了一個上午的悶氣,回報是兩套帶有萊卡的灰色運動裝,還有兩條頭巾和一頂帽子,都很漂亮。

看到這么好的禮物,我的心情即時由陰轉(zhuǎn)晴。

鳳婕手勤腳快,把新買來的衣服洗了,拿出去陽臺曬。她說:“外面是大太陽,很快就會干,下午你就有新衣服穿了?!?/p>

有時候我覺得很內(nèi)疚,從我住進醫(yī)院以來,胡浩幾乎天天在病房陪我,上海商店的事情都顧不上管了。他知道他最能使我心情輕松,只要他坐在我身邊,即使什么都不做,他都可以給我一種穩(wěn)定感——生活還在繼續(xù),愛情依舊在。他說他要照顧我一輩子。

我何德何能得到這份情?

打針,手又腫了,很疼,不得不中途把針拔了。

護士說:“真拿你沒辦法,想讓你少受點疼都不成?!?/p>

我說:“不經(jīng)歷風雨,怎么見彩虹?”

護士笑了,說要是換了她,早就哭鼻子了,哪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說我也想哭,可要是每天打針我都哭的話,淚水上哪兒找?我可不想雪上加霜,把自己弄成一個瞎美人。護士被我的話逗得樂不可支。

林醫(yī)生給我查體,說心臟沒問題,口腔也沒感染,說我配合得很好。她很高興。

她說:“別的病號化療沒幾天口腔就開始感染,醫(yī)囑要求化療期間要多漱口,可大部分的病號都沒能做到,嫌麻煩?!?/p>

我告訴她,我不僅是多漱口,而且是每半個小時漱一次。

事實上,醫(yī)生沒要求之前我已經(jīng)這樣做了。開始化療的第二天,朋友就給我送來一疊“血液病人的日常護理措施”,對我?guī)椭艽?,從這上面我知道了許多自我護理的細節(jié)。

林醫(yī)生說:“第一階段的效果不錯,不過你可要繼續(xù)努力,8月18日開始進入下一個艱難的療程,所以這幾天要養(yǎng)好身體,多吃東西?!?/p>

回味

2001年8月21日 星期一 晴

從18號開始到今天,又是一個化療療程。比上一個療程痛苦得多,精神很差,連話都不想說。

這十天里,每天至少嘔吐4次。好可憐我的胃噢!每時每刻都在受折磨。要是我早就罷工了,每天不停工作,卻沒一點兒營養(yǎng),而我什么都吃不下,什么都不想吃,甜味、咸味、其他的什么味,一概不知不覺。

手腳發(fā)麻,幾乎沒感覺。真難受!我現(xiàn)在明白什么是“麻木不仁”了。

要是現(xiàn)在有人問我,生病的收獲是什么?我的回答是:胃痛了才知道不痛的胃多么善良;躺著起不來才知道坐著的姿勢多么美好;吃不下東西才知道為了減肥拼命節(jié)食多么浪費。

因為白血病,家人一一出動;也因為白血病,我可以一一地與哥哥姐姐相處,重拾兒時的樂趣。

這十天我度過一段“苦樂時光”?!翱唷钡氖腔煹牟贿m加重;“樂”的是有四哥的精心照料。

四哥很會講故事,也很會編故事,而他的故事大多讓你非樂不行,從小我就喜歡聽。

他常常把鄰居那些張家長李家短的事情匯集起來,再加工加工就成了一段生動有趣的故事,聽了故事以后再見到某一個鄰居,總會不由自主地發(fā)笑。

這十天里,四哥每天都給我重溫小時候鄰居的趣事。那些我以為早就淡忘了的舊事,在四哥繪聲繪色的講述中又活靈活現(xiàn)起來。

有一天四哥問我:“你猜一猜,咱們老家村里最時尚最開放的女性是誰?”

我說:“我猜不出來,好多人我都不認識。”

四哥說:“這個人你一定認識,你就在你知道的人里邊找?!?/p>

我?guī)缀醢盐艺J為是最時尚最開放的女孩子都猜遍了,可四哥總搖頭,都不是。

我說:“那你告訴我吧?!?/p>

四哥說:“玉姑婆啊?!?/p>

“誰?我沒聽錯吧,玉姑婆?”我大叫起來。

“說的就是她!”四哥加重語調(diào)。

“為什么是她?”我被搞糊涂了?!翱煺f快說,怎么回事?”

“你沒見過嗎?玉姑婆夏天乘涼時常常解開胸襟,裸露上身,一邊用扇子趕蚊子?!?/p>

我還沒聽完就笑得直不起腰,差點把針管給扯出來。

玉姑婆住在我們家隔壁,我上小學時她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高齡。她特別怕熱,那時候極少人家里有風扇,玉姑婆家也沒有,一到夏天,她總是在遮陰的地方坐著納涼,情景就像四哥說的那樣。

四哥身上常發(fā)生一些很逗的事情,就是在病房里也不能“幸免”。

因為我常常嘔吐,到了夜里肚子沒東西可消化,三哥怕我空著肚子睡不好覺,就每天晚上燉了雞湯送過來,給我臨睡前喝。

雖然是大夏天,可我吃不得半點生冷的食物,所以每次湯都要拿到護士值班室用微波爐加熱之后才能喝。胡浩和二哥陪夜時,天天這樣從來沒出現(xiàn)什么問題,可是四哥一接班問題就來了。他第一次去護士值班室熱湯,護士小孟就跟他較上勁了。

四哥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

他端著湯站在門口問:“護士小姐,請問微波爐在哪兒?”

護士小孟正坐在桌前忙著什么,抬頭盯著四哥好一會兒,然后用手朝里指了指,什么也沒說。

四哥進屋,順著她所指方向找到微波爐,插上電源后卻不知道該按哪個鈕好。因為微波爐實在太舊,所有按鈕上的標示都很模糊,看不清哪兒是哪兒。四哥怕弄壞了微波爐,不敢瞎按,就問:“護士小姐,請問這微波爐怎么用?”

小孟又一次抬起頭,眼睛斜視了四哥一會兒,說:“你沒用過微波爐呀?”她用不屑的語氣反問,言下之意是“你怎么這么笨”。

這讓四哥很不高興?!拔覀兗业奈⒉t沒這么舊?!彼母绾敛豢蜌獾卣f。

小孟站起來,朝著四哥走過去,伸手按動微波爐,說:“看好了,這是開關,這是時間。嘿嘿,我們的微波爐就是這么舊?!毖凵窭锍錆M了挑戰(zhàn)。

當四哥把這事告訴我時,我有點納悶:不會啊,小孟很不錯的一個護士,在幾個年輕的護士中,她是最有禮貌的。

還有一件事讓我覺得奇怪。

我同房的女孩請假回家一個星期,三哥就跟女孩的家長商量,女孩回家期間不要退床位,我們幫她交錢,這樣四哥可以睡她的床,而她回來時也不用擔心沒床位。女孩的媽媽正在為這事發(fā)愁,一聽三哥這樣說馬上就答應了。

那天半夜四哥睡得正香,小孟進來查房,把四哥叫了起來。“這是給病人睡的,你怎么可以睡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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