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成
(Cheng Tcheng)
盛成(1899—1996)是第一位給羅曼·羅蘭寫信的中國留學(xué)生,時為1920年8月23日,到達法國只有八個月。
盛成基本上是一位自傳作家,回憶文字特別多,從1927年白齒青眉,寫到1993年黃耄之齡,樂此不疲,甚至像詩歌這種純文學(xué),幾乎每一首都包含一段自傳。本書引用盛成的回憶,如無注明均來自《海外工讀十年紀實》,這本書寫于1931年,最接近留法時期,失真較少。
瓦萊里在為盛成的《我的母親》寫序前,曾請他寫下個人簡歷,后來全文轉(zhuǎn)抄到序言中,這是盛成最早的自撰生平,原件現(xiàn)存巴黎杜塞文學(xué)圖書館(Bibliothèque littéraire Jacques Doucet)。1933年出版中文版《我的母親》時,盛成親自譯為中文。下面是出國前的簡歷:
中國革命時,在南京中學(xué)校讀書。二次革命,逃往上海,在南洋路礦學(xué)校肆業(yè),后轉(zhuǎn)入震旦學(xué)院預(yù)科卒業(yè)。
后來在京漢鐵路服務(wù),在地里車站賣票。
民八,參加“五四”與“六三”運動。
因此去鐵路職務(wù),同時卸去鐵路工人十人團聯(lián)合會會長及長辛店各界聯(lián)告會會長職務(wù)。
繼赴上海,代表長辛店工友,出席全國各界聯(lián)合會,以能力不充恐誤事,遂于民八十月二十二日西渡。
先到英倫,再往法國。
盛成1919年報名參加華法教育會,屬于第十批出發(fā)的勤工儉學(xué)留學(xué)生,所乘的英國輪船勒蘇斯號(Rhesus)在該年10月從上海出發(fā),先到英國利物浦和倫敦,再轉(zhuǎn)巴黎。他在法國居留了九年,回國后至1930年11月,繼續(xù)寫信給羅曼·羅蘭。可是他的回憶文字極少談及兩人的交往,加起來不過數(shù)百字。因此打開法國國家圖書館手稿部他的書信宗卷時,令人覺得驚奇,里面的信件數(shù)量相當(dāng)多,共有三十二封信和一封電報,加上其他印刷品,總共三十七種。這個數(shù)量,在留學(xué)生中僅次于敬隱漁。
他的檔案與其他人不同,包含一個特別宗卷,里面保存著羅曼·羅蘭七封復(fù)信。二十世紀初期沒有影印技術(shù),羅曼·羅蘭不使用打字機,寄出的信件沒有副本,只在日記摘錄個別重要的信函。所有中國留學(xué)生都沒有這樣的檔案,盛成例外。所見的復(fù)信不是原件,而是打字抄本,頁端有兩行說明,“根據(jù)盛成在1969年轉(zhuǎn)交的影印件抄錄”(Copié sur photocopie transmise par Cheng Tcheng en 1969)。1965年盛成離臺赴美,次年到法國第二次居留,直至1977年返北京,這些影印件就在留法期間贈送給法國國家圖書館。由此可知,他十分珍惜這些信件,一直帶在身邊,一起度過大半個狂風(fēng)駭浪的世紀,最后還希望能夠永久保存下來,讓后人認識。這是一個重要的舉動,羅曼·羅蘭給中國留學(xué)生的親筆信,不是湮沒于戰(zhàn)火,便是被歷史的無情巨浪吞噬,現(xiàn)在能看到的如鳳毛麟角。更難得盛成表現(xiàn)出很大方的氣度,因為這些回信大部分都是對他的正言規(guī)諫,換了別人,可能沒有勇氣示人。
1920年 同志和老兄
盛成在1920年1月9日抵英國,同月底轉(zhuǎn)至巴黎,暫住郊區(qū)華法教育會的布棚內(nèi),不久接到兄長盛白沙的一百元粵幣匯款,到二百公里外西南部的萬多門鎮(zhèn)(Vend?me)中學(xué)讀書。七月份學(xué)期結(jié)束,返回巴黎。8月23日,他看到《人道報》刊登了羅曼·羅蘭致法國教師工會聯(lián)合會波爾多大會的信,當(dāng)天就寫出給羅曼·羅蘭的第一封信,表示同意和支持他的公開信觀點:
親愛的同志,
剛才在《人道報》看到你的致小學(xué)教師大會的信,我欣賞你的看法,深有同感。
今天世界的教育是一種專制和黷武的教育。我覺得很遺憾,無法將其改造為民主和不受政府管束。法國教育尤其專橫,一點也不是和平主義。
我一月份來到法國,入讀過萬多門中學(xué),在那里遭受到的正是強橫的紀律。我替法國同學(xué)慚愧,他們?yōu)橥藝莿倮叨湴痢?/p>
你說需要創(chuàng)立一種百科全書教育小冊子的叢書。我完全同意!不過我最喜歡自然史,其次是社會史,政治史不必要,或者只挑選一些錯誤或罪行來講述。
我重視天生紀律,不要專制紀律。但是為此必須讓小朋友習(xí)慣這種時間表,諸如吃飯、喝水和睡眠。
摧毀分隔世人的偏見,實在太好了!我們要直接與其斗爭。
孩子是人類與愛的蓓蕾,必須讓他們與戰(zhàn)無不勝精神的法則共同合作。
我稍后把你的精彩信函譯成中文,轉(zhuǎn)達給中國無產(chǎn)者。
教育必然是人類之愛的糧食。
親愛的同志,我以作為你的優(yōu)秀合作者為榮。
盛成
一九二〇年八月二十三日

盛成致羅曼·羅蘭第一封信(1920年8月23日)
巴黎十二區(qū)
沙隆街二十四號
盛成
這可能是盛成的第一封法文信,寄送過程相當(dāng)曲折,信封的原件保存完好,上面有四個地址。第一個是《人道報》報社,盛成沒有羅曼·羅蘭的地址,寄往報社很合理,第二個和第三個是羅曼·羅蘭的巴黎住宅地址,一舊一新,這三個地址都被劃掉,因為他去了瑞士度假,守門人代轉(zhuǎn)信件,直到第四個地址,才在瑞士四森林州湖(即琉森湖)送到他手上。瑞士假期是羅曼·羅蘭從青年時代便開始的習(xí)慣,雖然人在旅途,盛成又是萬千讀者中的一個,他仍然迅速以明信片作答,只不過度假地點不時變換,因此沒有回郵住址。
盛成收信后很高興,在9月30日作出回應(yīng),照樣寄往《人道報》,照樣轉(zhuǎn)寄四次,最后到達瑞士盧加諾郵局等候領(lǐng)?。?/p>
親愛的老兄,
你在瑞士旅行期間寄來的友好明信片已經(jīng)收到很久,謝謝你。我很慶幸我們對自然史和動物學(xué)教育的見解一致。這種教育要在愛和慈善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建,以求實現(xiàn)永恒的和平主義,讓一種人性的本能紀律進駐世人心靈。愚見以為,愛的真諦由真、美和慈善的喜悅組成,屬于人性、動物性和自然性!藉助于藝術(shù)和科學(xué),和平主義的實際精神能夠促進愛和慈善的出現(xiàn)。不過,說到底,啟蒙教育開始后,最終會得到這一切,同時消滅虛偽、蒙騙和野蠻。是這樣吧,老兄?
嗨!嗨!還有在托爾斯泰方面,我們親如兄弟呢,我看過你的作品《托爾斯泰傳》,你曉得我愛他就像他愛自己一樣。我視他如大哥,不斷把一顆愛與慈善的心獻給他,在他的不朽世界里贊美他。你對公眾說的話有道理,他是我們的良心,是我們的兄弟。我知道這位兄弟的良心,就是要借助愛的真理,來和虛假自我作斗爭,和其他人的虛假自我作斗爭,同時熱愛發(fā)出光芒的真正自我,熱愛其他人的真正自我。托爾斯泰兄弟身上的上帝,在我身上就是佛,就是我身上的我。
但是托爾斯泰害怕在公眾面前成為上帝,害怕被人視為無所不能。至于佛,在光明中悟道,這是平凡的賢人,所有人都能立地成佛。在我出生的中國,釋迦牟尼的教義由各朝各代的哲學(xué)家深入研究過,現(xiàn)在中國人的教義已經(jīng)和印度人不同。因為我們修“心”(C?ur),而他們修“身”(Nature)。“心”或“大乘”是佛教的高級階段,“身”或“小乘”是佛教的低級階段。我完全沒有信仰。然而,就創(chuàng)立佛教的釋迦牟尼而言,我的信仰是眾生平等。既然悟道的釋迦牟尼以佛之名自發(fā)看到光明,我們其他人,有他一樣的心,一樣的身,所有人終有一天能成佛。平等和友愛的真理尤其屬于釋迦牟尼的教義,大大超越基督。但說到頭,我只信仰改善和改變我們可悲的生活,不要再受苦,變得快樂。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當(dāng)然只有教育,能夠徹底地、必然地完善自己的心靈,從自我的內(nèi)在到自身的外部,就這樣。
資產(chǎn)階級教育享有特權(quán),建立于專制服從基礎(chǔ)上,能夠維持帝國主義、資本主義、軍國主義和教權(quán)主義的虛假和偽善。事實上,這是傳授詭計,用來凌辱弱者。既然我們明白這一點,知道這是什么,教育革命就不容我們遲遲不去完成,它正在迅速演變,讓我們感覺到,要我們?nèi)崿F(xiàn)。到那時,我們的啟蒙自發(fā)教育將取代前者,我為之慶賀,為之支持,然而我只有一個小小的提醒。
啟蒙教師問題!啟蒙機構(gòu)問題!我們不是應(yīng)該預(yù)先研究完滿解決嗎?
對于前一個問題,我希望一方面我們負責(zé)指導(dǎo)教師,另一方面,無產(chǎn)階級組織要按照本身能力組織啟蒙教師學(xué)院。至于第二個問題,可以通過書信或者會議,討論如何組成。
你在致小學(xué)教員大會的信中提議,建立國際單一學(xué)校(école Unique internationale),我十分同意。大家可以在里面一面讀書,一面工作,實現(xiàn)一種美好、輕松、永遠和平的生活。
哈!哈!好啊!多好啊!和諧融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下面是我在工廠做木工活時寫的詩:
哎!干活!老板,工頭,什么東西?
權(quán)力之下,是財產(chǎn),
受薪階級不過是祭品!
實際就是奴隸制!
勞動在自由之前!
集中管理是敵人。
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通過這些可以證實的東西,我蔑視工作寄生蟲的集團和權(quán)力。不要管理,不要權(quán)力,要和諧融洽!
等候友好復(fù)信,讓我高呼:羅曼·羅蘭老兄萬歲!我萬歲!托爾斯泰萬歲!愛萬歲!慈善萬歲!一切萬歲!
親愛的兄弟,謹致兄弟般慈善與愛的心意。
你的小弟
盛成
一九二〇年九月三十日于巴黎
在第一封信里,盛成使用同志的稱呼,已經(jīng)不分輩分高低,在這封信更進一步,改用老兄(mon vieux frère),自稱小弟(ton petit frère),使用tu(你)來稱呼羅曼·羅蘭。按照法國人的習(xí)慣,這是親屬或好友之間的昵稱,長輩對后輩也使用。如果不是這兩種情況,一般應(yīng)使用vous(您,含敬意的你),否則會被認為沒有禮貌和魯莽。在所有中國留學(xué)生的書信中,同志和老兄這兩個稱呼只有盛成使用過。
法國一些研究者把盛成劃入無政府主義者之列,這兩封信大可以作為佐證。事實上,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留學(xué)生中流行一時,盛成自己說過,初到法國時,“我每天晚上,工余之暇,遂專讀馬克思的《資本論》與克羅泡特金的《革命者的話》、《面包略取》,以及其他社會學(xué)說的叢書。漸漸的我遂變成一個社會主義的信徒而傾向于無政府方面了?!?/p>
這封信也表現(xiàn)了盛成的獨特寫作手法,無論什么話題,他都可以突然筆鋒一轉(zhuǎn),開始使用夸張和抽象詞語來抒情,下筆千言,離題萬里,在某種程度上,和近年流行的傳記文學(xué)有點相似?!段业哪赣H》出版后,不止一個評論者指出這個特點,說他的文字充滿“詩意”(poétique),暗示欠缺文獻價值。
不過,他的詩意不是造作的,他的確喜歡以法文寫詩,隨后寄給羅曼·羅蘭的第三四封信,就只得詩,沒有信。他不長于中文詩,從未出版過中文詩集,法文詩倒結(jié)集過三冊。第一冊是《秋心美人》(La Muse Endolorie,直譯《痛苦的繆斯》),1929年在埃及自費出版,印數(shù)一百冊,精裝本,收入二十九首短詩,每詩都有對應(yīng)的中文標題。第二冊是《狂年吼》(Souffle des années folles),1977年在巴黎印行,八十九首詩,三十七頁,相信也是自費出版。第三冊《老觚新釀集》(Du pineau nouveau dans la canette d’antan)更單薄,只有二十八首詩,與第二本詩集一起,收入《1966年至1979年詩歌集》(Poèmes1966-1979),1995年由法國蒙伯利埃市中國電影節(jié)出版?!犊衲旰稹吩诩瘍?nèi)更名為《阿維儂組詩,1966年5月至1968年4月》(Cycle d’Avignon-Mai 1966-Avril1968)。
他的第三封信在1921年11月9日寄出,信封內(nèi)只有一首法文詩《思母》(Pensées pour Maman)。1931年他出版《海外工讀十年紀實》,第九章“白理愛Rapha?l Périé”收入了這首詩的中文版,詩題《思親》:
“娘,你發(fā)白了多少?
娘,你牙落了多少?
娘,你的眼光還好不好?
……
我想,你時常流淚,
你時常做夢,
夢中聽到
‘禧兒回來了!’
聽我不著,
看我不到!
你的愁思,
好比那百曲千回的鳥道。
……
你的容貌:
是豐腴?是枯槁?
你的慈心,
當(dāng)常常念道:
‘禧子,我兒,禧子,我兒!’
……
天暖了,
萬里相隔難見到,
不知他熱不熱?
要夏衣不要?
天冷了,
關(guān)山的雪兒寒徹骨,
不知他冷不冷?
要冬衣不要?
……
娘,我是海外飄流客,
娘,我是勤工儉學(xué)生;
可憐我別久含啼,
只有那鐵爐兒能解意。
……
鐵座上,鐵錘下,
過生活……
不敢思親!
就是思親,又向誰說?”
羅曼·羅蘭接到的詩稿,只有最后兩節(jié)詩與中文版不同:
你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如果要休息,休息吧,休息吧!”
這個差異對整體沒有影響,由于兩詩未署日期,無法知道孰先孰后,但是寫作的背景很清楚,盛成親自解釋過。
他在1920年10月離開巴黎,前往南部的蒙伯利埃城(Montpellier,盛成譯為蒙白里),進入法國高等農(nóng)業(yè)學(xué)校的蠶業(yè)專業(yè),在那兒讀了一年書,取得第一張學(xué)習(xí)證書。次年九月份假期,他去阿爾卑斯山南部小鎮(zhèn)里雍寺(Nyons,盛成譯名),接待他的主人名叫白理愛(Raphael Périé,1848-1925),一位退休教育工作者,擔(dān)任過巴黎名校圣路易中學(xué)教師和學(xué)校督導(dǎo)員,在教育界有點名氣。這是一位業(yè)余詩人,對中國十分友好,曾在報上為文嚴厲譴責(zé)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盛成在萬多門中學(xué)讀書期間,一位老師介紹他讀了白理愛的詩歌《贈遠人》,這是一首獻給中國人的詩歌,開頭三句是“中國人,遠方兄弟,與我同而不同的兄弟,與我近而極遠的兄弟,好像你是在世界那邊的兄弟!”(盛成譯文)盛成讀后開始和白理愛通信,1920年夏天,兩人曾在巴黎見過一次面。
這次盛成去白理愛家里是為了度假。在一次閑談中,白理愛提起英格蘭探險家閔果泊克(Mungo Park,1771-1806,通譯蒙戈·帕克),他在非洲探險時,從摩爾人手中逃脫,獲得一個黑人村婦收留。晚上茅屋里來了其他村婦,一邊紡紗,一邊唱歌:“白人兒!白人兒!貌溫柔。大樹下,苦憂愁,苦無慈母抱乳來,苦無妻兒將面揉”,躺在地板的閔果泊克聽后徹夜難眠。這個故事觸動了盛成,想起自己的母親,《思親》就是這種情況下寫成。但是寄給羅曼·羅蘭時,他未作任何解釋。
在這首詩之后,通信中斷了四年半。到了1926年,才看到他在6月2日發(fā)出的第四封信,同樣是詩歌,題名《獻給慈母——致中國神靈》,同樣沒有信文:
親愛
的母親
我獨自
一個人
思念著你
我把遲來的
溫柔和順目光
望到你的身上
連同溫柔的靈魂
我的心和它的音階
我思念家鄉(xiāng)的故居
你從那里向我送來
溫暖體貼的祝福
關(guān)懷備至的母親
穿過千重山萬道河
這么多搖籃!這么多搖籃!
飛過湖泊,飛過高山,飛過河流
這么多死者,這么多孩子,這么多寡婦,
在你的周圍,在遙遠的天邊
悲慘的世界遠遠沒有安寧
帕米爾,昆侖山,咸海,里海
高加索山峰,最終到達歐洲大地
無邊的世界,只有我們兩人面對它
一條長鏈連結(jié)我們兩人之間的天空
愛的長鏈,連結(jié)著一把思想花束
愛的長鏈,連結(jié)著兩個堅定的靈魂
啊,我的魂連你的魂,我心連你心
我獨自在你懷中,因為我怕,我怕
世界在黑夜里,黑夜深又深
暴力以鮮血淹沒了整個世界
但你的溫柔追隨人性的波濤
善與真,是你的唯一的君主
我們的思念穿過狂風(fēng)暴雨
在我們頭頂上連結(jié)成一束
我在這兒,而你在那邊
我去,你來,我來,你去
我們見不到面,母親
我們住在地球嗎?
你在想念我,我在
想念你,真的
世界廣闊無邊
人類正在尋思:
是什么浪接浪
無聲又無言
給我?guī)?/p>
疼愛撫慰?
就是你
帶給我
親愛的
母親
盛成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日
于塞特海洋生物研究所,剛自電影院歸來
這是一首圖像詩,以法文寫成。這種詩歌形式源遠流長,獨立出現(xiàn)在不同文字里。法國二十世紀初的詩人阿波利奈爾對這種詩情有獨鐘,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詞“圖像詩”(calligramme),不是簡單的幾何圖形,而是把圖畫和詩句結(jié)合為一體,人像、動物、風(fēng)景等等,與繪畫無異。追隨者有大大小小的作家,但阿波利奈爾的作品被公認為最高峰。盛成這首詩的形式很簡單,一顆橄欖。雖然直接以法文堆砌,不是譯自中文,但與中國傳統(tǒng)的寶塔詩的變種塔影倒映詩一模一樣,只是字數(shù)增減不嚴謹,外形線條不夠流暢。
盛成在沉默多年后,突然寄詩給羅曼·羅蘭,這是因為他正在嘗試以法文寫作。他讀過三年法文語言班,兩年在中國,一年在法國,但進大學(xué)第一年還是遇到困難,“可憐我法文太差,每周考試太難,每月兩次的農(nóng)工報告,弄得我簡直好苦”。幸好南部沒有大都市,所到之處都是小地方,幾乎沒有中國人影,孤獨的環(huán)境有助他邁過了語言關(guān),甚至講法語也帶有濃厚的南方口音。他本來就愛舞文弄墨,進法國大學(xué)后又旁聽過一些文學(xué)講座,于是開始以法文寫作詩歌,這首橄欖詩是早期之作,沒有收入第一本詩集《秋心美人》。
他后來在《用法語寫中國的社會》中,回憶過這段詩情泛濫的日子,“這時期,我常常用法文寫詩,無論是押韻詩還是自由詩,都大膽去嘗試。[……]我那時就想到,在文學(xué)實踐中,寫詩是冷門,為何不嘗試寫本小說呢?”(載《書林》編輯部編《歷史:經(jīng)由我們的眼睛》,1989年)母親是他的情意結(jié),《思親》和《獻給慈母》兩首詩都以母親為題。不過,他寫成的第一本法文著作不是《我的母親》,而是政治宣傳小冊子。
1926年 《和平中國》
1926年8月底,羅曼·羅蘭收到盛成的第五封信,這是一封長信: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和平主義者,又是無產(chǎn)階級學(xué)生,曾經(jīng)有幸名列你的通信者之列。我將要出版《和平中國》兩篇演說詞,曾經(jīng)在塞特市世界語工人小組上宣讀過的。里昂《戰(zhàn)爭退伍軍人》雜志社的朋友建議我向你請序。
你,你是誰?你不是貝多芬、米開朗基羅和托爾斯泰的肖像畫家嗎?你不是敏感、沖動和明智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歌者和樂師嗎?你不是受迫害的《在混亂之上》的作者嗎?這部著作是一座和平紀念碑,宏偉無比,高于凱旋門和長城。你是活著的英雄,曾經(jīng)像凡人那樣受苦!我請求你在我的和平小船前面,為我建立一座小小的新紀念碑。
當(dāng)我一再閱讀《米開朗基羅傳》,我明白了,甚至聽到了人類靈魂鋼琴的聲音。這么多的心靈音階,這么多充滿生命的休止符。紛爭過后,全世界都需要和平。大自然中,大自然內(nèi)心深處是一片和平。在鄉(xiāng)間生活的人都認識這種和平。
中國人實現(xiàn)定居已有數(shù)千年,他們是自覺的農(nóng)耕者,永不言倦,深入到天地萬物,熱愛和平,歌唱和平。
這種和平,為善良的人所冀求,很久以來便是中華民族血肉的組成部分,在他們身上是與生俱來的。
你可以毫無困難清晰地認識這種徹底的和平主義,通過詩歌,通過與和平儀式密切聯(lián)系的音樂,通過繪畫、建筑,通過各種哲學(xué),通過社會組織,通過“教”。這個字翻譯成“宗教”既不恰當(dāng),也不準確,“教”是中國人的心理和民族性的起源。
這個民族對和平的愛好一直沒有間斷。受難者在槍林彈雨中仍然向往和平,唯有和平能夠讓他們重新在親人中間生活;重新看到鄉(xiāng)村充滿音樂;重新聽到自少便學(xué)會唱的民謠,那些描繪寧靜休閑幸福的民謠;重新像大自然的優(yōu)秀音樂家或畫家那樣,使用人類社會協(xié)調(diào)的和弦去勞動。
目前存在和平嗎?不存在,因為到處都是虛假的和平。血不斷地流,不久就會大量地流。人類面臨滅亡,美日戰(zhàn)爭正在我們面前點燃起來。
在這種斷裂上面生活,或者不如說,在這些政治、經(jīng)濟和道德的斷裂上面生活,這是不可能的。人無法生活,便要尋求解救,死亡將是最后的解脫,他們正在尋求死亡,唉!血腥的冒險,精神錯亂,或者內(nèi)戰(zhàn),都是在尋求死亡。他們相信,要走出多重危機,大戰(zhàn)不可避免。
不可避免?什么?一場大戰(zhàn)!再一場大戰(zhàn)。我對死者笑,我對生者哭。
必須讓世人和平下來。我們做得不夠。首先要信任!
人類強大有力,如果團結(jié)一致,勝過神靈。如果一分為二,一分為四,或者一分為無數(shù),就會很弱,十分弱,趨向消亡。人類只有團結(jié)起來才能強大!團結(jié)與信任!
當(dāng)世人認識到集體的力量及其必要性,能夠維系本身的生存,有利本身發(fā)展,世人就明白獻身精神及其用處。
當(dāng)信任、團結(jié)和互助系統(tǒng)地組織起來,人才是人,人才稱之為人,人類才是人類。當(dāng)人是人的時候,勞動便至高無上。在勞動的王國中,人是和平的,內(nèi)心的和平流露出來。
我只以我的國家中國作例子,證明和平在善良的人中,現(xiàn)在存在,過去存在,將來也存在。
我希望這顆思想小苗重新復(fù)活,發(fā)芽,開花和結(jié)果,這要依靠我向你請求的及時雨,溶化被腐植質(zhì)硬化了的泥土,它窒息了所有生命。
親愛的伙伴,親愛的羅曼·羅蘭,世界不乏痛苦,但是有收獲的痛苦十分罕見。結(jié)束這封信時,我想到貝多芬,想到米開朗基羅和杜甫那樣的人。此致友愛和真誠的敬禮。
盛成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日
于里昂大學(xué)圖書館
我的地址:
埃羅省塞特
塞特海生物試驗所
盛成
博士生
盛成好像經(jīng)歷過一場蛻變,從一個口不擇言的小子變成嚴肅正經(jīng)的作家,采用正規(guī)的書信格式,盡管仍然稱呼羅曼·羅蘭為伙伴(compagnon),口氣變得畢恭畢敬。信中使用“美日戰(zhàn)爭”(la guerre americano-japonaise)一詞,未知何指。
這封信寫得很用心,目的是請序。他打算出版的書由兩篇演講稿整合而成,完成于1926年5月,題名《和平中國》(La Chine pacifique)。他利用暑假時間,從南部北上里昂,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到圖書館查閱圖書,為文稿作最后修訂,因為文內(nèi)引用了法國漢學(xué)家的中國古詩文法譯,例如德理文(Hervery de Saint-Denis,1823-1892)的唐詩,保氏(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今譯卜鐵)的《詩經(jīng)》等。另一個目的是接洽出版社。他找到《戰(zhàn)爭退伍軍人》(Libérés de toutes les guerres)雜志社,這本月刊以“徹底服務(wù)和平主義”為宗旨,盛成書的標題吸引他們,但是他是無名的新人,他們沒有立即答應(yīng),談話中聽說他與羅曼·羅蘭通信,于是建議他向大師請序。
盛成寫作《和平中國》,因為熱衷政治活動。但在寫給瓦萊里的簡歷中,他完全略過這方面的經(jīng)歷。至今為止,法國也沒有人研究,只有一篇文章涉及過,作者薩聶(Jean Sagnes,1938—)研究法國南部工人運動史,在1989年寫成專文:《中國留法勤工儉學(xué)生史初探——1920年代一個中國青年在蒙伯利?!罚?i>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des étudiants ouvriers chinois en France:un jeune Chinois à Montpellier dans les années1920)。主要資料仍然來自盛成的自述,但進行過一些初步考證。
盛成自稱1920年一到法國就參加本地政治活動,在萬多門中學(xué)加入工人國際法國支部(SFIO),12月前往圖爾城,參加十八屆黨代會。薩聶查閱文獻,在《法國工人運動人名詞典》(Dictionnaire biographique du mouvement ouvrier fran?ais)里,找到這次會議代表的完整名單:
但是,盛成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在正式代表名單上。很可能他不是真正的代表,而是作為旁觀者出席了大會,這可以解釋他之所以提前離開。(薩聶文)
盛成只來過一天便離開,薩聶的結(jié)論令他的相關(guān)自述成為疑問。但是,隨后幾年的經(jīng)歷剛好相反,十分清楚,他進入南部的蒙伯利埃大學(xué)讀書,導(dǎo)師郎貝爾(Francis Lambert)多年后為他寫過一張證明,讓我們知道他在1920年秋天開始攻讀蠶桑科,1922年2月前往意大利繼續(xù)學(xué)業(yè),1923年返回本校,直至1927年肄業(yè)離校。
他在南部的活動地點在蒙伯利埃市及鄰近的塞特,也就是大學(xué)本校和海洋研究所的所在地。他的思想繼續(xù)傾向無政府主義,積極參加政治活動,演講稿就是出自這些活動。薩聶文章寫道:
當(dāng)他在一九二七年七月離開蒙伯利埃這座城市時,他的朋友視他為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者。他經(jīng)常參加平民教育會和無政府主義者學(xué)習(xí)小組的講座。事實上,盛成在蒙伯利埃同情極左派,他們由無政府主義者、革命工會積極分子和工人政黨(工人國際法國支部和共產(chǎn)黨)的退黨者組成,此外還有與大政黨沒有關(guān)系的不信教和理性主義的左派人士。

盛成使用的塞特海洋研究所信箋(1927年)2019年的塞特海洋研究所
盛成的自述也有類以的話:
我在蒙城與寨頭[塞特],完全參加社會運動,曾組織社會研究社每周辯論會、國際社會同盟許多團體,工人學(xué)生,互換智識。而我既是學(xué)生,又是工人,為兩者作翻譯,“我自知己之苦,方知來救苦人”。
世界語在二十世紀初曾經(jīng)風(fēng)行一時,破除語言國界線的目標吸引了很多激進分子,尤其無政府主義者,他們認為這是把不分國界的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的一種工具,歐洲各國出現(xiàn)了很多學(xué)習(xí)小組,法國也不例外,從南到北都有。雖然沒有中央組織,各自獨立,但大家都以地名加上世界語工人小組(Le Groupe Espérantiste Ouvrier)為稱呼,相當(dāng)統(tǒng)一。
邀請盛成演講的組織就叫塞特市世界語工人小組,盛成選擇中國古代和平主義為題,因為無政府主義者認同和平主義。他沒有寫書經(jīng)驗,整理出來的小冊子與演講稿幾乎沒有分別,不分章節(jié),沒有標題,不時出現(xiàn)星號行作為分隔。按照這些星號,可分六部分。由于行文飄忽,不時離題,下面的簡介僅供參考,研究時還須閱讀原文:
一、介紹中國歷史和文化,說明中國是一個和平國家,從無對外擴張的意圖。
二、以《詩經(jīng)》《李陵蘇武贈答詩》《石壕吏》《兵車行》等文學(xué)作品,證明中國人渴望和平。
三、引述老子、孔子、孟子、墨子、荀子,以及近代言論,說明中國思想家的反戰(zhàn)傳統(tǒng)。
四、指責(zé)傳教士來華不是為了傳教,而是要統(tǒng)治中國?;浇淌琴Y本主義、軍國主義和帝國主義三位一體的象征。近代中國的一切災(zāi)難都是傳教士帶來的。
五、“我攻擊耶穌的理論”,《舊約》沒有科學(xué)價值,《新約》矛盾百出。中國已經(jīng)有先賢的著作,能夠回答一切問題,不需要基督教義。
六、西方把工業(yè)引進中國,剝削中國工人,引起大罷工和工會運動。要達至世界和平,必須首先通過自由的工作,獲得個人內(nèi)心和外在的和平。中國勤工儉學(xué)生來西方學(xué)習(xí),不是盲目模仿西方,而是“讓歐洲文化成為中國生活一個有機部分”。
縱觀全文,可以看出無政府主義思想貫穿其中,反宗教,反軍國主義,直至反對革命,把革命者列入獨裁者之列。
羅曼·羅蘭是著名的和平主義者,對所有宣傳和平主義的作品都重視。他當(dāng)時臥病在床,收到文稿后很快讀完,不到十天便回了一封長信:
盛成先生,
來信及文稿到達時,我身羈在床,現(xiàn)在回信依然一樣。我得了一種腸熱病,屢醫(yī)不愈,令人疲弱,因此目前無法撰寫所需的文字。
病愈后,首先要趕快謄清一本小說的手稿,本來九月一日便要交給出版社的。然后才寫對你的演講詞的感想。我已經(jīng)瀏覽過。不消說,對很多東西有同感,另外一些,覺得沒有根據(jù)或者錯誤。無論如何,我會稱贊,也會批評——批評和稱贊同樣明確。
我是歐洲人,對歐洲的缺點總是很嚴厲。我很仰慕亞洲人的高度精神價值,但是我認為,他們對自己種族的缺點也應(yīng)該像我一樣嚴厲。必須全面同時察看:長處和缺點。你的職責(zé)不是指出歐洲的缺點(這由我擔(dān)當(dāng)),而是你們自己的缺點,亞洲的缺點,中國的缺點。這樣做對自己的民族更有好處。要是我像你攻擊基督教那樣,去攻擊儒家和佛教,你有何想法?這樣的攻擊有何用處,有何價值?
你的真正主題是研究中國的圣賢與和平主義者:首先要確定他們在什么程度上表達了民族的精神;在什么程度上他們確實和人民一起作出英雄的反應(yīng),對抗一個完全違反他們理想的環(huán)境或時代。然后觀察在隨后的世紀里,中國在什么程度上實踐了這些良心英雄的精神,或者只使用他們的詞句。還有,在中國的精神和社會生活里,今天還留下什么?
請考慮一下這幾點,然后把你的想法完整坦率告訴我。
不要忘記,你寫信給他的人不止是幾本“英雄傳”的作者,同時也是《節(jié)場》和《克萊朗博》的作者,他的人民從來沒有原諒過他。他不討好他愛的人。
致意。
羅曼·羅蘭
一九二六年九月一日于維爾納夫
全信脈絡(luò)清晰,首先表明同意稍后寫序,然后提出讀后意見,指出思考方向和修改要點,語重心長??梢钥闯?,他對作者抱有一定的期待,不僅具體指點如何完善作品,而且期待他進入更高境界,所以用自己作為例子,鼓勵他“不討好他愛的人”。
出乎他的意料,這封信開罪了盛成,他一收到信,立即寫了一封怒火沖天的反駁信:
親愛的羅曼·羅蘭,
人類是一個整體,獨一無二。所有長處與弱點,都是整個人類的長處與弱點,無論歐洲的白色,非洲的黑色,亞洲的黃色,因為地球是一個整體。
要是我在演講中為中國辯護,那是因為這個國家曾經(jīng)那么多次被人覬覦,受害于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被人如此粗暴對待,甚至被視為二流國家。我相信我應(yīng)該保衛(wèi)這個二流民族,在強大的成年人面前保衛(wèi)這個孱弱的孩子。我攻擊基督教有多種原因。
首先基督教和鴉片一樣,毒害中國人的思想。其次,我是一個激情的人。
十二歲時,我被母親送進南京一所美國基督教學(xué)校,學(xué)習(xí)英語,了解西方文化,這是當(dāng)時唯一的目標。我贊成全盤西化。然而,我的造反精神和對自由的熱愛,無法和令人煩厭的每日必修的《圣經(jīng)》誦讀調(diào)和。我對本國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抱有一種不尋常的仇恨,從此又多一種對歐洲傳統(tǒng)的仇恨。十六歲時,我進入震旦學(xué)堂,耶穌會在上海的學(xué)校,宗教勢力再一次使我厭惡。我因為在學(xué)校宣傳反宗教被懲罰……被羅耀拉的門徒懲罰,他們亂七八糟灌輸西方文化。
在長辛店當(dāng)鐵路工時,我看見神父和牧師去見治安推事,替他們的信友案件辯護。
當(dāng)我們到達法國,我們這群勤工儉學(xué)中國學(xué)生,到這里來為了找尋真正的西方文化,卻成為美國基督教會和法國與比利時天主教宣傳機構(gòu)的目標,不斷被針對。我們當(dāng)中有些窮書生為了金錢入了教,另一些則聲稱基督教精神比中國圣賢思想遠遠高明。到頭來,我很痛苦,十分惱怒。
這是奇怪的事情!一門理論,或者一個學(xué)派的反對者,常常受到后者的直接影響。我是徹底的基督教徒,手上有兩本《圣經(jīng)》,已經(jīng)超過十年。
我經(jīng)常重讀孔子的經(jīng)典著作。我攻擊祖先崇拜,孔子卻視之為中國文明的基礎(chǔ)。我的父母視我為小搗蛋,一個不受歡迎的革命者。我的同胞不斷指責(zé)我,把我看成一個“歐洲化的中國壞家伙”。因為我過去攻擊,現(xiàn)在攻擊,將來仍然攻擊古老的傳統(tǒng),我把中國的現(xiàn)實赤裸裸向外國人顯示,而他們寧可隱藏起來。
俄國人沒有放過高爾基們,法國也沒有放過你。我不指望中國放過我。
這并不妨礙必要時為它辯護,但永遠不會為它的弱點和缺點辯護。
然而,我可以絕對真誠坦然地說,中國人民熱愛和平。他們熱愛和平,因為他們是農(nóng)耕者,在他們的血肉里有這條格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個感人的回憶能夠解釋這個已知事實,解釋這種本性的東西。有一天,我在離北京不遠的長辛店附近散步,幾個小孩在一道橋上玩耍。另一個小孩在他們前面經(jīng)過,妨礙了他們的游戲。其中一個打了新來者一巴掌,另一個立即提出意見:“要是他這樣對你,你會接受?”那個小孩臉紅了,走向被打者,給他賠不是。
和平的中華民族,無論在孔子和老子時代,在墨翟和杜甫時代,或者我們現(xiàn)在,一直祈求和平,除了和平,還是和平。他們重視祖先崇拜,不愿意祖先的墳?zāi)贡粦?zhàn)爭損毀。他們對政治不感興趣,視之為社會渣滓的行當(dāng)。
世世代代的冒險家利用這個民族的冷漠、惰性和不關(guān)心政治,令他們遭受內(nèi)戰(zhàn)或外敵入侵。中國的圣賢與和平主義者是這些世紀的英雄,他們是冒險家的敵人,不幸人民的保護者。他們譴責(zé)一切戰(zhàn)爭。和人民一同起來反抗好戰(zhàn)的暴君,反抗野心勃勃的諸侯。他們只是不斷反對這些人,永不反對人民。他們總是以人民之名來譴責(zé)黷武和專橫的君主,并以這則圣人古訓(xùn)來提醒他們:
得民心者得天下
失民心者失天下
朝代更迭,得勝的冒險家自封為王或自封為帝,但是由和平英雄所闡揚的人民精神絲毫沒有變化。這首古老的歌曲很好地顯示了中華民族的和平精神: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
帝何力于我哉!
中華民族不要人家管他們,自己也不會去管其他人,只想保持原狀。他們是大自然人,希望和平!對他們來說,互相幫助是一條自然法則。
實際上,他們很重視傳統(tǒng),重視圣賢的精神和著作。和平存在于他們的傳統(tǒng)里,他們的祖先歌頌和平,實踐和平,他們也歌頌和平,實踐和平。
墨翟攻擊祖先崇拜,傳授普世之愛,儒家視之為野獸。我支持墨翟:公正和仁慈高于一切。
我在國外探討和平中國,是為了向我的同胞證明,我只要祖先田野的良麥。我還會探討傳統(tǒng)的中國,那是廣寬帝國的莠草。
親愛的羅曼·羅蘭先生,我寫信給你,并不視你為歐洲人,而是當(dāng)作鄰居,同胞,兄弟,我的世界人。你我同屬人類大地,而非割成小塊的土地。
我們在這個世紀任務(wù)繁多,作用重大。我們互相幫助。沒有歐洲的亞洲,或者沒有亞洲的歐洲,能否單獨生存?
我希望此信到時,你的身體健康。
彼奧赫最近有喪母之痛,我有痛苦的體驗。“Homo sum:humani nihil a me alienum puto”(吾亦人也,人之事,焉能與我無涉)。
致意。
盛成
一九二六年九月三日于塞特
彼奧赫(Georges Pioch,1873-1953)是法國作家,和平主義者,曾任和平戰(zhàn)士國際聯(lián)盟主席,羅曼·羅蘭是這個組織的名譽主席。
盛成的信毫不含糊,語氣強硬,全盤拒絕羅曼·羅蘭的提醒。他自以為真理在握,只要解釋清楚便足夠,不考慮面對這種深刻的看法分歧,對方能否為一本自己不同意的作品作序,能否把一個觀點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中國作者熱心推薦給法國讀者。
信寄出后,盛成安靜等候序言。過了差不多一個月,沒有音信,剛好九月初發(fā)生英國戰(zhàn)艦炮轟萬縣事件,平民死傷枕藉,他聽到消息后,寫了一封憤怒的信,同時不忘追序:
親愛的羅曼·羅蘭,
希望你已經(jīng)痊愈。
是的,在這個充滿病者和瘋子的世界上,我們需要健康的身體來工作。
英帝國主義再次要屠殺中華民族,他們一定還沒有殺夠。一個民族的獨立和自主是否要付出高昂的代價?為什么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制造白骨成山,血流成海?
目前太平洋沖突在火山口轟鳴,過幾天,俄國人會和日本的親信張作霖元帥開戰(zhàn)。英國人會轟炸廣州。柴堆就要點燃起來。誰是受害者?誰能夠是被害者?須知那是全世界最善良的人民,最老實的小孩。
一尊歐洲大炮將會取代中國的古跡,那些由無數(shù)勤懇的工人建成的千年古建筑,突然之間化為烏有,或者不如說,被“歐洲化”了。唉!英國人剛剛轟炸了萬縣,轉(zhuǎn)眼之間便屠殺了五千老弱婦孺,還有美麗的古跡,其中有一座矗立長江邊千多年的古塔,成為特殊目標,被擊中了,現(xiàn)在成了廢墟!
從今之后,中國獅子抱著仇恨醒過來,他要食人,尤其要復(fù)仇。我不是涅墨西斯復(fù)仇女神的信徒或朋友。我反對復(fù)仇,正如我反對暴力那樣。
但是群情激昂,整個國家被英國殖民帝國的疾病和瘋狂行為所激怒,這是一個死性不改的人類殺人犯和販毒犯。
我們很難令他們接受安靜劑,更難避免一場不斷擴大的災(zāi)難性沖突,把全人類置于危險境地!
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呢?
等候你的序言和消息,我向“在世的托爾斯泰”敬禮。
致意。
盛成
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七日于塞特
羅曼·羅蘭沒有回答,盛成又等了一個月,寄出第三封信催促,投郵地點在巴黎近郊的小鎮(zhèn)拉加雷訥-哥倫布(La Garenne-Colombes),可知他人在巴黎: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的朋友維施那·希瓦(Vishina Shiva)是泰戈爾的學(xué)生,今晚動身走了,我深有感觸。以后我比任何時候成為來自各地的人的連接點了。
在我們晚飯的餐館里,一個俄國青年談起你和你的作品。我們交換了一下意見。坐在對面的女郎,也很崇拜我喜愛的陀思妥也夫斯基。
話題扯得很遠,很遠,簡直太投機了,我大受震動!
奇怪,真奇怪,大家的想法常常一樣!
請恕我在此寫這些私事,但這是來自我生活的最深處,是我的由衷之言!
巴黎天氣不佳。我以中國留法各地勤工儉學(xué)生會蒙白里分會的代表身份到這里來。隨信附上學(xué)生會的陳情書。
我仍在等候你的序言來出版我的小冊子。如能迅速寄來,當(dāng)不勝感激。
我常常想念你,像想念所有人類的造福者。我向有思想的人談?wù)撃?,他們懂得判斷?/p>
我憎惡自己,因為淺薄。然而,我有愿望深入了解事物。何時才能知道我未來繼續(xù)生活的地點呢?
我目前在巴黎,在兩個末端的中央,這讓我想得很多,思考得很多。
我的朋友希瓦和我交換過很多想法,可惜他動身去了倫敦!
想念你。
問好。
盛成
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一日
于塞納省拉加雷訥-哥倫布鎮(zhèn)博勒佩爾街十七號
事情的源頭要上溯到1921年7月,中法實業(yè)銀行(La Banque Industrielle de Chine)倒閉,留下約六億法郎的債務(wù),其中三億兩千多萬屬于華人存戶。由于該行由法國私人資本與中國政府合辦,法國政府事先獲悉消息,要求北京派人到法國協(xié)商,提議在巴黎發(fā)行中國公債,以中國印花稅、驗契稅等為抵押品,所得款項三分之二用于銀行運轉(zhuǎn)。盡管談判極為秘密,但被巴黎傳媒揭露,引起勤工儉學(xué)生的極大憤慨與強烈反對,認為這是北洋軍閥政府再一次賣國的勾當(dāng),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抗議運動,最終令計劃流產(chǎn)。
法國政府另尋出路,提出新建議,把已經(jīng)答應(yīng)退還的庚子賠款,和中法實業(yè)銀行復(fù)業(yè)與發(fā)展中法教育事業(yè)捆綁在一起。經(jīng)過幾番波折,雙方在1925年4月達成協(xié)議,恢復(fù)中法實業(yè)銀行,易名為中法工商銀行,分期注入庚子退款,整頓業(yè)務(wù),發(fā)行債券,撥出一部分利息以年款方式,作為中法教育事業(yè)的資金。為此在1926年4月成立中法教育基金會,負責(zé)資金的調(diào)配使用。獲得補助的教育機構(gòu)有十多所,以里昂大學(xué)為最大的受益者,當(dāng)年就收到第一筆款項。消息傳出后,勤工儉學(xué)生認為不公平。盛成回憶說:
爭分庚款的運動,始于蒙白里同學(xué),當(dāng)時朱洗發(fā)起。他說,“明知不可得,但不能不爭”。我贊成,諸同學(xué)附議,遂組織蒙白里勤工儉學(xué)生爭分庚款會。他們推我做書記,并舉我去巴黎籌備聯(lián)合會的事宜。
盛成到了巴黎,找到中國留法勤工儉學(xué)生總會,共同起草了一封呼吁信和一張傳單,用來動員各地學(xué)生會,他在給羅曼·羅蘭信中附上這兩份文件的印刷件。傳單標題《我們是些甚么人?》,后來譯成中文,全文收入《海外工讀十年紀實》,另一份是呼吁信,中譯如下:
我們能夠分享庚子賠款嗎?
我們是留法勤工儉學(xué)生,東方和西方的聯(lián)系者,努力縮小各國人民距離,傳播勤工儉學(xué),以世界和平為目標,我們要求分享法國政府最近交還給中國的庚子賠款一部分。
先說幾句事實:
我們的父輩是自覺善良的勞動者,在一九〇一年應(yīng)承賠償四億五千萬兩,按當(dāng)時的匯率,折算為一千八十億七千五百萬法郎。
這是一個過重的負擔(dān)。
他們之前被朝廷組織的義和團欺凌和劫掠,之后被瓦德西伯爵元帥帶領(lǐng)的八國聯(lián)軍掠奪。
盡管他們對所謂文明軍隊[armées civilisées]的可惡行為非常氣憤,盡管遭受這一切災(zāi)難,他們?nèi)匀槐黄忍嫒隧斪?,付出這筆可觀的賠償。
美國人最先明白這種不公正行為的后果。經(jīng)過雙方講理的人詳細商討,決定不再收取賠償份額。為了彌補過失,他們設(shè)立獎學(xué)金,在北京開辦預(yù)備班學(xué)校,使用已收取的賠款,在美國教育中國人的子女。
美國這種公正行為得到西方人民的歡迎和贊成。
同盟國為了報答中國政府參加世界大戰(zhàn),曾經(jīng)應(yīng)承模仿美國的榜樣,把已收取的賠款用來教育中國的好學(xué)貧窮青年。
我們的兄長輩擁護共和民主,支持中國參加世界大戰(zhàn),目的不在利益,而在重建和平,終止暴行。在這段困難時期,他們?yōu)榉▏峁┝藙趧恿?,甘冒危險,希望以辛苦得來的微薄積蓄,能夠在歐洲讀書,同時也希望不久會得到賠款的幫助。
這些立志求學(xué)的青年人白天工作,晚上學(xué)習(xí)。
伯里克利斯的門人認為,如果勞心者和勞力者兩個階層融為一體,將帶給人類幸福和財寶。
勞動讓人生活富足,讀書讓人擺脫有害世界和平的偏見。和平的人、和諧的人將是勤工儉學(xué)生。
這個理想產(chǎn)生了中國勤工儉學(xué)運動。
他們大批來到法國,現(xiàn)在可能只剩下幾百人分散在法國不同地區(qū)。
這些年青人由華法教育會監(jiān)護,這個會在中國各地積極宣傳勤工儉學(xué)。
即將出發(fā)的勤工儉學(xué)生要離開母親,她們中間有些年邁或者生病,要離開家庭和學(xué)校,來到這里拿起鐵錘或刨子工作,在礦坑度過黑暗的白天,被高爐烈火燒灼,頂著南方田野的烈日,冒著北方凜冽的北風(fēng)??倳浝铎襄壬膭钗覀兠鎸@些重大困難時說:
“朋友們!你們出國到西方的鄉(xiāng)下和工廠。要記得,退還給我們的庚子賠款一定會用來幫助你們完成學(xué)業(yè)的?!?/p>
我們依靠可憐的積蓄,省食儉用,進入大學(xué)繼續(xù)讀書。然而,積蓄實在很少,而求學(xué)時間很長,經(jīng)常被迫中途停學(xué),暫時回頭去工廠或田間,不斷希望能夠等到好日子重拾學(xué)業(yè)。
里昂中法大學(xué)成立,目的要把眾多學(xué)生集中到這座城市,以后還要把里昂的蠶絲工業(yè)推廣到中國。
然而大學(xué)當(dāng)局原則上不接受勤工儉學(xué)生,因為他們沒有錢。
這家大學(xué)收取庚子賠款。學(xué)校的學(xué)生是跟我們一樣的大學(xué)生,我們是他們的童年朋友,他們的同窗,但是我們被排斥在外。
我們對這筆賠款寄托過很多希望,現(xiàn)在都撥歸中法實業(yè)銀行。
然而,毋容置辯,我們擁有合法分享庚子賠款的必要資格:我們是善良勤勞父輩的親骨肉。須知這筆錢對我們學(xué)業(yè)大有幫助。
把中國工人以額頭汗水賺得的錢給予他們的子女,是一件合情合理的好事。他們飽受生活痛苦的折磨,對兩個世界的文明和民族的友誼認識得更清楚。
我們要求法國政府,同意讓我們分享撥歸法中教育事業(yè)的賠款。
庚子賠款的退還也應(yīng)該用來實現(xiàn)以前對勤工儉學(xué)生許下的承諾,他們是中法文明的忠實聯(lián)系者。
中國留法勤工儉學(xué)生總會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一日
秘書:盛成 鄭延谷
呼吁信里有一個外國人名字,伯里克利斯(Périclès,約前495—前429),這是一位古希臘開明政治家。
這兩份文件署名中國留法勤工儉學(xué)生總會,盛成在信封左上角蓋上一個大印章,上方為中文“中國留法各地勤工儉學(xué)生爭分庚款聯(lián)合會”,下方是學(xué)生總會的法文名稱和地址。盛成從蒙伯利埃帶來留學(xué)生的動議,參與文件的起草,因此冠上秘書的名銜,實際上總會已有一位常務(wù)秘書鄭延谷。這位湖南籍留學(xué)生,1919年畢業(yè)于保定育德中學(xué)留法高等工藝預(yù)備班,同年十月來法勤工儉學(xué),先后在法國和比利時求學(xué)。1930年代回國,從事戲劇及翻譯工作,1945年后經(jīng)歷不詳。
這一次,羅曼·羅蘭很快就答復(fù):
盛成先生,
我無法撰寫你要求的序言。我忙于緊迫的任務(wù)。時時刻刻都有人要求我放下工作,為他們的作品寫序言。我必須保護我的工作,這是我對大眾本體的第一責(zé)任。我只對自己選擇和發(fā)現(xiàn)的作品破例。何況如前所說,我對你的闡述并非完全同意。
承寄有關(guān)此事的答復(fù),很值得注意。我十分理解你的某些個人見解的原因,由于自己受過不公平待遇,忍受痛苦多年而造成,我深表同情。然而對你的作品(小冊子)的保留繼續(xù)存在,完全未變。人與人之間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多的互不理解和敵對戒心:我們不要再添加,尤其在一本和平主義小冊子里面!
我很留意閱讀了關(guān)于庚款賠償呼吁書。我準備簽名支持中國留法勤工儉學(xué)生總會的要求。請代我寄兩份呼吁書給《歐洲》雜志(巴黎,圣蘇爾比斯廣場七號,里德書局),一份給社長克雷米厄先生,另一份給我的朋友巴澤爾杰特,他專門負責(zé)外國作家,認同共產(chǎn)黨的觀點。
請隨時告訴我(由你本人)這些工作的進展情況。要知道在法國我們很多人譴責(zé)歐洲的對華政策(1),愿意和謀求解放和復(fù)興的年輕中國真心友好。
謹復(fù)。
羅曼·羅蘭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八日于維爾納夫
(1)美國在你們那里更多心計(因為利益所在),但同樣危險。Tinreo Danas et Dona ferentes(你大概不懂拉丁文吧?這句維吉爾的話大意說:“我害怕希臘人(美國人),即使來送禮?!保?/p>
克雷米厄(Albert Crémieux,1885-1954)與巴澤爾杰特(Léon Bazalgette,1873-1928)同為《歐洲》月刊創(chuàng)辦人。前者從1922年至1932年任社長,后者負責(zé)外國文學(xué)編輯和出版。
盛成收信后,雖然羅曼·羅蘭拒絕為他作序,卻沒有作出激烈的反應(yīng),也沒有立即回信,因為他遇到更煩惱的事情。陳情信的工作節(jié)外生枝,他被人圍攻,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才再執(zhí)筆寫信,把這件事告訴羅曼·羅蘭:
親愛的羅曼·羅蘭,
久已想寫信,唯未克分身。
我常想念你,一位朋友,一位黃種人的兄弟。
你理解人,你能夠理解人,你是歐洲人;我呢,我開始認識人,僅僅開始理解人。
我的同胞還沒有,他們無法理解你。
黃種人和白種人之間只存在非常膚淺的互相理解。
人們認識你,因為你屬于這個國家的名人之列。
我離開勤工儉學(xué)的同學(xué)已久。這些中國青年最有可能理解你。這一次在巴黎,我和他們來往密切,大部分人支持革命國民黨人[nationalistes-révolutionnaires],但很少人懂得這個黨的人道理想。他們只是一群愛國者,沙文主義者,希望廣東軍勝利,好對外國人復(fù)仇。
甚至有少數(shù)人贊同墨索里尼的思想。他們是復(fù)仇之神的朋友,他們要流血。
然而,這些青年人有閱歷,都經(jīng)過鐵砧和錘子的生活??墒撬麄兝斫馍顣r亂七八糟,痛苦對他們沒有用處,于是便發(fā)生災(zāi)難性的反應(yīng)。
我和幾位好同志一同對抗這些危險傾向,反對攻擊性的民族主義。我們跟你一起,讓全世界得到和平!
他們不努力去理解,懶得思考這一切。忽略大事,小事太放在心上。這便是中國青年,我們這個時代的青年!
中國不需要空話家,中國等待實干家已經(jīng)很長時日。很可惜,這些人太少了,即使在勤工儉學(xué)生這一代也太少,我對這代人曾寄予很大的希望。
勤工儉學(xué)生會應(yīng)該快速前進,做好工作??墒莿偤孟喾?,干得又糟糕又緩慢!我孤立無援,單靠一己之力來維持這個組織,一個三百六十五人的窮光蛋組織!我們有一個執(zhí)行委員會,但沒有人知道自己的責(zé)任,簡直就像小孩子。
新生的中國在打斗,像女孩子那樣打斗,莫名其妙。
我常自問:誰來重建這個千年帝國?
我以前通過巴黎弗洛魯斯街一號的中國留法青年協(xié)濟會得到法國外交部的助學(xué)金。
他們不明白這是由政府發(fā)給任何國家的窮學(xué)生。由于這些誤解,我不得不拒絕了一九二六至一九二七學(xué)年的助學(xué)金,并且退回已經(jīng)收取的第一季度部分,以免惹人猜疑。
我不久就離開巴黎,學(xué)生會的陳情書已交給羅尼河省國會議員穆岱先生,他可能這幾天便去外交部。我會返回塞特,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野性未馴的朗格多克南部,滿心憂慮。
以后回到名叫中國的家鄉(xiāng),我會做什么事情?我去游歷。
孔夫子曾經(jīng)游歷,孟子也是,荷馬一樣。為何我不該游歷?
我不熟悉中國。大家談?wù)撨@個病夫,但不清楚這個病夫的骨骼結(jié)構(gòu)和精神組織。把中國拿來開刀,因為大家說應(yīng)該開刀,所以開刀。已經(jīng)充分研究過嗎?
在二十世紀,能否進行一次奇跡式手術(shù)?啊,不能夠!只能夠做一次科學(xué)與理性的手術(shù)。
我們的責(zé)任沉重,工作繁雜。風(fēng)暴一點也阻止不了時空的復(fù)活,相反會幫助生長。
我喜歡高爾基、陀思妥也夫斯基這類人物。我受到他們的影響,不會只滿足于過眼煙云的時代事件。
最后,我以勤工儉學(xué)同學(xué)的名義,謹致衷心感謝。如需友好協(xié)助,我會來信。
我已經(jīng)見過克雷米厄和巴澤爾杰特兩位先生。后一位給我留下十分親切的印象。他對我的法文表示驚奇。我向他談起白理愛,“我的父親”,我是他的“禧兒”。
我還有一個姑媽,現(xiàn)在意大利的“珍娜”,維珍尼亞·博勒,原籍奧地利。最后,我有一位姐姐,于格儒夫人。我就這樣生活在一個歐美家庭里,在我的家。
我喜歡痛苦。我的父親白理愛是一位高齡鰥夫。我的姑媽是一位老姑娘,她的兄弟約翰·博勒是奧地利學(xué)者,已經(jīng)去世,把藏書遺贈給我,但是意大利政府不肯交給我。姑媽年邁有病,獨自受苦。于格儒夫人剛失去丈夫,默默地忍受痛苦。我?guī)滋烨耙娺^她。你看,這是一個痛苦的世界。
所有國家的礦工都是黑色的。為什么你說你們是歐洲人,我們是中國人?我們不是受著同一樣的痛苦嗎?鰥夫和寡婦還不是一樣?
親愛的羅曼·羅蘭,我崇敬你,正因為你不僅是一個歐洲人,你是世界人。
友好致意。
盛成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于拉加雷納
盛成到法國后,產(chǎn)生了一種愛好,喜歡和外國人攀親戚,為自己建立一個虛擬的“西方大家庭”。這封信列出“法國爸爸”“意大利姑媽”和“美國姐姐”,日后還擴展到“法國母親”“奧地利母親”“奧地利祖母”“瑞士姑媽”“德國姐姐”和“法國弟弟”,如此等等。
“法國爸爸”白理愛前文已介紹過,“意大利姑媽”維珍尼亞·博勒(Virginia Bolle)和她的兄弟約翰·博勒(Jean Bolle)生平不詳,推測是1922年在意大利期間結(jié)識的。“美國姐姐”于格儒夫人的情況剛好相反,她的名字在中國留學(xué)生中無人不知,她和她的丈夫都深受所有人尊敬,勤工儉學(xué)運動書信和回憶里多次出現(xiàn)他們的名字,這是兩位不應(yīng)被歷史遺忘的熱愛中國的外國友人。
于格儒夫人是美國作家,原名碧細·麥金尼斯(Bessie McGinnis,1873-1928),碧細是當(dāng)時中國留學(xué)生對她的昵呼。她在二十六歲那年準備結(jié)婚,未婚夫得了肺炎,醫(yī)治無效,她決定把婚期提前兩個月,儀式舉行后十二小時,丈夫去世。從此時起,她隱去本名,只使用丈夫姓名,自稱約翰·凡·沃爾斯特夫人(Mrs John Van Vorst)。即使改嫁于儒格,仍不隨夫改姓。1923年,法國政府給她頒授榮譽軍團騎士勛章,憲報刊登的名單繼續(xù)使用這個名字。
她在丈夫死后開始寫作,成名作是《勞工婦女》(The Woman Who Toils),與丈夫的姐姐瑪麗(Marie Van Vorst,1867-1936)合作。為了寫本書,她們在1902年分頭進入工廠,實地觀察體驗。文章在雜志連載后,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讀到,寫信給碧細,稱贊文章主題的重要性,同時提出對婦女在國家中地位的看法。1903年單行本出版時,她們以這封信作為序言,引起傳媒廣泛關(guān)注。
1906年,《哈潑雜志》(Harp's Magazine)聘請瑪麗到國外采訪,撰寫“世界河流”系列報道,碧細陪同前往歐洲,從此在巴黎定居下來,為美法兩國報刊撰寫文章,雙向介紹美國和歐洲的文化藝術(shù)。她很快便結(jié)識了法國作家于格儒。
于格儒(Hugues Le Roux,1860-1925)出身諾曼底世家,家族經(jīng)營輪船公司,從祖父輩便開始與中國有生意來往。他自少立志成為作家,中學(xué)畢業(yè)后,不顧家庭反對,進入巴黎索邦大學(xué)念文學(xué)。期間結(jié)識了作家都德,成為入室子弟,來往密切,甚至傳說他曾替都德代筆,寫過兩篇小說。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選擇新聞職業(yè),在報社擔(dān)任編輯和記者。他是一支健筆,作品源源不斷,成為一位名記者。在工作中,他結(jié)識了不少政治人物,一方面為他們提供資訊,另一方面通過他們不時接受政府任務(wù),前往外國考察,通過當(dāng)?shù)胤▏桂^,會見國王、總統(tǒng)之類的高層人物,有點像半官方特使。他到過北歐諸國、非洲阿比西尼亞和多哥,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被派往英國和美國,然后到日本和中國,收集各國情況。在中國,他會見忙于稱帝的袁世凱和其他政要,對中國進行深入的了解,和中國外交界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他預(yù)言當(dāng)時中立的中國,因為繼續(xù)向英法派出勞工,最終會投入?yún)f(xié)約國對德宣戰(zhàn),預(yù)言在一年后成為事實。
他在1920年當(dāng)選為上議會議員,這時正逢勤工儉學(xué)高潮,他對中國留學(xué)生十分友好,參加中國留法青年協(xié)濟會工作,在議會辯論中,積極支持把庚子退款用于留學(xué)生身上。中國政府也視他為可靠朋友,1922年寄到法國的一筆七萬法郎款項,指定由他分發(fā)給留學(xué)生。
碧細在1914年和他結(jié)婚,周恩來1921年5月發(fā)表在天津《世益報》的一篇文章提過她,使用音譯,稱她為毓具勒奧氏夫人。到了1922年3月,向警予寫的三封信已經(jīng)改用于格儒夫人的稱呼。這個文雅的譯名有點像漢學(xué)家的名字,她和丈夫都不懂中文,不知是誰起的。

新聞圖片:鄭毓秀(1921年),碧細夫人(1925年),于格儒(1925年)
碧細是一位思想前衛(wèi)的作家,跟丈夫一樣關(guān)心中國留學(xué)生的處境。1917年左右,她結(jié)識正在巴黎大學(xué)法律系念書的鄭毓秀,兩人成為好朋友。鄭毓秀是辛亥革命時期出現(xiàn)的新女性,反對纏足,追求婚姻自由,她在推翻滿清期間有過一段偷運炸彈的傳奇經(jīng)歷。碧細把她的口述筆錄下來,1919年底在《世界雜志》(La Revue mondiale)發(fā)表,連載兩期,次年增補后出版單行本,以《童年和革命的回憶》(Souvenirs d'enfance et de Révolution)為題。英文版1926年在紐約出版,書名《中國姑娘》(A Girl from China)。
1919年3月至1920年10月,一千多個勤工儉學(xué)生涌到巴黎,由華法教育會接待。這個會沒有會址,借用華僑協(xié)社位于巴黎近郊哥倫布鎮(zhèn)的一座房子。雖有三層樓,但地方有限,路過或未有居所的留學(xué)生在此暫住,很快便出現(xiàn)人滿之患。碧細知道后,捐出一個美制大帳篷(留學(xué)生稱為布棚),豎立在后院的空地上,可供近兩百人住宿,收容過很多留學(xué)生,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1919年10月,鄭毓秀回國,到四川演說,提倡女性走出國門留洋,得到熱烈反應(yīng)。次年10月,她帶同二十位女學(xué)生回到法國。到達后不久便遇到勤工儉學(xué)危機。法國面臨戰(zhàn)后士兵復(fù)員的失業(yè)潮高峰,中國學(xué)生陷入無工可做的絕境,喊出求生權(quán)、求學(xué)權(quán)的口號,近四百人群集巴黎,準備到使館請愿,要求政府每月發(fā)給四百法郎,為期四年。鄭毓秀是女留學(xué)生的公認領(lǐng)袖,擔(dān)起保護責(zé)任。她向碧細求助,在示威前夕,把十二位女學(xué)生帶到碧細家中,碧細提議向她們提供每月三百法郎的補助,為期一年,以渡難關(guān),同時要求不要去示威。所有人都同意,但仍有三人參加了行動,碧細未加責(zé)備,照發(fā)補助。
她的補助后來擴展到全部勤工儉學(xué)女學(xué)生,總共四十多位。1923年,她又為女學(xué)生設(shè)立八個獎學(xué)金,有些人連續(xù)三年得到補助。男學(xué)生也有人受益,他的丈夫在1923年說,她同時接濟的人數(shù)最高時達到五十人,超過女學(xué)生之總數(shù)。有研究者估計,先后受益者超過一百人。盛成是受益男學(xué)生之一:
我當(dāng)時去蒙白里的學(xué)費,暫時由于夫人擔(dān)任,每月接濟二百法郎。蒙白里的生活程度雖低,每月至少須三百法郎;另一百法郎由工作來補不足。
補足工作由蠶桑科主任安排,當(dāng)雜務(wù)實習(xí)生,每月一百二十法郎。這期間,碧細曾經(jīng)給他寄過罐頭、點心和餅干等食物包裹。
勤工儉學(xué)生深受經(jīng)濟問題困擾,盛成在這方面的運氣卻很好。碧細補貼一年后,把他介紹到他的丈夫參與管理的中國留法青年協(xié)濟會,該會新開設(shè)十個獎學(xué)金,幫助被認為有發(fā)展前途的學(xué)生,盛成入選,每年得到六千法郎。連續(xù)兩年后,他拿著蠶??浦魅我粡垵M溢褒詞的證明書,向法國外交部申請外國學(xué)生獎學(xué)金,他與二十二位中國留學(xué)生一起被選中,這張證明書現(xiàn)在仍保留在法國外交部檔案館。
然而,有些留學(xué)生看在眼內(nèi),心生不滿,甚至諸多猜疑。盛成風(fēng)塵仆仆從南部趕到巴黎,本為留學(xué)生爭分庚子退款,大家受益,沒有想到開會的時候,他的政府獎學(xué)金受到諸多責(zé)難:
勤工同學(xué)中有指我受法國外交部收買的。要賣還賣貴一點,這二百法郎一月太少,不值賣身,遂宣布與中法監(jiān)護委員會變相的中法友誼會脫離關(guān)系。
后果連累到已到手的第一季獎學(xué)金,一并退還給法國政府。盛成沒有家庭經(jīng)濟支持,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1927年他應(yīng)瓦萊里之請撰寫生平,對所有獎學(xué)金一字不提:
到法之后,即為勤工儉學(xué)生,進杜西隴木工廠作工,入萬多門中學(xué)讀書,萬多門乃法國詩人龍沙之故里。
未幾,復(fù)入工廠。
既而再入學(xué)校,進蒙白里農(nóng)業(yè)專門學(xué)校。
復(fù)入工廠,到尖山脊山以及屹山育蠶場中工作。Pyrénées Cévennes, Alpes
復(fù)回學(xué)校。
復(fù)入工廠,到脊山中紡紗廠與絲廠去做工。
再回蒙白里農(nóng)業(yè)專門學(xué)校充見習(xí)生。
復(fù)進工廠,到意大利北部蠶場做工。
再入學(xué)校,進意國國立巴都蠶學(xué)院卒業(yè)。
再回法國,到蒙白里,進大學(xué),研究自然科學(xué),民十三,得理碩士位。
復(fù)入農(nóng)場作工,在蒙白里園藝試驗場作工。
再進大學(xué),預(yù)備博士論文,同時授徒以謀生,曾代理蒙白里農(nóng)專實習(xí)主任。論文成[績]列最優(yōu)等?,F(xiàn)在巴黎理科大學(xué)教授“比較蠶桑學(xué)”。
不斷在工廠和學(xué)校之間再進和復(fù)入,好像這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勤工儉學(xué)生,必須先勤工才能儉學(xué)。事實相反,盛成年年都享受獎學(xué)金,再看工作地點和時間,大多與蠶桑和假期有關(guān),不如說是大學(xué)生的實習(xí)課或者假期工。到了被迫放棄獎學(xué)金后,變成必須先勤工才能儉學(xué),僅僅五個月,他就決定中止學(xué)業(yè),拋棄已經(jīng)開始的博士論文,計劃暑假一到就離開法國。
爭分庚款運動在盛成返回南部后,偃旗息鼓,壽命之短,留學(xué)生的回憶文字或者中法文獻都未見記載,只有羅曼·羅蘭保存的這兩種印刷件。
1927年 瑞士夏令講習(xí)班
羅曼·羅蘭收到盛成的信件后,在12月25日的日記中作了記錄,這是第一次在日記里提到盛成,離開第一次來信已經(jīng)六年:
和另一個中國青年的通信。他在塞特海洋生物研究所:盛成。
他寫了一篇關(guān)于中國和平主義宗師的演講詞,請我寫序。我向他提出幾點善意的意見:我問他:一,幾個偉人,例如老子、孔子、孟子等,是否代表一個民族的整體精神,或者,他們的思想是否針對差別很大的事物狀況作出的反應(yīng);二,他們的理論付諸實踐時發(fā)生過什么事?我也不贊成他在著作中插入對基督教的粗暴指摘。我說不要把地球上一部分的優(yōu)越之處來反對另一部分,而要不偏不倚去觀察兩者的優(yōu)點和缺點,努力聯(lián)合善來反對惡。他回答說,他被“像鴉片那樣毒害中國”的基督教所激怒!
接下來,他抄錄了盛成9月3日反駁信的主要內(nèi)容,好像他預(yù)感到此事還會有下文,需要記下來。僅僅過了十天,他接到盛成的新年來信,一封奇特的賀年信。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不能讓一九二七年新年過去,而不向你致以最好的祝愿。
你是一位心腸善良的人,如果沒有和平,一定不能生活。
愿你里外充滿和平!
我從巴黎經(jīng)克萊蒙-費朗歸來。愉快的歸來!我在巴黎那間“歐化中國人心理學(xué)院”的課程結(jié)束了。
我的朋友席瓦已經(jīng)從倫敦回來,談起在英國的印度人,他說我們的學(xué)校就要稱為“歐化東方人心理學(xué)院”了。
歐化的東方人是各族人民緊密團結(jié)的障礙和敵人。無論本國和國際的社會斷裂,他們都是真正的根源。
他們使得對東方的“斯拉夫優(yōu)越論者”的批評更有力量。這些個人主義者,自私,惰性,軟弱,虛榮,偽善,卑鄙。
內(nèi)心高呼“人人為我,我為自己”。手中握著利劍,要求利益,而非權(quán)利。
他們組成政治黨派!這些搗亂者把自己的心理蔓延到整個社會。以為所有人跟他們一樣,是一群小蒼蠅,追逐個人利益和過眼煙云的名聲。
親愛的羅曼·羅蘭,你想拉近各國民族的距離。你知道,我們離開目標還很遠。
日內(nèi)瓦、倫敦或巴黎的代表大會,集合幾只路過的鳥兒,無法達到這個目的:善唱的鶇鳥,肥胖的麻雀,夜出的貓頭鷹,和平的鷹,用一兩個月,一兩個星期,一兩天,一兩個小時,一兩分鐘,為可憐的和平起草一個永恒的綱領(lǐng),起草一個一閃而過的日程表。
大會參加者的心理便是這樣,英國人是英國人,德國人是德國人,法國人是法國人,中國人是中國人,日本人是日本人,土耳其人是土耳其人,埃及人是埃及人,黑人是黑人。
兩個心理陣營:勝利者和戰(zhàn)敗者。前者的特點是虛榮,偽善,慈悲,實力,讓步??謶?,怯懦,消極屬于后者。還不算英國人、法國人和德國人,互相之間存在先入之見。
你們自己有一種巨大的斷裂,怎么能夠與不同種族建立認真的關(guān)系和聯(lián)絡(luò)呢?他們心中只存戒備。
信任不是一天生成的。如果組織傳教士團和遠征軍,世上永無信任。
一個人必須具有高深的個人教養(yǎng),才能和良善、誠懇、渴望和平的歐洲人融洽相處,而又不會被討厭地“歐洲化”。必須認識自我,才能認識鄰居。要認識自我,必須研究自我。要研究自我,必須分析自我。你們歐洲人,無事不管,就是疏忽最主要、最關(guān)鍵的東西,你們煞有介事處理的不過是次要問題。
你們不知道,理性教育的基礎(chǔ)有互相理解這一條。兩個小孩打架,因為他們互相不理解。
你們忙著召開各式各樣的大會,肯定聚集到不同種族的人,他們有教養(yǎng),有學(xué)問。你們知道,這些有教養(yǎng)、有學(xué)問的人,過去在戰(zhàn)爭中曾經(jīng)互相廝打,將來也互相廝打。
被誤解的教育比無知更糟糕!這些有教養(yǎng)、有學(xué)問的人互相間不了解,不知道最重要、最關(guān)鍵的東西,就是你要認識你自己。
當(dāng)今世紀,我們要有一條衡量標準,首先是本國的,然后是國際的。這種國際社會心理尺度,只有在詳細深入研究每個國家后,才能制訂出來。
我打算步行游歷我出生的國家。我有一個科學(xué)任務(wù)。仿效孔子去收集宗教、政治、經(jīng)濟和道德的文獻,尤其是民歌;仿效意大利文藝復(fù)興的人,去尋找手稿和發(fā)掘古代文獻;仿效十八世紀法國百科全書派,以及當(dāng)代探險家,以自己微薄的力量,科學(xué)地去研究本國的自然和人。
這是我的夢想,也是我的人生。我還年輕,未來還有充分時間,可以完成這樣一個并不膚淺的人類任務(wù),我的同時代人對此并不重視。
“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這便是我們古代圣賢的名言。
啊,淺薄的世紀!我不屬于這個世紀。我永遠是東方人,中國人。
我們有腳,有鞋子,不能削足就歐洲之屐。世界需要健全的人去重建斷裂的和諧。不需要跛子或殘廢人,他們不僅無補于事,甚至有害。
我們要求的是公制系統(tǒng),一種不可或缺的新尺度,用來量度我們的腳,以求能夠制出和腳完全大小一樣的鞋子。
東方不需要歐洲的鞋子,也不需要供西方人用的標簽帽子:主教帽,教士圓帽,教士方帽,黑色小圓帽,盔形帽,筒形軍帽,法式軍帽,兩角帽,法官帽或者紳士帽!
說到頭,東方人不會滿足于這類型的集會。
這是我的回答,離開巴黎前我向杜修納夫人說的。啊!離開巴黎真愉快!
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一月四日于塞特
有一天在介德斯教授家里見到索尼亞·德斯太太。我們談起你,她告訴我,她認識你。
信中引用了孔子《大學(xué)》的一句話,譯文抄自漢學(xué)家保氏1837年的法譯。至于附言提及的介德斯(Patrick Geddes,1854-1932),本是蘇格蘭生物學(xué)家和社會學(xué)家,1924年起定居蒙伯利埃,直至去世。他不是盛成的老師,但兩人相識。
這封信的關(guān)鍵人物是最后一段的杜修納夫人,羅曼·羅蘭接信后,迅速回信,一開頭就提到她:
盛成君,
我要再一次不同意你的看法。
為了這樣的理由拒絕由我的朋友杜修納夫人轉(zhuǎn)達的邀請,這是錯誤的。
你作的推論漫無邊際,看不到最簡單、最人性的東西:一批正直的人,為了他們的國家,他們的歐洲,他們的種族的不公正行為而感到痛苦,謀求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補救,向這種局面的受害者伸手,力圖去認識他們,更好支持他們的事業(yè)。你讓真正的朋友氣餒。
這些國際婦女爭取和平與自由聯(lián)盟的年會,讓各國青年圍繞幾位國際人物見面,六年來一直在做這件勇敢神圣的事業(yè),在大戰(zhàn)造成分裂的國家的男人(和女人)之間,連結(jié)起熱誠的友誼。聯(lián)盟成立于一九一五年大戰(zhàn)方酣之時,不顧輿論的憤怒,也不顧各國當(dāng)局的威脅。杜修納夫人本人在法國被人恐嚇威脅,被人謾罵。我的妹妹瑪?shù)绿m也一樣,因為在愛國仇恨中,她們敢于公開支持和平事業(yè)和國際諒解。
在歐洲國家里,在法國,有人熱心參加支持被壓迫民族的事業(yè),反對他們自己的國家:像萊昂·維爾特,不久前譴責(zé)法國占領(lǐng)印度支那;費利西安·沙萊認識亞洲和遠東,從未停止過追究白種文明的弊端,盡管工作繁重,他很高興接受主持計劃中下次會議的辯論會。我認識很多西方人,熱烈希望和東方人接近,為了更好認識他們,更好愛他們。
我必須很遺憾說:像今天那樣,我多少次看到東方的大孩子,印度人或中國人,疑心重重,傲慢自大,拒絕他們的無私真誠舉動!
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如果你們亞洲人和非洲人,不支持保衛(wèi)你們的人,這一批少數(shù)人費了很大的力氣對抗自己種族的人,那么,強暴者就會在全球得勝,歐洲和亞洲的分裂加大,直至最殘酷的戰(zhàn)爭。誰人最受痛苦?你們。因為盡管人數(shù)眾多,但夾在兩個可怕的白種文明之間,一面是歐洲,一面是美洲,擁有的武力裝備超過歷史上任何最極權(quán)專制的國家??傊?,遠東古老文明最優(yōu)秀的東西將在搏斗中消失。歐洲古老文明最優(yōu)秀的東西也受到威脅。誰看不到他們要互相接近,互相幫助,才能雙雙得救?
羅曼·羅蘭
一九二七年一月六日于維爾納夫
這封信給盛成上了一堂歐洲和平主義歷史課,里面提到三個人都是著名的和平主義者。
費利西安·沙萊(Félicien Challaye,1875-1967)是哲學(xué)教師和作家,一位徹底的和平主義者。他到過非洲和遠東考察,激烈反對殖民主義。他積極從事政治活動,擔(dān)任過法國人權(quán)聯(lián)盟副主席。
萊昂·維爾特(Léon Werth,1878-1955)是法國作家,他是圣??颂K佩里的好朋友,《小王子》便是題獻給他的。他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1915年在戰(zhàn)場上受傷,戰(zhàn)后寫成反戰(zhàn)作品《士兵克拉維爾》(Clavel Soldat),從此成為一位堅定的和平主義者。羅曼·羅蘭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剛從法屬印度支那旅行歸來,發(fā)表了《交趾支那》(Cochinchine)。以游記的形式,暴露了殖民主義的丑陋面目。沙萊曾經(jīng)指出,當(dāng)年法國人普遍相信,殖民化是人道主義事業(yè),通過白人文明的傳播,能夠幫助低等種族進步。這兩位作家的著作搖撼了這種信念,招來保守派的激烈攻擊。
杜修納夫人(Gabrielle Duchêne,1870-1954)是婦女解放運動先行者,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全力反戰(zhàn),1915年參加國際婦女爭取和平與自由聯(lián)盟,成為法國分部主席。因為印制散發(fā)了一本未送交審查的反戰(zhàn)小冊子,遭到傳媒激烈攻擊,受到各種各樣的威脅,當(dāng)局派出警察入屋搜查。她沒有畏縮,在當(dāng)時是一位很出名的和平主義者。
她所在的國際婦女爭取和平與自由聯(lián)盟(盛成譯名萬國婦女自由和平促進會),每年都舉辦夏季講習(xí)班,參加者來自世界各地。盛成不是第一位受邀的中國人,就在上一年,1926年,敬隱漁被邀到會,舉行講座。羅曼·羅蘭雖然不同意盛成所寫的《和平中國》的一些觀點,但視他為同路人,推薦他參加,趁他在巴黎的機會,由杜修納夫人出面邀請,沒有料到惹來這種充滿諷刺和教訓(xùn)的回應(yīng)。他以為這是盛成不夠成熟的表現(xiàn),在回信中責(zé)備了幾句,但仍然期望他改變主意。
沒有想到盛成這幾個月接二連三遇到不如意事情,被迫到靠補習(xí)來應(yīng)急,積聚下來各種各樣不滿情緒,乘著這封回信洶涌而出,不分好歹沖向羅曼·羅蘭:
親愛的羅曼·羅蘭,
一月六日來信令我思索,令我反省。我們有很多互相理解的錯誤!
你嚴厲責(zé)備我像孩子那樣思維,漫無邊際,看不到最簡單和最人性的東西。
漫無邊際的思維?不對。眼看自由之樹面臨死亡,每個人只關(guān)心自己。你們以為摘除一些枯枝,便能挽救這棵樹。然而,如果我是病理學(xué)家,我看到樹根已經(jīng)腐朽。
我的母親和我,受過很多社會不公平之苦,現(xiàn)在仍在受苦。我們不是在生活,而是一直在生與死之間。和平在我們那里并不存在。如果戰(zhàn)爭能夠把我們從這間憂慮活監(jiān)獄里打救出來,并不比和平差。尤其我們感到人類社會在我們脖子上掛上一個石磨。
痛苦迫著我去思考和找尋社會不公平的原因,那時我僅僅十二歲。
我曾是國民黨人,我的兄弟盛連也是,因為我相信這是內(nèi)部政治的原因,滿洲人是禍首。
一九一四年我十五歲,離開了孫中山的政黨,從此和我的兄弟分開。在上海過了兩年,我進入平漢鐵路公司。我以為和工人并肩工作,能夠找到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痛苦的原因。我當(dāng)時是一個鐵路工會積極分子。
我經(jīng)常自問:社會與心理的統(tǒng)一,一方面決定了自然人的因與果,另一方面決定了人的行動原則和后果。要是我們沒有這種統(tǒng)一,經(jīng)濟斗爭能否把我們帶回生活與和平?
對我來說,解決這個問題的難度太高,因此決定到歐洲來讀書,以后再解決這個根本問題。我把母親留在中國,她年紀老邁,不時生病,處于一種深度痛苦中。
我到法國后勞動,在你們的工廠,在你們的鄉(xiāng)下。我看,我聽,我嘗試,我觸摸,我感到歐洲無產(chǎn)階級的痛苦和悲慘就是我曾經(jīng)有過的。
所有礦工都是黑色的!
從此時開始,我從未間斷過斗爭。我是勤工儉學(xué)生,反對社會不公平,不管從何而來。我參加所有示威,反對在摩洛哥和敘利亞的戰(zhàn)爭。我研究安南問題。我是蒙白里反法西斯同盟的成員,這是我在彼特拉克國度被驅(qū)逐出境后所創(chuàng)立的。
我多少次被威脅從你的法國被趕走!我的教授巴大容千辛萬苦保護我。我信任這個國家的無產(chǎn)階級,視他們?yōu)橹就篮系男值?。他們總是看到我默不作聲,臉帶微笑,極其謙遜。
我不知道是否身在海外。不是,我在家里。世界是我的家。我相信犧牲的無上力量。我不止一次為了團體的好處和所有人的利益而犧牲自己,我想,我們只有團結(jié)一致才能強大。我不斷以一種有效的革命方法去和社會不公平作斗爭。
在法國居住了相當(dāng)時日后,我到處建立了一些牢固的友誼。尤其在受苦的無產(chǎn)階級里,我找到最親密的朋友。我信任他們,他們信任我。
在知識界,我只認識幾位。
白理愛是《公民學(xué)?!罚?i>L'école du citoyen)的作者,我到法國他便認識我。人家向我介紹,說他熱心支持被壓迫種族事業(yè),反對自己的國家。事實上,他曾經(jīng)在給我的信上寫過:“我們歐洲對中國的表現(xiàn)很差。我以前在一篇為特刊總結(jié)的文章里,盡我所能說了出來。文章發(fā)表在《自由頁》(Pages Libres)上,這是一本出色的小雜志,充滿仁慈和博愛,今天已不多見了。這一期在一九〇一年三月十六日出版,里面滿是法國、德國、英國和比利時報刊的摘錄,觀點多種多樣,但一致譴責(zé)歐洲軍隊的可惡行徑,士兵的信件同樣很有教益作用。”
我一直記得初次見面的動人場面。我撲進他的懷里,他抱著我的肩頭。我們互相擁抱。他的妻子、侄子、侄女,所有人看著我們。這場擁抱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不管他年紀大或者法國人,而他也不問我是誰。我自然親昵地稱他“親愛的兄弟”,他回答我“親愛的盛成”。我們一開始便使用熟人的稱謂——我踏上法國土地不久便這樣稱呼所有人——現(xiàn)在,我視他如父親。如果我錯了,他責(zé)備我。我們?nèi)ケ壤K股?,兩個人,我是自然科學(xué)家,他是詩人,我們互相教導(dǎo)。我到處看到中國的風(fēng)景。
另一方面,我交到一些認真的朋友,摩洛哥人,敘利亞人,塞內(nèi)加爾人,土耳其人,埃及人,以及印度人,西藏人,韓國人和安南人。
我也研究心理學(xué)。對我來說,一個自然社會學(xué)的學(xué)生,總是要使用分析和比較方法,來解剖人類的復(fù)雜本性和各式人種的社會現(xiàn)象。
因此,我承認我是中國人和東方人,具有這個種族的社會特點和一般特點。這并不意味我只愛中國,或者是東方沙文主義者。我在精神方面屬于全世界,因為我的教育和文化來自小孩、老人、圣賢、瘋子或知識分子,來自所有國家的課本。
然而,如果我去和本國人民一起工作,我會更方便,有更多成功機會。我應(yīng)該去我的母語國度,專注于那些關(guān)鍵重要的問題,涉及重新建立我們國家的社會平衡,以及首先確定中華民族的自體精神。
我的任務(wù)重大,需要長期準備。剩下的時間不多,因為巴黎的學(xué)生會已經(jīng)浪費了我的三個月時間。
我如此詳細友善描述我的心理起源,是為了證明我一點也不是多疑高傲的東方人。
我們互相結(jié)識,但你不了解我。我分析自我,研究自我。我的內(nèi)心修養(yǎng)不斷發(fā)展我的個性。我有缺點和優(yōu)點。如果我知道需要犧牲,那么我就犧牲,義無反顧,死而后已,沒有任何個人利益的打算,沒有想過我整個人為社會犧牲,整個社會會回頭來報答。我們應(yīng)該全部獻出,不要希冀報答,不要讓任何人受到損失。
我需要高傲嗎?毫無必要。人與人之間的敵對猜疑有什么用處?沒有任何存在的理由。
你不認識真正的東方人,或者認識不清。你使用西方尺度來衡量我們,你錯了。孔夫子也會變成多疑。
你,羅曼·羅蘭,你不應(yīng)該無視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無視決定人的心理形成的根本問題。高傲毋寧是一種個人性格,而非種族性的。不要把東方的懷疑主義和歐洲的高傲和多疑心理混淆。東方人有他們的思想和事物表達方式,要按原來樣子對待他們。以歐洲心理尺度來衡量中國人是一個嚴重錯誤。當(dāng)我研究一個人時,例如你,羅曼·羅蘭,我總是抽出本質(zhì)特性。我立即想到:這是一個西方人,西方人中最好的一個。
你知道我們不是在同一環(huán)境的同一影響下長大和受教育?;ハ嘀g應(yīng)該有看法分歧,我以為最重要的東西,可能對你是最不需要的,反之亦然。
你呢,我曾請你為我的小冊子寫序,你的答復(fù)兩次不同。最初,你寫道:“我寫關(guān)于你的演講詞的想法”,然后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后告訴我不寫了。
這件事,大家可以評判!如果是東方人,改變主意不寫是一個不誠實的人。但你是西方人,你的意旨至高無上。你們有本身原則,個人原則,自我獨立自主原則,以這個自我去對抗整個自然,對抗所有其他人的原則。羅曼·羅蘭后來不高興寫,他有理由拒絕我。但沉默呢?他忙于迫切的任務(wù)。但道歉呢?文明人應(yīng)該道歉。
你看當(dāng)我判斷日常社會事實時,我不偏不倚。這樣便能避免理解錯誤,這些錯誤是戰(zhàn)爭的主要原因。當(dāng)一個歐洲人和一個亞洲人互不理解,他們便訴諸武器。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在和杜修納夫人交談時,曾經(jīng)反復(fù)強調(diào)過。
所有這一切,需要時間和長期研究才能消除。一個曇花一現(xiàn)的大會并不足夠,無論如何,必然是膚淺的。
你們不要戰(zhàn)爭,我們也不要。但必須一直清除到它的胚胎去。你們支持受壓迫民族,必須首先理解他們,必須知道他們各自的心理。
所有與我密切來往的人都會跟你說,盛成是一個勤工儉學(xué)生。他們在我的行動和習(xí)慣中認識我,而不是通過我的表達或?qū)懽鞣绞剑驗槲也皇欠▏?,但要以字母語言描畫自己的思想。
我注意到你的信中另一個錯誤,中華民族的數(shù)目。所有歐洲人都像你那樣說。事實相反,我們到處都有人滿之患。這不是一種力量。
我們常說:“把一件東西實施到四億人身上很困難?!碑?dāng)我們抵抗外國帝國主義時,我們從來都不指望這一大群軟弱和惰性的人。我們說:“只有我一個人存在,只有我一個人為逝去的社會犧牲!”你看,這是我們的民族心理,和你以為的剛好相反。
一個歐洲人談?wù)撝袊?,沒有辦法不從宗教開始。這是大錯特錯。正是這樣把東方歐洲化了。請不要說傻話吧!
我的信必定過長。我希望表達了我的直率和人性的思想,希望用來作為罕見的有利因素,促進互相接近和友誼。
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日于塞特
信中提及的巴大容(Eugène Bataillon,1864-1953)教授,1924年被任命為蒙伯利埃大學(xué)生物系教授,兼任塞特海洋生物研究所所長。他有一個中國得意門生,就是前面提到的提出爭分庚款的朱洗(1900-1962)。這是一位真正的勤工儉學(xué)生,1920年6月到達法國,經(jīng)過五年勤工,積夠第一年學(xué)費,才在1925年考進大學(xué)。巴大容十分欣賞朱洗的優(yōu)秀表現(xiàn),幫助他解決了最棘手的學(xué)費問題,先讓他當(dāng)實驗室助手,再為他向里昂中法大學(xué)爭取到官費名額。他們共同署名的論文總共十四篇,1931年朱洗得到博士學(xué)位后回國,成為中國最知名的生物學(xué)家之一。
盛成的長信由頭到尾拒絕羅曼·羅蘭的批評,逐點反駁,恣情發(fā)揮,愈說愈起勁,失去控制,翻出寫序舊事來,不管人家解釋過拒絕寫序的原因,指責(zé)對方言而無信,要求道歉。
羅曼·羅蘭收信后,真的生氣了,立即在1月13日回信,并且在當(dāng)晚日記作了記錄:
和一個中國青年的通信
盛成在塞特海洋生物研究所工作。人聰明,但時常糊涂,激情思想和理智思想亂作一團,寬容與固執(zhí)的偏見互相沖突,堅持自己的短處更甚于長處。和日本人相比,我和認識的中國人更談得來。日本人是酸味和半甜半淡的混合物,感覺得出缺少古老的文化,缺少穩(wěn)重與和諧。
我拒絕為他的一本和平主義小冊子作序,他在里面侮辱基督教,故意不辨是非,無視我拒絕的真正理由,我用大字給他回信:
“我拒絕為你的小冊子寫序言,因為其中表現(xiàn)了一種對基督教的狹隘無知,夾帶著仇恨。因為我的意見沒有使你改變初衷?!?/p>
“我不受任何宗教或世俗信仰的約束,但我要求尊重西方或東方的高度精神價值。我拒絕助長亞洲的排斥異己或不理解,這與歐洲的不理解和排斥異己同樣有害?!?/p>
羅曼·羅蘭在日記中全文抄錄回信并不常見,一定是他認為很重要的才這樣做。這封信發(fā)出后,同樣出人意外,盛成只考慮了一兩天,便在1月17日作答:
親愛的羅曼·羅蘭,
要是我的母親在這里,在我面前,她會問我為何如此不開心,如此心事重重。我會把你一月十三日的信念給她聽。
然后她會要我讀演講詞,尤其關(guān)于基督教的主要段落。
她再要我重念你的信。
她思量再三……
她會跟我說:“你有一段離題的內(nèi)容要避免。你可以自由去攻擊東方、遠東或西方的圣賢,但不要扯得太遠,尤其在一本和平主義小冊子里?!?/p>
“對于西方的圣賢,被釘上十字架的耶穌,”她繼續(xù)說,“不要有惡意,要有人情味,他象征了全世界古往今來的痛苦?!?/p>
我靜靜地思量反省。
我的母親想知道寫信人的生平,她還沒有認識你。
她思索良久……
“我希望,”她對我說,“你不是因為羅曼·羅蘭沒有為你的小冊子寫序,而拒絕國際婦女爭取和平和自由聯(lián)盟的邀請,我很可能成為聯(lián)盟的成員之一。”
“不是,”我答道,“你的孩子屬于你,從你而來,一切為了你,無愧于你。不是,從來不是,你知道我,理解我,娘!”
她思索良久……
她要我再讀一遍你的信,以及我最后一封信。
讀完之后,她一定哭了。這位堅強勇敢的女性,像孩子擁抱母親那樣擁抱痛苦,她只為善良和公正的人無謂的分歧而流眼淚。
她一邊思索,一邊不斷流淚……
而我呢,我深深自省。
最后,她會這樣對我說:“我喜歡和平人士的互相諒解。你曉得人類受過太多排除異己和宗派歧見之苦。你要努力和羅曼·羅蘭好好相處?!?/p>
要是我事先聽到這些充滿良知的教訓(xùn),要是她在這里,這位人類社會永恒的祭品在我面前,我該如何回答我的仁慈母親?她是我的上帝,我的生命。
當(dāng)我反躬自省,感覺不到理直心安,即使對手無知愚蠢,我心中如何不感到害怕?
在風(fēng)暴中,我冷靜思量,精神不斷忙于探索,不讓任何沖動擾亂心靈。我尋覓,我尋覓。
我的母親如果在這里,她會向你提出這個問題:“親愛的羅曼·羅蘭,你如何調(diào)和宗教和人性問題,調(diào)和尊重宗教和人類痛苦?”
“我們只認識傳教士。他們希冀所有中國人都成為天主教徒,灌輸給他們‘除教會外,別無他救’?!?/p>
我的母親會對你說:“所有人都平等,所有人都是兄弟,共同一個母親——地球。我們應(yīng)該友好地問候。為何以槍炮、十字軍相見,為何以武力傳教,為何有犧牲者,有受難者?”
我們熱愛所有地方和所有時代的人類。
你們熱愛蘭斯大教堂,為它哭泣。我們在蓬戶柴門外面流淚,屋里住著善良正直和平的人,我們熱愛他們。你要求尊敬十字架上的基督,我們要求得到活著的基督的仁慈之愛,這些基督在陌生的世界里受苦,他們向敵人問好,如同向朋友問好一樣,他們和人民一起受苦。
我的大哥是肇和艦艦長,不久前被人暗殺,我的弟弟延武和一些侄子要為他復(fù)仇,我寫信給他們:“愛你的敵人,放棄復(fù)仇”。我的母親看到信,表示贊成。
我們熱愛母親,而我很熱愛基督,他背著十字架,走向受難地。我們崇敬仁慈的基督,他不是一個失敗者,而是生命的勝利者,痛苦的馴服者。他說:“主啊,饒恕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所為?!?/p>
這個受苦的偉大象征永遠留在我們痛苦受傷的心里。當(dāng)我們自己走上十字架路時,我們就會經(jīng)常記起他。
我的母親在那邊,在曦微晨光照耀下,站在三代寡婦、兩代孤兒居住的房子門檻上,而我呢,在這里,在拓湖的北部,我們兩個人,互相致送問好,充滿愛意與仁慈。
總之,她要我接受國際婦女爭取和平和自由聯(lián)盟的邀請,她說:“你代表我參加?!?/p>
這樣,我同意了。我犧牲自己,我不會有絲毫損失。我化為烏有,以求我們的共同體盛開鮮花,繼續(xù)存在!
無論如何,東方和西方要相互了解,才能打倒戰(zhàn)爭,確實地建立起和平。
懇切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七日
盛成好像從夢中清醒過來,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那么快那么徹底,從刁蠻小子變成乖孩兒,十足十的一百八十度。他使用與母親的對話,圓滑地傳達立場的轉(zhuǎn)變,可能與他正在寫作《我的母親》有關(guān)。他在信封里塞進一張以他的母親半身照片制作的明信片,在上面寫了一句話:“她是我的母親,引導(dǎo)我的思想和生活。盛成”,后來出書時印在扉頁上。
羅曼·羅蘭收信后心情愉快,以為自己的忠告起了作用,寫了一封回信,使用了不常見的輕松語調(diào),好像安慰認錯的小孩:
親愛的朋友,
你高貴的母親(我在寄來的照片中看到深沉和銳利的思想),她一點也不必悲傷!她有一個善心的兒子,有時被年輕人的熱情拖向偏頗,但實際上熱愛公正和事實。
你看,成君,永遠不要把一種神圣的事業(yè)及其不相稱的代表混為一談。最純潔的思想總是被一些偽善者拿去利用。偽基督徒,偽佛教徒,自由理性和無私學(xué)問的偽信徒,他們來自同一種面粉,里面有蟲。我們要扔掉這些生蟲面粉!向活的麥子致敬!我們一起反對各個陣營的偽善者!我們一起支持各個陣營的神人!——對我來說,“神人”(Le Divin)是人的最高形態(tài),不朽的麥粒。神人在基督身上,在佛的身上,在甘地、貝多芬身上,在世界上九個或十個最純粹光明的人身上。也在純粹誠實的卑微者身上,他們是一群火花。我把所有這些人集合在我的愛中。
至于國際婦女爭取和平和自由聯(lián)盟,我本人尊重這個組織,但交換意見時我的看法不受束縛。你不必犧牲自己!只有“心這樣跟你說”(正如法國人的說法),只有跟你的夏天計劃配合,你才去參加吧。
致意。
羅曼·羅蘭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九日于維爾納夫
盛成看到對方輕易接受他的變化,松了一口氣,回復(fù)先前使用的親昵語言: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們一起反對各種陣營的偽善者!我們?yōu)榱颂煜碌娜藞F結(jié)起來!我和釋伽牟尼在一起,支持宗教平等。佛,活人,精神,三者平等,沒有絲毫不同。
我到達法國兩個月后,在萬多門中學(xué),通過一位老師,和他的老朋友白理愛的詩篇《贈遠人》(A un Ami)唱和:
“是的,親愛的兄弟,我們雖然遠隔一方,但我們的心地,我們的精神,我們的良心完完全全一樣。我們愛善,愛真,愛美。我們痛恨惡,痛恨假,痛恨丑。我們保衛(wèi)和尊敬文明人,我們打擊和驅(qū)逐野蠻人……”
對我來說,“文明人”是人,“野蠻人”是非人。
我不相信上帝,不問自己是否名列仙班,但我愛人類,愛活的麥子種種生命,我屬于其中。我愛受苦的人,沒有他們,這個世界將貧瘠和干枯,人將沒有靈魂,不朽的麥子將要死亡。
我的母親和我,我們連結(jié)在愛中?;奖持旨?,蘇格拉底喝下毒堇,孔子和他的子弟在陳國挨餓,胡斯燒死在火刑柴堆上,伽利略在法庭前下跪,陀斯妥也夫斯流放西伯利亞,甘地面對印度的種姓等級和英國法官,佛因為念及痛苦,周游四方找尋眾生苦難,礦工在井底深處,鐵路工人在事故的天空下,大郵船的技工在熱帶海洋,泥水匠住在寒風(fēng)中的陋屋,所有勤懇的勞動者生活在機械式的苦難中,生活在經(jīng)濟、政治和精神的折磨下。我們把他們?nèi)繄F結(jié)到人類深厚之愛中。
仁慈的貝多芬適逢百年華誕,我們在此向他致敬,這位偉人以音樂顯示了我們傷痕滿布心靈的希望。歡樂經(jīng)由痛苦而來。
我們的心既靈敏又明智,在這位天才大師兄面前互相調(diào)好音。盡管有幾條弦不搭配,我們調(diào)校好樂器,以我們熱情、憧憬和希望的全部聲音,在所有戰(zhàn)場上奏起和平協(xié)奏曲。偉大的貝多芬來指揮這隊友好的樂隊,由兩個人道主義者組成:白種人和黃種人。月夜天空下,有一堆收割好的金黃色莊稼,芬芳大地的古老寺院鐘聲鳴響,一種新的調(diào)子,全新的調(diào)子,響起的聲音不帶激情,而是低沉莊嚴。人們聽見來自山谷的小溪潺潺水聲,分不清是黃河或是萊茵河。這時候,兩只飛禽:一只沉思的天鵝,一只唱著“緡蠻,緡蠻!”的黃鳥,來到大同世界的高山和湖泊的丘隅居住下來。天鵝唱出神圣音調(diào),黃鳥唱出人性音調(diào)。貝多芬盡管失聰,細心聆聽,寫出最后的百年華誕交響樂,回應(yīng)聽到的歌聲。他把這種新的精神音調(diào)送回給全人類。
你和我,我們一齊高唱《國際歌》,向偉大的藝術(shù)家致敬和感謝。
下一封信再談我的打算,把小冊子對基督教義的批評刪除。朋友們希望我增加更多材料,重版時補充到中國的章節(jié)里。我也會談我的書稿《母親和我》。我是否一個優(yōu)秀的傳遞信息的人?讓大家裁決。你也要告訴我,對嗎?
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四于塞特
這封信完全按照羅曼·羅蘭的調(diào)子發(fā)揮,好像擴大了的回聲。信中提到白理愛的《贈遠人》,后來收入《海外工讀十年紀實》,詩很長,開頭和結(jié)尾是這樣的:
中國人,遠方兄弟,與我同而不同的兄弟,
與我近而極遠的兄弟,
好像你是在世界那邊的兄弟!
[……]
然而,我害怕,哦,我遠方的兄弟,
我怕你千年來的王道,
受西方屠殺熱癥的傳染。
你要走[從]夢中、和平中醒來,
——哦,我們殘忍性許多次傷害了的和平——
或者,將來有一天,我們見你們的兵士
立在日本帝國旗下,蜂蟻一般的到我們的平原上來!
因此,我的友誼搖動,
灌滿了的憂悶與惶恐。
無知之中——疑與愿——
全向你那遠方海邊走來。(盛成譯文)
貝多芬在這封信中占了很大篇幅,因為盛成知道他在羅曼·羅蘭心中的位置,他借用了漢學(xué)家包氏翻譯的孔子《大學(xué)》一句詩,自比為“緡蠻黃鳥,止于丘隅”。
信的最后一段說打算聽從勸告,修改《和平中國》,但要重版時才做。這也解釋了之前為何使用攻擊口吻,出版社得不到羅曼·羅蘭序言,但接受了這本書,另找人寫序。對盛成來說,出版既然不成問題,羅曼·羅蘭也不重要,便率性爆發(fā)心中的不滿。
他不知道這樣一來,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羅曼·羅蘭愿意指導(dǎo)他修改作品,已經(jīng)是踏上成功階梯的一半,如果按照勸告去認真思考,改進文章質(zhì)量,爭取到大師寫序,這本書將不會默默無聞。盛成所有回憶文字沒有一句提到這本書,因為書出版后,幾乎沒有傳媒報道。甚至?xí)螘r出版,也沒有人知道,書內(nèi)沒有印上出版日期。

盛成法文演講集《和平中國》(1927年)
最早報道的傳媒是《人道報》,1927年3月31日圖書欄談到此書,指出一個奇怪特點:
《和平中國》在里昂出版,由和平主義報紙的羅澤夫人作序。很可惜,既未印上出版社的名字,也沒有定價,似乎無意公開發(fā)行。
《人道報》還注意到另一點,“作者不止是一個和平主義分子。他陳述的事實所導(dǎo)致的結(jié)論,比他所說的要更激進”。這正羅曼·羅蘭提出的警告,單方面猛烈攻擊西方文明,尤其天主教,會加劇仇恨和沖突。
一年半后,1928年9月16日,一份猶太周刊《各國人民呼聲》(Les Cris des peuples)在“新書欄”第一次談到《和平中國》,這么晚還介紹,因為盛成此時已藉《我的母親》出名:
大家知道盛成其人。他出版了為塞特世界語工人所作演講的小冊子。他以法文宣講,相當(dāng)吸引人。如果說已經(jīng)解釋清楚了中國民族主義運動及其反抗的機制原則,未免夸張。
盛成有一個缺點。他寫作純政治或政治經(jīng)濟時,總不忘自己是文學(xué)家,結(jié)果有時寫出純粹的詩歌……
盛成的來信還有另一個重要信息,他的書稿《我的母親》接近完成。他的態(tài)度急劇轉(zhuǎn)變與此直接關(guān)連,他再一次需要找人寫序。
從這時開始,他的來信相當(dāng)頻密。3月中旬,他到了地中海小鎮(zhèn)艾格莫爾特,十三世紀十字軍東征時,法王路易九世兩次率軍從這里出發(fā)。他寄出的明信片,上面印著當(dāng)?shù)氐墓爬宪娛碌飿强凳刻苟∷?,?lián)系到他對西方傳教士在華活動的攻擊,這個選擇盡在不言中:
親愛的羅曼·羅蘭,
這個進行過世紀連綿宗教戰(zhàn)爭的城市,給人一種永遠溫和的感覺,這種感覺的基礎(chǔ)改變了嗎?今天,人們安心回到這個完全寧靜的城市,這里的居民對先前的戰(zhàn)爭和目前的威脅一無所知。我想學(xué)他們的樣子。唉,但只能一時半刻。
盛成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九日于艾格莫爾特
四天后,3月24日,國民黨北伐軍攻占南京,發(fā)生暴力事件,一些外國人遇害,兩艘英美艦炮轟山邊周圍地區(qū),傷及民居,造成死傷。盛成是《人道報》的讀者,該報在26日頭條報道這件消息,“二十分鐘炮轟”,“南京一片廢墟,到處大火”,還專門發(fā)了一條專電,“據(jù)廣州政府今天下午消息”,“估計三千人死亡”。盛成家鄉(xiāng)在南京附近,聽到消息后十分憤怒,寫信給羅曼·羅蘭:
親愛的羅曼·羅蘭,
野蠻人轟炸我的城市,毀壞我的古跡,向我的父母兄弟輩挑戰(zhàn)!
多么離奇的尊敬神明的舉動!南京,這個千年古都,我心愛的城市,成為西方文明的祭品!
我的母親,如果她沒有被炸死,會在這座萬人冢前哭泣。二十分鐘,不過二十分鐘,萬人冢便拔地而起,多么快速的杰作!
她如此熱愛千年歷史的長城,跟我們說,長城象征了建造者的血汗和建筑師的天才頭腦。
現(xiàn)在南京被炸,這么多古跡將化作廢墟,這么多人類的勞作化為灰燼。多么文明的野蠻舉動!
等著吧,復(fù)仇精神正在影響四億人民的人心,有朝一天,他們來轟炸你們的倫敦,你們的巴黎,你們的羅馬!
以野蠻對付野蠻!人類往何處去?它走向文明!
唉!……
我擔(dān)心中華帝國主義緊接中華帝國的解放。當(dāng)所有人起來行動前進,兩者之間沒有界線。
拿破侖是解放者,也是皇帝,殺人兇手和放火犯!
我曾經(jīng)如此熱切希望廣東軍打贏仗,面對這場勝利,我充滿疑問,十分害怕。
冒失的老鼠喚醒了雄心的獅子,它開紿擺脫身上的鎖鏈,老鼠的薄弱鎖鏈。獅子不會到此停止,繼續(xù)下去,遲早擺脫掉所有老鼠的鎖鏈。
中國站起來,不會停下來,不,永遠不會停下來。系統(tǒng)軍事化之后,這個可怕的中國終有一天會令全世界害怕。尤其復(fù)仇的情緒,存在于這個飽受不公正行為的民族心靈里。
二十世紀或二十一世紀將出現(xiàn)一個始皇帝。始皇帝是暴君,曾經(jīng)殺害有勇氣的書生,焚燒各種古籍,以他的可怕的秦王朝的名字,令中國揚名海外。
我不希望發(fā)生□□[原件破損缺字]我譴責(zé)始皇帝之流的帝國主義,正如我譴責(zé)拿破侖和墨索里尼之流的帝國主義。
人類只有一體,獨一無二,這種人類獨一性團結(jié)起來就是力量。
我們不要刺激劑,更需要鎮(zhèn)靜劑和緩和劑,用來驅(qū)除害人的無休止征服熱病。
讓生命來培養(yǎng)我們更好地互愛。所有國家的礦工,當(dāng)他們會面時,都知道他們是黑暗地獄的兄弟。
親愛的羅曼·羅蘭,當(dāng)我知道南京被炸的消息時,我感到萬石穿心,在心里千百次祈求和平。
被炸的南京在我傷痕滿布的心里,我向你呼吁:讓所有人民團結(jié)起來!
而我期望得到鎮(zhèn)靜劑!
友好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八日于塞特
盛成寄出信后,前往蒙伯利埃,蘇格蘭學(xué)院介德斯教授組織了一個旅行團,讓他免費參加。他與一群從英國來的學(xué)生,一起到法國西南部,參觀史前洞穴、教堂和古羅馬遺跡?;顒訒r間不長,完畢后,他意猶未盡,一個人從蒙伯利埃出發(fā),游覽了附近的名勝。4月3日,他來到加爾輸水道橋。這道架空橋是世界聞名的古跡,公元一世紀由羅馬人建造,現(xiàn)在還有一段保存完好,三層疊建,長約三百米,高約五十米,這是現(xiàn)存最高的古羅馬輸水道橋,在大自然中顯得十分壯麗。睹物思鄉(xiāng),他想起了南京,買了一張水道橋明信片,寫了一封短柬給羅曼·羅蘭:
親愛的羅曼·羅蘭,
如果中國人來轟炸這座加爾輸水道橋,你有何話說?然而,那些無情的人轟炸了南京的加爾輸水道橋。
友好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盛成寄出這兩封信的時候,羅曼·羅蘭剛好不在瑞士,他和妹妹瑪?shù)绿m在3月26日動身,前往維也納參加貝多芬百歲華誕紀念活動,至4月5日才回來。當(dāng)他看到來信后,立即寫了一張明信片短柬安慰:
盛成君,
我從維也納歸來,在那里參加了貝多芬的紀念會??吹絹硇牛夷苷f什么呢?我對歐洲的野蠻行為沒有任何幻想。我知道歐洲會滅亡。我從青少年時期開始便預(yù)感到悲劇的命運。不過,我們?nèi)匀灰獡尵壤碇堑奈⑷豕饷?,它在搖晃,受到威脅。我也希望你的城市不如最初的消息令人擔(dān)心那樣全部被毀。尤其你的母親能保平安!謹此表示我不安的同情。我反對“野蠻人”,無論來自哪一個國家,都是我的敵人。
此復(fù)。
羅曼·羅蘭
一九二七年四月七日于維爾納夫
盛成的信充滿復(fù)仇呼喊,羅曼·羅蘭理解他的心情。他經(jīng)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知道戰(zhàn)爭亂局下的傳言不一定全是事實,后來證實,死亡人數(shù)不如最初所說三千人那么嚴重。
中國郵件到法國費時一個多月,這時離南京事件才二十多天,盛成不會那么快收到家書,十分擔(dān)心家人的安全。羅曼·羅蘭的信充滿同情,讓他稍為緩和下來,接下來的信顯得平靜一些:
親愛的羅曼·羅蘭,
感謝來信,尤其感謝對我的可憐母親的關(guān)懷。
我還有母親嗎?我再沒有母親了嗎?
母親還在嗎?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嗎?
這個活著的受難象征在哪里?
孤女,寡婦,母親,一個兒子被謀殺,一個兒子遠離身邊,一個在戰(zhàn)場上,一個女兒是啞巴。她有多少種生活,便有多少種痛苦?,F(xiàn)在,她沒有消息了!
要是她還在,在她的周圍,大炮在演講,滔滔不斷,滔滔不斷……但是緩慢低沉,緩慢低沉。槍桿子在奏樂,奏一首圓舞曲,無休無止,無休無止……!
要是她還在,在她的周圍,有多少畫,多少圖,多少色彩!
要是她還在,在她的周圍,湖泊,高山;骨堆,血海。山河倒塌,心靈顫抖。
要是她還在,在她的周圍,長官的權(quán)威,士兵的日子!
要是她還在,在她的周圍,有驚駭?shù)淖婺?,恐懼的嫂子,?zhèn)定的長侄子,無意識啼哭的小孩子,還有一次又一次驚愕的妹妹,她又聾又啞,也不知道是福是禍。我的母親必須照顧家人,他們奪去她少有的安寧和僅余的力量。她要供養(yǎng)這個大家庭,沒有經(jīng)濟來源,很久以來便入不敷出,欠下一筆要命的沉重債務(wù)。這種狀況起因于連年戰(zhàn)爭,家人相繼去世,疾病不斷,一年旱一年澇,無情地打擊我的家庭,似乎上帝最終要收拾我可憐的母親。她還要掛念我們兩個人,延武和我。延武是我心愛的弟弟,他是學(xué)生兵,從十五歲起就忙于解放我們的國家,在革命曙光到來之前出生入死。我是勤工儉學(xué)生,陷入個人生活日常煩惱中,陷入家人和整個人類的巨大憂慮中。
我再也不能往下想。
然而,圣人廟半月湖的綠柳紅桃不斷撫慰我可憐的母親。
春天將把中國恢復(fù)過來。
我的希望在眼睛里,我向遠方眺望。我的目光溫柔、遙遠、良善,我的希望溫柔、美好,送給受難中可憐的母親,她站在長江邊,江水已在春天陽光下閃耀,我的希望無聲地充滿一切。
這便是你說的一線光明,它在搖晃,受到威脅,但仍然繼續(xù)閃耀,不久便會發(fā)出精神的光芒!我們的也一樣!
盛成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三日
這個時期,盛成用了很多時間進行政治活動。5月5日,他參加在尼姆城舉行的聲援薩柯-凡宰特(Sacco-Vanzetti)的集會,并且在會上發(fā)言。薩柯-凡宰特事件發(fā)生在美國,1921年,兩個意大利移民,一個工人,一個漁販,被控搶劫殺人,被判死刑。他們都是無政府主義者,由于證據(jù)不充分,被認為是一場政治和排外主義的審判,引起全世界的抗議浪潮,各國出現(xiàn)營救委員會。上訴和重審持續(xù)了七年,1927年最后定罪,決定八月執(zhí)行,抗議浪潮一浪比一浪高。盛成不是唯一對這件事關(guān)心的中國人,巴金在這年五月到法國,比他更加投入。曾經(jīng)和獄中的凡宰特通信,翻譯了他的自傳,這段經(jīng)歷催生了他的第一部小說《滅亡》。
集會兩天后,5月8日,盛成寫信給羅曼·羅蘭,附寄一張剪報,來自地方報紙《小普羅旺斯人報》(Le Petit Provin?al)5月6日的報道,里面提到盛成在集會上發(fā)言。信內(nèi)附有發(fā)言稿,四頁打字紙,首頁上端手書:“致羅曼·羅蘭,深切敬意,盛成”:
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在尼姆市約萊斯集會上的演講
女公民們,男公民們,同志們:
全世界的勞動者,當(dāng)你們看到在斷頭臺旁邊的地上掉下一個人頭,新近砍下來的人頭,仍在蹦跳,已經(jīng)布滿泥塵和鮮血,同志和朋友們,人和勞動者們,你們趕快打聽:
“可憐人,他做了什么事?”
如果這是一位革命者,我會對你們說:他死得其所!
你們會問:怎么回事?
人頭在我們前面仍在蹦跳,不是嗎?
我一下子就想起蘇格拉底和毒堇,耶穌和十字架,胡斯和火刑堆,我狂叫一聲:
真的,資產(chǎn)階級有一條法律。根據(jù)這條法律,他們都應(yīng)該去死,盡管找不到罪狀。
你們會說什么呢?你們意識到作為人和勞動者的責(zé)任,你們關(guān)心公平和真理。
你們跟我說,我們以后不讓任何無辜者死在斷頭臺上!不讓!不讓!
當(dāng)你們知道被判刑者的命運,當(dāng)你們?yōu)樯鐣黄茐亩鴼鈶?,你們看到這兩個人登上電椅,這兩個革命者,兩個靈魂,兩顆心,兩個蘇格拉底,兩個耶穌,兩個無辜者,兩個囚犯,今天仍然活著,明天就要死去;而他們呢,他們是兩個英雄,兩個在二十世紀殉道者名冊上的受電刑的人。你們是誠實的勞動者,公正的人,你們都是勇敢和公正的人,你們要對劊子手說:不!不能殺他們!打倒階級的判決!
薩柯和凡宰特,他們兩個人,肩并肩,不久就要登上死者的寶座!
薩柯干了什么事?凡宰特干了什么事?他們兩人像你們一樣,為了生計而工作。他們兩人像你們一樣,生產(chǎn)東西來消費。
但是大群的美國資本主義走狗,要把他們處死。這些人一向做盡壞事,接二連三出賣無辜者的鮮血,從前是蘇格拉底和耶穌,今天是薩柯和凡宰特。
這對他們有什么要緊?一個耶穌或者一個蘇格拉底?一個薩柯或者一個凡宰特?世界多兩個人或者少兩個人而已!但是,他們找不到把這兩個人處死的理由。
狼主人要吃羔羊,總能找到借口。
偽造的證詞,真正的警察陷害!
薩柯和凡宰特兩人首先被控在布里奇沃特搶劫,然后被控在南布倫特里殺人,他們沒有犯過罪,資產(chǎn)階級在他們身上找不到任何入罪的東西,而他們兩人,雖然無辜,卻已經(jīng)被判死刑,永遠死去。
強大的美國資本主義沒有錯,他們放肆進行階級審判!
他們對這兩個人窮追不放,暴力迫供,狂吼怒喊:
“薩柯和凡宰特……以他們的思想……和無政府主義宣傳……煽動……人民……暴動!”
發(fā)瘋的美國資本主義已經(jīng)拜倒在復(fù)仇之神涅墨西斯跟前,仇恨和叫喊升級:
“干掉他們!趁他們在我們手中,把他們從這個世界干掉!”
判決了死刑,但是執(zhí)行還在等待第七次上訴,也就是最后一次。這場可恥的判決招致世界各地憤怒的爆發(fā),越來越激烈。
自從一九二〇年五月五日,薩柯和凡宰特便被關(guān)進美國監(jiān)牢。最初只被控革命陰謀,然后被控在布里奇沃特搶劫,最后被控殺害鞋廠出納主任。經(jīng)過十三個月預(yù)審調(diào)查后,一九二一年六月初在戴德姆開庭審判。陪審團征召而來。薩柯和凡宰特輕易證明和罪行完全無關(guān)。很多證人證實被告的口供。
兩個前司法部門官員,勞倫斯·萊特曼和弗烈·約翰·韋安德開始講真話,在法官中引起極大憤怒和不安。在此期間,南布倫特里的真正罪犯切萊斯蒂諾·馬德羅斯突然全盤認罪。檢查官蘭尼怒不可遏,驚慌失措。法官韋伯斯特·塞耶比龐提烏斯·彼拉多總督更壞,獨自一人丑惡地判決兩個無辜者死刑。
***
這個是凡宰特,不戴帽子,高額頭,頭發(fā)在兩側(cè),長形臉孔,眼神寬容良善,一個普通人的鼻子和一撮長胡子。這個美好的腦袋在一個健壯軀體上面。他戴著手銬。
左邊是他的忠心同伴,知心同志,安慰者朋友,他的尼古拉·薩柯。他也是高額頭,身材高大,不戴帽子,欖形臉孔,眼睛靈活,富于表情。臉頰略為突出,耳朵豎起,下巴輪廓清晰,舉止溫和。這顆頭顱充滿機智,青春,充滿明日曙光的革命智慧。
薩柯和凡宰特是意大利人,良善的意大利人,他們是無政府主義者,良善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們像古羅馬競技場的多立克柱子那樣勇中有細。這是革命理想圣廟的方形殿!這是被長期忍受的痛苦磨成圓形的方形殿!
他們怎么會是殺人犯!他們從未想過在競技場上殺害人類,從未想過參加大屠殺,參加世界大戰(zhàn)那樣的合法謀殺。
不,他們的樣子不像謀殺犯,塞耶法官自己卻有那樣的神氣,頭戴瓜皮帽,狡黠的小眼睛,鷹鼻子,嘴巴像倒放的羊角包。
然而,薩柯和凡宰特正在牢中,到今年剛好七年,高等法院駁回六次上訴,一次又一次,把我們的同志迫到絕地。
他們做過什么壞事?沒有,沒有任何壞事,沒有,一點也沒有,完全沒有,完完全全沒有!
但是罪魁禍首的塞耶,這個萬惡的法官把他們定罪,他說:
“這兩個人,就算沒有實際犯罪,道德上也有罪,因為他們是現(xiàn)行制度的敵人,因為他們是無政府主義者,因為他們在美國居留期間,宣傳必須打倒社會制度,這本身就是一種罪?!?/p>
整整七年,這個該死的法官以冰冷、頑固、無情的仇恨,不斷追查這兩位多立克柱子工會分子。每一次可恥的審判都由他當(dāng)庭長,把被告當(dāng)作賤民對待,因為他們被視為階級敵人,必須毫不留情追查。
漫長的七年時間,死亡懸掛在無辜者頭上,最近又是這個法官宣稱:
“我本來可以延長兩個犯人的生命,但有何用處?我大大縮短兩個犯人的生命,但我細致研究過案情,心中坦然。我準備接受上帝的審判。”
另一方面,預(yù)告將有一場大規(guī)??棺h運動,反對執(zhí)行兩個意大利人的死刑。
到了把他們除掉的時候了,不是嗎?讓他們無限期留在奄奄待斃境地中有何好處?啊,人道的法官,處死他們,不就是救了他們嗎?你們認為,薩柯和凡宰特該死。
就這樣,兩個仍然清白的人一下子被判死刑,永遠死去!
就這樣,薩柯和凡宰特白天黑夜等待最后解脫,或者死亡,或者自由。
七年來,他們的家人一起受難,你們看到薩柯的女兒的時候不是很感動嗎?她的姿勢特別像十字架下的瑪?shù)绿m。她一心專注著讓仍然年輕的父親獲得釋放。她的目光穿過未知事物,充滿焦慮,正在祈禱:沉默!沉默!沉默!她年紀那么小,正在找尋寬容,找尋向?qū)捜蓍_放的心。
根據(jù)法律,她的父親有罪,因為他和凡宰特拒絕拿起利劍,參加世界大屠殺。
根據(jù)法律,她的父親有罪,因為他要做有人性的人,一心為了人類!
根據(jù)法律,她的父親有罪,因為他無辜,因為他不屬于罪惡世界。
根據(jù)法律,她的父親有罪,因為他是勞動者,工會分子,無政府主義者。
人類,可憐的人類,人類也是罪犯,可憐的人類!他們像葡萄新枝,被扔到外面干枯。把他們撿起來,扔進火中,就會發(fā)出熾熱的火焰。
薩柯和凡宰特就是這樣,他們在世界外面,人類把他們和世界分開。因此世界痛打他們。
他們兩人一起被判決進地獄受苦,挨饑受寒,精神被折磨。他們想摘果子,樹枝也往后退,清水遠遠逃離他們的嘴唇。他們的家人遠離他們,在無聲祈禱。
公民們,同志們,啊,你們能夠享受甜蜜的睡眠,想一下薩柯,想一下凡宰特,想一下他們的家人,痛苦妨礙了他們?nèi)胨?!啊,你們富足,想一下飽受苦難的社會受害者!你們自由,你們活著,記住苦難的勞動者,苦難的兄弟,國際帝國主義每天在殺害他們,監(jiān)禁他們!
七年之間,薩柯和凡宰特被人從監(jiān)獄拖去精神病院,拖去高級法院,又從高級法院拖到監(jiān)獄。他們同瘋癲、法庭和死亡輪流斗爭,他們絕食。
今天,死亡戰(zhàn)勝了司法和瘋癲。
死亡和七月十日越來越近,雄雞很快便不再啼叫。到時太遲了!
太陽已經(jīng)失去光輝,凄涼幽暗,在查爾斯頓州監(jiān)獄的黑暗深處,陰森的電椅在等待我們兩位朋友,他們以革命者最溫和、最驕傲的神情望向我們。像蘇格拉底,像耶穌,像胡斯那樣,泰然自若登上斷頭臺。在接受電流時,他們說:
“??!電啊,你殺死我們。這樣很好,因為你把我們從長期飽受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但是,你能夠同時殺死我們的理想嗎?”
可憐的電,如果你的能力到此為止,你殺不死人,因為你什么都沒有殺死。你只殺死軀體,軀體里面有精神,你沒有殺死包含軀體的精神。個別的人死了,集體的精神無法殺死。革命者薩柯和凡宰特,是永恒的勝利者!
但是我們,我們讓他們被定罪。但是我們,沒有能夠改正司法錯誤。但是我們,沒有想到苦難的人。但是我們,沒有想到被壓迫的人,可憐和痛苦的人。但是我們,忘記了薩柯和凡宰特,讓資產(chǎn)階級有機會圍著斷頭臺,在仍在跳動的尸體前面起舞,在查爾斯頓州起舞。我們是懦夫,我們是罪人。我們不是人,沒有盡到人的責(zé)任。他們死了,他們?nèi)曰钪N覀兓钪?,但我們已?jīng)死了。我們還有勇氣活著嗎?生活在怯懦中,恥辱中,麻木不仁中,我們不過是活的死人!死的活人!
你們,無產(chǎn)階級法官,你們,至高無上的人民,你們能夠,只有你們還能夠阻止正在實現(xiàn)的罪行。必須把薩柯與凡宰特,和全人類一起交到美國劊子手的手中。
你們聽一下全世界的學(xué)者和作家的聲音。本世紀最偉大、最高尚的良心之一愛恩斯坦打電報給華盛頓。其他人,像羅曼·羅蘭,巴比塞,伊斯特拉迪,彼奧赫,塞維琳,諾阿依伯爵夫人,維爾特,杜阿梅爾等一起寄了一封請愿信:
“薩柯和凡宰特兩個人被判處死刑,提出來的罪證如此漏洞百出(一百五十人作證否定,其中有幾個不在場證明,只有兩人指證,一個是職業(yè)扒手,另一個是妓女),一拖再拖,企圖得到犯罪證據(jù),差不多六年過去了,仍在等待?!?/p>
“從來沒有一個國家的司法歷史,從判決到終審過去這么長的時間。兩千個白天,兩千個黑夜,這兩位不幸者過著等待死刑即將來臨的生活(他們沒有一分鐘不在申訴冤情)。”
“我們很不安,這種情況不正常,牽強的定罪,加上過去這段時間,沒有出現(xiàn)任何確鑿證據(jù),所有以下簽名人支持被判刑者的請求,對他們的命運作出最后的判決:死刑,他們成為殉道者;釋放,他們成為公民。”
知識界發(fā)言了。同志們,工人們,現(xiàn)在輪到我們呼喊。
我們?nèi)棺h這場針對善良工會分子和革命者的令人發(fā)指的謀殺,抗議這場針對無辜者的合法謀殺,我們要求立即釋放他們!
從前,他們可以架起火刑堆,支起十字架。今天,我們不能讓無辜者在我們眼前坐上電椅。
我們高呼:
“資產(chǎn)階級分子,你們無權(quán)支配薩柯和凡宰特。當(dāng)心你們自己!他們的榜樣起碼會加強我們的意志,我們的革命隊伍更加團結(jié),比任何時間消除過去導(dǎo)致失敗的分裂,我們向你們斗爭,一直到最后勝利!同志們,大家動手!”
在白天的暗淡光線里,在殺人的電力里,讓我們準備好!
自由的保衛(wèi)者,起來,反對階級司法。起來,雷聲轟隆,社會在震動!
這是最后的斗爭。全靠自己救自己!
太陽將永遠閃耀!
薩柯和凡宰特萬歲!
盛成 無產(chǎn)者大學(xué)生
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
薩柯-凡宰特事件是當(dāng)年的世界大事,羅曼·羅蘭不僅知道,而且屬于最早參加抗議的西歐作家。1921年10月,事件剛剛開始,法官判詞尚未正式發(fā)表,他便與法郎士、巴比塞和女作塞維蓮(Séverine,1855-1929)聯(lián)署致美國總統(tǒng)的電報;1927年4月,事件進入最后階段,他與愛恩斯坦和巴比塞,代表保衛(wèi)法西斯和白色恐怖受害者委員會致電美國總統(tǒng);同年8月20日,距離行刑僅三天,他仍不放棄努力,獨自一人致電馬薩諸塞州長:
一個美國朋友要求閣下特赦薩柯和凡宰特,即使他們有罪,人道這樣要求。羅曼·羅蘭
8月24日,行刑已經(jīng)執(zhí)行的消息傳到巴黎,羅曼·羅蘭寫了一封長信給一位美國朋友,把沉痛的哀思,通過他傳達給美國人:“世界良心被這事件污辱。所有深刻的世界良心被污辱都鐫刻在歷史上,最終會清算。”信件刊登在紐約《國家》周刊及其他報章上,五十年后,馬薩諸塞州為薩柯和凡宰特平反。
盛成給羅曼·羅蘭的信,實際是一個藉口,沒有談薩柯—凡宰特事件,而是長篇大論解釋他的演講技巧: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打算在八月份離開法國,如果可能,先往德國,然后去俄羅斯。
我在那里停留幾個月。然后返回中國。
我從尼姆城給你寄過一張明信片。
隨信附上我的演講稿。
你一定比聽眾更能感覺到這篇演說的技巧。
這是一種口頭奏鳴曲,對嗎?我已經(jīng)試過幾次,每次都成功。
寄上的這篇講稿,很容易覺察內(nèi)分四個不同部分:開場部、諧謔曲、慢板和結(jié)束部。
“Ou”占主要地位,“O”陪伴在旁。
“s”和“?”發(fā)出哨聲。
開場白本身包括三部分:活躍、更活躍和適度活躍。
諧謔曲輕松,平靜和高音。
慢板短小,緩慢,活躍和低沉。
結(jié)束部包括六部分:一,“呵,你們……”二,“七年間……”三,“但是我們……”四,“你們……”五,“你們聽一下……”六,“我們……”。
這種演講奏鳴曲,意下如何?
很樂意聽到批評。
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五月八日于塞特
盛成是一個喜歡演講的人,蒙伯利埃地方左派報刊《小南方人》(Le Petit Méridional)至少報道過他的五次活動,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都是由平民教育會(Société d'enseignement populaire)組織,為工人學(xué)員舉行講座。前者在1922年1月,介紹中國文明及對西方看法,通告說他是“中國國民黨重要人物”。后者在1935年4月,他出國為“故宮盜寶案”作秘密調(diào)查,第二次到法國,雖然路過,停留時間很短,仍到南部的蒙伯利埃去演講,講題“東方與西方”,報刊介紹他是“中國河南大學(xué)農(nóng)學(xué)系教授”。
像這次尼姆的群眾集會,對他來說也不是新鮮事。他在1922年10月,參加了蒙伯利埃左派組織紀念約萊斯大會及游行,他是最后發(fā)言的三位演講者之一,報刊報道他的身份是“中國南京大學(xué)教授”,這些不斷更換的身份名銜,明顯錯誤,但不知錯自何來。
盛成對自己的演講技巧自豪,在回憶文字留下回響:
關(guān)于薩克、樊采提提案我終日奔波,到處去演講,在黎門斗牛場與橙城之古戲園,到者萬人,在畢錫埃游行,到者十萬人。
這三個地方只有尼姆(盛成譯黎門)得到證實,但地點不在古羅馬競技場,而在由學(xué)校教堂改建的會議廳,可容人數(shù)兩千:
尼姆市七日消息。
由薩柯-凡宰特營救委員會發(fā)起,二千勞動者參加星期四在約萊士大廳舉行的集會。中國學(xué)生盛成和吉紐譴責(zé)美國的階級法庭判處兩個無辜工人死刑。會議結(jié)束時,全體通過向美國大使館致送決議書。(《人道報》1927年5月8日)
這個時期的盛成不僅在政治上十分活躍,而且對音樂突然很感興趣。在宣揚奏鳴曲演說技巧后,下一封信以音樂為題:
親愛的羅曼·羅蘭,
昨天晚上,我聽了瓦格納、巴赫和貝多芬的作品。
一個大海在我心里泛濫!
我明白《唐豪瑟》是一個流放的故事,這是作者本身動人的故事。我仿佛看見樅樹中一間小屋,經(jīng)過這么多動亂的日子后,一個靜謐的夜晚,一個男人,一個革命者,天生敏感,富于情感,正在敘述他的生平。突然間,傳來追逐聲,馬匹奔跑聲,啊,可憐的瓦格納,你在巴黎倒好安寧!他敘述,他敘述,他向寂靜敘述一個有聲的故事。這個詩情畫意的動人故事極具音樂性,在德累斯頓沒有被接受,在巴黎也一樣,被人喝倒采??蓱z的瓦格納!
合唱隊演唱巴赫,我很喜歡。
最后,談一下我們的貝多芬。他活著,他活著,他活著。他啼哭,他活著,他活著。他看到,他聽到,他觸摸到,他感覺到。巴黎,他看,他聽,他緊按,他感覺。他觀察,他細看,他敲擊,他痛苦。他痛苦,他活著,他活著。
萊茵河無窮無盡奔流,永恒的森林在呼嘯,永遠平靜的高原在思考。波恩大教堂的日出日落,陶器、鐵工廠工人的早出晚歸,可能和青年貝多芬的時間表一樣。
在陋室,在陋室,在陋室,他活著,他活著,他活著。貧困綿長,痛苦緩慢。
綿長與緩慢的是回憶。在這些綿長與緩慢的回憶中,他活著,他活著,他活著。他在活著中成長,他在成長中受苦。
他受苦,因為周圍是風(fēng)是雨,而自己孤獨一人。
他孤獨,他活著,他活著,他活著,他在陋室,他在酗酒父親的屋里。
他孤獨一人。
他在大自然的中心散步。當(dāng)春天的大自然鮮花盛放,他消失了。他去尋找,他找到了。純潔的櫻桃樹替他戴上冠冕,熱情的桃樹給他無數(shù)親吻。交響樂由鳥兒送來,夜鶯演唱二重唱。泉水、森林、星球之間的以太顫動加入合唱隊。天上雷鳴,雷聲是人類的快速安慰者。于是樂曲從他的心中出來。
他活著,他活著,他活著。他反抗,他活著,他活著,他活著。
他在維也納逐漸攀到音樂的高峰。同時逐步登上愛情峰頂,同時逐步改善物質(zhì)生活,同時更相信英雄拿破侖的革命,正如他相信他的不朽的愛人,一個精神和世界的安撫者。
然后一部樂曲,希望就跌到地上!《悲愴奏鳴曲》的英雄失寵了!他在死去。
他復(fù)活,他活著。復(fù)活自己的回憶,綿長,緩慢,柔和,無窮的回憶。在大自然斷層里散步,他的母親,妻子,孩子。這么多友情圍繞著他,而他,孤獨一人。諧謔曲,單調(diào)的諧謔曲,多變的諧謔曲。
他活著,他活著,他活著。樂曲,沉默。不同凡響的變奏曲達到巔峰,主人阿波羅讓位給人之子,他活著,他活著,他活著。
他在羅西尼之前活著。
他描寫,繪畫,雕刻,比較,分析,把情感混合起來。
一首《悲愴奏鳴曲》式的偉大變奏曲。
為了和平而戰(zhàn)爭,危險性消失了,和平擊敗了戰(zhàn)爭:
愿和平的氣息點燃我們,
輪流燃燒你們,
在你們的靈魂深處
注入熱烈而純潔的愛情。
變冷的心,冰凍,死氣沉沉,變得鐵石一般,需要一把火來灼熱南北極般的冬天。需要水來戰(zhàn)勝蹂躪全人類的旱災(zāi)。把溫?zé)崽鹈赖幕?,啊,通過純潔而熱烈的愛情注入靈魂深處。
請理解我,人的兄弟。你理解我,便會愛我。為了讓你理解我,我以上帝之眼燃燒你,我以我的音樂擁抱你,我以反抗不公平和不合理的樂曲來安慰你。最后,我把我的熾熱純潔的愛注入你的靈魂深處。
如果你不理解我的音樂,我唱一首頌歌,讓合唱隊高聲唱出來。如果你像我一樣失聰,我讓敲擊樂器轟鳴,擂起大鼓,大鈸,大鑼,六十四件編鐘,以及所有能夠敲擊聽覺的東方樂器,最后,我完成作品,把所有民族在和平家庭里結(jié)成對對佳偶,每人有自己的音樂,自己的心,以及自己的痛苦。到頭來,痛苦是國際性,跨種族的。
如果你也聽不見這一切,我便無計可施。我向你提出最后一個請求,看著我,一個微不足道的樂隊指揮在你面前,我,我在靜默的靈魂里向你說:“可憐我吧,我活下去。理解我吧,我活下去。愛我吧,我活下去?!?/p>
“我在痛苦深處向你呼喊,人的兄弟啊,讓我得償所愿!”
正是為了你,我譜寫了《第九交響樂》和《歡樂頌》。
理解,是靈魂,是歡樂!
一個中國人努力理解一個十分文明的西方人,可能會犯嚴重錯誤。我寫下這幾句話,因為想到生活和痛苦屬于全人類,這些話從我弱小的心靈不斷涌現(xiàn),我的心靈只要求一種熱烈純潔之愛。
你不理解,人道的羅曼·羅蘭,當(dāng)我聽到夜梟的凄涼叫聲,陪隨著勒布謝先生(蒙白里音樂學(xué)院院長,他和他的夫人認識你。他們在羅馬時,曾邀請你到過他們家里一次。今年六月,勒布謝先生和夫人提起你,要我向你轉(zhuǎn)達敬意)的出神入化指揮棒,我看到排列整齊的榆樹上戰(zhàn)場,阻止人類的聲音越過比隆廣場,八角水塔悄然無聲,泉水不再流過塔前。我……我……我……感觸萬分。
我的母親在遠方,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她的信息。我坐臥不安,依然不知她是否仍活著!
痛苦是個人或是社會的?我聽到貝多芬時想起你。你理解生前死后的貝多芬,你能安慰這只小鳥,它已經(jīng)知道歸宿何處,知道最終的目的地,但目前仍在繼續(xù)飛翔。
夜晚將盡,在寂靜中思念家人,不是很人性的事情嗎?
懇切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六日于塞特
羅曼·羅蘭既是作家,又是一位音樂史家和評論家,以音樂為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占據(jù)他的創(chuàng)作主體。對于盛成使用的一連串音樂用語,當(dāng)有感想,但盛成沒有接到回信。
6月5日是這年的圣靈降臨節(jié),盛成從鄰近西班牙海邊的法國南部寄來一張明信片,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巴紐爾斯海濱和萊塞濟是兩個活躍的生物科學(xué)中心。
巴紐爾斯是一個極好的生物劇場,我在那里目擊了很多動植物相關(guān)種類的個體成長。
萊塞濟使我注意到食葉昆蟲的演變。但是在生存競爭中也有互相幫助,這是確實無疑的了。
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圣靈降臨節(jié)于巴紐爾斯海濱
萊塞濟(Les Eyzies)和巴紐爾斯(Banyuls)海濱距離相當(dāng)遠,幾乎有五百公里,前者山區(qū),后者地中海邊。如果從塞特前來,還要加多二百公里。這兩三個月來,他到處閑游,參加各種各樣活動,因為決定了離開大學(xué),已不把學(xué)業(yè)放在心上。他在上半年寫過十封信給羅曼·羅蘭,到了這封信,突然停下來,檔案出現(xiàn)空白,好像失去寫信興趣。
轉(zhuǎn)眼到了8月,瑞士夏令講習(xí)班將在25日開幕,羅曼·羅蘭一直沒有盛成出發(fā)的消息,寫信提醒他辦理中國護照,他到23日才回信,這時距離開會只剩兩天。
親愛的羅曼·羅蘭,
收到你的友好信函后,我立即寫信給中國駐巴黎領(lǐng)事館申請護照。
另外,我在等候杜修納夫人的信,因為我沒有出發(fā)用的金錢。今天下午,我把替人補習(xí)賺回來的顯微鏡,帶到市政府典押鋪。
老天爺!一副價值二千八百法郎的光學(xué)儀器,只能用來抵押一百五十法郎。月底還要交膳宿費,我已決定賣掉。
一個音樂家賣掉小提琴很難受,而我賣掉顯微鏡。
但是我要實現(xiàn)母親交給我的任務(wù)。
未能及早回復(fù)友好來信,請勿見怪。
友好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于蒙白里
信紙左上角有一句附言,“又:如果找到錢,我立即出發(fā)去格朗”。
他說因為缺少旅費,所以耽擱回復(fù),這不是真正理由,而是他正在實行八月份離開法國的計劃,已經(jīng)收拾好行囊,和朋友告別,尤其是法國的左派同志,“至此我與法國南部工學(xué)同志告別!……我當(dāng)時告別,諸同志,莫不淚如雨下”。
他離開了塞特,前往蒙伯利埃,在那兒接到羅曼·羅蘭來信,開始猶豫,最后決定先到瑞士一趟,反正路程不遠,于是寫了回信。信封上的回郵地址在一百公里外的奧蘭日,是他準備去暫住的地方,一位名叫阿爾諾(Marius Arnoux)的火車工會積極分子的住家。
他出售的顯微鏡有特殊來歷,上一年底在巴黎被留學(xué)生迫使放棄法國政府獎學(xué)金后:
我仍回蒙白里做我教書的工,每月可得六百法郎。我的老祖母也寄了五十元來,我正好買了一架顯微鏡,以后再不偷借試驗室的用品了。我的學(xué)生很多,而我要的價錢并不賤,每課三十法郎,我每月能得六七百法郎,大學(xué)里的助教不過八百法郎。
顯微鏡買價相當(dāng)于大學(xué)助教三個半月薪水,十分昂貴,可能這是專業(yè)產(chǎn)品。市政府典押店不識貨,只懂參考報刊廣告的價錢,上面都是二三百法郎的貨色,開價一百五十法郎已很慷慨了。雖然他說此舉為了買車票,但離法在即,即使不去瑞士,也會賣掉顯微鏡。
盛成終于到達瑞士,不知道何時到達。當(dāng)他寫信給羅曼·羅蘭的時候,講習(xí)班已開始了一個多星期:
親愛的羅曼·羅蘭,
現(xiàn)在才報告到達瑞士是否太晚了?我很疲倦。因為一直忙著參加所有感興趣的講座,現(xiàn)在仍然繼續(xù)參加。
另一方面,我很高興認識令妹羅蘭小姐,一位敏銳聰慧的女士,善解人意。我和她愉快地交談過。
要是你如來信所說到格朗來,我會很高興,瑪?shù)绿m已經(jīng)向我們宣布了。到時可以交談,很多人都在熱切焦急等候你來臨。
友好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九月三日于格朗
講習(xí)班沒有固定的舉行地點,1926年和1927年連續(xù)選擇日內(nèi)瓦湖旁的格朗小鎮(zhèn)。這里有一間英國教會辦的光明國際學(xué)校,女校長托馬斯女士熱衷于和平事業(yè),趁著暑假,借出部分校舍供講習(xí)班使用,除了開會之外,還負責(zé)大部分參加者的住宿和膳食(素食)。學(xué)校環(huán)境恬靜,“這是一個優(yōu)美的地方,青草地,古老的樹木,花園,旁邊湖水圍繞。朱拉山在背后,勃朗峰在前方,在對面湖邊低岸的上邊”。(羅曼·羅蘭日記)敬隱漁去年到會,極愛此地。
雖然稱為講習(xí)班,實際是年會,各國成員不遠千里而來,好像家庭成員團聚那樣。除了內(nèi)部交流,每年邀請不同的客人,討論一個題目,今年是“白種人與有色種人的關(guān)系”?;顒影才诺煤芫o湊,占用很多晚上。羅曼·羅蘭在閉會前三天的9月5日來到,除了和與會者見面,還參加了孟加拉學(xué)者博斯爵士(Sir Jagadish Chandra Bose,1858-1937)的講座。博斯是一位著名學(xué)者,前半生專注物理學(xué),與發(fā)明電報的馬可尼同是電磁波傳遞應(yīng)用的先行者,后來轉(zhuǎn)攻植物生理學(xué)。他的講座便是以此為題,羅曼·羅蘭以他為傲,在日記寫道,“講座幾乎都是一流的,將由尼豪斯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德文本”。
盛成在這一天第一次見到羅曼·羅蘭:
我當(dāng)時應(yīng)羅曼·羅蘭之請,去瑞士赴萬國婦女自由和平促進會的被壓迫民族的大會。[……]
我與羅氏,通信結(jié)交己七年,至今方相識,我們在花園草徑上,走了一刻,多少人全來圍他,偉大的生活,實在是不好受!白理愛的真理,我才明白。羅氏對我說:“成,你要把革命的途徑,認識清楚,千萬不要走錯了路,那就可惜了!”
羅曼·羅蘭有那么多老朋友,只停留一天便離會,不可能有機會和盛成長談?;丶液蟮诙?,他在日記詳細記載了這一天經(jīng)過,其中提到盛成:
[一九二七年]九月六日星期二
盡管哮喘未愈,我到格朗國際會議過了一天,他們一早便宣布我將到會。[……]
我在會議結(jié)束前一天到達,大部分參加者已經(jīng)離開,還剩下五十多人。其中有沙萊、杜修納夫人、茹芙夫人、路易塞特·吉耶斯、羅蘭浩斯特夫人(她向各人告辭,逐個吻別)、霍爾茨阿普費爾小姐、莫諾—赫爾岑、畫家楚克爾小姐,她所有時間都用來替參加者畫像(畫得很糟糕),她的老朋友奧地利作家鮑楷詩夫人,對中國青年盛成產(chǎn)生一種母愛激情(一個狡滑的小伙子,總是笑臉迎人,多嘴饒舌,信口開河,糟蹋了所有與會者天真輕信的好意,另一方面,他這個人聰明和善,但是太膚淺)……
他對盛成的簡短評語放在括號中,令人想起梁宗岱在《憶羅曼·羅蘭》記述他的另一句話:“哼!這家伙,他是很能干的!”兩句話相距兩年多,羅曼·羅蘭沒有改變看法。他對盛成本來寄予很大期望,沒料到招來沒頭沒腦的沖突。到了瑞士會議,他接觸到盛成本人,證實了原先的印象。
盡管如此,羅曼·羅蘭沒有忘記盛成的顯微鏡,他讓妹妹瑪?shù)绿m給他資助旅費,放在一個信封里,盛成沒有接受。從法國來的加皮夫人(Marcelle Capy,1891-1962)看到這個場面,問他為什么拒絕,他答道:“哎呀,同志,怎么好意思收下了人家的錢,我們中國人,見財要思義的?!?/p>
會議結(jié)束次日,盛成離開格朗,前往日內(nèi)瓦。他完全沒有覺察出羅曼·羅蘭的失望,在那里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在格朗經(jīng)歷了一段充滿人性的生活,稱得上人類復(fù)活的嬰兒期。瑪?shù)绿m應(yīng)該向你敘述過告別晚會吧。
在我印象中,我深深愛慕你那古代圣賢的眉毛,愛慕你那藍色的眼睛,好像我們天朝的天空,愛慕你那兩側(cè)的星星,顯示出連接視覺和聽覺的光明,與你的精神和心靈的光明彼此相通。
在你面前,我笑,我微笑。對我來說,這是痛苦緩解的時刻!然而,我不斷想念遠方的不幸者和受苦者。尤其這位母親,她在我們的思想中,在我們心里,但遠離我們。
我今晚前往巴黎。出發(fā)時帶著往常的憂慮,也帶著更堅強的勇氣。我不再孤獨一人,我在群眾中間,在你們中間。我微乎其微,但群眾浩蕩。我一無是處,但群眾無所不能。我在群眾懷中,像一個母親的一個孩子。
向你和瑪?shù)绿m兩位,以及仁慈的令尊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九月九日于日內(nèi)瓦
我的女朋友向你致意,衷心感謝對我的寬宏大度。
下面是她的女朋友筆跡:
致敬及感謝。
費莉西亞·羅雷斯
盛成是一位多情種子,在他的回憶文字中,提及曾經(jīng)相戀或訂婚的女性至少七人,有姓有名,除了一人,都和他有過一段蕩氣回腸的浪漫纏綿經(jīng)歷。在這封信簽名的女朋友是第八位,名字費莉西亞(Felicje)是常見的波蘭人名。本來把女朋友介紹給羅曼·羅蘭,兩人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不尋常,但盛成從未在任何文字中再次提及她。
就在同一時期,《歐洲》月刊9月號發(fā)表了盛成的文章《中國留法勤工儉學(xué)運動》(Le Movement des étudiants-ouvriers chinois en France),這家月刊從采用稿件到發(fā)表,往往需時數(shù)月,因此這篇文章很有可能通過羅曼·羅蘭這條“快速通道”交給雜志,但他們的書信從未涉及此事。
1928年 《我的母親》
盛成在日內(nèi)瓦稍作停留,接著前往巴黎,他在會上新結(jié)識的加皮夫人和他乘搭同一火車,分手的時候:
她給了我她的住址,另外一封信,她說:瑞士的朋友托她轉(zhuǎn)交給我的。她與我握了手,她去了。我出了車站,上了電車,到拉丁區(qū)來,就將信拆開,原來沒有別的東西,只是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我要找加皮夫人時,她早去遠了。
“瑞士朋友”就是瑪?shù)绿m,一百法郎大約相當(dāng)法國南部去日內(nèi)瓦車票的費用。
盛成隨身帶齊全部行李,包括一個大鐵箱。到達之后,立即馬不停蹄,繼續(xù)進行離開法國的計劃:
我來巴黎,本想到俄國去看看的。有薦我到俄國大學(xué)里或中央農(nóng)場里去做工的。我到了巴黎,就同法國中央黨部接洽。說要經(jīng)過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許可,其間我認識許多外國同志,獨不認識列席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的中國同志。
后來他們對我說:“同志,請你加入中國黨部,然后由中國黨部送你到俄國去。”我一聽中國黨部,知去俄無望。我說:“要我加入中國黨部,讓我思索一下?!焙髞砦視酥袊h部幾位職員,依然是專政領(lǐng)袖,不是平等同志。書記說:“去俄有三個條件:一、曾加入本黨而在中國黨部服務(wù)一年以上的人。二、須第三國際命令允許。三、須入俄國中山大學(xué)受訓(xùn)練?!?/p>
宏圖大計一下子化為烏有,生活頓成問題。幸好在這關(guān)頭,他記起加皮夫人。在暑假講習(xí)班晚間活動時,他曾經(jīng)向一些參加者朗讀過《我的母親》片斷,加皮夫人是作家,建議他整理好書稿,拿去出版社換錢。盛成趕快去找她幫忙,這位和平主義女作家像羅曼·羅蘭那樣,真心真意出力幫助他。讓他到自己家里來工作,向妹夫借打字機,教他打字,一式五份,打成后為他“斧削了一下”。在尋找出版社的期間,盛成沒有收入,“加皮夫人叫我到她那里去吃飯,無論中晚。她說:‘我們有飯大家吃!’”
提到出書,盛成自然不會忘記羅曼·羅蘭,他為此在書信中作過長時間準備。稿件打字工作開始不久,就在9月13日寄出一封長信:
最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抵達巴黎了,住在圣約克街二百八十八號。
每當(dāng)格朗回到我的腦海,我便想念你。
格朗給我留下一個非常好的回憶。那位奧地利母親,多么結(jié)實!真正愛我。那位楚克爾姑母,替我縫好棄在一旁的學(xué)生外套,送給我一雙橡皮帶,縛住往下退的襪子。這位好姑母住在瑞士,說德語。我有一張個人照片,讓所有好心人簽名,然后由她寄給正在等我歸來的可憐母親。那位德國姐姐,具有不可思議的膽量,可以感到她的心不停跳動,她要把長江搬到斯圖加特,要我改名“明珠-禧兒”。
我在人群中休息了兩個星期。這是我生命之樹的一個紐結(jié)。
末了還有出發(fā)前夕留給格朗的這個難忘的晚會,從今之后成為東方和西方的傳奇。正是在一個國際家庭里,在格朗這個大家庭里,我看見瑪?shù)绿m·羅蘭青春煥發(fā)。在這種前所未見的氣氛中,個體完全消失,只有群眾存在,繼續(xù)存在。群眾思考,群眾說話、唱歌,群眾行動、跳舞!
我們感到這種真正的集體藝術(shù),由一個至高無上的思想所支配:把行動和思想結(jié)合起來。這是新鮮事物,美好事物,國際事物!
我既是創(chuàng)造者又是觀眾,所有人跟我一樣。實際上,這是世界大統(tǒng)一:友愛的友愛,全體親密相處。個體在哪里?“我”在那里?到處是群眾,群眾至上。到處是我們,我們至上。
我愛這種社會藝術(shù)。我愛這種把世界團結(jié)起來的藝術(shù)。
人有一種癖好,喜歡尋覓無法找到的東西。然而,不平凡就在平凡里,天才是單純的孩子。我們?nèi)粘I铍[藏著這么多樂趣,這么多奇妙的東西,這么多天才和杰出的人。問題在于要懂得去發(fā)現(xiàn)。今天的痛苦和明天的憂慮重壓著我們的精神,這往往是組織得最好的藝術(shù),由這么多起伏有致的音階和休止符構(gòu)成,目的在于聯(lián)合全世界。所以我崇敬貧窮,這是神圣作品之母,天才智慧之母。
必須善于受苦,必須具有能夠開花結(jié)果的憂慮。
在生活之外另建生活,在萬有之中另建烏有,這是兒戲。
到西方后,我學(xué)會欣賞饑寒交迫的電影。但丁埋怨異鄉(xiāng)的面包,我呢,在高級餐館和擺滿糕點的鋪子門口欣賞饑餓。在那兒,我吃東西……用我的眼睛,而非嘴巴。饑餓加重了,音樂便開始。我們在歐洲,在物質(zhì)文明的心臟。對照何等分明!
當(dāng)我冷得發(fā)抖,通過嘴唇這個奇異的音叉,便聽到有節(jié)奏的音樂。鼻子麻木逐步增加。然而,我有帽子,屬于我某一位朋友,有毛衣,屬于另一位同學(xué),有大衣,屬于第三位,而我的思想屬于所有人。我發(fā)抖……
這不是一種活生生的藝術(shù)嗎?我同時是創(chuàng)造者和觀眾。尤其是我們立即想起所有這些人,他們在同一時間,但是不同我們的空間,也是這種雕刻和音樂的創(chuàng)造者和觀眾。我們不是看到一座挨餓者的萬神廟,看到一個受難者的演奏會,豎起同一個雕像,齊聲高唱人類贊歌嗎?
這是藝術(shù)的感情共鳴!
我正在寫《我的母親》,打算不日完成。我寫的不是一個母親的生平,而是所有母親的生平。要是我的母親僅僅是一個人,是某一個人,不會有很多人感興趣。她是東方女性和母親的整體,說得更準確點,她代表她那一代人,一個過渡的世代。她和西方的母親混為一體,因為兩者有很多共同點。我聽從了她的勸告,因此能夠得到歐洲女性的母愛。
我有責(zé)任向法國和歐洲公眾介紹我的母親。
我不知道如何著手。
你是否愿意能夠在這方面給我一些指點,以助《我的母親》出版?請告能否寄上手稿。謹向你和你的妹妹瑪?shù)绿m致意。
盛成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三日于巴黎
信頁左上角還加上一句祝頌語,“向你們兩位和你們慈祥的父親致意。我明白你很忙,祝你身體健康!”
盛成很快收到回信,由瑪?shù)绿m代書,建議他去找《歐洲》月刊的出版商里德印書局。羅曼·羅蘭移居瑞士后,不再踏足法國,但瑪?shù)绿m每年都在年底到巴黎走一趟,會見親朋好友。這一年,她到巴黎時約見過盛成,請他吃飯。
到了12月底,他們收到盛成來信,又是一封很特殊的賀年信:
親愛的羅曼·羅蘭,
請原諒我長久的沉默。
沉默是一首美麗的樂曲,陰影是一張美麗的圖畫。
在沉默中,我更單純,更真實,我是我自己。
在陰影中,我看見自己頭上罩著一個光環(huán),單純由顫動的淚珠連續(xù)組成。
啊,神圣的女性,你在我面前。你問我:你跟我來嗎?
啊,神圣的女性,你在薄冰上面,在我面前。我該如何回答?
該如何稱呼?
沉默是我的回答,陰影是我的庇護所。
因為苦難一個又一個堆積起來。她的苦難在我的苦難后面,她在我前面。
大炮也不夠炸掉苦難的蔑視。
人的沉默隱藏著神的憤怒。
人的陰影散發(fā)出……[信紙損壞,未能辨認]
無聲的音階更好表達我的思想。
我的沉默向我的陰影說:
物質(zhì)世界,女性尚有一副軀體
她多幸福!
我過去的沉默,在陰影和花鳥中光芒四射,自由散播交響音樂。
沉默也會表達。
表達我的心靈和情感。
今天,我再沒有無聲的憤怒。
我的沉默把那些平庸的人,但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的輕藐和不快埋葬在我心底,象征一個圖像而已:
陰影垂下手,笑了;光明變得柔和。沉默開腔說話。
讓所有人都得到人的理解。
我是冬天里的春天,黑夜里的白天,沉默里的音樂,陰影里的光明。
總之,眼淚中的笑聲。
如此多的山嶺,層出不窮,在無數(shù)溫柔搖籃如此多的波浪上面。
休息,半明半暗。
雪還沒有下。
牧羊人放牧羊群。
鈴聲叮當(dāng)響。
一頭狗在吠。
我們聽到田園牧歌。
沉默在馬槽深處初生嬰兒的陰影里出生,這是春天,預(yù)告了閏年的第一天。
親愛的羅曼·羅蘭,新年曙光以這首人性音樂,這種神圣的光明,預(yù)告了你的歡樂和幸福。
向你的親愛父親,向你的親愛妹妹,善良的瑪?shù)绿m,她如此和藹親切對待我,那天請我在圣米歇爾大街一間餐館午飯,向你們所有人,向你們的狗,向你們的貓,向你們的鮮花,向你們的湖,致以祝愿:新年好!
一個心愿:身體健康!
盛成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于巴黎
這是一封“詩意信”,詩意從何而來?原來在這兩個多月中,盛成的命運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他在等候羅曼·羅蘭回信同時,拿著幾份稿件到不同出版社碰運氣,沒有一家愿意接受。倒是加皮夫人明白法國的情況,在知道這一切后:
她問:“你還認識些甚么偉大人物?”
我說:“皮育克喬治,罷兒比斯——他在俄國——以及《進化雜志》之加邦底野,這都是我所認識的左派偉人!”
她說:“這些都是無濟于事的人物,你還認識甚么偉大人物?!?/p>
我說:“我曾同瓦乃理氏通過信?!盵……]
加皮夫人讀完了瓦氏的信,叫道:“你的救命星到了!”
瓦萊里(Paul Valéry,1871-1945)是著名詩人和作家。他的家鄉(xiāng)在塞特,就是盛成求學(xué)的地方。這年五月,他回鄉(xiāng)料理母親喪事后返巴黎,盛成在蒙伯利埃車站瞥見他,寄了一首詩給他表示吊唁。他按禮節(jié)寫了一封復(fù)信,盛成一直帶在身邊。
加皮夫人拿了筆與紙過來,不由我分說,叫我坐下,寫這封李白上韓荊州的書。[……]
我信寫好了的時候,加皮夫人念過一遍,她在提囊中,拿出五法郎,叫我去發(fā)快信。信是去了?;貋碇?,加皮夫人,又簽了一張支票交給我,我先后已用了她八百法郎。
瓦乃理接信之下,他正啟程赴英,到牛津大學(xué)去演講,他囑書記給我回信。他回來之后,我去看他。
事情不如盛成所說那么簡單。瓦萊里有一位好朋友于連·莫諾(Julien Monod,1879—1963),酷愛文學(xué),對瓦萊里尤其崇拜,兩人結(jié)識后成為莫逆之交。莫諾為瓦萊里處理不擅長的日常事務(wù),連帶財務(wù)、稿費、出版合約也包攬下來,部分信件由他作答。莫諾的忠誠完全沒有條件,只有一個愿望,收集他的偶像的所有作品版本,以及來往書信和傳媒評論,建立一個瓦萊里博物館,傳之后世。他的收藏如此豐富,超過一萬兩千種,成為研究瓦萊里的無價之寶,現(xiàn)在保存在巴黎杜塞文學(xué)圖書館的瓦萊里專藏,研究者稱之為瓦萊里典藏室(Valeryanum)。莫諾整理了一本資料集《〈我的母親〉研究》(étude pourMa Mère),里面收集了與這本書有關(guān)的盛成書信、自撰生平、瓦萊里序言手稿、打印稿和排印稿,以及報刊評論剪報等,都是原件,裝訂成一冊。
盛成的第一封來信在資料集中,寫于1927年9月20日,直截了當(dāng)請求出書。這類信件幾乎每天都有,自然不會得到正面的回應(yīng),莫諾代為答復(fù),介紹他去找布薩爾出版社(éditions Bossard)。但盛成鍥而不舍,一次又一次來信,既寫給瓦萊里,又寫給莫諾,以“我的母親”“閣下的母親”“天下人的母親”“閣下母親在天之靈”之名苦苦哀求,又提議把瓦萊里的詩歌譯成中文。
到了11月4日,他寄來一封信,開頭是一首詩,悲嘆鞋子破了,沒有吃,沒有喝,沒有錢交租,面臨被逐出旅館的命運,最后兩句呼喊“精神萬歲!打倒物質(zhì)!”。瓦萊里在15日讀到這封信,觸動了惻隱之心,在21日第一次以自己的名字復(fù)信(打字信),首先責(zé)備他“你在信中強迫所有打擾你的聲音停下來,好讓你聽到自己高呼‘精神萬歲’的叫聲”,然后好言安慰,建議他自行去找出版社。信后還有一段附言,囑他帶此信去見著名的《新法蘭西雜志》主編,希望能選用一些章節(jié)。
12月1日,盛成再次來信,報告路路不通,希望能與瓦萊里見面同時以“天下母親”的名義,請求瓦萊里為他的書“寫幾行序言”。像《和平中國》一樣,這次在接觸出版社時,也把瓦萊里的名字張揚出來,出版社慫恿他請序。
在這封信第一頁上端,有莫諾以鉛筆留下的筆跡,“五日復(fù)信,同意一封序言信”。幾個星期之后,圣誕節(jié)前的21日,瓦萊里在家里接見了盛成。第二天,盛成首先寫成那封致羅曼·羅蘭的“詩意”賀年信,再越一天,才寫致瓦萊里感謝信。
對文學(xué)史家來說,瓦萊里的舉動不常見,數(shù)十年后,雅雷第教授在2008年的《瓦萊里傳》里寫道:“這一次,這篇序言不屬于那些他心甘情愿大量撰寫的序言,為了應(yīng)酬,或者為了糊口(besognes alimentaires)而作出犧牲,而是一個真正的友好舉動?!蓖呷R里對盛成的幫助不限于寫序,盛成曾回憶說:“其實瓦乃理為人,非常誠懇!他低聲對我說:‘你沒有錢時,可來對我說。’”但更大的幫助,是把他介紹給好朋友班樂衛(wèi)。
勤工儉學(xué)留學(xué)生都知道班樂衛(wèi)(Paul Painlevé,1863-1933)的名字,這位知名的數(shù)學(xué)家在法國政壇很活躍,多次出任總理和內(nèi)閣部長。他對中國很友好,在他推動下,法國同意仿效美國,把退還的庚子賠款資助中國留學(xué)教育,并且成立巴黎中國學(xué)院(L'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de Paris),這個機構(gòu)存在至今,官式譯名漢學(xué)研究所,隸屬法蘭西學(xué)院。他曾在1926年訪華,接受北京大學(xué)授予的名譽博士學(xué)位,成為得到這種名銜的第一個外國人。
班樂衛(wèi)當(dāng)時擔(dān)任中國學(xué)院董事會主席兼院長,學(xué)院開設(shè)七門課程,其中“中國科學(xué)”一直未找到合適人選,暫時以講座形式進行。在班樂衛(wèi)支持下,盛成得到這份工作,講題是“比較蠶桑學(xué)”,從1928年3月開始,每周兩次,至五月結(jié)束,總共二十四次,酬勞一萬八千法郎,幾乎等于大學(xué)教師的兩年薪金。他到巴黎時口袋中只有三個法郎,這不啻是一場黃金雨,他寫信給莫諾說,“以前我站在干涸的泉水前嘴干唇焦,現(xiàn)在面對一個大?!薄Vv座的名稱很清楚,比較西方和中國的蠶桑業(yè)歷史及現(xiàn)況,但是盛成另有想法:
先一日,己有人對我說過,我的課,不能草率從事。還有人說,近代的中國青年,不知中國。啊唷,我的肩兒要硬些才好,不然,擔(dān)當(dāng)不起??!還要我這黃帝子孫,不要丟了世界學(xué)府巴黎大學(xué)的面子。真難真難。
那末,我就來講《易學(xué)》,“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wù)。”
講這沒有西方人能了解的中國科學(xué)!
他特別為“還有人說,近代的中國青年,不知中國”這一句加了一條注解:
恐怕是白希和先生說的。相傳有一位中國某大學(xué)教授,到巴黎大學(xué)預(yù)備博士論文,文成而不可印者再,最后人情面子,將這篇論文通過了,因此白希和對新博士有感而發(fā)此一網(wǎng)打盡驚倒華山之論!
這是《海外工讀十年紀實》最長的一條注解,伯希和的一句話在當(dāng)時的巴黎漢學(xué)界引起大波瀾,恰好出現(xiàn)在聘請盛成的時刻,甚至有人流傳,這是學(xué)院向伯希和征詢關(guān)于盛成意見時的回答。
講座大約在五月底結(jié)束,瓦萊里也在這個月的21日寄出《我的母親》序言。這本書早已排好版,序言一到,不出一個月,便在六月印制完成上市。1928年的瓦萊里,經(jīng)常代表國家參加國際文化活動,被視為法國的官方作家。盛成的作品在他的序言護航下,加上這是在陳季同之后,第一本中國人以法語書寫的當(dāng)代中國作品,在文壇上引起的反響超出他本人的預(yù)料。他本來準備書出后便回國,看到這種情況立即決定把出發(fā)日期推后,留下來推銷這本書,結(jié)果一再延期,拖了一年半時間,到1929年4月才離開法國。
最早的推廣活動通過莫諾的人際網(wǎng)絡(luò),他接到比利時和瑞士一些講座邀請,而阿丁階出版社的母公司在瑞士,也為他在瑞士安排一些活動。八月中旬,他把消息告訴羅曼·羅蘭:
親愛的羅曼·羅蘭,
你收到我的書《我的母親》了嗎?希望能給我批評。
我被邀請到瑞士演講,時在九月。
先到日內(nèi)瓦,主要有一場“孔夫子生平及著作”,在教會和平聯(lián)盟(The Church Peace Union)舉行??赡苓€有另一場關(guān)于“中國人的內(nèi)心生活”,在同一城市。
然后到洛桑和納沙泰爾,最后是伯爾尼,在那里,我將很高興在楚克爾家里會見奧地利祖母。
從瑞士回來后,我將去比利時。比利時朋友要我去談一下《我的母親》,布魯塞爾、剛城和其他城市。
歐洲朋友熱情接受我的母親的傳記,我很高興,很快樂。
事實上,互相理解內(nèi)心生活是唯一之途,能夠達至兩個極點的友好諒解:東方和西方。
我們有很多工作要做,人生何其短促!比起無限的時間和空間,我們何其渺小。
友好敬意。
盛成
一九二八年八月二日
于圣雷米-萊謝夫勒斯市羅東區(qū)
我忘記轉(zhuǎn)達母親給你的簡短音信。她祝你身體健康,感謝歐洲朋友接待她的兒子。我十一月份去看望她。你可以想象在她身邊我將多快樂。

盛成贈羅曼·羅蘭《我的母親》(1929年)
再次致意。
盛成
羅曼·羅蘭在七月初收到他的贈書,現(xiàn)在收藏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手稿部,扉頁有盛成的題辭:
送給敬愛的羅曼·羅蘭,
我相信這本小書比我自己的解釋更清楚,因為這是沉默的聲音,黑影的光明,神圣的“一”:真理!
盛成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于巴黎
盛成可能沒有另外寫信,至少檔案里沒有。書也到得不是時候,這一年6月,羅曼·羅蘭旅次巴黎,得了感冒,引發(fā)支氣管炎,回到瑞士后感覺很疲勞,在七月初住了半個月療養(yǎng)院。出院后沒有回家,由瑪?shù)绿m陪同直接前往洛桑附近的瑞吉山。此山高不過一千八百米,二十五歲的歌德在1775年登上此山,驚其美景,封為“群山之后”,令此山成為十九世紀歐洲最著名的登山圣地。羅曼·羅蘭愛其清靜,可以集中精神整理關(guān)于印度的文集?,?shù)绿m負起秘書之職,替他回復(fù)每天一大堆的請求信件:改稿、求序、畫肖像等等。但對于盛成來信卻親自答復(fù),他明白贈書題辭的弦外之音,仍然給他最后一次勸告:
盛成君,
我不在維爾納夫。很久以來,我避居到高山去,在清靜中工作。我致力的任務(wù)只容許我閱讀相關(guān)的東西。謝謝你的書,當(dāng)我精神重獲自由,放松下來,我將高興地閱讀。
我想你最好返回中國,而且刻不容緩。一位有才干的女記者西門·太利(Simone Téry,1897-1967)寫的書引起轟動,她動身時對新生中國的事業(yè)滿腔同情,但帶回來的筆記,據(jù)說陰沉而苦澀,徹底的失望:《黃熱病——痙攣中的中國》,弗拉利馬翁出版社印行。這是一位勇敢而誠實的女性,熱心支持民族獨立(以前寫過一本關(guān)于革命中愛爾蘭的出色作品),她的見證令人印象更深。要反駁她的見證,唯有到那里去,核實和糾正她的說法。革命中的國家變化極為快速。今天的中國不再是孫逸仙的中國,更何況孔夫子的中國。這一切已成過去,我們不需要以過去來創(chuàng)造今天!今天才重要。你要去那里重新接觸現(xiàn)在的中國,留心傾聽,成為它的現(xiàn)在聲音,用來和歐洲的聲音對照!你在巴黎或者伯爾尼是聽不到的。
致意。
羅曼·羅蘭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七日
盛成沒有即時反應(yīng),過了一個月才寫了一封簡短的回信,像過去那樣,否定羅曼·羅蘭所有觀點:
親愛的羅曼·羅蘭,
直到現(xiàn)在,我沒有時間給你寫信。
今天晚上,我要在洛桑演講“一個中國人眼中的中國”。
地球人比火星人更理解地球。因為地球有自己的歷史和起源。地震不過是一個短暫的事實。物理學(xué)家看不到棍子在水中歪斜。
我不久將出發(fā)到中國去。
地球人愛地球,因為他要單獨承受地球的災(zāi)害。
致意。
盛成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九日于日內(nèi)瓦
只要把信中“地球人”換成“中國人”,“火星人”換成“西方人”,便知道盛成在諷刺西方人不了解中國,羅曼·羅蘭提及的西門·太利通訊描繪的中國不是中國,只是“地震”。中國人不需要西方人,自己可以解決自己的問題。自此之后,羅曼·羅蘭再沒有回答盛成任何來信。
半年之內(nèi),盛成從一個無名的中國人,成了巴黎知名一時的人物。最初被聘為中國學(xué)院講座教師時,還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自知沒有博士文憑,在致莫諾信中謙稱自己是“夸張的教授”(professeur“emphatique”)。等到作品印出來,傳媒湊熱鬧,他相信已經(jīng)出名,炎夏天氣,不辭勞苦跑到瑞士,便是因為“名人處處要到,才得出名,更出名”。
但是實際情況不如他的想象那么容易,一到瑞士便碰釘子。他在9月10日到達日內(nèi)瓦,直到19日寫信給羅曼·羅蘭的時候,還沒有舉行過一場演講。因為邀請他來的教會組織臨時取消了活動,交給他一個信封,內(nèi)有50瑞士法郎,約合250法郎,作為報酬,相當(dāng)于來回路費。很可能組織者在最后一刻,才發(fā)現(xiàn)他的反教會的激進立場。
但是他不甘白走一趟,自行安排了另一場演講會,趕制廣告?zhèn)鲉闻砂l(fā),在給羅曼·羅蘭的信中也夾有一張。傳單雙面印刷,一面復(fù)印《我的母親》部分頁面,另一面介紹講座,題目《我的母親,一個中國人眼中的中國》,演講者“哲學(xué)家、索邦大學(xué)中國文化學(xué)院講師盛成”,日期和地點:1928年9月21日,日內(nèi)瓦雅典娜大廳舉行,門票三瑞士法郎。傳單上沒有講座的組織者名字,只有售票地點,這是一家旅行社。由此看來,這是盛成自費租場地,由旅行社代售門票。
到了11月底,盛成從巴黎給羅曼·羅蘭寫信,他的身份又提升一級,這是一封約稿信: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在歐洲居留了九年,首先是你們工廠的工人,然后是你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最后成為索邦大學(xué)講師。我日日夜夜學(xué)習(xí)認識西方,尤其法國。
現(xiàn)在,我即將動身回中國,在那里會努力介紹法國,這個值得熱愛和友好的人性法國,這個壓制偏激和暴力、有條不紊的理性法國,這個簡單、深沉、寬廣、識情趣、知輕重的法國。
我尤其要向我的同胞談法國的家庭,那里的母親和遠東的母親都有同樣的母性。
我們兩國友誼已有幾個世紀,但感情和思想的交流仍然停留在表面。
然而中國與法國很相近,因為中國具有理性精神,講求克制,有征服自然的意識。因此我敢相信,在我們兩國當(dāng)代思想家之間,能夠建立起一道真正的橋梁,一股積極而充實的潮流將成為東西方靠攏的基礎(chǔ)。
我冒昧寫這封信,請你對下列問題發(fā)表友好的高見:
你對法國和中國人民的靠攏有何想法?
你的高見將迅速譯成中文,我一回國便以中文和法文發(fā)表,還有其他像你的思想家的答復(fù)后續(xù)。
整體標題是《法中知識分子真正合作的關(guān)鍵一步》
此候回音,并致敬意。
你的盛成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于巴黎第五區(qū)貝多列街二號
本信也寄給杜哈曼爾、梅特林克、柏格森,紀德、大羅斯尼、朗之萬教授、居里夫人、夏爾·紀德、德萊西和拉羅瓦。
這是我和拉盧瓦兩人的計劃。
友好致意。
盛成
這是一封打字信,附言手書,特別提到另一位計劃發(fā)起人拉盧瓦,因為他是羅曼·羅蘭的好朋友。所列收信人都是知名人士,現(xiàn)在能看到的只有梅特林克和居里夫人兩人的復(fù)信。梅特林克的回答只談對《我的母親》的感想,居里夫人則以“恭列席國際聯(lián)盟之國際文化合作委員會”,婉拒約稿,盛成的計劃止于紙上談兵。盛成在書出版一年半后為了約稿才寄上贈書,在自述中卻把他們的回答作為對《我的母親》的贊揚。
1929年7月,他的第二部作品《母親和我》(Ma Mère et Moi)出版,這時他已經(jīng)離開了法國三個月。這一次,沒有瓦萊里的新序言,傳媒恢復(fù)到對待不知名作者的態(tài)度,都是簡短報道,沒有真正的評論或推薦。

盛成法文詩集《秋心美人》(1929年)
他沒有直接返回中國,去了中東。第一個國家是埃及,在那里印刷了法文詩集《秋心美人》。書本的編排和裝幀自己包辦,書名和篇名都加上中譯,以毛筆書寫,然后制版,全書紅黑雙色印刷,質(zhì)量不錯。他本人十分滿意,在給莫諾的信中,認為這本書在法國可賣到一百五十法郎,相當(dāng)于《我的母親》十倍價錢。他最后把這些書寄到巴黎,請加皮夫人代為出售。
在埃及之后,他到過巴勒斯坦、敘利亞和土耳其,“可是半路在君士坦丁堡時,遇上了世界經(jīng)濟大恐慌(1929年10月25日)。不但我個人觸礁了,連整個巴黎出版界、文藝界都擱淺了。害得我不來不去,動彈不得。”(盛成《舊世新書》)在土耳其滯留了一年后,由替中國在土耳其代辦外交的丹麥公使,掏錢為他買了船票,他才在1930年10月10日回到上海。途經(jīng)印度孟買時,從那里寄出一張明信片給羅曼·羅蘭: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在甘地和尼赫魯?shù)挠《燃某鲞@張明信片。他們正在斗爭!
我將于十月十日抵達上海。我的地址是:
中國(經(jīng)西伯利亞)
上海商務(wù)印書館
東方雜志轉(zhuǎn)交盛成
向你和瑪?shù)绿m致意。祝身體健康。
盛成
一九三〇年九月二十三日
這張明信片不是在印度買的,上面是埃及古畫《月神和犬首猿》,盛成在上方加上一句附言:“我在埃及、巴勒斯坦、敘利亞和土耳其訪問了一年多。”
1930年 回國以后
回到中國,盛成繼續(xù)寫信給羅曼·羅蘭,第一封信也是明信片,沒有注明寫信地點,圖片是頤和園的十七孔橋: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們思念你,印度朋友被釋放,我們很高興。
致意。
盛成
一九三一年四月四日
印度朋友指甘地及其追隨者,他們在1930年3月發(fā)起第二次不合作運動,5月被捕入獄,迫于抗議浪潮越來越?jīng)坝?,英國?dāng)局在1931年1月底釋放了他們。
信內(nèi)一直以我們自稱,因為簽名共六人,盛成獨自簽在信末,其余在明信片上方:何如,呂其昌,郭□麟,孫秀巖,另外還有一個草書的外文簽名,盛成沒有解釋簽名者的身份和聯(lián)署的理由。
到了年底,他給羅曼·羅蘭寄了一張紅色賀年卡。特別印制,很排場。四個字分別以中法文印刷,中文直排,“恭賀新禧”,署名手書“盛成”;法文橫排,“我們?nèi)易P履旰谩保˙onne Année de nous tous),署名印刷“盛成/母親和兒子”。
盛成回國后,有一段時間找不到工作,為張繼當(dāng)秘書,直到1931年9月才得到北京大學(xué)聘請,擔(dān)任法語教師。
這一年10月18日,他發(fā)了一封電報給羅曼·羅蘭:
瑞士
羅尼河上維爾納夫
羅曼·羅蘭
和平受損。飛機無視藝術(shù)。必須制止災(zāi)難。大禍臨頭。求救。
盛成
從日期看,這是針對“九·一八”事變,日軍入侵東北三省。這封電報是一個愛國行動,尤其盛成的母親剛在十天前去世,他從北京回儀征奔喪,沒有停留便趕返南京,接著去蘇州和上海,到20日才回到北京。按此推算,電報是在旅途中的上海發(fā)出,但是他從未向他人講過,回憶文字也一字未提。
他等到11月13日,才把母親去世的訃告寄給羅曼·羅蘭。這是一張印刷紙卡,對折四頁,四周黑框,只用法文書寫:
中國北平
北京大學(xué)
盛成訃告
餓肚子的人,給他飯吃。
受苦的人,拿心去安慰他。
——我的母親
如果世界天生快樂
我的母親尚未降世
——《我的母親》作者
盛成及盛延武沉痛敬告,先慈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九日在南京附近儀征壽終。
為了紀念先慈,將在儀征建立一所幼兒園。如蒙捐贈,不勝感激。
這是羅曼·羅蘭檔案收藏的盛成最后來信。至于日記,最后的記載在1929年12月8日:
〔我在所有人身上,都遇到同一種瞧不起盛成的看法,他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江湖郎中。他們?yōu)樽约旱膰以谖鞣奖贿@個輕浮的小青年所代表而痛苦。〕
這一天是閻宗臨和曾勉到訪奧爾加別墅的日子,他們留給羅曼·羅蘭很好的印象。在記錄了會面詳細情況后,最后加上這段有括號的附言。雖然轉(zhuǎn)述他人說話,但看得出這也是他當(dāng)時的心情。
1935年3月初,盛成為“故宮盜寶案”的調(diào)查任務(wù)路過瑞士,六十年后在《舊世新書》回憶道:
12日早晨,我見到了瑞士女畫家瑪莎·蘇黎士,并住在她家。[……]我原打算去看羅曼·羅蘭,但瑪莎說他己不住在瑞士,回法國去了。
羅曼·羅蘭1938年才遷居法國,這條消息不知從何而來。在女畫家之前及之后,盛成還見過“奧地利母親”鮑楷詩夫人(Josepha Kraigher Porges,1857-1937)和閻宗臨,他們都在奧爾加別墅出現(xiàn)過,盛成沒有向他們查詢,錯過了和大師見面的最后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