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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懷念老舍

吳泰昌集:親歷文壇 作者:吳泰昌


巴金懷念老舍

1978年2月24日,巴金到京出席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3月7日在五屆人大常委會第一次會議結束后,在京停留了十天,由李小林陪同,看望了許多朋友。

老舍的飲恨而去,給巴金帶來了長久的悲痛。1977年10月,李小林來京為《浙江文藝》組稿,曾代表巴金去老舍家看望舒伯母胡絜青。

巴金與胡絜青“文革”后第一次見面是在一次午宴上。1978年3月9日午,胡絜青在交道口康樂酒家請巴金。同席的有曹禺,小林,老舍之子舒乙、小女舒立,我和馬宗融之子馬紹彌也參加了。老舍家附近有幾家熟悉的餐館,為何要安排到稍遠的“康樂”?胡絜青事先對我說,“康樂”未搬新址前,離他們家不遠,閩菜,做工精細,也是老舍常請人吃飯的一家餐館。曹禺用車將巴金父女從前門飯店接來。吃飯時,胡絜青談得多的是北京市為老舍平反工作進展的情況,巴老的話不多,曹禺談興較濃。曹禺笑著對巴金說:“去年有次我去老舍家,抱了一只大公雞,弄得胡絜青莫名其妙。”那天恰巧我在場,曹禺問我,那只雞是不是很精神,很有生氣?曹禺講的這個趣事,弄得滿席哈哈大笑。結束時,胡絜青說今天機會難得,一起合個影。三位長輩坐著,我們幾位小輩站在后面輪流照。一周后,巴老離京返滬前夕,又去了豐富胡同9號老舍家,他說晚飯后去,孩子們都下班了,人齊。約6點半,我坐嚴文井同志的車去接巴老和小林。巴老先去東單何其芳家,看望了其芳夫人牟決鳴。近8時,到了老舍家。胡絜青及子女舒濟、舒乙、舒雨、舒立并第三代多人圍著巴老坐著。舒濟當時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做編輯,她告訴巴老,出版社正在考慮出版老舍的書。1977年起,我多次去過老舍家這個四合院,主人精神的憂傷,周遭環(huán)境的殘敗,給我極深的印象,雖然主人是堅強的,但我每次離去總隱隱感覺縷縷哀思在這個家庭的每個角落游弋,連那鮮艷的花瓣上也能覓到。今天,巴老的到來,使老舍故居生機盎然。

北京市有關部門于1978年6月3日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隆重舉行了“老舍先生骨灰安放儀式”,為給老舍同志正式恢復名譽。巴金當時正在北京出席中國文聯第三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擴大會議。下午2點半,巴老和其他與會人員乘坐一輛大客車前往八寶山。車速很慢,車內寂靜。在儀式上,巴老緊緊握著胡絜青及其子女們的手,他神色激動,仿佛想說點什么,但我沒有聽到他說出什么。巴金曾這樣追記過當時的自己:“為什么會鬧成這個樣子?去年6月3日在北京八寶山公墓禮堂參加老舍同志的骨灰安放儀式,我低頭默哀的時候,想起了胡絜青同志的那句問話。為什么呢?從主持骨灰安放儀式的人起一直到我,大家都知道,當然也能夠回答。但是已經太遲了。老舍同志離開他所熱愛的新社會已經十二年了?!薄袄仙嵯壬腔野卜艃x式”當時在文壇反響強烈。至今我還保存了儀式籌備小組發(fā)送的這份通知。正文是手寫復印的:

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四屆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第一、二、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北京市文聯主席,著名作家老舍(舒舍予)先生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廿四日不幸逝世。定于六月三日下午三時半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舉行骨灰安放儀式。請您屆時參加。老舍先生骨灰安放儀式籌備小組(電話:5589405)。

1979年11月30日,巴金開完第四次全國文代會和第三次全國作代會后回滬。12月6日下午開始寫《懷念老舍同志——隨想錄三十四》,15日下午改定。這是我讀到的巴金寫懷念友人文章中最長的一篇。巴金在文章中贊老舍是“新中國的最大的歌德派”,“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貢獻給了祖國”,是“偉大的愛國者”;為老舍“‘文革’中不幸逝世而痛苦、憤怒”;說老舍“要在中國人民中間永遠地活下去”。說他想起了老舍那句“遺言”:“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來愛我呢?”“我會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他說:‘我們都愛你,沒有人會忘記你,你要在中國人民中間永遠地活下去!’”

巴金在《懷念老舍同志》中說了那么多話,不僅僅是為老舍,而是為一代知識分子。他在1980年3月6日給李健吾的信中說:“我寫了篇懷念老舍的文章,為知識分子講了兩句話。我這樣想:要實現‘四化’,就離不了知識分子。一般地說,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好的,老舍是一個代表人物?!?/p>

1984年2月3日,是老舍同志85周年誕辰。為了紀念這位杰出的愛國主義文學家、人民藝術家,中國文聯、中國作協、中國劇協、中國曲協和北京市文聯聯合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座談會。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習仲勛及首都文藝界300多位知名人士參加了座談會。全國政協主席鄧穎超因事未能到會,托人捎來一封信給老舍夫人胡絜青,并附上她和周恩來同志的一張合影。照片中鄧穎超同志拿的扇子上有胡絜青的畫和老舍的題字。

中國文聯副主席夏衍主持了座談會。在中國文聯主席周揚長篇發(fā)言后,大會宣讀了中國作協主席巴金題為《我敬愛的老舍同志》的熱情洋溢的書面發(fā)言,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巴金在《我敬愛的老舍同志》中回顧了自己作為一名“老讀者”和“老朋友”與老舍幾十年的密切交往和深厚友誼后說:“我敬愛他,他是一個偉大的愛國者。他的全部作品都貫串著一根愛國主義的紅線,他的一生的工作都圍繞著這樣一個愿望:國家富強、人民幸福。我了解他,因為我也看夠了外國侵略者在我們土地上橫行霸道,無惡不作;我也曾像一個無家孤兒在國外遭受白眼,任人欺凌。一個熟悉的聲音像警鐘似的在我的腦子里敲了幾十年:‘我愛咱們的國呀!’在他的作品中讀到多少怨恨,多少悲痛,多少愿望?。≡竿?,是的,其中之一便是:中國人民有一天會站起來。

“我敬愛他,他‘心中有那么一種感情’,他自己叫它做‘熱愛今天的感情’。他從美國回到北京十幾年中間,一連寫了十多個反映新生活、歌頌新社會的話劇劇本,就是這種感情使他‘欲罷不能’。這種感情是很可貴的。有了它,他才能和人民同喜怒、共哀樂。他說:‘熱愛今天的事,更重要的是熱愛今天的人,我們就不愁寫不出東西來?!洱堩殰稀返淖髡甙研慕唤o了我們。熱愛今天的人有權活到今天。他不能同我們一起共度誕辰,我感到遺憾。然而這樣一顆火熱的心是不會死的。即使他的骨灰盒里沒有留下骨灰,他的心要活在每一個朋友的心里,活在每一個讀者的心中。他的那些杰作已成為世界文學的寶貴財富。”

巴金是在病中趕寫《我敬愛的老舍同志》的,他起早,用復寫紙寫,突破了一天幾百字的限制,兩個早晨就完成了這篇兩千字左右的文章。1984年,為紀念老舍85周年誕辰,老舍的家人希望巴金再寫篇文章,巴金正住院治療,中國作協領導派我去上海為巴老寫這篇文章做點輔助工作。巴老在病榻上同我談了一個上午,我詳細地記下了,又多遍讀了他的《懷念老舍同志》一文。星期六一整天,我將巴老所談整理好,想第二天送他改定,如果順利,星期一就可回京了。事也湊巧,曹禺當時也在上海,就住附近的一家賓館。他得知我來了,約我陪他和夫人李玉茹吃晚飯。席間,他談起也答應寫紀念老舍的文章,但近日精力不支。他說:“泰昌,完成了巴金的任務后,再為我辛苦一下,晚兩天走。”他還開玩笑地說:“要不要我給你們領導打個電話?”他說:“明天是星期天,看望巴老的人多,他不大能靜下來改文章,不如你星期一去,今晚我同你談談。”曹禺是個夜貓子,他一談就談到午夜,告別時,他建議我明天找個地方轉轉,休整休整。

就這樣,星期天早飯后,《解放日報》丁錫滿、吳芝麟和祝鴻生陪我去郊縣嘉定,嘉定鎮(zhèn)名勝古跡眾多,僅參觀了素有“吳中第一”之稱的孔廟,就時近中午。我喜愛竹刻,嘉定是竹刻之鄉(xiāng),看了幾家竹刻商店已近中午1時,當地主人請吃南翔小籠包等名點,午飯結束已3點,休息了一下,又到吃晚飯的時候。因為已約好《收獲》編輯部請諶容和我,我們匆忙驅車往回趕。至靜安賓館已7點多了,我匆匆上二樓,在我住室門口,兩位強壯的男士截住了我,不讓我開門,將我?guī)У揭粯谴筇?。問清了我的身份后,賓館負責人抱歉地說,傍晚有人從窗戶爬進了我的房間,行竊后又到隔壁房間行竊,為保護現場,今晚他們安排我另住他處。隨后,公安人員詳細地詢問我留在房間里的有多少錢,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他們分析說:“因為慌張,小偷來不及仔細翻找,索性將你的提包一齊拿走了?!?/p>

我的旅行袋里沒有現金,也沒有公安人員詢問的如手表、相機等值錢的東西,除了換洗衣服外,主要是一些文字圖片資料,如巴老與我談的有關老舍的原始記錄,約有兩千字;曹禺與我談的有關老舍的原始記錄,約有兩千字;我整理出來的巴老談老舍原稿;還有一卷尚未沖洗的柯達底片,是我來滬前替冰心拍的生活照。冰心對我說:“你帶到上海去沖洗,送巴老一套,讓他看看我的近況?!?/p>

后來聽說案子破了,聯系幾次,我的那些被視為并非“值錢的東西”至今未有下落。對我來說,對社會來說,這些文字、圖片是無價的。特別是想起已逝的曹禺、冰心,和將屆百歲仍在病中的巴老,這個遺憾更深切難忘。

巴老知道我被竊后寬慰我,叫我別急,答應親自來寫。我在上海焦急不安地等了三天,直至巴老將《我敬愛的老舍同志》交給我。

1988年1月2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等單位在京舉行話劇《太平湖》及《老舍之死》首發(fā)式。為戲劇界廣泛矚目的《太平湖》分上、下兩闋,上闋表現了老舍先生投湖自盡的所思所想,表現了一位中國知識分子的正直品格和崇高氣節(jié);下闋則借助老舍之子舒乙對父親靈魂的追尋,通過老舍靈魂與判官、惡鬼、法師及其筆下人物亡靈的對話,展示了老舍對歷史、社會、人生的深思。社會各界和北京人藝對此劇極其重視,由蘇叔陽執(zhí)筆的劇本曾十四次易稿;人藝三位副院長于是之、林連昆和林兆華分別任老舍、宗月法師的飾演者和導演。演出期間,首都劇場還將舉辦老舍生平資料展,以及由幽州書院主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老舍之死》一書發(fā)售活動。

在《太平湖》排演期間,巴金曾就劇本改編涉及的有關老舍之死的爭議致函蘇叔陽。信中說:“關于老舍同志的死,我的看法是他用自殺抗爭,也就是您舉出的第三種說法,不過這抗爭只是消極抵抗,并不是‘勇敢的行為’(這里沒有勇敢的問題)。但在當時卻是值得尊敬的行為,也可以說這是受過‘士可殺不可辱’的教育的知識分子有骨氣的表現,傅雷同志也有這樣的表現,我佩服他們?!?/p>

巴金信中還說:“我們常說‘炎黃子孫’,我不能不想到老舍、傅雷諸位,我今天還感謝他們,要是沒有這一點骨氣,我們怎么能對得起我們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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