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歸惡論與皇權政治敘事
一
劉瑾是一個標簽化、臉譜化的人物。
這是皇權政治的必然。
皇權政治敘事手法一般有兩種:要么神圣化,要么妖魔化。
神圣化的光芒暈圈遮蔽了人性的多樣性和陰暗面,而妖魔化的單一色調也必然剔除魔性中偶爾一見的人性光輝。
在臉譜化、標簽化的政治敘事中,劉瑾貪贓枉法,驕橫肆虐,變易成法,違背祖制,幾乎是無惡不作。
這種貼標簽既是一種文化心態(tài),也是一種慣用的政治技巧。
就文化心態(tài)層面而論,劉瑾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典型的“歸惡”意識,即將所有的人性污點通過篡改、編造、添加、放大、附會,由一個具體的人來承受,使之成為大奸大惡,以此獲得道德譴責的正當性,獲取道德正義的勝利。當然,更大的作用是讓他“背鍋頂缸”,承受一個時代人性之惡的一切消極后果。
兩千多年前,子貢就讀懂了這種敘事風格,一番話說得通透之極:“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保ā墩撜Z·子張》)——歷史上的商紂王,從來就沒有史書上說得那么不堪。之所以成為暴虐無道的昏君,是因為有人要將他描述、刻畫、形塑成昏君。
劉瑾沒能避開這種道德攻擊,所以從他覆沒之日起,“劉公公”變成了“逆瑾”。
從政治技巧上講,歸惡的文化心態(tài)和道德攻擊絕不是為了逞口舌之快,而是為政治攻擊張本開目,是政治對手最常用的一種政治策略,藉此斷絕政敵的一切后路。
據(jù)實而論,劉瑾的改革并沒有什么高遠的政治目標和道德愿景,而是情非得已,不得不為——既要維持國家財政平衡,還得為頑主皇帝找私房錢,又得為自己和手下?lián)泣c養(yǎng)老的資本。
劉瑾的改革雷厲風行,成效顯著,不僅實現(xiàn)了國家財政收入的持續(xù)穩(wěn)定增長,還革除了官場諸多積弊。
但改革成效越顯著,改革者的危險就越大——因為劉瑾打破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壟斷性格局,從而得罪了當時各大階層的利益代表,引發(fā)了朝野、軍方的不滿并被安化王趁機利用,最終身敗名裂,承擔起皇權統(tǒng)治下制度弊端的一切惡名。
當然,他也必須背負一個時代所有的罪惡與荒誕。
二
但是,即便在現(xiàn)行的標簽化史料文本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劉瑾并非就一無是處。
第一,勤于政事。舉凡國家大政的決策,宮廷事務的處理,各項改革的推動,沒有勤謹為公的精神是難以做到的。
第二,保持底線。劉瑾雖然性格驕橫,主張嚴法峻刑,摧折衣冠,但他保持了底線,沒有像魏忠賢那樣妄啟殺端,慘烈惡毒,動輒暗殺、滅門、扒皮。(王岳之死、許天賜之死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史料有沖突。)他恨得牙癢癢的兩位政治死敵:謝遷以82歲高齡得其善終;劉健在家鄉(xiāng)更是優(yōu)哉游哉地活到無疾而終,享年94歲。
第三,從善如流。按劉瑾的脾性,本來要大行殺戮,但南京戶部尚書王佐一句話“本朝未嘗戮大臣”就讓劉瑾偃旗息鼓。焦芳一直想讓自己的兒子中個狀元,光耀門庭,哪知道李東陽不買賬。焦芳向劉瑾訴苦,劉瑾毫不客氣頂了回去:“你兒子昨天在我家寫了一首詩,拙劣不堪,這能怪李東陽嗎?”
第四,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勤謹干事的老實人??粗靥岚卫顤|陽、康海、王鏊、楊廷和一干人算是典型。特別是王鏊,誅殺“八虎”的聯(lián)名信有他的名字;當劉健、謝遷辭官歸鄉(xiāng),劉瑾想引焦芳入閣,但朝廷公推王鏊,劉瑾也只得依允;當劉瑾杖責、枷號郎中張瑋等三人垂垂欲死之際,王鏊獨自當面找劉瑾理論:“士可殺,不可辱。今辱且殺之,吾尚何顏居此?!保ā睹魇贰ね貊藗鳌罚﹦㈣哉J理虧,乖乖放人。
第五,對于真正的清官,劉瑾還是深感佩服,不敢胡作非為,妄加迫害。右都御史、總督兩廣的熊繡執(zhí)掌南京都察院,得罪劉瑾集團不淺。劉瑾派人明察暗訪,發(fā)現(xiàn)熊大人算得上清正廉潔,只好放他退休還家。
三
劉瑾死了,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但劉瑾現(xiàn)象留給我們的啟示卻值得反思。
劉瑾的成功源自皇帝的寵幸和大臣的懦弱、攀附。
劉瑾的失敗源自皇帝的震怒和痛下殺手,大臣們只是“打蛇隨棍上”,附帶發(fā)泄一下不滿。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為了表明和皇帝的立場保持高度一致。
皇帝的寵幸固然勢不可擋,但內閣是平衡內廷和外廷權力的最重要力量。想當初,皇帝雖然要求劉瑾掌管天下奏章,但僅限于司禮監(jiān)的本職工作。劉瑾后來控制內閣,則完全由內閣的攀附與懦弱造成的。
王鏊身歷其境,寫下實錄:劉瑾掌權之初,中外一切的奏章處理,全部都要送到內閣。但內閣秉筆的人偏偏又要討好劉瑾,要先問清楚劉老公公的處理意見才敢動筆。至于軍國大事、官員升遷,還得派人到劉府上問個明白才敢擬旨,最終導致內閣陷落。
王鏊的感慨是:“使人人據(jù)理執(zhí)正,牢不可奪,則彼亦不敢大肆其惡也?!保ㄍ貊恕墩饾砷L語》卷上)
王鏊的矛頭直指李東陽。因為那時候他本人和焦芳剛剛入閣,一切都還得聽李東陽的。
但這位李大人、帝國首輔偏偏要聽劉瑾的。
皇權的輪軸正向驅動,劉瑾一路高歌,李大學士搭上了順風車;當皇權的輪軸開始輾軋劉瑾時,李大學士毅然跳車,反戈一擊,瞬間變臉,成為正派君子。
同樣是這位李大學士,在劉瑾覆亡后還專門上書皇帝,奏請焚燒百官與劉瑾的私人書信。理由很實在,也很荒唐:“當劉瑾專權亂政之時,假托朝廷威福,以劫天下,生殺予奪,惟其所欲,中外臣工,誰不屈意待之!”而這些都是“細故小過,亦須曲賜包容”。如果皇帝一味較真,凡是給劉瑾寫過信,送過禮的人都要嚴肅處理,那整個官場就會“傳聞驚駭,各不自安”。最后曲終奏雅——
“臣愿圣明廣大涵容,將一應文書涉叛逆事情者,悉焚之以滅其跡?!?/p>
這道奏折上得很及時,皇帝批得更及時。
畢竟,大家都是明白人;畢竟,皇帝還要官員們來做事。
所以,劉瑾謀反的驚天大案除了處理劉瑾及其家屬、心腹外,其他朝臣又安安心心地回家洗了睡覺,明早起來還是好官自己做,惡人他人當。
當惡人一再申明是被迫為惡,誰又是真正的惡人?
四
凌厲的刀鋒剮盡了劉瑾的軀體,但并沒有刮掉制度的痼疾。
劉瑾創(chuàng)立的“獅子攻略”在皇權體制下愈演愈烈,形成了“飽獅–餓虎–荒狼–鬣狗”的官場惡性生態(tài)鏈,最低端的吏胥也成為狗盜鼠竊之輩。
而受損者只有兩個——天下百姓和大明帝國。
劉瑾是獅子,正德皇帝才是獅子王。
劉瑾的死,最大的受益者是獅子王。犧牲劉瑾,朱厚照獲得了劉瑾所有的財富,搬進豹房,設立新庫;歸罪劉瑾,他成功轉移了社會矛盾和政治風險;剮掉劉瑾,他獲得了無上權威。
受益者還有張永等人。李東陽上書皇帝說,平定安化王之亂、揭發(fā)劉瑾謀反都是張公公等人的功勞,宜加恩典,所以張永的哥哥弟弟、馬永成的弟弟、谷大用的弟弟一夜之間全都受封伯爵,世襲罔替。
在這些吃飽的獅子后面,跟著一群餓虎、荒狼和鬣狗,甚至一般吏胥都能變成老鼠和螞蟻,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獲取體制內最大利益。
更為嚴重的是,劉瑾死了,天下士氣衰殘,人心向利,道德成為遮羞布和狼牙棒,或用于掩飾自己,或用于攻擊政敵。黨爭之禍,勢所難綰。
體制上,政權仍歸內廷,宦官對于國家軍政大事、官員任免、司法刑名都有權干預并積極介入,宦官干政一發(fā)不可收拾,動搖了大明王朝的社稷根本。
帝國的輪軸沿著這一軌道繼續(xù)前行,魏忠賢最終橫空出世,成為大明王朝的終結者。
五
我們都是欲望圖景中的蕓蕓眾生。
講劉瑾,就是想表達一個觀點:皇權敘事的邏輯就是強權和威勢。在政治、道德的二維空間,從來沒有永恒的榮譽和罪惡,只有永恒的利益;一切不是取決于個體的才智和機遇,而是取決于貼標簽者的即時需求和當下心境。
當善惡被定制為簡單的兩極標簽,善惡是非的標準及其區(qū)分意義就只能委諸于話語權人的個人喜惡和功利取舍。功勛與罪惡,也就成了政治需求的二維彩屏,起承轉合,全賴所謂政治精英的精巧動員和冷漠大眾的表面順從。
劉云生
2018年02月08日
天高鴻苑 排云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