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絕密的決定
七月的拉薩,中午前后,露天地里的氣溫還是相當高的。被稱為“日光城”的拉薩,太陽光像銀箭一樣直射下來,又亮又燙,簡直使人覺得西藏的天上有兩個太陽。
混雜著特種氣味的塵土,松枝和酥油燃燒的煙霧,在空氣中時濃時淡地攪拌著。即使是雙目失明的人,嗅一嗅也會知道這兒是拉薩。
在市中心的大昭寺門前,在近郊的布達拉和甲坡日[1]腳下,在環(huán)繞著拉薩的“林廓”路上,在西面的哲蚌寺、北面的色拉寺、東面的甘丹寺……到處是磕頭拜佛的人群。他們的整個身軀在地面上不停地起伏著,有時像一道疾流,有時像一片海浪,卻沒有喧嚷,只是默默地萌生著、重復著、加深著自己的信仰。年年,月月,天天,總是呈現出相似的景象。各式各樣的佛像,各式各樣的男女,各式各樣的祈求,各式各樣的許諾……交織著,匯集著,構成了拉薩特有的生活旋律。
在行人密集的八廓街頭,在東西的通道——琉璃橋旁,被刑罰和疾病致殘的人和乞丐,成排地坐著或者臥著,使勁地拍著巴掌,嘴里不住地喊:“老爺們,古吉古吉!太太們,古吉古吉!”[2]比貴族官員的馬蹄聲和鞭聲還要響。
高原的天氣變化得特別迅猛,風和日麗的正午,突然一陣狂風卷地而起,烏云像山后的伏兵撲了過來,刺眼的閃電,炸裂的雷,帶雹的雨,一起向古城展開了進攻。整個拉薩河谷像一個巨大的音筒,從西到東,每個角落,每座墻壁,每塊巖石,都發(fā)出震耳的回聲。一處處林卡里的垂柳,像興奮得發(fā)狂的女妖,披散開長發(fā)讓風雨盡情地梳洗。所有戶外的人都躲避了,連多得驚人的野狗也一條都不見了,只有最虔誠的拜佛者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伏臥著。
在布達拉宮第十三層的一個落地窗的窗口,陣陣的閃電映現出一個扁扁的腦袋輪廓,他就是第巴桑結甲措。他久久地望著煙雨中的山巒,思考著,等待著。
清朝順治十年(藏歷水蛇年),桑結甲措出生在拉薩北郊大貴族仲麥巴的家中。父親叫阿蘇,母親叫布赤甲茂。他的叔叔就是赫赫有名的第二任第巴·仲麥巴·陳列甲措。桑結甲措自小就受到他的特殊疼愛、關照和教養(yǎng)。八歲那年,桑結被送進布達拉宮,又幸運地得到五世達賴的直接培育。年復一年,憑借著十分優(yōu)越的條件,他對佛學、文學、詩學、天文、歷算、醫(yī)藥、歷史,地理……甚至梵文,無所不學,成了一個青年學者。在他二十三歲那年,第三任第巴·羅桑圖道辭職了。五世達賴想指定他接任第巴的職務,但是由于政教各界的頭面人物對他還缺乏應有的了解和信任,尤其是沒有能夠取得代表皇帝管理西藏的蒙古人達賴汗的同意,桑結甲措只好以“自己年紀太輕,閱歷不夠”為理由,謝絕了這一任命。五世達賴也只好另外推舉一位名叫羅桑金巴的寺院總管來擔任第四任第巴。三年以后,羅桑金巴又辭了職,五世達賴專門頒發(fā)了一份文告,向三大寺的僧眾詳細介紹桑結甲措的品質、學識和能力,為他制造輿論,為他求得支持。五世達賴還在文告上按下兩只手印,用工筆書寫后貼在布達拉宮正門的南墻上。達賴汗終于含著疑慮和警惕的眼神點了頭。桑結甲措在他二十六歲的時候當了第巴。這是康熙十八年的事了。
從那以后,直到五世達賴圓寂的前三年里,桑結甲措實際上掌握了政教大權。因為一來,五世老了,身體不佳;二來,五世也想多給桑結一些鍛煉的機會,所以一般的事務自己就不大管了。
現在,五世達賴圓寂后又已三年了。這三年,是他有生以來最感棘手和頭疼的時期,也是他最感興奮和自豪的時期。五世的去世帶來了政治氣候的突變,就像眼前拉薩的這場雷雨。他清楚地知道,他一生中的一個新的季節(jié)來到了。他像一個不失時機的播種者,果斷地播下了自己選好的種子。當然,他撒種的手是顫抖的,但他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期望未來能有個好的收獲。他不敢設想會產生與自己的意志相違的結果,因為他播下的既不是青稞、豌豆,也不是圓根蘿卜,而是自己的前程和西藏的命運。對于自己的才干,他是有足夠的自信的,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有一副喜馬拉雅般的肩膀,他的扁頭里盛滿了超人的智慧。同時,在他的視覺中總也消失不掉兩個巨大的影子——康熙皇帝和蒙古汗王;然而還有兩個影子離他更近,更難消逝,那就是達賴喇嘛和他本人。
五世達賴在布達拉宮逝世的當天,桑結立刻想到的是布達拉宮外面的形勢。他以政治家特有的冷靜,站在時間與空間的交叉點上分析一切。也許是五世達賴同他的最后談話提醒了他,在考慮這些重大問題的時候,首先要想到的是蒙古人。
當時,西藏地方政權討伐西部拉達克部落的戰(zhàn)爭還沒有結束,達賴汗的弟弟甘丹才旺正統(tǒng)率著拉薩的軍隊督師在外,如果讓他們知道五世達賴去世的消息,會給戰(zhàn)局帶來不利的影響。誰知道這位帶兵的蒙古人會對西藏的未來想些什么,會針對他桑結甲措做些什么呢?同時,散布在西北廣大地區(qū)和駐扎在西藏的蒙古各部落之間的關系復雜,首領們明爭暗斗,形勢變幻莫測,達賴喇嘛作為他們共同信奉的教主,在他們中間又有著很大的影響和崇高的威信。如果他桑結甲措的頭上消失了達賴喇嘛分贈給的光環(huán),那就既失掉了擺脫達賴汗的資本,也失掉了必要時向其他蒙古部落求援的王牌。
他必須正視這個現實:蒙古汗王是皇帝親自封賜的,是比他桑結甲措更有權威、更受信任的。能夠和汗王爭比高低的只有偉大的五世一人。再者,黃教的勢力還需要繼續(xù)得到鞏固和加強,不可因為五世的去世受到削弱。還有,各個貴族世家出于自身的利益,必然力爭讓達賴轉世到自己的家中,難保不在西藏內部引起政局的混亂……
桑結甲措想來想去,產生了一種幻覺,他看到無數只粗壯有力的大手從四面八方向他伸來,按他的頭,挖他的眼,掀他的坐椅,把他從布達拉宮的頂端推了下來,他像一只死麻雀一樣墜向地面……他驚恐萬分,頓時冒了一身冷汗,整個胸腔空虛了,像一處半棵草也不長的、堆滿了冰塊的死寂的山谷。
當他從幻覺中恢復過來以后,得出了一個肯定的結論:如果老老實實地宣布五世達賴圓寂的消息,那么他的權力必定由削弱而不穩(wěn),由不穩(wěn)而失去。至高的皇帝和至尊的佛祖都難以降臨到他的身邊來支持他、袒護他。那時候,他就會成為無翅之鳥、無蹄之馬、無水之魚、無佛之寺、無指之手、無刃之刀……什么貴族世家,什么叔侄第巴,什么達賴親信,什么才干學識,就都成了死虎的爪子。對他來說,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呢?
于是,桑結甲措迅速地、果斷地做出了決定:對五世的去世嚴守秘密。為了掩蓋教主的消失,他發(fā)布了一項聲明:第五世達賴喇嘛從現在起進行無限期的修行,靜居在高閣,不接見來人,一切事務均由第巴負責處理。
這個絕密的決定,除了桑結本人之外,只有則省窮噶[3]的極少數人知道。不用說,沒有人肯付出舍掉身家性命和死后不得升天的慘重代價,去泄露這個秘密。
桑結甲措的預見性和辦事的周密性,使他緊接著做出了第二個絕密的決定,即派人暗中去尋訪五世達賴的替身——轉世靈童。這樣,一旦皇帝和藏蒙民眾知道了五世去世的真情,他就能夠立即推出一位新的達賴,使自己的手中有一張新的王牌——六世達賴。至于其他原委,到時候再去解釋。
尋找轉世靈童的地點,他也是頗費了一番思慮的,最后他選中了門隅,因為這個南部地方比較偏僻,形勢也比較安定,不管發(fā)生什么事變,比起那些敏感的是非之地來容易保密。另外,那里的人們大多信奉紅教,誕生一個黃教教主出來,會有利于黃教勢力的擴大與統(tǒng)一,而這個勢力現在是、將來也應當是由他來掌握的。
……
大雨突然停了,漫天的烏云像擁擠的馬群,被無數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狂亂地驚逃四散了。翠藍的天空像被洗得一塵不染的玻璃,遠方的雷聲小心地、輕輕地哼著,怕把它震裂似的。布達拉宮的上空搭起了一道彎彎的彩橋,每個人都以為吉祥的虹會給自己帶來吉祥的生活。這時,達賴的佛堂里又響起了鈴鼓聲,信徒們擁到宮下,傾聽著,跪拜著,祈求偉大的五世賜福。
一匹快馬朝著布達拉宮飛奔而來。騎在馬上的人就是那個“香客”斯倫多吉——布達拉宮那介扎倉的喇嘛。馬和人的周身都滴著水,分不清是汗是雨。
站在窗口的桑結甲措,嚴峻的臉上閃過了笑容。他舒了口氣,稍感疲乏地坐了下來,好像他的胸中也下了一場雷雨,斯倫多吉歸來的身影使它放晴了。
斯倫多吉向桑結匯報了找到五世達賴轉世靈童的經過,將銅鈴放回原處,用五個手指恭敬地指著,發(fā)誓般地強調說:“第巴閣下,千真萬確,絕對不錯,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他自己用過的東西,抓住就搖。而且,這位尊者具備了三十二吉相、八十隨好,[4]令人一見即飽眼福?!?/p>
“太好了!我完全相信了?!鄙=Y甲措滿意地雙手合十,“不過,你給他家留下那么多錢,卻是一種愚蠢的行為。”
“我想,靈童是需要財富來保護的?!彼箓惗嗉忉屨f。他對靈童的敬愛是真誠的。
桑結甲措皺皺眉頭,冷峻地說:“最好的保護是完全不理會他,不要讓當地人,包括他的父母,感覺出這個叫阿旺嘉措的孩子與拉薩方面有任何的關系?!鄙=Y見對方還有些不大理解的樣子,又補充說,“小地方的人固然遲鈍無知,但也往往少見多怪,從這方面講,反倒容易引起猜測。況且那個地方的門巴人頭腦簡單,易于傳謠?!?/p>
“可是,對這位佛爺的替身,要特別地加以關照才好?!彼箓惗嗉酒饋碚埱?。
“這,我將來自有安排。”桑結說著,示意對方坐下,“現在,我們先來談談對你的安排?!鄙=Y著意地強調了這句話里的“你”字。
“對我?”斯倫多吉的眼神里流露出莫名的惶恐,心里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偉大的五世圓寂以來,我們雖然都還沒有聽到什么風言風語,但他既然被認為依舊健在,如果長久地不露一面,恐怕不大妥當?!鄙=Y甲措慢條斯理地說著,亮出了已經深思熟慮過的第三個絕密的決定,“我還要給你一個秘密使命——在一些重大的公開場合,比如大人物的拜見,盛大的宗教儀式,由你來裝扮……也就是說,你,就是活著的五世達賴?!?/p>
對方一聽,撲通一聲伏臥在地,恐慌得渾身發(fā)抖,說不出半句話來。
“你只要遠遠地、高高地坐著就行了,不需要說什么話。當然,有時候要做一點人們熟悉的、莊重而又可親的五世的習慣動作。你曾經跟隨五世多年,對你來說,這是不難做到的?!鄙=Y甲措指了指五世的衣柜,“袈裟、用具,都在那里邊?!?/p>
對方依舊不敢抬頭。這是他絕然想象不到的使命,完全是一種褻瀆佛爺的行徑,而且對他來說是一個天大的難題。扮演五世達賴,他既不敢,也不一定就會。他演過藏戲,扮演過尊貴的國王一類的人物,但那是戴著面具進行的,誰都知道那是在演戲呀。如今,他將要扮演的是一位事實上雖已去世,而在人們的心目中依然活著的神圣的偉人,這個人還沒有被編到戲中;“演出”的場地是這樣大,“情節(jié)”的發(fā)展是這樣難以預料,沒有可戴的面具,沒有壯膽的鼓鈸,也沒有人會當戲來看。他行嗎?他像嗎?到時候露了馬腳可怎么辦?自己昏倒了怎么辦?佛爺降罪怎么辦?最后的結局到底怎樣……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把他撂到這座險峻的崖頂上呢?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把他投進再也無法爬上來的無底的深淵呢?諺語說:毛驢往哪邊走,是由棍子驅使的;馬匹往哪邊走,是由嚼子支配的。這棍子,這嚼子,是誰呢?是第巴桑結甲措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桑結甲措上前扶他起來,不無同情地說:“這樣做的原因你已經明白了,也是萬不得已呀。我自己何嘗不也是在遵從佛的旨意?佛祖蓮花生講過:‘我們這一生的情景,是前一生行為的結果,任何辦法都不能改變這種安排?!鄙=Y甲措在引述蓮花生的這兩句語錄時,速度放慢了一倍,一個字一個字,像釘子一樣進他的心窩,不容反駁正如不能拔出。
桑結又說:“你自幼受戒為僧,不就是為了安排來世嗎?再說,達賴佛的替身——那位轉世靈童阿旺嘉措,是你找到的,佛爺會把你看作最親近的弟子,隨時在暗中保護你。為了佛教,為了靈童,為了西藏,為了眾生,你將立下更大的功勛,做出歷史上極少有人做到的事情,這是其他任何人都尋找不到的機會。反之……”桑結甲措沉吟了一會兒,仰起了扁頭,以執(zhí)政者應有的嚴厲聲調繼續(xù)說,“如果你拒不接受,不能領悟這個大道理……二十九日[5]就要到了!”
斯倫多吉喇嘛呆癡地望著桑結,一雙眼睛再也不會轉動了,酷似雕塑藝人制作出來的泥人。他的頭上冒著熱氣,大顆的汗珠從鼻尖滴落下來。宮中是陰涼的,里面永遠沒有夏天,但他感到這位第巴就是無法遮擋的烈日,離他太近了……他要被烤焦了……
可憐的喇嘛退出之后,桑結甲措一絲不茍地梳洗完畢,換了一件繡花的黃緞藏袍,準備去主持商議地方政務。屆時將要討論布達拉宮紅宮部分的經費籌措事宜。工程是這樣巨大,事項是這樣浩繁,這在西藏的確是空前艱難的建設項目。
原先,布達拉山上只剩有一座宮殿的廢墟,宮殿名叫尺孜瑪布,是吐蕃王朝的第七位藏王松贊干布在公元636年為迎娶尼泊爾公主修建的;至于公元641年為迎娶文成公主修建的那九百九十九間房子,早都在雷電、火災、兵亂中蕩然無存了。當年,五世達賴的更為宏偉的重建計劃,可以說是白手起家的壯舉。桑結甲措早就下了決心,即使僅僅為了紀念五世,也要把它最后完成。
“布達拉”乃是佛教用語普陀羅的轉音,意思是“觀音菩薩的住處”。五世達賴下令修復以來,每天有七千多個農牧民在工地支差,那血、汗、筋、骨和木、石、土、泥匯成的壯烈景象,恐怕只有在山南瓊結修建一系列藏王墓時的場面可以相比。修到第八年上,五世達賴從哲蚌寺移居到這里;修到第十二年上,白宮落成了。如今,紅宮的繼續(xù)完成,當然就落到了桑結甲措的肩上。至于人力和財力,他是不能吝惜的。
蓋丹報門進來,催促說:“第巴閣下,陣雨過去了,時間不早了,馬也備好了,請起駕吧?!?/p>
“知道了?!鄙=Y往懷里揣著文件,叫住了正要退出的蓋丹,小聲地問,“聽到什么風聲沒有?”
“您是說……”
“關于五世……”
“噢,沒有,不會有的?!鄙w丹微微一笑,為了讓第巴放心,匯報說,“達賴的各種飲食照常按時間送進去,一切都安排得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有幾次,官員們在議事廳開會,聽到五世的佛堂里響著鈴鼓,都感到無比的幸福?!?/p>
“千萬大意不得。要盡量多一些耳目?!鄙=Y說罷,跨出房門,一回身,咔嚓一聲扣上了特制的大鎖。
林卡[6]里,刀槍林立,歌聲悠揚。一位剽悍的蒙古王子盤坐在厚厚的羊毛墊子上,一面飲酒,一面欣賞藏族歌舞。
草坪上積蓄著閃亮的雨水,一個跳舞的姑娘在旋轉的時候滑倒了,疼得捂住臉半天爬不起身。王子拍著雙膝哈哈大笑。陪同觀看的大臣們、將軍們、衛(wèi)士們也都跟著大笑。摔傷了的姑娘疼得流出了眼淚,他們也笑出了眼淚。歌聲不間斷地繼續(xù)著。
遠遠地,一小隊人馬在大路上走過,似乎誰也沒有聽到那林卡中的笑聲和歌聲,誰也不朝林卡望上一眼。他們既不加快也不放慢前行的步伐,無動于衷地甚至是傲慢地走著。踏在碎石上的馬蹄聲,好像在重復著一句話:不屑一顧,不屑一顧,不屑一顧……
蒙古王子卻望見了這隊人馬。也許是習慣于威武的人,本能地忌恨別人的威武,他的還沒有結束狂笑的臉上又呈現出盛怒。他忍不住問身邊的大臣:“那是什么人?”
大臣手搭涼棚望了一會兒,肯定地回答說:“王子閣下,那是第巴桑結甲措?!?/p>
“這樣大搖大擺地從我面前經過,故意示威嗎?”他把空酒碗朝地上一丟。
“不會是這個意思,一定是又去出席什么會議?!绷硪晃淮蟪颊f,“第巴是個大忙人,也很能干,西藏的各個辦事機構里都有他的座位。他的施政才干應當說是無懈可擊的。”
“夠了!”王子不想聽這種介紹,“他們顯然是欺侮我還沒有登上汗位。如果今天坐在這里的是我的祖父固始汗、我的伯父達延汗、我的父親達賴汗,他桑結甲措是不敢如此無禮的。將來有一天我被稱為汗王的時候,他大概就要來躬身施禮了!”
“王子,您不要想得太多,第巴不一定知道您在這里?!币晃粚④娬f。
“好吧,我欣賞你做出的這種估計。希望他們永遠尊重我們。繼續(xù)看演出吧。”
王子表面上恢復了常態(tài),但他心中的不快——應當說是對于桑結的敵意——卻無論怎樣也無法消除。
他就是未來的拉藏汗。在他繼承了汗位以后,果然把這種敵意釋放出來,加劇了和第巴桑結之間的摩擦……
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幾年以前,有一個名叫才旺甲茂的貴族少女,曾經和桑結甲措相愛,在正式議婚的時候,桑結提出,等他當上了第巴以后再舉行婚禮。他是有信心可以很快當上第巴的,因為五世達賴已經給了他這樣的保證,但這在當時是不便公開的。女方的家長以為是遭到了拒絕,受到了羞辱,心里憋著很大的火氣。恰巧在這個時候,達賴汗為自己的王子向才旺甲茂家求婚,女方的家長還有什么不同意呢?讓女兒嫁給蒙古的王子,不是比嫁給第巴的侄子更體面嗎?就這樣,才旺甲茂成了達賴汗王子的妻子——雖然據記載,她并不是他唯一的一個。岳父岳母的羞辱,也就從此轉換為兩個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女婿之間的羞辱。桑結甲措總覺得是王子乘機奪走了自己的情人,而王子則總覺得自己的一個妻子是桑結甲措丟棄的“次品”。雙方都認為是一件令人難堪的、有傷體面的事情。將來,一旦“愛情的嫉恨在政治的磨盤里加了水”,它的悲劇性就會擴大十倍。這樣的事在歷史上不是沒有先例的。
桑結甲措和他的隨從早已走遠了,不見蹤影了,王子的眼前卻老是晃動著第巴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形象。
“達賴老了,快七十歲了;班禪還年輕,才二十歲出頭。這個第巴的扁頭真會成為西藏的最高峰嗎?走著瞧吧,走著瞧吧……”王子心中暗自想著,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來。他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从衷诤逍Γ箾]有發(fā)現,又有一位跳舞的姑娘仰面朝天地滑倒在地上。當然,他更沒有發(fā)現,由于桑結甲措匿報,五世達賴還健在的消息早已經就是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