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齒莧
清晨去上班,看到樓下的老人正守著一只大盆擇菜。大盆旁邊攤著一包袱馬齒莧。菜一蓬蓬的,紅莖,綠葉,看起來非常新鮮。我跟她打了個招呼,問起這些菜的來歷,她說是鄉(xiāng)下的親戚起早送來的,讓我也拿一些去吃。我急著上班,謝過了她,腦海里由這些馬齒莧勾起的癮頭卻一直盤桓不散。
今年吃的第一盤馬齒莧是在濟南的餐桌上,一家專營海鮮的酒店里。點了幾個葷菜之后,店員推介說有新鮮的涼拌野菜,于是點了一盤,想著是要去去油膩。野菜端上來,竟然就是一盤馬齒莧,頓時覺得十分親切,做法也是熟悉的:焯熟,加了料酒,鹽,醋,黑木耳,還有一點芥末,有酸有辣,吃到嘴里最終凝結為一個“爽”字。主菜還沒上來,幾個人就把這盤馬齒莧給消滅得差不多了,竟然比店里的招牌菜“荷葉蒸魚”還受歡迎。這一盤野菜的價錢是16塊。
從濟南回來,對馬齒莧還是念念不忘。下班后我決定到城郊的小市場去找一找。逛一個地方的菜市場,就像走進了這個城市的后廚。和常年位置固定的蔬菜店比起來,我更偏愛城市邊緣這種露天菜市場。野生野長的,賣東西的人員不固定,所賣的菜的種類雜,使用的家什也不一樣。大部分賣主是騎著三輪車來的,也有人用獨輪小推車推著一個大簸籮來賣,還有提著籃子或者包袱來的,后者多半是賣柴雞蛋的老太太。他們也不吆喝,就蹲在(坐在)路邊,面前的“商品”這兒一鋪,那兒一攤,沒什么章法。這種“露水集”因此就透出了一種閑散。似乎標明本來他們也不是專門賣菜的,就是家里種了,養(yǎng)了,自己吃不了,怕存在自己手里瞎了。就在菜市場的南端,我看見了兩個賣馬齒莧的。我們這里管馬齒莧叫馬乍菜。問他們價格,一個說五毛,一個說一塊。我在其中一個攤子前停下來,賣菜的老伯說他家里種菜園,野菜都是從畦子里現(xiàn)拔現(xiàn)賣,跟茄子辣椒一起裝在三輪車上拉過來的。菜根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就那么莽莽撞撞地上了市場。果然,他賣的馬齒莧葉子長得舒展,肥厚多汁,莖子都拔得高,顯得格外嫩生,估計是沾了其他蔬菜肥水充足的光?;ㄎ迕X買了一大兜,回家來一頓沒吃完,分成了兩頓來吃。計算起來,在露天小市場買的馬齒莧一盤合兩毛五,和城市大酒店的價錢有天壤之別。后來,同事問起馬乍菜的價錢,我記得是五毛,但是改天再去問,就成了一塊一斤。賣菜人的要價很隨意,有時跟他嘮嘮嗑,打打價,興許在稱完之后又搭上一大把,分量幾乎超過先前稱過的,“都是自己家里種的,值不了多少錢”。你看著那雙指甲縫里帶著泥的大手,看著他布滿皺痕的臉上那誠實的笑,心里想:逛市場,喜歡的就是這么個“土”氣,這么個實誠勁。
新鮮的馬齒莧可以焯熟了涼拌,加細鹽,醋,切蒜末或者蘸大蒜泥;也有拿來炒著吃的,我卻總覺得涼拌的口味更佳,爽滑,利落,不膩嘴膩舌,顏色也清麗悅目。
除了涼拌和炒制,新鮮的馬齒莧也可以做成菜包子。小區(qū)附近有一家包子店名叫“九蒸鮮”,經(jīng)常出售各種時令野菜包子。春天的薺菜,夏天的馬齒莧,秋天的臭菜,這幾種野菜包子都十分搶手。我有時清晨特意不做飯,就為了去買幾個野菜包子過過饞癮。這種菜包子的價錢一般是一塊錢一個。白生生的發(fā)面皮里,裹著一團蒸過的馬齒莧,黏糊糊的,餡里加了蔥和肉,味道略微發(fā)酸,很好吃。而且這個酸里還帶著一種別的野菜學不來的功效。手頭偶得一本1989年版的《濱州市生物志》,其中記載了幾種可以當菜蔬的野菜,馬齒莧赫然在列,詞條不長,摘錄如下:
馬齒莧,一名馬乍菜。一年生肉質草本。莖紫色,匍匐地面;葉對生;夏開黃花。野生。莖葉可食。全草入藥,性寒、味酸,清熱、解毒、消腫,主治痢疾、瘡瘍等癥。
唐代醫(yī)學家陳藏在《本草拾遺》中寫道:“人久食之(馬齒莧),消炎止血,解熱排毒;防痢疾,治胃瘍?!眲e的功效暫且不說,單單一個“清熱解毒”這一項,就足夠讓它在消暑食品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了。
趁著太陽晴好,樓下的老太太忙著晾曬焯熟的馬乍菜。曬在竹匾里,蓋墊上,掛在晾衣繩上,觸目所見,都是一派豐盛的氣象。隔了幾天,又見她曬菜,這一次索性把樓前的水泥地沖刷干凈,就鋪在水泥地上翻曬。大中午翻個個,傍晚收攏了,用塑料布苫起來,接連曬了兩天,收了半布袋干菜,這是要留到冬天做菜包子的。整個六月,魯北大地上,有許多這樣的主婦,她們把日常的休息時間拿出來,去田里挖菜,拿回家之后擇,洗,焯,晾曬。那些葉子,花朵和果實就這樣被一雙雙勤勞的手儲存起來,等著在某個蕭索的冬日調制成美味佳肴,去喚醒人們對于溫暖季節(jié)的記憶。
南方人似乎很少吃馬齒莧。汪曾祺《人間滋味》一書中提及“我們祖母每于夏天挑肥嫩的馬齒莧晾干,過年時做餡包包子。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一個人吃。我有時從她的盤子里拿一個,蘸了香油吃,挺香。馬齒莧有淡淡的酸味?!北钡厝思叶韭L,包包子卻不一定要等到過年。馬齒莧包子是一種常見的調劑,把曬干了的馬齒莧用溫水養(yǎng)開,切段,加泡好的粉條,豬肉,白菜調餡即可。因為野菜本身沒有油,所以不妨選用五花肉,這樣做出來的包子很香。馬齒莧曬干之后發(fā)黑色,白菜卻是晶瑩如玉,顏色上也有了一個鮮明的對照。干菜勁道,有嚼頭,粉條卻是軟糯爽滑的,這又是一種對比。童年時代天氣寒冷,堂屋里生著炭火爐子取暖做飯,但每到蒸饅頭蒸包子卻要回到清冷的廚房燒大灶。地點的變換暗藏著的是對于美味的期待。當大鐵鍋中的水汽彌漫出來,清冷的灶間也就不那么冷了。灶火映紅了母親的臉,沸騰的熱氣中,馬齒莧包子的香氣開始在廚房里彌漫。托著一個菜包子走到大門口,一邊吃一邊期待著迎接鄰家孩子羨慕的眼光,或者有一只狗走過來前后逡巡,美味在口而產(chǎn)生的那份洋洋得意實在令人難忘。
同樣是江蘇籍的作家朱自清《說揚州》里也提到干菜包子:“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油,燥濕恰到好處;細細地咬嚼,可以嚼出一點橄欖般的回味來?!薄伴蠙臁笔侵改欠N回味綿綿不絕的感覺而言??萍硷w速發(fā)展的時代,人人都喜歡懷舊,但生命是一場不能回返的旅程。時間竭力要遺忘的,我們用心、用口味來記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