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行者的云水

草色·天韻:葉延濱精短美文100篇 作者:葉延濱 著


行者的云水

幾天前出行,坐在車上朦朧睡意,腦子卻在另一條軌跡上行走。過了五十的人了,暗自嘆了一口氣。五十年人生旅程,十年一站的返回去,倍感世事滄桑,白駒過隙,那窗外風景也是白云蒼狗般地生出無限風情來。人生如行者,行者的云水也就各有境界了。

第一個十年,是從和平寧靜走進了迷茫不安。童年隨著南下的部隊在城市之間的移動,哈爾濱、北京、南京、武漢、成都。記憶最深的是成都,記得的也只有成都,在成都讀了保育院的大班和兩所小學。母親在反右運動后被下放到邊遠山區(qū)西昌,兩年后沒有被召回,于是我離開了成都,坐了三天的長途客車,在大涼山腹地的西昌,開始了我的另一段山區(qū)生活。這是一個凄涼的轉折點,然而,我乘坐的那輛長途客車上,一大半是“四川省建設社會主義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大會”的代表,一路上他們唱著支援山區(qū)的歌兒:“請到我們西昌來喲,攀枝花兒向你開……”唱了三天,讓我這個十歲的孩子也以為自己應該高興地面對這個變化。從坐著公共汽車上學,變成走十里山路到廟里的學校讀書,好像也同樣陽光明媚。西昌的陽光實在濃烈,讓我常用陸游的詩來對自己說:“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會好起來的,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第二個十年,是在動蕩和不安中度過。三年自然災害,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文革”和大規(guī)模武斗,在這些大風大浪中,父母被揪斗,家境日漸窘迫,最后,我離開大涼山,到陜北延安插隊,陜北有我一個親哥哥。父母當年在延安,日本投降后接到組織命令急赴東北工作,于是未滿周歲的哥哥只好送給了當?shù)剞r民。哥哥是生產隊長,我投親而去,和北京知青一起插隊。風浪險惡,家事飄零,好在有一處土窯洞藏身,好在年輕而自信。記得那時毛澤東有到大風大浪中當接班人的說法,我自知無班可接,但也常念朱熹詩句:“昨夜扁舟雨一蓑,滿江風浪夜如何,今朝試卷孤篷看,依舊青山綠水多?!边@是一種行者的云水,無路可走,也就自信一回,真心務農。在親哥哥調到公社獸醫(yī)站當干部后,我在生產隊被選任過半年的副隊長,雖不采菊東籬,竟也能悠然獨對南山。

第三個十年,是在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中度過。喜事者,十年動亂結束,父母平反,父親官復原職,母親恢復老紅軍待遇回到省城休養(yǎng)所,我考上大學進了北京。大起大落者,陜北務農換了三個生產隊,最后為生計應招去了軍馬場,馬場放馬落馬受傷后任場部保管員,為保護公家財產受到圍攻毒打,得表彰入黨并被調到工廠,工廠當青年干事團委書記又到了機關工作,考上大學不久,受誤解陷訟事,被人寫了“內參”,繼而畢業(yè)分配受阻,北京原準備接收我的幾個單位均不能接受我,經多方幫助到成都任編輯,到職不久,一家省報和一家刊物聯(lián)手批判我“精神污染”,我堅持不檢討,訴訟沒有結果。這些日子,常到杜甫草堂旁的農舍茶館與友人喝茶聊天,消磨時光。茶館有杜甫詩:“水流心不競,云在意遲歸。”這也是行者的云水,學會等待,學會在逆境中的平心靜氣。

第四個十年,是在走出逆境和面對逆境中度過的。走出逆境者,拖了八年的官司終于了結,批準批判我的省上某首長在一次座談會上對我說:“不打不成交嘛。”隨后任命我為《星星》詩刊副主編,報刊的批判以不了的方式了之。這是文學走紅的年月,隨著原主編退休,我成了機關一個部門領導,進入了沉浮“官場”;隨著刊物發(fā)行量年年上升,刊物在文學界影響增加,闖入了“文壇”旋渦;權力爭奪,流言蜚語,誣告陷阱,人際摩擦,讓我大開眼界,再次認同楊萬里名詩:“卻有一峰忽然長,才知不動是真山?!毙姓叩脑扑氖y得不惑!

第五個十年,是在繼續(xù)學習行走人生中度過的。這十年中,自己最大一個變動就是放棄工作了十二年的職位,到北京工作,從頭開始,從坐冷板凳開始。老詩人孫靜軒曾勸我:“你在成都算個人物,到北京可不容易。”也有人暗示,我是受省上重視的“考察對象”。但身邊的文人變政客,朋友變臉色的事情,讓我怕自己也生出蠅營茍且的面目。京城人際空間大,升官的有升官的空間,不當官的也有自己的活法。到北京不到十年,無仕途可言,也不問仕途何在,盡職辦了一本刊物,偷閑寫出了十本書,知足了。大都市的好處就是路多道長,只要你愿意,就能自己走自己的路,走到王維所說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边@行者的云水,在天寬地闊,也在心寬眼闊,天人合一,此為另一解。

行者的云水,是你無法選擇的世道炎涼,是你能夠選擇的人生風景。

2000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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