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過了端午節(jié)
好容易過了端午節(jié)!我昨天一天以內(nèi),因為受了精神上壓迫,頭部和背部流出來的汗,聚在一起,恐怕要在一加侖以上。為什么要在端午節(jié)那天出這些汗呢?這就一言難盡了,容我分作許多言來說罷。
過端午節(jié),吃粽子,喝雄黃酒,懸菖蒲,這些事都很足以令人樂觀,做起來也無須出汗。但是除此以外,還有一件極重大的事,先生小姐們,這件事在你們也許不大理會,但是在我就是一件性命交關(guān)的事,這件事便是還賬!柴,米,兩項大宗的賬,不能不還的。但是店鋪也真太不原諒人,還賬只準用錢還,而我所缺乏的只是錢。
一清早,叩門聲甚急。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了門,只見一位著短衣的人,手里拿著一張紙條,問我:“這里是姓王嗎?”我登時面無人色,吞吞吐吐地從喉嚨深處哼出一聲:“是的!”我伸手把紙條接過來,心里想著也不必看了,一定是來要錢的。我懶洋洋地走上樓,像是小孩子上學似的,一步一步地挨著走,心里真有一點悲哀。前天到當鋪里當?shù)梦鍓K錢,這一筆賬還可以付,第二筆便無法付了。我把錢拿在手里,低頭一看賬單,咦!哪里是一張賬單,上面分明寫著:“王兄:茲送上枇杷一筐,諸希哂納是幸。弟李思緣拜?!痹瓉砝钕壬凸?jié)禮來了。我笑了。
“喂,你把那筐枇杷拿進來吧……這是給你的酒力錢……回去謝謝李先生啊!……”
那個人笑嘻嘻的,我也笑嘻嘻的。那個人看了我一眼,我可是沒有敢望他。他走了。我也上了樓,把那五塊寶貝錢重新收起,把一顆枇杷塞進口內(nèi)。
嗒!嗒!嗒!又有人叫門了。我自己明白,這一回恐怕逃不過去。我怕嚇破了膽子,力求我的太太下樓去開門,她倒膽大,把門開了,只見擠進了半個戴綠帽穿綠衣的人。因為我的太太只開了半尺來寬的門縫,所以只擠進了半個人,還有半個在門外?!澳阌惺裁词??”
那半個人說:“我來拜節(jié)?!?/p>
一角錢從我的太太的衣袋里走了出去,那半個人從大門縫退了出去。
平平安安地又過了半點鐘。忽的又有人叫門了!大門開處,只見又有半個戴綠帽穿綠衣的人擠了進來。他說他也是來拜節(jié)的。我心里猜想,一定是方才沒有擠進來的那半個人。經(jīng)我嚴重質(zhì)問之后,才知道他是送快信的,與方才來的那半個人不是一回事。于是乎我又付了一角錢的拜節(jié)賬。
我的太太曰:“討賬的雖尚未來,而拜節(jié)的則紛至不已,嗚呼,此地豈可久居?”
我曰:“然則走乎?”
我們走了。走到一個頂遠的地方,走出了許多的時候,天黑了,我們回來,娘姨表示熱烈的歡迎,她說:“啊喲喲!柴店和米店的伙計自從你們走后就來了,守候了一天,餓不過才走的……”
我就這樣地戰(zhàn)勝了端午節(jié)。
記詩人西湖養(yǎng)病
有一位詩人,姑隱其姓氏,當今文壇知名之士也。前幾天飯后咳嗽,居然嘔出一口痰來,而痰里隱隱約約的有類似血絲的附帶的東西,并且這種東西竟有七八條之多。詩人大恐,馬上作出一首詩來:
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慘!
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吟聲未罷,打了一個寒戰(zhàn),攬鏡自照,臉色發(fā)白。于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友朋聞說,爭來問詢,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曷不食魚肝油乎?”“曷妨試試自來血乎?”有某君者,愛才心切,力勸赴杭一游,以為消遣,諄諄勸駕,聲淚俱下,詩人不得已,遂成行焉。
詩人到杭,寓湖濱旅館,詩興大發(fā),飲食俱進。不數(shù)日,病有起色,吐痰漸成清一色,不復有紅色之點綴,然病體猶虛,每餐只能啖飯五六碗耳。
有一天,天氣清和,詩人搖擺而出,曰:“咦!我要到湖邊走走。”詩人蓬其首,垢其面,寬衣博帶,行動生風。俯仰之間,口占一首:
?。∷@樣的綠,山這樣的青!
這樣的一個詩人生這樣的?。?/p>
似乎短一點。然而詩人倦了,額際有一股熱氣冉冉上升,兩顆汗珠徐徐下流。詩人長太息曰:“我要買一把扇子。”
行行重行行,到了一家扇莊,柜臺上聚著許多大腹賈,選購紈扇,叫囂不已。詩人曰:“此俗人也,不可與同群?!辈活櫠?。又到了一家,有赤背者一,立于肆首。詩人疾馳而過,憤甚。
最后,到了一家小扇莊。肆主乃一妙齡女郎也,詩人莞爾而笑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游目四視,樂不可支。忙里偷閑,選購扇子一把,價絕昂,較普通之價加倍,而詩人購扇,固不在扇,更不在扇之價也。
翌日,挈友游湖,至龍井,見有售司提克者(Stick,手杖。——編者注),詩人曰:“此物甚雅,可入詩?!彼熨徱槐?。又有售頑石者,詩人曰:“此物甚雅,可入詩?!彼熨徱粔K。于是一杖一石一詩人,日暮而返。
以手探囊,羞澀殊甚。急搭四等車返滬,囊中尚余大洋一角,銅幣十余枚。詩人病已霍然愈矣。
是熱了!
我疑心我是得了什么病,身體里面的水分不從平常的途徑發(fā)泄,而在周身皮膚的孔里不住地分泌。并且我不知是因為什么不喜歡在太陽光下走路,而喜歡在陰涼的地方坐著。我的家人告訴我,這是因為天熱的緣故。后來我看見我家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伸出半尺來長的紅舌頭,呼呼地喘,我這才有一點疑心,大概是熱了。
但是真理就怕研究。一研究,真理就出來。我當細心研究矣,知道現(xiàn)今天氣熱,確是真的。并且證據(jù)很多,除了黃狗伸舌以外,還有許多旁的證明。
有一天我在晚上去看朋友,方要踏進弄堂口,似乎覺得鞋底與一塊肉質(zhì)的東西接觸了。我當時心想,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除了野狗以外,或者沒有別的肉質(zhì)的東西。然而我竟錯了。那一塊肉忽然發(fā)出一種聲音,我敢起誓,決不是犬吠,并且我聽上去有點耳熟。細一辨察,啊喲!真罪過,這塊肉原來是和你和我一樣的一個活人。既是活人,為什么鋪塊涼席,睡在弄堂口呢?這很簡單,是熱了!
我走到朋友家門口,敲了幾下門,從門縫里漏出一聲隱隱約約的“啥人?”緊接著又是好幾嗓子的嚴厲的質(zhì)問。我趕緊聲明,一不是搶匪,二不是討債,三不是收捐,那扇門才呀的一聲開了半扇,我斜著肚子擠進去了。談話不久,忽然間聽見百貨公司有人大聲宣布,約請什么什么老板唱《賣馬》的二段!我知道我這位朋友是不諳樂理的,為什么忽然發(fā)奮?再說這聲音之大,迥非凡響,芳鄰似乎也決不至于把留聲機搬到他家里來唱。我的朋友說:“李先生府上又放焰口了!”
我知道所謂放焰口者,大概就是留聲機的“賣馬”。我說:“聲音為何這樣大?”
他說:“在曬臺上唱呢,這焰口真不小,前后左右二三十家的鄰居全都算是預約了死后的超度?!?/p>
我問:“為什么在曬臺上唱?”
他說:“是熱了!”
隨后又聽到清脆可聽的洗牌聲,就好像是他們正在改葬祖墳,收拾殘碎骨頭的聲音。
我的朋友說:“曬臺上又打起牌來了!”
我說:“是熱了!”
我談完了話,馬上興辭。我的朋友送我到門口,我仔細地用慧眼觀察,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并未穿起長衫。送客(尤其是在禮教之邦送客)為什么不穿長衫?我想:是熱了!
有以上這些證據(jù),我暫時相信,大概是熱了。
戒煙
戒煙的念頭,起過好幾次。第一次想戒煙,是在西歷一千九百二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下午五點多鐘,那時候衣袋里只剩兩只角子,一塊面包要一角三分,實際上我只有七分錢的盈余。要買整盒的香煙,無論什么牌子的,都很為難。當時我便下了一個絕大的決心,在我的寢室里行宣誓禮,拿出煙盒里最后一支香煙,折為兩段,誓曰:“電燈在上,地板在下,我如再開煙禁,有如此煙!”
當晚口里便覺得油膩膩的難過,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第二天清早起來,摸摸衣袋,還是那兩只角子,不見多也不見少。我便打開衣櫥,把我的幾套破衣裳爛褲子搗翻出來,每一個口袋里伸手摸一次,探囊取物,居然湊集起來,摸出了兩塊多錢??梢娢移匠7e蓄有素,此刻便可措置裕如。這兩塊多錢怎樣用呢?除了吃一頓飽飯以外,我還買了一盒三角錢十支的“沙樂美”。(“沙樂美”是一種麝香熏過的香煙名。)我便算是把煙禁開了。開禁的理由是:“昨晚之戒煙,是因受經(jīng)濟的壓迫,不是本愿,當然可以原諒。”于是乎第一次戒煙失敗。
一年過去了。屋角堆著的空煙盒子,堆到了三四尺高。一天清早,忽然發(fā)愿清理,統(tǒng)計之下,這一堆煙盒代表我已吸的煙約有一百三四十元之譜。未免心里有點感慨,想起往常用錢,真好像是一塊錢一塊錢地掛在肋骨上似的,輕易不肯忍痛摘用。如今吸煙就費如許金錢,真對不起將來的子孫。于是又下決心,實行戒煙,每月積下十元,作為儲蓄。這戒煙的時期延長到半個多月。有一天,坐火車,車里面除了幾位女太太幾個小孩子一只小巴兒狗以外,幾乎個個人抽煙,由雪茄以至關(guān)東,煙氣沖天。這時候,我若不吸煙,可有什么旁的辦法?凡事有經(jīng)有權(quán),我于是乎從權(quán),開禁吸煙。我又于是乎一吸而不可復禁,飯后若不吸煙,喉嚨里就好像有一只小手亂抓似的。沒法子,第二次戒煙又失敗了。
男大當娶,女大當嫁,我僥幸已經(jīng)到了“大”的時期,并且也居然娶了。閨房之內(nèi),約法二章,一不吸煙二不飲酒。閫令森嚴,無從反抗。于是我又決計戒煙。但是怎樣對朋友說呢?這是一個問題。
“老王,你還吸煙否?”
我說:“戒煙了?!?/p>
“為什么又戒了?”
我說:“這兩天喉嚨痛?!?/p>
過幾天我到朋友家去,桌上香煙火柴都是現(xiàn)成的,我便順手吸一支。久之,朋友都看出我在外面吸煙,在家就戒煙,議論紛紛。紙里包不住火,我索性宣布了。我當眾聲明,我現(xiàn)在已然娶了太太,因為要維持應享的娶后的利益起見,決計戒煙,但是為保持我娶前的既得權(quán)起見,決計不立刻完全戒煙。枕上會議,議決:實行戒煙,但分兩個步驟,第一步是從不買煙入手,第二步才是不吸煙。我如今已經(jīng)娶了三年,還在第一期戒煙狀態(tài)之中。若有人把煙送上門來,我當然卻之不恭,受之卻也無愧。若叫我自己出錢買煙,則戒煙條例具在,礙難實行。所以現(xiàn)在我家里,為款待來賓起見,謹備火柴,紙煙則由來賓自備了。我這一次戒煙,第一步總算成功了。但是吸煙的朋友們,鑒于我目前的成功和往昔的失敗,都希望我快開煙禁!
住一樓一底房者的悲哀
此文載第十七期《三民周報》,因為是在編輯《青光》之余作的,故附錄于此。
小時候聽人說,衣、食、住是人生三大要素??墒切〉臅r候只覺得“吃”是要緊的,只消嘴里有東西嚼,便覺得天地之大,唯我獨尊,逍遙自在,萬事皆休。稍微長大一點,才覺得身上的衣服,觀瞻所系,殊有講究的必要,漸漸地覺悟一件竹布大褂似乎有些寒磣。后來長大成人,開門立戶,進而生兒育女,子孫繁殖,于是“住”的一件事,也成了一件很大的問題。我現(xiàn)在要談的,就是這成人所感覺的很迫切的“住”的問題。
我住過有前廊后廈、上支下摘的北方的四合房,我也住過江南的窄小濕霉、才可容膝的土房,我也住過繁華世界的不見天日的監(jiān)牢一般的洋房,但是我們這個“上海特別市”的所謂“一樓一底”房者,我自從瞻仰,以至下榻,再而至于卜居很久了的今天,我實在不敢說對它有什么好感。
當然,上海這個地方并不會請我來,是我自己愿意來的;上海的所謂“一樓一底”的房東也并不會請我來住,是我自己愿意來住的。所以假若我對于“一樓一底”房有什么不十分恭維的話語,那只是我氣悶不過時的一種呻吟,并不是對誰有什么抱怨。
初見面的朋友,常常問我“府上住在哪里”,我立刻會想到我這一樓一底的“府”,好生慚愧。熟識的朋友,若向我說起“府上”,我的下意識就要認為這是一件侮辱了。
一樓一底的房沒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立著的,差不多都像鴿子窩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構(gòu)造的式樣大小,完全一律,就好像從一個模型里鑄出來的一般。我頂佩服的就是當初打圖樣的土著工程師,真能相度地勢,節(jié)工省料,譬如一垛五分厚的山墻就好兩家合用。王公館的右面一垛山墻,同時就是李公館的左面的山墻,并且王公館若是愛好美術(shù),在右面山墻上釘一個鐵釘子,掛一張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館在掛月份牌的時候,就不必再釘釘子了,因為這邊釘一個釘子,那邊就自然而然地會鉆出一個釘頭兒!
房子雖然以一樓一底為限,而兩扇大門卻是方方正正的,冠冕堂皇,望上去總不像是我所能租賃得起的房子的大門。門上兩個鐵環(huán)是少不得的,并且還是小不得的。因為門環(huán)若大,敲起來當然聲音就大,敲門而欲其聲大,這顯然是表示門里面的人離門甚遠,而其身份又甚高也。放老實些,門里面的人,比門外的人,離門的距離,相差不多!這門環(huán)做得那樣大,可有什么道理呢?原來這里面有一點講究。建筑一樓一底房的人,把磚石灰土看作自己的骨頭血肉一般的寶貴,所以兩家天井中間的那垛墻只能起半垛,所以空氣和附屬于空氣的種種東西,可以不分畛域地從這一家飛到那一家。門環(huán)敲得啪啪響的時候,聲浪在周圍一二十丈以內(nèi)的范圍,都可以很清晰地播送得到。一家敲門,至少有三家應聲“啥人”,至少兩家拔閂啟鎖,至少有五家有人從樓窗中探出頭來。
“君子遠庖廚”,住一樓一底的人,簡直沒有方法可以上躋于君子之倫。廚房里殺雞,我無論躲在哪一個墻角,都可以聽得見雞叫(當然這是極不常有的事),廚房里烹魚,我可以嗅到魚腥,廚房里生火,我可以看見一朵一朵烏云似的柴煙在我眼前飛過。自家的庖廚既沒法可以遠,而隔著半垛墻的人家的庖廚,離我還是差不多的近。人家今天炒什么菜,我先嗅著油味,人家今天淘米,我先聽見水聲。
廚房之上,樓房之后,有所謂“亭子間”者,住在里面,真可說是冬暖夏熱,廚房燒柴的時候,一縷一縷的青煙從地板縫中冉冉上升。亭子間上面又有所謂“曬臺”者,名義上是作為晾曬衣服之用,但是實際上是人們乘涼的地方,打牌的地方,還有另搭一間做堆雜物的地方。別看一樓一底,這其間還有不少的曲折。
天熱了我不免要犯晝寢的毛病。樓上熱烘烘的可以蒸包子,我只好在樓下下榻,假如我的四鄰這時候都能夠不打架似的說話或說話似的打架,那么我也能居然入睡。猛然間門環(huán)響處,來了一位客人,甚而至于來了一位女客,這時節(jié)我只得一骨碌爬起來,倒提著鞋,不逃到樓上,就避到廚房。這完全是地理上的關(guān)系,不得不爾。
客人有時候腹內(nèi)積蓄的水分過多,附著我的耳朵唧唧噥噥說要如此如此,這一來我就窘了。朱漆金箍的器皿,搬來搬去,不成體統(tǒng)。我若在小小的天井中間隨意用手一指,客人又覺得不慣,并且耳目眾多,彼此都窘了。
還有一點苦衷,我忘不了。一樓一底的房,附帶著有一個樓梯,這是上下交通唯一的孔道。然而這樓梯的構(gòu)造,卻也別致。上樓的時候,把腳往上提一尺,往前只能進展五寸。下樓的時候,把腳伸出五寸,就可以跌下一尺。吃飯以前,樓上的人要扶著樓桿下來;吃飯以后,樓下的人要捧著肚子上去。穿高跟皮鞋的太太小姐,上下樓只有腳尖能夠踏在樓梯板上。
話又說回來了。一樓一底即或有天大的不好,你度德量力,一時還是不能喬遷。所以,一樓一底的房多少是有一點慈善性質(zhì)的。
旅行
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寧愿在家鄉(xiāng)吃青草啃樹皮吞觀音土,生怕離鄉(xiāng)背井之后,在旅行中流為餓殍,失掉最后的權(quán)益——壽終正寢。至于席豐履厚的人更不愿輕舉妄動,墻上掛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臥游”,所謂“一動不如一靜”。說穿了,“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號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郊外踏青,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著校旗,鼓樂前導,事后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足記》,才算功德圓滿。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內(nèi),八十多歲,沒有逛過一次西湖,最后總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抬到了西湖,就沒有再回來——葬在湖邊山上。
古人云,“一生能著幾兩屐?”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著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卷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guān)。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棱見角,與稀松露餡的大包袱要迥異其趣,這已經(jīng)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關(guān)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后便很難得再復原?!俺伺d而來,興盡而返?!焙芏嗳嗽诖蛲赇伾w卷兒之后就覺得游興已盡了。在某些國度里,旅行是不需要攜帶鋪蓋的,好像凡是有床的地方就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就有隨時洗換的被單——旅客可以無牽無掛,不必像蝸牛似的頂著安身的家伙走路。攜帶鋪蓋究竟還容易辦得到,但是沒聽說過帶著床旅行的,天下的床很少沒有臭蟲設備的。我很懷疑一個人于整夜輸血之后,第二天還有多少精神游山逛水。我有一個朋友發(fā)明了一種服裝,按著他的頭軀四肢的尺寸做了一件天衣無縫的睡衣,人鉆在睡衣里面,只留眼前兩個窟窿,和外界完全隔絕——只是那樣子有些像是,夜晚出來曾經(jīng)幾乎嚇死一個人!
原始的交通工具,并不足為旅客之苦。我覺得“滑竿”“架子車”都比飛機有趣。“御風而行,泠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著地為原則。我們要看朵朵的白云,但并不想在云隙里鉆出鉆進;我們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但并不想把世界縮小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來欣賞。我惋惜彌爾頓所稱述的中土有“掛帆之車”尚不曾坐過。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于舟車之不易得,車夫舟子之不易纏,“衣帽自看”固不待言,還要提防青紗帳起。劉伶“死便埋我”,也不是準備橫死。
旅行雖然夾雜著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旅行是一種逃避——逃避人間的丑惡?!按箅[藏人?!?,我們不是大隱,在人海里藏不住。豈但人海里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遁跡。成年的圈在四合房里,不必仰屋就要興嘆;成年地看著家里的那一張臉,不必牛衣也要對泣。家里面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青天,只有那么一大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風明月,在家里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風箏需要舉著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鄰居沒有遮攔。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頭碰腦的不是人面獸,就是可憐蟲。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雖無勇氣披發(fā)入山,至少為什么不帶著一把牙刷捆起鋪蓋出去旅行幾天呢?在旅行中,少不了風吹雨打,然后倦飛知還,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樣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變成為暫時可以容忍的了。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地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
旅行中沒有不感覺枯寂的,枯寂也是一種趣味。黑茲利特主張在旅行時不要伴侶,因為,“如果你說路那邊的一片豆田有股香味,你的伴侶也許聞不見。如果你指著遠處的一件東西,你的伴侶也許是近視的,還得戴上眼鏡看?!币粋€不合意的伴侶,當然是累贅。但是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人太多了嫌鬧,沒人陪著嫌悶;耳邊嘈雜怕吵,整天咕嘟著嘴又怕口臭。旅行是享受清福的時候,但是也還想拉上個伴。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受得住孤獨。在社會里我們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居多,避之唯恐或晚,在大自然里又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親切的。到美國落基山上旅行過的人告訴我,在山上若是遇見另一個旅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脫帽招呼,寒暄一兩句。這是很有意味的一個習慣。大概只有在曠野里我們才容易感覺到人與人是屬于一門一類的動物,平常我們太注意人與人的差別了。
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里的好朋友不見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侶。理想的伴侶須具備許多條件,不能太臟,如嵇叔夜“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悶癢不能沐”,也不能有潔癖,什么東西都要用火酒揩;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魚之不張嘴,也不能終日喋喋不休,整夜鼾聲不已;不能油頭滑腦,也不能蠢頭呆腦。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響地陪著你看行云、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哪里去找?
胖
羅馬的愷撒大帝,看見那面如削瓜的卡西烏斯,偷偷摸摸的,神頭鬼臉的,逡巡而去,便太息說:“我愿在我面前盤旋的都是些胖子,頭發(fā)梳得光光的,到夜晚睡得著覺的人。那個卡西烏斯有瘦削而惡狠的樣子,他心眼兒太多了;這種人是危險的。”這是文學上有名的對胖子的歌頌。和胖子在一起,好像是安全,軟和和的,碰一下也不要緊,和瘦子在一起便有不同的感覺,看那瘦骨嶙峋的樣子,好像是磕碰不得,如果碰上去,硬碰硬,彼此都不好受。愷撒大帝的性命與事業(yè),到頭來敗于卡西烏斯之手,這幾句倒好像是有先見之明。
胖子大部分脾氣好,這其間并無因果關(guān)系。胖子之所以胖,一定是吃得飽睡得著之故。胖子一定好吃,不好吃如何能“催肥”?胖子從來沒有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縱然意欲胡思亂想也沒有時間,頭一著枕便鼾聲大作了。所謂“心廣體胖”,應該說,心廣則萬事不掛心頭,則吃得飽,則睡得著,則體胖,同時脾氣好。
胖子也有心眼窄的。我就認識一位胖子,很胖的胖子,人皆以“胖子”呼之。他雖不正式承認,但有時一呼即應,顯然是默認的。“胖子”的稱呼并不是侮辱的性質(zhì),多少帶有一點親熱歡喜微加一點調(diào)侃的意味。我們對盲者不好稱之為瞎子,對跛者不好稱之為“瘸子”,對瘦者不好稱之為“排骨”,唯獨對胖子,則不妨直截了當?shù)胤Q之為胖子,普通的胖子均不以胖為忤。有一天我和我的很胖的胖子朋友說:“你的照片有商業(yè)價值,可以做廣告用。”他說:“給什么東西做廣告呢?”我說:“嬰兒藥片。”他怫然色變,從此很少理我。
年事漸長的人,工作日繁而運動愈少,于是身體上便開始囤積脂肪,而腹部自然地要漸漸呈鍋形,腰帶上針孔要嫌其不敷用。終日鼓腹而游,才一走動便氣咻咻。然對于這樣的人我漸漸地抱有同情了。一個人隨身永遠攜帶著一二十斤板油,負擔當然不小,天熱時要融化,天冷時怕凝凍,實在很苦。若遇上饑荒的年頭,當然是瘦子先餓死,胖子身上的脂肪可以發(fā)揮駝峰的作用慢慢地消受。不過正常的人也未必就有這種饑荒心理。
胖瘦與妍媸有關(guān),尤其是女人們一到中年便要發(fā)福,最需要加以調(diào)理?;蛴灭I飯法,盡量少吃,或用壓縮法,用鋼條橡皮制成的腰箍,加以堅韌的繩子細細地繃捆,仿佛做素火腿的方法,硬把浮膘壓緊,有人滿地打滾,翻筋斗,豎蜻蜓,蝦米彎腰,鯉魚打挺,企求減削一點體重。男人們比較放肆一些,傳統(tǒng)的看法還以為胖不是毛病?!妒勒f新語》記載的王羲之坦腹東床的故事,雖未說明王逸少的腹圍尺碼,我想凡是值得一坦的肚子大概不會太小,總不會是稀松干癟的。
聽說南部有報紙副刊記載我買皮帶系腰的故事,頗勞一些友人以此見詢。在臺灣買皮帶確是相當困難。我在原有皮帶長度不敷應用的時候,想再買一根頗不易得,不知道是否由于這地方太陽曬得太兇,體內(nèi)水分發(fā)揮太快的緣故,本地的胖子似乎比較少見。我尚不夠躋身于胖子之林。但因為我向不會作詩,“飯顆山頭逢杜甫”的情形是決不會有的,而且周伯仁“清虛日來,滓穢日去”的功夫也還沒有做到,所以竟為一根皮帶感到困惑,倒是確有其事。不過情勢尚不能算為惡劣。像弗爾斯塔夫那樣,自從青春以后就沒有看見過自己的腳趾,一跌倒就需要起重機,我一向是引為鑒戒的。
窮
人生下來就是窮的,除了帶來一口奶之外,赤條條的,一無所有,誰手里也沒有握著兩個錢。再稍稍長大一點,階級漸漸顯露,有的是金枝玉葉,有的是“雜和面口袋”。但是就大體而論,還是泥巴里打滾、袖口上抹鼻涕的居多。兒童玩具本是少得可憐,而大概其中總還免不了一具“撲滿”,瓦做的,像是陶器時代的出品,大的小的掛綠釉的都有,間或也有形如保險箱,有鐵制的。這種玩具的用意就是警告孩子們,有錢要積蓄起來,免得在饑荒的時候受窮,窮的陰影在這時候就已罩住了我們!好容易過年賺來幾塊壓歲錢,都被騙弄丟在里面了,丟進去就后悔,想從縫里倒出來是萬難,用小刀撥也是枉然。積蓄是稍微有一點,窮還是窮。而且事實證明,凡是積在撲滿里的錢,除了自己早早下手摔破的以外,大概后來就不知怎樣就沒有了,很少能在日后發(fā)生什么救苦救難的功效。等到再稍稍長大一點,用錢的欲望更大,看見什么都要流涎,手里偏偏是空空如也,那時候真想來一個十月革命。就是富家子也是一樣,盡管是綺襦紈绔,他還是恨繼承開始太晚。這時候他最感覺窮,雖然他還沒認識窮。人在成年之后,開始面對著糊口問題,不但糊自己的口,還要糊附屬人員的口。如果臉皮欠厚心地欠薄,再加上祖上是“忠厚傳家詩書繼世”的話,他這一生就休想能離開窮的掌握。人的一生,就是和窮掙扎的歷史。和窮掙扎一生,無論勝利或失敗,都是慘。能不和窮掙扎,或于掙扎之余還有點閑工夫做些別的事,那人是有福了。
所謂窮,也是比較而言。有人天天喊窮,不是今天透支,就是明天舉債,數(shù)目大得都驚人,然后指著身上衣服的一塊補丁或是皮鞋上的一條小小裂縫作為他窮的鐵證。這是寓闊于窮,文章中的反襯法。也有人量入為出,溫飽無虞,可是又擔心他的孩子將來自費留學的經(jīng)費沒有著落,于是于自我麻醉中陷入于窮的心理狀態(tài)。若是西裝褲的后方越磨越薄,由薄而破,由破而織,由織而補上一大塊布,細針密縫,老遠地看上去像是一個圓圓的箭靶,(說也奇怪,人窮是先從褲子破起?。┠敲矗@個人可是真有些近于窮了。但是也不然,窮無止境?!按笱┘娂娐洌宜窕鸲?,看你們窮人怎么過!”窮人眼里還有更窮的人。
窮也有好處。在優(yōu)裕環(huán)境里生活著的人,外加的裝飾與鋪排太多,可以把他的本來面目掩沒無遺,不但別人認不清他真的面目,往往對他發(fā)生誤會(多半往好的方面誤會),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記自己是誰。窮人則不然,他的襤褸的衣裳等于是開著許多窗戶,可以令人窺見他的內(nèi)容,他的蓽門蓬戶,盡管是窮氣冒三尺,卻容易令人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人。人越窮,越靠他本身的成色,其中毫無夾帶藏掖。人窮還可落個清閑,既少“車馬駐江干”,更不會有人來求謀事,訃聞請柬都不會常常上門,他的時間是他自己的。窮人的心是赤裸的,和別的窮人之間沒有隔閡,所以窮人才最慷慨。金錯囊中所余無幾,買房置地都不夠,反正是吃不飽餓不死,落得來個爽快,求片刻的快意,此之謂“窮大手”。我們看見過富家弟兄析產(chǎn)的時候把一張八仙桌子劈開成兩半,不曾看見兩個窮人搶食半盂殘羹剩飯。
窮時受人白眼是件常事,狗不也是專愛對著鶉衣百結(jié)的人汪汪嗎?人窮則頸易縮,肩易聳,頭易垂,須發(fā)許是特別長得快,擦著墻邊逡巡而過,不是賊也像是賊。以這種姿態(tài)出現(xiàn),到處受窘。所以人窮則往往自然地有一種抵抗力出現(xiàn),是名曰:酸。窮一經(jīng)酸化,便不復是怕見人的東西。別看我衣履不整,我本來不以衣履見長!人和衣服架子本來是應該有分別的,別看我囊中羞澀,我有所不??;別看我落魄無聊,我有所不為。這樣一想,一股浩然之氣火辣辣地從丹田升起,腰板自然挺直,胸膛自然凸出,徘徊嘯傲,無往不宜。在別人的眼里,他是一塊茅廁磚——臭而且硬,可是,人窮而不志短者以此,布衣之士而可以傲王侯者亦以此,所以窮酸亦不可厚非,他不得不如此,窮若沒有酸支持著,它不能持久。
揚雄有逐貧之賦,韓愈有送窮之文,理直氣壯地要與貧窮絕緣,反倒被窮鬼說服,改容謝過肅之上座,這也是酸極一種變化。貧而能逐,窮而能送,何樂而不為?逐也逐不掉,送也送不走,只好硬著頭皮甘與窮鬼為伍。窮不是罪過,但也究竟不是美德,值不得夸耀,更不足以傲人。典型的窮人該是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不改其樂當然是很好,簞食瓢飲究竟不大好,營養(yǎng)不足,所以顏回活到三十二歲短命死矣??鬃铀f“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譬喻則可,當真如此就嫌其不大衛(wèi)生。
洗澡
誰沒有洗過澡!生下來第三天,就有“洗兒會”,熱騰騰的一盆香湯,還有果子彩錢,親朋圍繞著看你洗澡。“洗三”的滋味如何,沒有人能夠記得。被楊貴妃用錦繡大襁褓裹起來的安祿山也許能體會一點點“洗三”的滋味,不過我想當時祿兒必定別有心事在。
稍為長大一點,被母親按在盆里洗澡永遠是終身不忘的經(jīng)驗。越怕肥皂水流進眼里,肥皂水越愛往眼角里鉆,胳肢窩怕癢,兩肋也怕癢,脖子底下尤其怕癢,如果咯咯大笑把身子弄成扭股糖似的,就會順手一巴掌沒頭沒臉地拍了下來,有時候還真有一點痛。
成年之后,應該知道澡雪垢滓乃人生一樂,但亦不盡然。我讀中學的時候,學校有洗澡的設備,雖是因陋就簡,冷熱水卻甚充分。但是學校仍須嚴格規(guī)定,至少每三天必須洗澡一次。這規(guī)定比起漢律“吏五日得一休沐”意義大不相同。五日一休沐,是放假一天,沐不沐還不是在你自己。學校規(guī)定三日一洗澡是強迫性的,而且還有懲罰的辦法,洗澡室備有簽到簿,三次不洗澡者公布名單,仍不悛悔者則指定時間派員監(jiān)視強制執(zhí)行。以我所知,不洗澡而簽名者大有人在,儼如偽造文書,從未見有名單公布,更未見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袒裼裸裎,法令徒成具文。
我們中國人一向是把洗澡當作一件大事的,自古就有沐浴而朝、齋戒沐浴以祀上帝的說法。曾點的生平快事是“浴乎沂”。唯因其為大事,似乎未能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到了唐朝,還有人“居喪毀慕,三年不澡沐”。晉朝的王猛捫虱而談,更是經(jīng)常不洗澡的明證。白居易詩“今朝一澡濯,衰瘦頗有余”,洗一回澡居然有詩以紀之的價值。
舊式人家,盡管是深宅大院,很少有特辟浴室的。一只大木盆,能蹲踞其中,把浴湯潑濺滿地,便可以稱心如意了。在北平,街上有的是“金雞未唱湯先熱,紅日東升客滿堂”的澡堂,也有所謂高級一些的如“西升平”,但是很多人都不敢問津,倒不一定是如米芾之“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也不是怕進去被人偷走了褲子,實在是因為醫(yī)藥費用太大?!霸绯科ぐ砩纤ぁ?,怕的是水不僅包皮,還可能有點什么東西進入皮里面去。明知道有些城市的澡堂里面可以搓澡、敲背、捏足、修腳、理發(fā)、吃東西、高枕而眠,甚而至于不僅是高枕而眠,一律都非常方便,有些膽小的人還是望望然去之,寧可回到家里去蹲踞在那一只大木盆里將就將就。
近代的家庭洗澡間當然是令人稱便,可惜頗有“西化”之嫌,非我國之所固有。不過我們也無須過于自餒,西洋人之早雨浴晚雨浴一天淴洗兩回,也只是很晚近的事。羅馬皇帝喀拉凱拉之廣造宏麗的公共浴室,容納一萬六千人同時入浴,那只是歷史上的美談。那些浴室早已由于蠻人入侵而淪為廢墟。早期基督教的禁欲趨向又把沐浴的美德破壞無遺。在中古期間的僧侶,是不大注意他們的肉體上的清潔的?!芭c其澡于水,寧澡于德”(傅玄《澡盤銘》),大概是他們所信奉的道理。歐洲近代的修女學校還留有一些中古遺風,女生們隔兩個星期才能洗澡一次,而且在洗的時候還要攜帶一件長達膝部以下的長袍作為浴衣,脫衣服的時候還有一套特殊技術(shù),不可使自己看到自己的身體!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之“星期六晚的洗澡”是一般人民經(jīng)常有的生活項目之一。平常的日子大概都是“不宜沐浴”。
我國的佛教僧侶也有關(guān)于沐浴的規(guī)定,請看《百丈清規(guī)·六》:“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邊,解上衣,未卸直裰,先脫下面裙裳,以腳布圍身,方可系浴裙,將裈褲卷折納袱內(nèi)。”雖未明言隔多久洗一次,看那脫衣層次規(guī)定之嚴,其用心與中古基督教會殆異趣同工。
在某些情形之下裸體運動是有其必要的,洗澡即其一也。在短短一段時間內(nèi),在一個適當?shù)牡胤?,即使于洗濯之余觀賞一下原來屬于自己的肉體,亦無傷大雅。若說赤身裸體便是邪惡,那么衣冠禽獸又好在哪里?
《禮·儒行》云:“儒有澡身而裕德?!蔽铱慈说纳砼c心應該都保持清潔,而且并行不悖。
睡
我們每天睡眠八小時,便占去一天的三分之一,一生之中三分之一的時間于“一枕黑甜”之中度過,睡不能不算是人生一件大事??墒侨嗽诮罟瞧谥?,眼皮一垂,枕中自有乾坤,其事乃如食色一般的自然,好像是不需措意。
豪杰之士有“聞午夜荒雞起舞”者,說起來令人神往,但是五代時之陳希夷,居然隱于睡,據(jù)說“小則亙月,大則幾年,方一覺”,沒有人疑其為有睡病,而且傳為美談。這樣的大量睡眠,非常人之所能。我們的傳統(tǒng)的看法,大抵是不鼓勵人多睡覺。晝寢的人早已被孔老夫子斥為不可造就,使得我們居住在亞熱帶的人午后小憩(西班牙人所謂“siesta”)時內(nèi)心不免慚愧。后漢時有一位邊孝先,也是為了睡覺受他的弟子們的嘲笑,“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佛說在家戒法,特別指出“貪睡眠樂”為“精進波羅蜜”之一障。大蓋倒頭便睡,等著太陽曬屁股,其事甚易,而掀起被衾,跳出軟暖,至少在肉體上作“頂天立地”狀,其事較難。
其實睡眠還是需要適量。我看倒是睡眠不足為害較大?!八呤亲匀坏牡诙啦恕保嗉醋钬S盛的主菜之謂。多少身心的疲憊都在一陣“裝死”之中滌除凈盡。車禍的發(fā)生時常因為駕車的人在打瞌睡。衙門機構(gòu)一些人員之一張鐵青的臉,傲氣凌人,也往往是由于睡眠不足,頭昏腦漲,一肚皮的怨氣無處發(fā)泄,如何能在臉上綻出人類所特有的笑容?至于在高位者,他們的睡眠更為重要,一夜失眠,不知要造成多少紕漏。
睡眠是自然的安排,而我們往往不能享受。以“天知地知我知子知”聞名的楊震,我想他睡覺沒有困難,至少不會失眠,因為他光明磊落。心有恐懼,心有掛礙,心有忮求,倒下去只好輾轉(zhuǎn)反側(cè),人尚未死而已先不能瞑目?!肚f子》所謂“至人無夢”,《楞嚴經(jīng)》所謂“夢想消滅,寢寤恒一”,都是說心里本來平安,睡時也自然踏實。勞苦分子,生活簡單,日入而息,日出而作,不容易失眠。聽說有許多治療失眠的偏方,或教人計算數(shù)目字,或教人想象中描繪人體輪廓,其用意無非是要人收斂他的顛倒妄想,忘懷一切,但不知有多少實效。愈失眠愈焦急,愈焦急愈失眠,惡性循環(huán),只好瞪著大眼睛,不覺東方之既白。
睡眠不能無床。古人席地而坐臥,我由“榻榻米”體驗之,覺得不是滋味。后來北方的土炕、磚炕,即較勝一籌。近代之床,實為一大進步。床宜大,不宜小。今之所謂雙人床,闊不過四五尺,僅足供單人翻覆,還說什么“被底鴛鴦”?
莎士比亞《第十二夜》提到一張大床,英國,地方某旅舍有大床,七尺六寸高,十尺九寸長,十尺九寸闊,雕刻甚工,可睡十二人云。尺寸足夠大了,但是睡上一打,其去沙丁魚也幾希,并不令人羨慕。講到規(guī)模,還是要推我們上國的衣冠文物。我家在北平即藏有一舊床,杭州制,竹篾為繃,寬九尺余,深六尺余,床架高八尺,三面隔扇,下面左右床柜,儼然一間小屋,最可人處是床里橫放架板一條,圖書,蓋碗,桌燈,四干四鮮,均可陳列其上,助我枕上之功。洋人的彈簧床,睡上去如落在棉花堆里,冬日猶可,夏日燠不可當。而且洋人的那種鋪被的方法,將身體放在兩層被單之間,把毯子裹在床墊之上,一翻身肩膀透風,一伸腿腳趾戳被,并不舒服。佛家的八戒,其中之一是“不坐高廣大床”,和我的理想正好相反,我至今還想念我老家里的那張高廣大床。
睡覺的姿態(tài)人各不同,亦無長久保持“睡如弓”的姿態(tài)之可能與必要。王右軍那樣的東床坦腹,不失為瀟灑。即使佝僂著,如死蚯蚓,匍匐著,如癩蛤蟆,也不干誰的事。北方有些地方的人士,無論嚴寒酷暑,入睡時必脫得一絲不掛,在被窩之內(nèi)實行天體運動,亦無傷風化。唯有鼾聲雷鳴,最使不得。宋張端義《貴耳集》載一條奇聞:“劉垂范往見羽士寇朝,其徒告以睡。劉坐寢外聞鼻鼾之聲,雄美可聽,曰:‘寇先生睡有樂,乃華胥調(diào)?!彼^“華胥調(diào)”見陳希夷故事,據(jù)《仙佛奇蹤》:“陳摶居華山,有一客過訪,適值其睡。旁有一異人,聽其息聲,以墨筆記之。客怪而問之,其人曰,‘此先生華胥調(diào)混沌譜也?!比A胥氏之國不曾游過,華胥調(diào)當然亦無從欣賞,若以鼾聲而論,我所能辨識出來的譜調(diào)頂多是近于“爵士新聲”,其中可能真有“雄美可聽”者。不過睡還是以不奏樂為宜。
睡也可以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手段。在這個世界活得不耐煩而又不肯自行退休的人,大可以掉頭而去,高枕而眠,或竟曲肱而枕,眼前一黑,看不慣的事和看不入眼的人都可以暫時撇在一邊,像鴕鳥一般,眼不見為凈。明陳繼儒《珍珠船》記載著,“徐光溥為相,喜論事,大為李旻等所嫉。光溥后不言,每聚議,但假寐而已,時號‘睡相’?!币粋€做到首相地位的人,開會不說話,一味假寐,真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比危行言遜還要更進一步。這種功夫現(xiàn)代似乎尚未失傳。
北平的街道
“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這是北平街道的寫照。也有人說,下雨時像大墨盒,刮風時像大香爐,亦形容盡致。像這樣的地方,還值得去想念么?不知道為什么,我時常憶起北平街道的景象。
北平苦旱,街道又修得不夠好,大風一起,迎面而來,又黑又黃的塵土兜頭灑下,順著脖梗子往下灌,牙縫里會積存沙土,咯吱咯吱的響,有時候還夾雜著小碎石子,打在臉上挺痛,迷眼睛更是常事,這滋味不好受。下雨的時候,大街上有時候積水沒膝,有一回洋車打天秤,曾經(jīng)淹死過人,小胡同里到處是大泥塘,走路得靠墻,還要留心泥水濺個滿臉花。我小時候每天穿行大街小巷上學下學,深以為苦,長輩告誡我說,不可抱怨,從前的道路不是這樣子,甬路高與檐齊,上面是深刻的車轍,那才令人視為畏途。這樣退一步想,當然痛快一些。事實上,我也趕上了一部分的當年交通困難的盛況。我小時候坐轎車出前門是一樁盛事,走到棋盤街,照例是“插車”,壅塞難行,前呼后罵,等得心焦,常常要一小時以上才有松動的現(xiàn)象。最難堪的是這一帶路上鋪厚石板,年久磨損露出很寬很深的縫隙,真是豁牙露齒,騾車馬車行走其間,車輪陷入縫隙,左一歪右一倒,就在這一步一倒之際腦袋上會碰出核桃大的包左右各一個。這種情形后來改良了,前門城洞由一個變四個,路也拓寬,石板也取消了,更不知是什么人作一大發(fā)明,“靠左邊走”。
北平城是方方正正的坐北朝南,除了為象征“天塌西北地陷東南”缺了兩角之外沒有什么不規(guī)則形狀,因此街道也就顯著橫平豎直四平八穩(wěn)。東四西四東單西單,四個牌樓把據(jù)四個中心點,巷弄櫛比鱗次,歷歷可數(shù)。到了北平不容易迷途者以此。從前皇城未拆,從東城到西城需要繞過后門,現(xiàn)在打通了一條大路,經(jīng)北海團城而金鰲玉,雕欄玉砌,風景如畫,是北平城里最漂亮的道路。向晚驅(qū)車過橋,左右目不暇接。城外還有一條極有風致的路,便是由西直門通到海淀的那條馬路,夾路是高可數(shù)丈的垂楊柳,一棵挨著一棵,夏秋之季,蟬鳴不已,柳絲飄拂,夕陽西下,景色幽絕。我小時讀書清華園,每星期往返這條道上,前后八年,有時騎驢,有時乘車,這條路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風趣,寬的名“寬街”,窄的叫“夾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盤街”,曲折的有“八道灣”“九道灣”,新辟的叫“新開路”,狹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細長的叫“豆芽菜胡同”。有許多因歷史沿革的關(guān)系意義已經(jīng)失去,例如,“琉璃廠”已不再燒琉璃瓦而變成書業(yè)集中地,“肉市”已不賣肉,“米市胡同”已不賣米,“煤市街”已不賣煤,“鵓鴿市”已無鵓鴿,“缸瓦廠”已無缸瓦,“米糧庫”已無糧庫。更有些路名稱稍嫌俚俗,其實俚俗也有俚俗的風味,不知哪位縉紳大人自命風雅,擅自改為雅馴一些名字,例如,“豆腐巷”改為“多福巷”,“小腳胡同”改為“曉教胡同”,“劈柴胡同”改為“辟才胡同”,“羊尾巴胡同”改為“羊宜賓胡同”,“褲子胡同”改為“庫資胡同”,“眼樂胡同”改為“演樂胡同”,“王寡婦斜街”改為“王廣福斜街”。民初警察廳有一位劉勃安先生,寫得一手好魏碑,搪瓷制的大街小巷的名牌全是此君之手筆。幸而北平尚沒有紀念富商顯要以人名為路名的那種作風。
北平,不比十里洋場,人民的心理比較保守,沾染的洋習較少較慢。東交民巷是特殊區(qū)城,里面的馬路特別平,里面的路燈特別亮,里面的樓房特別高,里面打掃得特別干凈,但是望洋興嘆與鬼為鄰的北平人卻能視若無睹,見怪不怪。北平人并不對這一塊自感優(yōu)越的地方投以艷羨眼光,只有二毛子準洋鬼子才直眉瞪眼地往里面鉆。地道的北平人,提著籠子架著鳥,寧可到城根兒去溜達,也不肯輕易踱進那一塊瞧著令人生氣的地方。
北平?jīng)]有逛街之一說。一般說來,街上沒有什么可逛的。一般的鋪子沒有窗櫥,因為殷實的商家都講究“良賈深藏若虛”,好東西不能擺在外面,而且買東西都講究到一定的地方去,用不著在街上浪蕩。要散步么,到公園北海太廟景山去。如果在路上閑逛,當心車撞,當心泥塘,當心踩一腳屎!要消磨時間么,上下三六九等,各有去處,在街上溜餿腿最不是辦法。當然,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閑來無事偶然到街頭看看,熱鬧之中帶著悠閑也蠻有趣。有購書癖的人,到了琉璃廠,從廠東門到廠西門可以消磨整個半天,單是那些匾額招牌就夠欣賞許久,一家書鋪挨著一家書鋪,掌柜的肅客進入后柜,翻看各種圖書版本,那真是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