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漂來的房子

我的二十世紀(jì) 作者:寧肯


漂來的房子

說吧,漂來的房子是一種隱喻,還是現(xiàn)實?

漂來的房子最早叫沒有窗子的房子,它出自四十年后我哥哥同我的一次談話。四十年前我父親乘一列小火輪把我們?nèi)覐泥l(xiāng)下接到北京,先到了天津碼頭然后轉(zhuǎn)道北京。我哥哥在形容那列小火輪時說它像一間沒有窗子的房子,當(dāng)時他十歲,我還沒有出生。我顯然不在船上,但我始終認(rèn)為我是在船上的,鄉(xiāng)村的小火輪像在我哥哥腦海一樣一直也在我的腦海里。不同的是我認(rèn)為是漂來的房子。我認(rèn)為我們所有人都是漂來的。沒有窗子的房子,漂來的房子,前者大概是一種隱喻吧,它暗示了我哥哥五十歲以后一種無以名狀的狀態(tài)。就算是沒有窗子,我想大概總應(yīng)該有個窄門吧。我想門是開著的,能看到河上的風(fēng)景。

哪一條河,是運(yùn)河么?

不,是半截河,河北省的一條古老的河,四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還可以通航,但現(xiàn)在像它通往的著名的白洋淀一樣,如今河已經(jīng)干了,現(xiàn)在它只是一個村子的名字。半截河的鄰村寧莊兒是我的故鄉(xiāng)。另一個鄰村叫詩經(jīng)村,我不知道它和《詩經(jīng)》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但肯定有關(guān)系。我雖然并不出生在寧莊兒、半截河或詩經(jīng)村,但我認(rèn)為我來自那里。也許我在另一條船上。漂來的房子或沒有窗子的房子里坐著我城里人的父親,鄉(xiāng)下的母親,以及我十歲的二哥,七歲的姐姐,十三歲的大哥。我大哥水性好,受不了船上的悶熱,一直站在船尾的窄門處。后來我二哥也站在了那里。兩個鄉(xiāng)村少年對于未來感到不安,他們要永遠(yuǎn)離開他們的河流和村子了。他們的父親一直在教育他們,城里人有哪些規(guī)矩,他們應(yīng)該如何如何。我母親聽煩了,同我父親吵起來,以致行前發(fā)生了到底還去不去北京的危機(jī)。我母親說他們并不稀罕北京。北京是我父親的夢想,他為終于就要實現(xiàn)這一夢想非常自豪。一次不安的不愉快的航行是他始料不及的。船到白洋淀時起風(fēng)了,我父親叫我兩個哥哥回來。他們回來了,坐在黑暗里。

他們不想離開?

一直想離開,但到了船上他們開始感覺不安。事實上我父親也同樣感到了某種不安。離開故土總是讓人不安的。我父親十三歲離開故鄉(xiāng),正好是我大哥這時的年齡。雖然我父親與我大哥離開的背景如此不同,但同樣具有背井離鄉(xiāng)的性質(zhì)。也許我父親理解了孩子的不安,因此起風(fēng)之前他一直站在他們身后,不再教訓(xùn)他們。我哥哥在向我描述那次航行時說,父親在他們回到船內(nèi)后,再次講起1925年他的離開,以及我們這個家族更早的離開。由于我父親的講述(一代代的講述),我和我哥哥從記事起就感到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不是偶然的,我們一直生活在遙遠(yuǎn)的記憶里,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童年。我們的年齡似乎遠(yuǎn)遠(yuǎn)大于我們實際的年齡。我們不是七歲,十五歲,二十四歲,從一生下來就可能是五十歲,七十歲,源遠(yuǎn)流長,一直甚至可以追溯到山西省洪洞縣的大槐樹下。我父親說,幾百年前,我們寧氏先祖四兄弟在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背井離鄉(xiāng)。我們的祖籍是山西人,是歷史上最早加入最大一次移民行列的家族。幾百年前,天下一統(tǒng),連年戰(zhàn)火,中原人口銳減,新朝皇帝下令相對安定的山西人向內(nèi)地移民,山西各地移民集中在洪洞縣大槐樹下,向河北、山東、安徽、江浙進(jìn)發(fā)。

據(jù)筆錄,你哥哥后來曾重返山西。

是。幾百年后另一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那是1968年,我哥哥從北京出發(fā),宿命般踏上了先祖的移民之路。那年他二十二歲。我哥哥說1968年的北京站站前廣場一如當(dāng)年古老的大槐樹下,成為親人送別和哭聲的海洋。我母親、姐姐、父親,還有我,我那時十歲,在站前揮動著手臂。我們還有更多像我們一樣的人,至今不會忘記那最后時刻一聲尖厲的汽笛聲:“哭,哭——”,火車叫送行的人哭,本來多數(shù)人都還忍著,這下叫哭,所有人都一齊哭起來。母親兒子扶車牽手而行,汽笛撕心裂肺。杜工部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那時沒有汽笛。鳥都驚心,汽笛又該如何?

三十年后我讀到后來瘋了的詩人食指當(dāng)時寫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像杜甫的《春望》一樣,我認(rèn)為《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同樣是我們詩歌史的不朽之作,同樣是一個時代的重要證詞: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尖厲的汽笛長鳴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fēng)箏

風(fēng)箏的線就在媽媽的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

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lǐng)

然后對她親熱地喊

永遠(yuǎn)記住我,媽媽啊北京

這首詩寫于1968年12月20日。我部分地引了這首詩。食指是那個時代的天才、代言人,他記錄了我們時代的離亂與驚心。1998年我在沙河精神病院見到了大詩人食指,像我哥哥一樣他已不再年輕,老了,但神志不錯。離亂仍刻在他臉上。像歷史見證。隨著時間推移,我后來在更多人臉上看到了1968年,1925年,1957年,1851年,直至我的海門先祖離開山西大槐樹下的明代初年。我父親說,我的先祖寧海門當(dāng)時只有十四歲,與寧江門等三位兄長被繩索牽著,與更多人捆在一起,玄衣青褲,離開大槐樹下,走在長長的黃煙四起的移民隊里。

你能確認(rèn)海門是十四歲?

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家譜上也有記載。我父親聽我太祖父說,移民官員為防止中途有人逃跑,把所有人用繩索串聯(lián)起來。我們這一門是海門。海門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門。最小一門最先與大哥二哥三哥在現(xiàn)在的河北省河間縣城被強(qiáng)行分離。十四歲的少年寧海門得到了大哥寧江門的一套“四書”“五經(jīng)”和一副紙墨筆硯,我父親說,江門要海門不忘讀書寫字,記下家世,將來太平,每門提一部家譜重返山西故里。

據(jù)對縣志的了解,這一想法始終沒有實現(xiàn)。不過,你是否扯太遠(yuǎn)了?

如果我的年齡無法確定,就沒有稱得上遠(yuǎn)的事物。四百年算什么?對于每一個中國人四百年都不算什么,一千年也不算什么。你們說的縣志我不信任,如果你們據(jù)縣志裁定事物,你們會像縣志一樣荒謬。隨你們便吧。真正的記載在民間,在心靈,在代代離民的血液,在母親和祖母的夜晚,在剛出世的嬰兒的搖籃里。事實是,江門的想法部分地實現(xiàn)了。我母親說,1951年春天或者秋天吧,一個中國近代史罕見的和平年景,江門后人出現(xiàn)在河北境內(nèi)。他們一行七人,從安徽過來,騎著馬,一路尋訪,為首的是一個干部裝束的人,五十多歲。我母親說看上去是個不小的干部。那時我父親不在家,他在北京,已經(jīng)有一份產(chǎn)業(yè),開了一家織布廠。我父親不在家我母親抱著我姐姐,牽著我四歲和六歲的哥哥出來迎接江門的人??h上早就有報信兒的來,說安徽江門后人千里迢迢去山西祭祖,先到河北來探望海門后人,這件事在我們村子引起了轟動。數(shù)百年來這個村子沒有一天不在談?wù)摦?dāng)年大槐樹的事,即使日本人占領(lǐng)了這個村子,四十五次燒過這個村子,殺了數(shù)十名族人,但人們甚至在地道里用土槍瞄準(zhǔn)日本人的時候,還在談?wù)摻T和海門。江門的人來了,據(jù)說為首的人也是個抗戰(zhàn)英雄,寧莊兒全村的人出來隆重迎接,我大伯把江門一行迎請到了寧氏家譜祠堂。江門先祖牌位赫然在目,我大伯把一部完整的海門近二十代寧氏家譜交給了江門的人,江門的人施大禮跪接了。江門的人說,江門的家譜只記了幾代,很早就中斷于戰(zhàn)火,但他們的子孫牢牢記住了他們是大槐樹下的人,他們的先祖是寧江門。他們尋訪過另兩門的蹤跡,沒有一點音信?,F(xiàn)在他們看著一代一代一支一支大樹般的海門總譜,不禁熱淚縱橫,他們說,還去山西干嘛,不去山西了,就認(rèn)這兒是祖了,說罷大哭。

你父親當(dāng)時沒有趕到?

我父親在北京,非常后悔沒能參加這百年一遇的隆重大禮。江門一行到了河間縣城,村里人才得到信,通知我父親為時已晚。后來我父親問了詳情。我父親說江門與海門有特別的恩情,當(dāng)年江門把四兄弟中僅有的一部書和一套紙墨筆硯留給了十四歲的海門,顯然是把希望寄托給了最小的弟弟海門,事實上也盡其可能把更多的財物、錢留給了海門。海門最小,最先與兄長分手,生離死別,無依無靠,情之所至,江門長兄如父,義薄云天,不顧未卜的前程,傾其所有,給了海門所能給的一切,三位兄長毫無異議,前景因此更加難料。血濃于水,大義凜然,這是我們這個民族中最古老也是最優(yōu)秀的文化傳承。我父親是五個兄弟中海門情結(jié)最重的一個,由于生活所迫,像海門先祖一樣他也是十四歲時走向了異鄉(xiāng),十六歲開始掙錢養(yǎng)家,他走南闖北,義字當(dāng)先,在外無論多苦,只要有一點錢就寄回老家我的祖母手中。我祖父在我父親七歲那年離開了人世,后來差不多是我父親在外掙錢支撐起了鄉(xiāng)下一大家人,不僅供養(yǎng)了他的兩個弟弟在三十年代的河間縣城念完了初中,后來還買了地產(chǎn),蓋了三處院子。我父親一直有一種悠遠(yuǎn)的無以名狀的感恩思想,或許他認(rèn)為他就是海門。1972年他的長孫出世,家人為長孫的名字爭論不休,我父親雖沒多少文化,但他早已想好長孫的名字,他一錘定音,為長孫取名寧海鵬。按理說先祖“?!弊职l(fā)端,后人應(yīng)當(dāng)避諱,但我父親執(zhí)意如此。多年以后我們兄弟才猜度到了我父親當(dāng)年多少有些可笑的深意:海門的人要重新開始,鵬飛天下。

海門二十代家譜傳下來是個奇跡,請出示給我們一份。

我想不能,或者以后可能。1978年、1989年以及1997年我分別三次問過我母親關(guān)于家譜廟和家譜的下落,我母親說六百年的家譜廟毀于“文革”,它被強(qiáng)行拆除后磚瓦檁木遭哄搶一空,被族人蓋了豬圈或院墻。寧氏家族總譜毀于年輕人的大火。我母親說村里的年輕人瘋了,不但拆了鄰村民國大總統(tǒng)馮國璋的墳,也拆了自家的廟,造了六百年的反。所幸的是一些分支譜系被一些頑固不化的老人收藏起來,幸免于火。那時千年文化,命若游絲。1968年我母親回鄉(xiāng)了一次,送我外祖母的骨灰,在一些老鄉(xiāng)親那里她看到了部分族人收藏的分支家譜,完整的已經(jīng)沒了。我母親說,現(xiàn)在大家要是湊一湊興許也能湊出一套——這已是1997年,我母親臨終前一年最后一次提到家譜。我想做收集的工作,但我母親說村里已有人在做這件事。我哥哥對此不以為然,他說,即使收集起來,又有多大意義?已經(jīng)分崩離析。至少心靈上的譜系已難以收集。浩劫之后的風(fēng)化是難以避免的,而且還會進(jìn)一步風(fēng)化。我哥哥是悲觀的,他說沒有哪個古老文明最后能逃出分崩離析的歷史命運(yùn)。他的悲觀讓我不寒而栗。

關(guān)于“漂來的房子”,你是否還要補(bǔ)充?

我曾提到我母親上船之前同我父親吵了一架。母親在農(nóng)村婦女中是個具有獨立品格、敢作敢為的人。一方面與她的天性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與抗擊日本人的那場戰(zhàn)爭有關(guān)。我母親比我父親小近十歲,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1987年我姐姐返鄉(xiāng),在中共河間縣委檔案室查到了母親在抗日戰(zhàn)爭中珍貴的歷史資料。作為那個時代敵后抗戰(zhàn)的傳奇人物、一個擁有短槍的勞動婦女,她被載入冀中抗戰(zhàn)史冊是必然的。母親“紅蓮”的名字許多年來被故鄉(xiāng)人傳誦。但事實上她光輝的歷史早在1945年就結(jié)束了,到她上了我父親的船,算是正式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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